第02节

别看裘德-福来身子骨单薄,他可是一口气就把满满两桶水拎到了草房。www.miaokanw.com草房门上方有块长方形小蓝匾,上漆黄字:多喜-福来面包房,在铅条嵌住玻璃的窗户(保留这样窗户的人家极少,这是其中之一)紧后面放着五瓶糖果,还有一个柳条图案的盘子,盛着三个小圆面包。

他在屋后把水倒完,听得见门里头他的姑婆,也就是匾上写的多喜,正跟几位乡亲聊得挺欢。她们亲眼瞧着小学教师离开,这会儿正把这件大事的种种细节往一块儿凑,还肆无忌惮地瞎猜他以后会如何如何。

“这是谁呀?”一个有点眼生的女人看见孩子进来就问。

“问得好啊,威廉太太。是我的侄孙子哟,你上回来过之后他才来的。”答话的这位老住户是个个儿又高又干瘦的婆子,什么不值一提的事,她一说就带着哭腔,还要轮流朝每个听她说话的人说上一言半语。“总在一年前吧,他打南维塞克斯南边的麦斯托过来的——命才苦呢,贝林达,”(脸往右边一转)“卡洛琳哪,你都知道呀,他爸爸住在那边儿,得了‘疟子’,两天就没啦。”(脸又转到左边)“要是全能的上帝把他跟他爹娘一块儿叫了去,那倒是挺福气呢,可怜的没点用的孩子哟!可是我把他弄到这儿来啦,跟我住一块儿,总得替他想出个办法,不过这会儿要是办得到,得先叫他赚几个钱。他刚给庄稼汉陶大赶鸟儿,省得他淘气嘛。你干吗走呀,裘德!”她接着说下去,孩子觉着她们瞄着他的眼光那么厉害,就像抽他嘴巴,想躲到旁边去。

本地那个替人洗衣服的女人接过话碴说,福来小姐(叫福来太太也行,随她们怎么称呼,她也无所谓)把他留在身边这个主意还真不赖——“给你做个伴儿,省得你一个人孤单,替你拎拎水,晚上关关百叶窗,烤面包时候也帮点忙,都行嘛。”

福来小姐可是不以为然。“你干吗不求老师带你到基督堂,也让你当学生呀?”她幸灾乐祸地挤眉弄眼,接着说,“我瞧他也找不着比你还好的喽。这孩子看书看得邪乎哪,才邪乎哪。我们家就兴这一套。他有个表姊妹,我听说也这个调调儿,不过那孩子,我没见到她有年数啦,虽说她碰巧在这儿落地,还就在这屋里头。我侄女跟她男人结婚之后,大概一年工夫还没自个儿的房子,后来总算是有了,可又——唉,别提这个啦,裘德,我的孩子哟,你可千万别结婚,福来家的人可不能再走这一步啦。他们就生了苏一个孩子,我拿她就当自个儿的一样,贝林达,后来他们俩吵散了,一个小丫头子真不该知道这些变故哟!”

裘德觉着大伙儿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于是走到烘房,把原来准备好当早餐的那块烘糕吃了,然后攀过房后的树篱,出了园子,沿着一条小路一直朝北走,最后走到了高地中间一块朝四下铺展的凹陷的宽广而僻静的地方,原来这是撒过种的麦田。他就在这片老大的洼地上给陶大先生干活。他再往前走,到了麦田正中间。

麦田的褐色地面的四周高高隆起,似乎上与天齐,这时由于雾气迷茫,把它的实际边缘笼罩起来了,所以本来的景象也就隐没在雾中,而且使这个地方的孤寂凄凉更为深沉。点缀这刻板划一的景色的醒目东西只有那个上年堆的、至今还立在耕地上的麦垛,一看他走过来就振翅飞走的老鸹和他刚走过的那条直穿麦田的小路。谁在这条路上来往,他这会儿一点不知道,不过他确实知道他家里故世的先人中间有很多曾经走过。

“这儿真够寒碜哪。”他嘴里嘟嘟囔囔的。

新耙过的一排排条沟延伸下去,看起来就像一块新灯芯绒上边的纹路,把这一大片土地的外貌弄得一副既俗不可耐又唯利是图的样子,把它的多层次的色调抽干了,把它的全部历史也都抹掉了;其实那斑斑泥土,累累石块实实在在地尽有着剪不断的未了缘——远古以来的歌唱、欢声笑语和踏踏实实的劳作仍在经久不息地回荡。每英寸土地,不论最早开出来的还是最晚开出来的,都是当年散发着活力、狂欢、喧闹和慵倦的场地。每一码土地上都有一群群拾穗人蹲着晒太阳。在收割和人仓活动的;司歇时候,人们就把毗邻小村子组织起来,玩起找情人游戏。在把麦田同远处人工林隔开的树篱下,姑娘们不惜委身于情人,但是到了下个收获季节,他们就对姑娘们掉头不顾,正眼也不瞧一下。在古老的麦田里,何止一个汉子对娘儿们信誓旦旦,哪想到他在近边教堂里履行诺言之后,到了下个播种期,一听见她声音就发抖。不过裘德也好,他四周的老鸹也好,心里都没盛着这类事。他们只把它当成一块冷清地方,裘德一方以为它的性质纯属供人劳作,对老鸹一方来说它正好是足以填饱肚子的谷仓。

那孩子站在前面提到的麦垛下面,隔几秒就使劲摇他的哗脚板儿。只要哗脚板一响,老鸹就停止啄食,从地上飞起来,接着从容展开摩擦得如同锁子甲叶片一样晶亮的翅膀飞走了;它们转了一圈之后又飞回来,小心翼翼地防着他,随后落到稍远的地方啄食。

他摇哗啷板摇得膀子都酸痛了;到后来对于老鸹觅食愿望受到阻碍,反而同情起来。它们好像跟他一样,活在一个没人理没人要的世界里。他干吗非得把它们吓跑不可呀?它们越来越像是好脾气的朋友,等待着哺食——只有它们才能算在朋友之列,因为它们总还对他有那么点兴趣,因为姑婆不是常对他说,她对他没一点兴趣吗?他没再摇哗啷板,老鸹也就再落到田里。

“可怜的小宝贝儿哟!”裘德大声说,“你们该吃点饭啦——该吃啦。这儿够咱们大伙吃呀。庄稼汉陶大供得起你们吃呀。吃吧,吃吧,亲爱的小鸟哟,美美地吃一顿吧。”

它们就像深褐色土地上一片片黑点子,呆在那儿吃起来,裘德在一边欣赏它们的吃相。一根神奇的同病相怜的细线把他的生命和它们的生命串连起来,这些老鹊的生命无足轻重,不值怜惜,又何异于他自己的遭遇呢!

他连哗啷板儿也扔到一边儿去了,因为那是个卑鄙下贱的工具,对鸟儿和对鸟儿的朋友他自己,都是怀着无限恶意的。猛然间,他觉得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家伙,紧跟着是哗啷啷一声响,这分明是告诉他的受了惊的感官,哗脚板儿正是作恶的工具。老鸹和裘德都吓了一大跳,后者两眼昏昏地瞧见了庄稼汉的形象,原来是伟大的陶大先生驾到了,他那张恶狠狠的脸冲着裘德蜷起来的身子,手里哗啷板儿摇来晃去的。

“这就是‘吃呀,亲爱的小鸟哟’,对不对,小子。‘吃呀,吃呀,亲爱的小鸟哟,’行啊!我要叫你屁股好好尝尝滋味儿,瞧你还急不急着说‘吃呀,亲爱的小鸟哟!’你原先也是在老师家里躲着,不上这儿来,是这么回事儿吧?嘿嘿!你一天拿六便士,就是这样把鸟儿从我的麦子上赶走呀!”

陶大怒气冲冲,恶声恶气,破口大骂,一边拿左手抓住裘德的左手,拽着他瘦弱的身子绕着他自己转圈子,还用裘德的哗啷板儿的平滑面打他的屁股,绕一圈打一两回,连麦田里也响起了抽打的回声。

“先生,别打啦——求求别打啦!”转圈子的孩子哭喊着,他整个身子受到离心力支配,一点没法做主,就跟上了钩的鱼给甩到地上一样,眼前的山冈、麦垛、人工林小路和老鸹怪吓人地围着他一个劲儿地转圈子赛跑。“我——我——先生——我是想地里的收成会怪不错的——我瞧见过下种呀——老鸹吃那么点也可以呀——先生,你没什么损失呀——费乐生先生还嘱咐过,待它们心要好呀——呜!呜!呜!”

裘德要是索性对先头说过的话矢口否认,恐怕反倒好点,可是他这番真心表白似乎把庄稼汉气得更厉害了。他还是一个劲儿啪啪抽打转圈儿的淘气鬼,哗啷哗啷的声音传到了麦田以外,连远处干活儿的人都听见了——还当裘德正不辞劳苦地摇哗啷板儿呢,而且隐在雾中的那座崭新的教堂的塔楼也发出了回声,要知道那位庄稼人为了证明他对上帝和人类的爱,还为建教堂大量捐过款哩。

又过了会儿,陶大对惩罚工作也腻了。他叫浑身哆嗦的孩子好好站着,从衣袋里掏出六便士给他,算是他干一天的工钱,说他得赶快回家,以后哪块麦田也不许他随便来。

裘德蹦开了一点,随即哭哭啼啼沿着小路走了;他哭,倒不是因为打得疼,当然疼得也够厉害;也不是因为领悟到天理人情,顾此就要失彼,对上帝的鸟儿有好处,对上帝的园丁就有坏处;他哭是因为他到这个教区还不满一年就搞得这么丢人现眼而非常痛心,恐怕这以后真要成了姑婆生活里的包袱。

心里既然横着这样的阴影,他不想在村里露面,于是从一道高树篱后面,穿过牧场,住家里走。他瞧见潮湿的地面上有几十对交尾的蚯蚓蜷卧着,它们在一年之中这个季节的这样天气都是这样。要是按平常步子往前走,每跨一步又不把它们踩死,那是办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