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吾 这时才明白拇指的痛

天吾在海边的小镇过着规律的生活。www.miaokanw.com一旦生活方式定下,想尽可能地不被打乱,努力地维持现状。虽然理由自己也不明白,但是觉得这么做比什么都来得重要。早晨散步,写小说,到疗养所给昏睡的父亲念适合的书,然后回宿舍睡觉。每天单调如同田间的劳动号子般重复着。

温暖的夜晚持续了数日之后,冷得吓人的夜晚到来了。和这样的季节变化无关,天吾仅仅是在将昨天自己的行为重绘。想尽可能的试着做一个透明无色的观察者。屏住呼吸消除气息,静待着时间。每一天一天的区别变得与日稀薄。一周过去,十天过去。可是却没有再见到空气蛹。午后稍迟,父亲被运往检查室后的床上,残存着的只有一个可怜的人形凹痕。

它仅仅出现那么一次么?天吾在黄昏的狭小病房里咬着嘴唇想。是一个不会再出现第二次的特别的显示么?或者那仅仅是我看到的幻觉呢?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遥远的海鸣声,还有不时吹过防风林的风声是他听到的一切。

天吾不能确信现在的自己采取的是正确的行动。远离东京到这个海边的小镇,从现实来到这个被遗弃了的疗养所的一室,也许只是在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已。即使是这样,天吾也无法挥别这里。他曾在这里看见空气蛹,看见在那微弱的光亮中睡着的小小的青豆。还用手触碰了。哪怕仅仅是只有一次也好,不,就算那只是幻影,天吾也想在被允许的极限内久久地留在那里,想将那时见到的情景用心灵的手指永恒地描绘下去。

护士们知道天吾不回东京而是暂时留在这个海边小镇之后,就开始对他亲切起来。她们会在工作的间隙停下手头的事,和天吾说些寒暄话。闲暇的时候,也会为了说话特地到病房里来。还会给他带些茶和小点心。盘着的头发里插着圆珠笔的三十多岁的大村护士,脸颊泛红梳着马尾辫的安达护士,两人轮流护理天吾的父亲。带着金属边眼镜的中年的田村护士大部分时间在玄关负责接待,人手不足的时候也会过来照顾父亲。她们三人似乎对天吾有着个人兴趣。

天吾也是,除了傍晚的重要时刻外,有时间的时候都会和她们聊各种事情。说起来,就是被问到什么的时候尽可能地诚实地回答。在补习学校里当老师教数学,作为副业接收订单写些零碎文章。父亲常年干着nhk收费员的工作。从小就开始练柔道,高中的时候还进过县大会的决赛。但是和父亲因为常年的固执几乎不开口的事没有说。母亲虽是死了,说不定是抛下丈夫和年幼的儿子和别的男人私奔了的事也没说。和盘托出这样的事会很麻烦的。为最佳畅销书——《空气蛹》代笔的事当然也不会说。空中浮着两个月亮的事也是。

她们也会说些关于自己的事。三个人都是当地出身,高中毕业后进了专科学校,成了护士。疗养所的工作虽然单调无聊,工作时间又长时间不规律。可是能在生长的这片土地上工作就很庆幸,也不用像在一般综合医院工作那样每天直面生离死别,压力也小得多。老人们经历长时岁月,失去了记忆,也不能理解周围的事态,就这么静静地呼吸着。很少有流血的情况,痛苦也被控制在最小程度。没有在半夜里用急救车送来的患者,周围也没有哭天抢地的病患家属。因为生活费很便宜,所以即使薪水不太高也能活得不错。戴眼镜的田村护士五年前丈夫因事故去世,现在在附近的镇上和母亲一块生活。头发里插着圆珠笔的个子高高的大村护士有两个小男孩,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年轻的安达护士和比她大三岁的做美容师的姐姐一块住在镇外的公寓里。

“天吾君真温柔呀。”大村护士一面换着点滴包一面说道。“几乎没有每天都来给没有意识的人念书的家属的哟。”

被别人这么说天吾的心情并不坏。“只是刚好请到假。但是也待不了太长的。”

“不管怎么有空,也不会有人喜欢到这里来的。”她说道。“这样的事说起来的话,是没有治愈希望的很麻烦的病呀。时间一长,谁都会慢慢失去耐心的。”

“父亲拜托我什么都好读点书吧。早一些,在他还有一些意识的时候。再说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干。”

“都读些什么呢?”

“什么都有。我只是把偶尔读到的书,偶尔读到的地方念出声来罢了。”

“现在读的是什么呢?”

“isakdinesen的《走出非洲》。”

护士摇摇头,“没听说过。”

“这本书是1937年写的。dinesen是一位丹麦的女性。和一位瑞典的贵族结婚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前到了非洲经营起农场。不久之后离婚,一个人继续经营。这是以那时的体验写成的书。”

她测了父亲的体温,在记录表上写进数值后,将圆珠笔插回头发。然后拢了拢刘海。“我也可以听一听你的朗读么。”

“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天吾说道。

她在椅子上坐下,交叉着腿。骨骼修长,脚的形状也好看。身上也多少开始有些肉。

“总之读读看吧”

天吾开始细细地读起续篇。这是不得不细细研读的文章种类。如同非洲大地上徜徉的时间一般。

炎热干燥的四个月之后,非洲开始了长长雨季的三月。周围尽是一片长成浓郁的新绿,馥郁的芳香四下散溢。

可是农场的经营者却是缩紧了心,不能因为饱受自然的惠顾就洋洋得意。担心着此时如注的雨流声音是否太弱,一直侧耳凝听。现在大地吸纳的水分,必须支撑着农场里活着的一切:植物,动物,还有人。在之后完全无雨的的四个月间。

农场里所谓的小道,和雨水横流的小河交汇,形成美丽的景色。农场主仿佛是歌唱般的心情,去到滴着露珠繁华盛开的咖啡园里,步行在泥水之中。而后,雨季的最盛时期里,某夜突然乌云消散,光风霁月,群星可见。农场主走出家看着天空。想着再降下一些雨来,凝视着天空不愿离去。农场主对着天空发出祈愿。

“再多一些,请再下多多的雨吧。我的心现在,是赤裸裸地向着您。即使您不为我降下祝福,我也不会放弃。如果您愿意,就将我打倒在地吧。但是不能将我折磨死,中断性交可不行。胜过上天的人们呀。”

“中断性交?”护士皱着眉头说道。

“怎么说呢,真是直言不讳的人。”

“即使这样,这样粗俗的话也不能向着神明说呀。”

“确实如此。”天吾同意道。

雨季结束之后,偶尔会奇怪的有阴凉多云的天气。这样的日子里就会想起马卢卡姆巴雅,就是灾年,大旱的时候来。那个时候基库由族的人们赶着奶牛在我家附近放牧。放牛的少年中不知谁带着笛子,时不时吹着什么短调。之后再听到这首曲子时,我想起过去逝去的日子里的一切痛苦和绝望。那首曲子饱含着泪水的苦楚。可是那时在同一个调子里,我却也意外地听到活力,还有不可理解的温柔。在那段痛苦的时期里,全是这么痛苦的回忆吗?那时,我们都正年轻,洋溢着满满希望。那那段持续着的长长的苦难岁月里,我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即使到别的星球上去,我们也毫无疑问能立马结成伙伴。还有那布谷鸟钟,我的藏书,草地上衰老的瘦牝牛。充满悲怆的基库由族的老人们,这么互相呼喊道。“你也在这里呀。你果然也是,这个索哥索固农庄的一部分呀。”就这么在那段苦难的时期里给予我们祝福,然后离去。

“真是生动的文章呀。”护士说道。“情景都浮现在眼前了。isakdinesen的《走出非洲》。”

“是啊。”

“声音也好。有深度,也富有情感。像专业朗读似的。”

“谢谢。”

护士这么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轻柔地呼吸。仿佛将全身都沉浸在文章的余韵之中。可以看见她隆起的胸在白制服下随着呼吸上下移动。天吾这么看着,想起了年长的女朋友。想起周六的午后,脱掉她的衣服,触摸着变硬的乳头。她深深地喘息,还有潮湿的下体。合上窗帘的窗外下着潺潺密雨。她用手心拖着天吾的睾丸试着重量。可是即使想起这样的事,也不回特别性欲高涨。这一切的情景和触感都仿佛隔着薄膜般淡漠,留在远处了。

一会之后护士张开眼睛,看着天吾。视线仿佛是将天吾想的事看穿了一般。但她并没有责备天吾。她浮起淡淡的微笑起身站起,向下看着天吾。

“再不走就糟了。”护士摸摸头发,确认圆珠笔还在那,回转身去离开房间。

大约傍晚时给深绘里打了电话。一天里没发生什么特别的,深绘里那次说道。电话铃响了好几声,如同告诫她的一样没有拿起听筒。这样就好,天吾说。让铃声这么响着就好。

天吾给她打电话时,是响三声之后马上切断,再马上打一次的方法。但是他经常不遵守。几乎总是第一声铃响深绘里就拿起了听筒。

“不按照规定的做事不行的哟。”天吾那时提醒道。

“我明白的,所以没关系。”深绘里说。

“明白打来电话的是我?”

“不会有别的电话。”

算了,虽然也是这样,天吾想。他自己本身,也不知怎么的知道是小松打来的电话。铃声急促而神经质的响法,简直就像用手指尖在桌子表面咚咚的固执地敲着一样。不管怎样这也只是一种感觉罢了。不可能充满确信地拿起听筒。

深绘里过的日子,其单调也不输给天吾。在公寓的房间里一步不出,只是一个人闷着。没有电视,也不看书。饭也吃的随随便便。所以现在还没有出去买东西的必要。

“不动,所以不怎么需要吃。”深绘里说。

“每天一个人在干什么呢。”

“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呢?”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乌鸦来了。”

“乌鸦每天都来一次。”

“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少女说道。

“同一只乌鸦?”

“是的。”

“之外有人来了吗?”

“nhk的人又来了。”

“和之前来的是同一个nhk的人?”

“很大声地说川奈先生是小偷。”

“在家门前这么叫着?”

“其他人都能听见的样子。”

天吾就此想了一会。“不用在意这样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也不会有什么伤害。”

“还说知道你藏在里面。”

“不用在意。”天吾说。“这样的事对方不会知道的。只是随口胡说威胁威胁罢了。nhk的人时不时就会用这样的手段。”

天吾也看过好几次父亲使用这样的手段。星期日的午后,集体宿舍的走廊里回响着满是恶意的声音。胁迫和嘲弄。他用指尖按着太阳穴。回忆借着种种沉重的附属物苏醒过来。

深绘里从沉默中感觉到了什么问道。“没事”

“没事的。nhk来人的事不去管就可以了。”

“乌鸦也这么说。”

“这样就好。”天吾说。

目睹天空中浮着两个月亮,空气蛹出现在父亲病房以来,天吾大抵已不会为什么事吃惊。即使深绘里日日和乌鸦在窗台上交换意见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会。暂时还不回东京。没关系吗?”

“想待一直待在那里就好。”

这么说着,深绘里立马切断了电话。谈话一瞬间消灭了。仿佛是谁挥下打磨尖利的柴刀,切断了电话线一样。

那之后天吾打了小松的出版社的电话。但是小松不在。午后一点的时候还看到他人来着,马上就不见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公司。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天吾留下疗养所的电话,白天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可以的话希望能回话。如果留下旅馆的号码,半夜打来电话就不好了。

在这之前和小松说话,已经是接近九月末的时候。非常短的电话。在那之后他完全没来消息,天吾也没有联系他。八月结束的三周里,他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因为身体状况不好,想暂时请假。”给公司打去这样不得要领的一通电话之后,完全没有联络。几乎是下落不明的状态。虽然很在意,但不是特别担心的程度。小松一直以来都是心血来潮随心所欲,基本只以自己方便行事的人。大概会不久之后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表情,突然回到公司里的吧。

当然在公司这样的组织里,这样任性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但是换做是他的事,同事中总有谁能替他上下圆通,不让事态变得更麻烦。绝对不是因为小松有人望,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有愿为小松擦屁股的奇特人类存在。公司方面小事上也装作视而不见。虽然自身毫无协调性,一副旁若无人的性格,但是在工作方面十分优秀,现在又全权负责最佳畅销书《空气蛹》。不会这么简单就开除的,

小松和天吾预想的一样。某天招呼也不打一个出现在公司里。没有特别的说明一下情况,谁也没有特别惊讶,就这么回归工作了。因为和认识的某个编辑有业务,所以打去电话打听他的事。

“那么,小松先生的身体现在已经没事了吗?”天吾向那位编辑问道。

“啊,看起来很健康。”他说,“只不过感觉多少比以前要沉默了。”

“变得沉默?”天吾有些惊讶地说道。

“哎呀怎么说呢,比以前不爱交际了,这样的情况。”

“真的是身体不好吗?”

“这样的事我也不知道呀。”编辑漠不关心地说道。“本人是这么说的,只有相信。但是哎呀,没事回来就好,堆积的工作都有着落了。那个人不在的时候,《空气蛹》的事这样那样的,我们也很麻烦啊。”

“说起《空气蛹》,深绘里的失踪事件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还是那样呗。没有事态的进展,少女作家的去向杳无音讯。相关的人也毫无办法。”

“看了报纸倒是,最近完全没有这个事件的新闻呢。”

“媒体对这件事是不愿插手,或者说是慎重地保持着距离。刚才也说过,他现在对一切都沉默寡言的。说起来,全体不都和那个人一样么。本是自信满满的地方却变得畏畏缩缩,是变得内省了,变得一个人思考什么的时候多了。好像有时忘了周围有别人的事似的,就像一个人钻进洞穴一样。”

“内省。”天吾说。

“我觉得你实际和他说说话马上就明白。”

天吾道谢后挂断电话。

几天后的傍晚天吾给小松打去电话。小松在公司里。和认识的那个编辑说的一样,小松说话的方式和平时不一样。平常总是滔滔不绝叽叽喳喳没有停顿地说话,那时却不知怎么觉得像是含含混混似的,给人一面和天吾说着话,一面不断地转着想着什么别的事的印象。也许是有什么烦恼的事,天吾想。不管怎么样,这不像是平时冷静的小松。不管是有烦心的事,或是接着繁琐的案子,都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总之按着自己的方式和步调不做改变才是小松的做派。

“身体状况已经恢复了吗?”天吾问道。

“身体状况?”

“但是,不是因为身体不好从公休息了很长时间么?”

“啊啊,这样。”小松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短暂的沉默。“已经没事了。关于这件事不久的什么时候,再和你说吧。现在还暂时说不清楚。”

不久的什么时候,天吾想。从小松的口气中听到了什么奇妙的回响。那里好像缺少着什么恰和的距离感。口中的语言不知怎么的有些平板,没有深度。

那时天吾说了些适当的话,自己挂断了电话。《空气蛹》和深绘里的话题也没能提出来。避免一切涉及这个话题的气氛,在小松的口气中涌动。小松说不清楚的这个什么事情,真的有过吗。

总之终于和小松说上话了。九月末。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小松是个很喜欢煲电话的男人。当然也会选择对象,但是有种一面将脑子里浮现的事脱口而出一面归纳想法的倾向。所以天吾对于这样的他,充当的就是打壁球时的墙壁的作用。兴致上来,即使没有事也经常给天吾去电话。没有兴致的时候长时间也会不打一个电话。但是二个月以上没有音信实在少见。

大概无论是谁,都会有对谁也不想说话的时期吧,天吾想。谁都会有这样的时期。即使是小松。而且天吾也没有必须马上和他商讨的事。《空气蛹》的发行业已停止,几乎已经不再是社会的话题,也知道行踪不明的深绘里实际上在哪。如果有事的话小松会打来电话的。没有打电话意味着没有事。

可是还好打了电话去,天吾想。“关于这件事不久的什么时候,再和你说吧。”小松这样的话,不可思议地停留在脑中的角落。

天吾给在补习学校代客的朋友打去电话询问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对方说。那么你父亲的情况?

“一直没有变化的昏睡着。”天吾说。“在呼吸,体温和血压在很低的数值。总之很安定。但是没有意识,大概也没有痛苦。就像去了梦中的世界。”

“也许是不坏的死法呀。”那个男人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说。他想说的是,“可能这样的说法太过冷漠,但是想想的话,某种意义上也许是不错的死法。”前置被省略掉了。在大学的数学系待上好几年,早就习惯了这样省略的会话。不会觉得特别不自然。

“最近看月亮了么。”天吾突然想起,问道。没头没脑地询问月亮的样子也不觉得可疑的,大概只有这个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