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货郎:与狐说

薛家闺女天天喊着要嫁给狐狸。

直到开年第一场雪,酒家小妹薛小柴,没有穿上爹娘早早就答应过也是刚买过的红绸面子棉袄,也没有再喊着要嫁给那个谁谁谁,她死了。

薛小柴躺在满是枯草的庙里,披头散发,衣衫破损。

日光也没了温度。

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谁,可这管什么用?

魏高,权重。

他爹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位高权重。

一点也不搞笑的谐音梗,干啥啥不行,烂梗第一名。

他娘的,读书人的肠子就是这么花花。

小屠夫这么想着,往脚边啐了口浓痰。

痰黏在漏了红脚趾头的鞋上,没有落在地上,他鞋上沾了些红色。

这个时候要是能来口小柴端来的酒就好了,可他刚安葬完相依为命的老屠夫,哪还有钱去买酒?

小屠夫点着烟锅子,深深地抽了口旱烟,辛辣灼伤了他的紧缩的喉咙,他剧烈的咳了起来。

他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子,又插回腰间,一脚踢开脚底下的物件。

庙门突然被人撞开,小书生跌撞进了,风卷起雪,遮了太多人的眼,冷了太多人的血。

你怎么把他……

小书生看了眼被小屠夫踢了一脚的物件,强作镇定地问道,他真死了?

小屠夫气笑道,你猜?这种事情难道由你来?就你这天一冷笔都握不住的身子骨?

小书生搀着小屠夫走进殿内,掰出嵌在肉块里的杀猪刀。

应该是刚才劈剁的时候用的气力大了些,被夹在了骨头上。望着有些卷刃的杀猪刀,小屠夫有些心疼,唉,算了,反正以后也用不着了。

死了两个人,小屠夫却在这心疼那把老屠夫留给他的杀猪刀。

那件事你真的想好了?小书生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问道。

那件事……

魏高这头猪没这胆子,他背后的权重才是真正拿主意的人。

小屠夫别好杀猪刀,冷冷说道,我这辈子是出不了村的命,所以之后的事儿还是得交给你我才放心。

咱们不是说好了,一人一个。

你就拿我当绿林好汉拜山的投名状,好好读书,出去了,才能找到权重。

小书生蹙眉深思,小屠夫想伸手拍拍他的肩头,又觉得手上染了血,有些晦气。便缩回手,放在嘴边哈气暖了暖。

薛小柴跟他们打小一起长大,没有青梅竹马,没有上辈恩怨,有的就是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普通交情。

后来,他们长大了。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

风雪夜归去,小书生跟小屠夫冒雪而走,身后的脚印被仔仔细细地埋了起来。

你得请我喝顿好酒,小屠夫说道。

魏高一个人躺满了那么大一座破庙,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小书生破天荒偷了家里一坛酒,小屠夫偷了村头家里一只鸡,被你指着鼻子骂了十几年小杂种,偷你只芦花大公鸡不过分吧?真不过分,再偷你家只鸭子也不过分。

小屠夫就真的又偷了她家一只鸭子。

火上温着酒,砂锅里煨着喝剩的姜鸭双老汤。火旁烤着半只芦花鸡。

小书生看着他喝了一碗又一碗,没有说话劝解,也没来夺他手里的酒,小屠夫一赌气,一口也没留给小书生。

小屠夫喝高了,抱着小书生在那儿念叨。

他娘的,这辈子要是媳妇儿也没娶,酒也没喝过,那不得赔到姥姥家?

那位沽酒的姑娘真的没了。

他这辈子不想娶媳妇儿,也不想喝酒了。

有钱也不想喝。

好好地一个姑娘,怎么说没就没了?我心里堵得难受啊。

砍头的刀最好磨得快一些,其实我挺怕疼的。

小书生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洗的干干净净的手绢。

小书生的爹娘指着路,领着胖班头,带着瘦捕快。

撞开了小屠夫家的破门,抓了那个脑子有病的小杂种,救出来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读书种子,自家儿子。

本来是件挺开心的事情,可县老爷却泛起愁来,不知道是哪个长舌妇到处瞎嚷嚷,搞到现在都知道是小屠夫犯了这么重的案子,那边又紧催着砍头完案,只好推辞头疼脑热,不予开堂。

他娘的,年年给你们那么些钱,还把老子当条狗使唤来使唤去的!

门外有少年书生敲门,有妙计可治老爷头疼。

县老爷张嘴问,书生只用“案情重大,上报朝廷”几个字作答。

县老爷眼睛转转,大呼奇妙。

惊天血案,凶手伏法。定罪秋后问斩。年少书生,名声大噪。

他又寒窗苦读几载,高官得坐,骏马得骑,终拜入权大人门下,得偿所愿。

上元夜,烟花夜放如同黑幕千树开花。

权大人府门前,宝马雕车香满路。

权大人宴席前,玉壶光转鱼龙舞。

书生在那群人中显得格格不入,权公子心想,这就是你们所说的文人风骨?我怎么瞧着想一条不知如何讨好主人的懵懂小狗?

来啊,把这盘肉骨头赏下去。权重唤仆人来低声吩咐着。

权大人满脸笑容,不知道听没听见。只是眯着的眼睛却睁开了一条缝。

那夜,书生啃着肉骨头喝了很多酒,权重看着好笑,这吃相就像啃食仇人肉,痛饮仇人血啊!

书生喝了很多酒,酒后对权大人大颂赞诗,其殷勤程度让一大屋子狗腿子都羞与之为伍。

那又怎么样?权重看的不是还开怀吗?

巷间都知道权大人府上有很多奇怪的规矩,晚上不熄灯,佳节不食荤。

但是也没有权大人的爱好奇怪。

权大人喜欢杀猪。杀了也不吃,就派人找个荒地给埋了。

也没什么固定规律,直到有天有个仆人不小心摔碎了权大人最喜欢的一个茶盏,那仆人吓坏了,权大人没有责怪,谁都有个错。权大人摆摆手,笑眯眯地说道。

只是当天多杀了一头猪,伺候的也换了波新人。

上元节后权重少爷再也没在府里出现过。

权重少爷离开府里的那晚,权大人又杀了一头猪。这头猪膘肥体壮,权大人杀得很是辛苦,握刀的手一直在抖,脸上也沁满了汗水。

同时一起不见的,还有那个啃肉喝酒颂赞诗的书生。

那天权大人与权夫人各自收到了一封信。权大人于傍晚收到,权夫人由丑时偶见。

更奇怪的是,当天晚上权夫人看过之后便疯了,急冲冲跑到权大人的杀猪房嚎啕大哭。

第二天,权夫人便哑了。

权大人从权夫人的房里找到了那一封信,是拆了坊间贩卖的书,拼凑起来的。

权大人展开一看,却只有几个字:杀错了。

权大人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射出一道骇人的杀气。

他从宽大的袖中掏出另一封书信。被他连着这封一起在灯上烧了起来,依稀看得出新拿出的那封新上开卷有“新皇亲启”,卷后有“权重字”。

权大人一言不发,默默将灰烬抹进酒杯中,饮了一杯又一杯,面无表情。

从此怕是很难再看到权大人笑了。

屠夫被砍头的时候,有个书生穿了一件姑娘样式的红绸面子棉袄。

长街慢行,曳酒而走。

他说,想喂犯人一口斩头饭,喝一碗断魂酒。

刑场外面乱乱糟糟,人们对这俩指指点点。

屠夫喝了酒,咽了饭。莫名地笑了,这次,你猜小柴会不会还是选你?

书生拿手指戳了戳小屠夫的额头,你们且耐心等着,等我这局棋收了官,就来找你们。

屠夫却摇摇头,别,你还有爹娘。

屠夫有一刀斩身,书生有一笔诛心。

不着急,欠债的总要把债还了。

不知几年后,胡立想起这件事来,总免不了唏嘘几声。

他寒窗苦读几载,只为高官得坐,骏马得骑,手持惊堂木,判杀辱她人。

是谁把魏高权重引导了小酒馆,是谁把小柴的人命案小化乌有,余生有限,我们一笔笔来算。

就像胡立代笔写了一封与叛军勾结的信,骗权重自己寄了出去,然后又把这个消息“不经意间”泄露给权大人。

宦海浮沉的权大人手段自然铁血,亲手杀了权重,保全一族。

这等隐秘事,自然不能随便说与人听。

只好说给那些啃食自己尸骨的狸狐之流。

狸狐又说与药货郎听,药货郎听罢未见什么表情。只是多饮了几坛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