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莺莺和崔母乍看起来是对立的,事实上她们是两条会在将来交汇的平行线。想起崔母就是老年版的莺莺,真让人不寒而栗,为张生的将来捏一把汗。可以想见的是,莺莺终会成为崔母那样心机深沉的女人,她和张生的婚姻不一定会幸福。以性格论,倒是红娘和张生更登对。只可惜,人往往被自己性格互补的人吸引。何况张生后来中状元作了官,以莺莺的心机做个官家夫人倒也不屈才。

莺莺对红娘的利用,和崔母对张生的利用本质一样,令人心寒。崔母屡次反悔,不断推翻对张生的承诺。莺莺也是屡次食言,不断否认自己对张生的感情。或者她把爱情里欲擒故纵这招用得出神入化;或者我可以用内心充满了不确定,所以对感情投入谨慎来解释莺莺若即若离的态度。

但是不管从什么角度,都不能掩饰她的虚伪。都能得出一个结论,莺莺天生是个爱情高手。她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美的让星辰黯淡,日月无光,让男人俯首称臣。与之相应的是她冰雪的清醒和狡黠,她有足够的耐心,像是最冷静最老练的猎手,等待猎物自己一步步走进她的领地,落网,任她宰割。

莺莺对爱情精打细算绝不同于那些随随便便以身相许的女孩。她非常清醒,绝不是那种轻易投入,贸然相信,然后扑通一声掉到爱河里淹死的女人。反倒是男人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为她神魂颠倒死去活来。

张生又一次铩羽而归。他简直痛不欲生了。因为相思而卧床不起。他躺在那里无数次回想第一眼见到莺莺的情景。他想恨她薄情,可是连恨都是那么孱弱,不足以抵抗她席卷而来的思念。

张生真的病了。他是个文弱书生,平时不运动,身子骨本来就弱,此时骤然爆发的冲动屡屡被强行压制下来,屡遭戏弄,又担惊受怕,心情忽喜忽悲,那孱弱的小身板那经得起这样上上下下反复折腾。

红娘再见到他,是替莺莺送信来。我猜她赌气不想送,张生却又令她牵挂。她于是又来了。

他病骨支离的样子真让她心疼。她却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但那一句:“普天下害相思的不似你这个傻角。”分明流露出她对这个男人的怜惜。她眼见得他为情所苦,帮不上又替不得,不知不觉间,她对他的感情也深了。

她何尝不煎熬,只可惜她没有余地表白自己的心意,只得劝慰他:“心不存学海文林,梦不离柳影花阴,则去那窃玉偷香上用心。又不曾得甚,自从海棠开想到如今。因甚的便病得这般了?”

她岂不知她是为了莺莺?莺莺的性格是不可爱的,但她在男人眼中是可爱的,可怜的,连她耍小性儿玩弄他,也令他刻骨铭心,他可以完全不计较。他知道自己看见第一眼栽在她手里了。这震慑是由她无与伦比的青春和美貌带来的。

年轻时的爱情百分之九十建立在对外貌的认可上,精神上的认同几乎可以忽略不记。

张生确实还年轻。

这一晚,莺莺没有爽约,没有变卦。她终于来了,自带枕席来和他同居——自带铺盖这一行为是否也反映了莺莺潜意识里对张生生活现状的不认可呢?作为一个精明理智的女人。她抗拒进入与自己身份不协调的境遇里去生活,那太冒险了!但她确实无法抵御那日益蓬勃的该死的爱——所以她才反复、挣扎、犹豫这么久。

赤诚战胜了奸诈。她决心对自己放纵。

从逾墙时的厉颜呵责,到几天后的抱衾暗从,太激烈叵测的变化,让他无法揣测这个女人复杂的内心。他能做的就是跟随她的决定,继而享受这从天而降的艳遇。

双文再次出现在我的记忆中。《莺莺传》关于她和张生初夜的描写如梦似幻,把双文写的好像朝来暮去的神女一般,《西厢记》里这一段文字描写全由《莺莺传》而来,远不如它简洁灵动:“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

不久红娘扶着双文来了。她今夜显得格外娇媚羞涩,柔顺地好像力气不够支撑肢体似的,跟从前端庄的样子完全不一样。那晚是十八日,斜挂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洁,静静的月光照亮了半床。张生不禁飘飘然,简直疑心是神仙下凡,觉得她不想是人间女子。过了一段时间,寺里的钟响了,天要亮了。红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娇滴滴地哭泣,声音委婉。红娘又扶着她走了。整个晚上她没说一句话。张生在天蒙蒙亮时就起床了,自己怀疑地说:“难道这是做梦吗?”等到天亮了,看到她的妆痕还留在臂上,香气也还残存在衣服上,床褥上的泪痕还微微发亮,这以后十几天,关于她的消息一点也没有。

双文沉默着,安静地躲在阴影里。在生前她就放弃了一切辩护,现在更不会为此事再发一言。

那薄薄的书在我手中。双文秀眉微蹙,看那厢红娘为莺莺和张生的事精彩地辩护。红娘最终赢得胜利。她知道那结局与她无关,她的红娘不曾做过此事。她的元稹也并不曾得中状元。相反他文战不利,为求取功名屡次与她分别,最终舍弃了与她的感情。

通过男人认识了自己,经历了情爱,经历了生活。这就是她付出的所得。在感情中,双文清醒而有预见性。她早知这男人对她是性大于情,情又薄于爱,他对她,是蝶恋花的露水情分,比不得,张生真心要和莺莺长相厮守。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是多少爱情凄凉的宿命。在她的感性纳头便拜时,她的理性始终昂着高贵的头。

爱情原本就是那种光彩炫目引人追逐的东西。它美好,却不珍贵。它甚至深具时效性,对号入座,过期作废。

她认了!何妨放纵一次,只要承受得起。双文不甘心在小心翼翼踌躇不前中错失了激情燃烧的机会,她不甘心还未盛开就萎谢,在无休无止的寂寞与悔恨中追悼未能得手的爱情。

剩下的时间,用来好好生活。

莺莺是个爱情高手,一个稳赢不输,势必要占尽上风的女人。双文不是。双文对爱情的洞察没有帮她赢得爱情,她的悲观加速了感情的衰亡。那男人最终害怕,借口上京赶考来逃离她。

张生也上京赶考了,他发誓高中回来娶莺莺。莺莺满心不舍,泪眼不干,叹道:“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她一定要将离别变成一场表演,用眼泪为感情涂抹上浓墨重彩。

事实上,离开可以悄无声息。不挑起离愁,也不勾动眷恋。我不知双文是否瘦损了玉肌,清减了精神。但她一定不像莺莺那样形诸于外。双文的哀乐都是拒绝与人分享的。

她最终将自己放逐到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里,他关于她的流言,评论,在她的国境里,她选择了屏蔽,不关心,不在意,静默地像一潭深水,任他在岸边怎么招摇撩拨,也不做回应。

哗啦——哗啦——那是大风过境的声音,他好不好,也都已经是过去。

爱没有聪不聪明,只有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