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妖语录:庄周梦蝶

1

《庄子·齐物论》有言:“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便是庄周梦蝶。

世人却不知,那梦竟化为了一座城,那蝶竟化为了庄周一般模样。

城,乃魇城。

蝶,乃庄蝶。

凡有心魔者,皆可入魇城。

然入魇城者,非痴即亡。

有传言说,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功名利禄,甚至是长生不老,只要去了魇城,这些便都可以得到。

因此,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入魇城者,非痴即亡”,却仍是宁愿挤破了头,也定要寻到那入城之法。

2

“蛋,蛋蛋蛋……”

花妖一把将孟桑榆的房门推开,指着外面结结巴巴的不知说的什么。

孟桑榆还在睡觉,盖着被子侧身背对着门的方向躺在床上,花妖这般吵闹的闯了进来,她竟好似都没有听到,一动未动。

“小桑桑?你醒了没?”花妖奇怪的伸长了脖子又叫了一声,却仍是没有反应。

“孟桑榆?”又叫了一声,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小宝贝儿?”

“小亲爱?”

“小媳妇儿?”

壮着胆子,一连又胡叫了三声,只见床上那人竟还是没有半分醒来的意思,这下花妖就有点纳闷了。

若是往日他这么突然闯进门,没有一道雷劈下来是不可能的,怎么今日这不但没雷劈,连反应都没有一下?

何况他刚才的声音可一点都不小啊……这睡的也太死了吧?

不对劲!

花妖小心翼翼的凑到了床边,抬手戳了一下孟桑榆的肩头:“喂?你还活着吗?喂喂?”又戳了两下,果然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花妖心道不好,上前一把就将孟桑榆的身子给扒拉正了,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便是道士大喝一声:“不要看她的眼睛!”

然而却已经晚了。

花妖第一眼看到的便就是孟桑榆的眼睛。

一双没有眼白且黑洞洞的,好似那无底的深渊一般的眼睛。

“这,这是……”话未说完,花妖便已赫然倒地。

道士站在门口,看着横躺在了地上的花妖,捂脸叹息一声:“那臭丫头到底是从哪捡来的这朵蠢花!”

只有最蠢,没有更蠢!

花妖眼前一黑,就感觉自己好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巨坑之中。刚想要叫救命,突然却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掉到了底儿,却因为没有想象中应有的坠地痛感而怂了,不敢睁开眼睛。

“这,这到底到底儿了没有啊,我,我恐高啊……”

“我说,上面那位大哥,麻烦你挪一下屁股行吗?”

孟桑榆的声音突然出现,花妖赫然就瞪大了眼睛:“小桑桑?你在哪?”

“你屁股下面!”

花妖愣了愣:“我屁股?”又低头一看,只见孟桑榆正趴在地上,而他则是坐在孟桑榆的后背上,又惊又喜:“卧槽?你怎么在我下面!你还活着啊?”

孟桑榆深吸一口气:“你还不给我滚起来!”

3

孟桑榆一边整理着自己被花妖压皱的道袍,一边瞥着正盯着她上下打量的花妖:“你看什么看?!”

花妖支支吾吾,又清了清嗓子,神色有异的说:“你,你那儿没事吧?”

“那?哪儿?”孟桑榆凝眉不解。

“就那儿啊!”花妖指了指她的胸,“你那本来就没有很大,我刚才又一屁股坐你后背上了,不会彻底给你压平了吧?”

孟桑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又抬头看向一脸哀色的花妖,顿时只觉一口老血直冲喉咙就要喷将出来!

她脸色涨红,双拳紧攥,咬牙大喝:“无量天尊!”

花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先捂住了脸。

然而……

片刻后。

“呀——呀——呀——”空中除了飞过了一只浑身漆黑发亮的乌鸦以外,再无其他。

气氛变的一度尴尬。

孟桑榆和花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同仰头看了看天。

空中一片漆黑,无日月,此时的他们就好像是跌入了九幽地府那般,周围安静的没有一点声响,而眼睛能看的一切都只是一个一个黑色影子,从影子的轮廓看上去,这里似乎是一个林子,他们的身边有无数棵树。

花妖道:“那个……我们好像被困在了什么地方,你那雷似乎劈不进来哈。”

孟桑榆过了一会才平静的“嗯”了一声,下一刻却一拳就砸了过去:“那我就亲自动手!”

“别,别打脸,别打脸啊你……啊!”

须臾,花妖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面皮,哭唧唧的抹眼泪道:“你这女人真暴力!就不怕嫁不出去!”

孟桑榆懒得搭理他,而是四处张望的观察着此刻他们身处的这个地方。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似乎是做了一个梦,醒来便掉进了这里,紧跟着就被从天而降的花妖给压在了身下。

此处一片漆黑,肉眼可见度不超过五百米,遥遥望去,前方被一层层的白色雾气笼罩着,什么也看不清晰。

不过……

她抬起鼻子嗅了嗅:“好浓的怨气……”

花妖捂着脸,也左右看了看,忽的好像想到了什么:“这里不会是魇城吧?!”

“魇城?”孟桑榆一惊,再看向周围一片漆黑时,心中却是越发的凉了。

如果这里真的是魇城,他们岂不是出不去了?

魇城禁地,有进无出!

可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凡有心魔者,才可入魇城,她……

是了,她竟忘了,她也是有心魔的啊。

花妖见孟桑榆脸色不太好,便安慰道:“放心吧,你师父肯定会救我们的,我进来的时候,你师父看到了,他应该会有办法吧?”

就在这时,道士的声音突然从天而降:“接着!”

一个黑影急速自空中朝他们落了下来,花妖下意识伸手去接,抱在怀中一看,却是瞪大了眼睛:“蛋?”

孟桑榆看着花妖怀中抱着的那颗玄色巨蛋:“这是什么?”

花妖却仰头大叫了起来:“道长啊,你不来救我们,扔个蛋下来干什么!”

道士不靠谱的声音传来:“那蛋说不定能助你们一臂之力,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事,你们忙你们的,自求多福吧哈!”

“啥?”花妖欲哭无泪,又大叫了几声道士,却是已经得不到半点回应了,便对孟桑榆抱怨,“你那师父忒不靠谱,什么玩意儿啊!”

又将怀中蛋递给孟桑榆:“对了,我就是为了这蛋才跟你一块掉进来的!”

孟桑榆看着蛋:“这蛋是……”

花妖却是唇角一勾,高深莫测的眯了眯丹凤眼:“你猜猜它是谁?”

孟桑榆疑惑的看了看花妖,又看向了蛋,猛的一怔,想到了什么:“难道是羽月?”

花妖嘿嘿一笑,拍了拍那蛋:“我今儿一大早去看泡在水中的骨笛,你猜怎么着?那盆中哪里还有什么骨笛,竟多了这么一个蛋!哎我说,这鹤应该是蛋孵出来的吧?”

4

“为啥让我抱着它?你是它主人,你为啥不抱?”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你拽什么拽,你现在可劈不了我了!”

花妖抱着那颗玄色巨蛋,不乐意的跟在孟桑榆身后一直叨叨个不停,孟桑榆充耳不闻,只是一边走着一边观察着左右,走到了一块石碑前,忽的停了下来,只见那石碑上刻着两个苍劲有力的血红色大字。

魇城!

果然是魇城。

“怎么?怕了?”花妖也瞥见了石碑上的字。

“进去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记住。”孟桑榆的语气异常的严肃,“不要管我,护好羽月。”

然而当他们真的踏入魇城之后,眼前所呈现的场景却让他们瞠目结舌。

世界仍是一片的漆黑,雾气却已散去,而他们面前的竟是一条热闹的集市。

街道上张灯结彩,路的两边是贩卖各种物件儿的小摊儿,而每一个小摊儿的旁边都会有一个杆子,上面挂着两个灯笼。

灯笼很精致,却也很诡异。

因为孟桑榆发现,只要是她能看到的小摊儿,所挂的灯笼便都是蝴蝶的样子,各种模样各种形态颜色的蝴蝶,每一个都画的栩栩如生,好似真的一般。

集市上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人看上去和普通人一般无二,却唯独……没有影子。

蝴蝶灯笼照的那般亮,怎会照不出人的影子呢?

“他们是人是鬼?”花妖看着热闹的集市,吞了口唾沫。

“非人非鬼。”

“什么意思?”花妖将怀中巨蛋抱的紧了紧。

“你我与他们一样,都是被自己的心魔所影响而跌进来的魂魄。”

花妖顿时张牙舞爪的叫嚣:“谁与你们一样!我是被你连累的,我可是看了你的眼睛才……”

“你若没有心魔,即便看了我的眼睛也进不来。”孟桑榆讥讽的冷笑道。

花妖的脸僵了僵,无言以对。

孟桑榆看向热闹的集市,无奈叹气:“走吧,想要出去,怕只能去找这城的主人了。”

5

一个小摊儿前。

孟桑榆垂眸扫了扫摊子上摆着的东西,这是一个贩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儿,摊贩却是一个干瘦且模样猥琐的大叔。

她随手拿起了一盒胭脂,那猥琐大叔却是一脸色眯眯的盯上了一旁的花妖:“这位姑娘真是生的好样貌啊,若是再用上我的胭脂,便更是锦上添花了啊。”

花妖险些就将手中巨蛋抛出去砸那摊贩脸上,举着巨蛋,挺着胸脯子就嚷嚷了起来:“谁是姑娘?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谁是姑娘!你才是姑娘,你全家都姑娘!”

摊贩眼睛都直了,嘴角尴尬的直抽抽:“现在的男娃娃怎么都生的一副女相……”又瞥向了一旁正在强忍憋笑的孟桑榆,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一脸怀疑的眯着眼睛:“这位……公子?”

“噗!”花妖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指着孟桑榆的胸口就狂笑了起来,“我就说你那儿本来就不大,你还不信,这下信了吧,哈哈哈……”

“……”孟桑榆手中的胭脂盒“咔嚓”一声竟然成了两半,自她手中掉在了桌子上,摊贩看的瞠目结舌,花妖却还在不知死活的捧腹大笑着。

“给——我——闭——嘴!”

孟桑榆一甩袍袖,小摊儿顿时被一阵旋风给整个掀翻,摊贩直接被吓得坐在了地上。

花妖的笑声戛然而止。

孟桑榆冷眼看他:“别怕的,等出去了,这笔账再好好算!”

她不把他给劈得外焦里嫩,她不姓孟!

随即又猛地瞪向了坐在地上瑟缩的摊贩:“你,带我去找你们城主!”

可此话一出,原本还热闹的集市却突然之间变的鸦雀无声。

所有人,无论是逛街的还是摆摊儿的,皆都全部停了下来,齐齐看向了孟桑榆,且目光极其诡异。

“你见我们城主干什么?”跌坐在地上的摊贩已经站了起来,警惕的盯着孟桑榆。

“如果你们知道如何出城,我不找他也行。”孟桑榆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围观的众人却是一片哗然。

“离开?他竟想离开这里?疯了吗?”

“怕不是脑子坏了吧?”

“估计是个傻子……”

“这小公子生的这般俊俏,可惜了,是个傻子,如若不然配给我家姑娘倒是不错。”

“就是就是,不过我觉得配给我家姑娘更合适些。”

“既是个傻的,不如咱们张罗张罗……将他跟城北的傻姑配个对儿?”

众人齐齐点头:“傻公子配个傻姑娘,甚好,甚好啊!”

却无人注意到孟桑榆的脸已经黑到了极致。

花妖此刻已经抱着蛋偷偷的溜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靠在树上,抹了一把冷汗:“幸好我溜得快,否则……”

忽听一声声惨叫自百米外传来:“妖,妖术,他是妖怪,是妖怪啊!跑,大家快跑啊……”

眨眼间,原本还热闹的集市上竟变得乌烟瘴气,而那逛街的和摆摊儿的众人皆都东扭西歪的躺在了地上,或是捂着头,或是捂着腰,亦或是捂着身上的某一处的哀嚎着。

唯独孟桑榆还直直的立在原地:“睁大你们的狗眼给我看清楚,老娘是女的!”

一个女子轻笑声忽然从花妖身后的大树后面传来:“你们终于来了,让我等的好苦啊。”

6

一间茶寮,客人寥寥无几,还算清静。

孟桑榆和花妖看着坐在他们对面的女子,又对视了一眼,却是谁也没有先开口。

那女子相貌生的极好,看上去大概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可无论是孟桑榆还是花妖,却都是知道的,这女子并非人类,而是妖。

女子喝了一口茶:“我叫梦儿。”

孟桑榆道:“你说你在等我们?什么意思?”

梦儿笑了笑,给孟桑榆倒了一杯茶:“准确的说,应该是在等你。”

孟桑榆挑眉:“等我?”

梦儿点头:“没错,是我用魇术唤你来此的,本以为失败了,却没想到真的将你唤来了。”

原来是这女子将她唤进这魇城的!

孟桑榆脸色稍稍转凉,眼神中多了几分寒意。

梦儿面有歉意的道:“虽说我这么做是自私了些,不过除此之外,也实在是没有其他法子了,姑娘先莫动怒,可愿听我从头道来?”

孟桑榆没有言语,算是默许。

花妖却是忽的朝桌上一甩袍袖,三叠粒粒饱满的瓜子儿便出现在了三人的面前。

花妖抓了一把瓜子,跷起了二郎腿儿,俨然是一副准备听故事的兴奋模样:“来来来,别客气,吃吃吃。”

孟桑榆已经习惯了,懒得搭理花妖。

梦儿嘴角抽了抽,这才正式开口讲述了起来。

“你们可知这魇城是由何而来的?”

孟桑榆道:“我曾听过一个说法,说这魇城便是当初庄周梦蝶时的梦境所化,不知真假?”

梦儿点头:“确实如此,可当初这城却不叫魇城,而唤作梦城。”

孟桑榆忽的想到了什么:“难道这城的主人便是当初庄周所梦的那只蝴蝶?”

梦儿笑道:“姑娘当真聪慧,庄蝶便是此城的城主。”

孟桑榆眯了眯眸子:“当初庄周梦蝶,是那般的逍遥自在,即便梦境化城,也绝不可能会化出一座魇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是啊,怎么会成了如今这般?”花妖吐着瓜子皮,附和着点头。

梦儿苦笑一声:“从前这里也是有日月,有光明的,只是后来被浊气所污而变成了现今这模样。”

孟桑榆凝眉:“是何浊气?”

7

有梦者,皆可入梦城。

入城者,心愿可成,却终是虚空一场。

梦醒,所得一切便皆为泡影。

这便是起初的梦城,不过就是一个为了众生可做一场好梦的城而已。

怎奈,人心本贪。

有一个乞丐梦中入了城,开始,他每一次的心愿只是希望有一顿饱饭便足矣。

可后来却又觉得应该添一碗热汤,加一壶美酒。

酒足饭饱,便又想要一张床,有了床又要被,有了被却发现这被子里应该再多一个美娇娘。

一个不够,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四五六个。由此,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一间院子来安置这些美娇娘。然后院子有了他又嫌小,深宅大院有了他又觉得家中人太少。

于是,便又有了上百个家丁和婢女……

“后来呢?”花妖忍不住的开了口。

“后来?”梦儿冷笑一声,“后来他便死了。”

“死了?”花妖惊讶,“做个梦而已,怎么还要命啊!”

“做梦自然不会要命。”梦儿那一双硕大的眸子看向花妖,“可若是他不愿从梦中醒来呢?”

不愿醒来……

花妖沉默了。

梦儿却是讥讽的笑了笑,便继续讲了下去。

“不只是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人,其中有高官显贵,也有贫民乞丐,无论地位如何,身份如何,同样是入了这虚幻的梦境便就不愿离开了。他们宁愿相信这里的一切才是真的,却不知这其中的代价是什么……”梦儿话说一半,忽的看向了对面的孟桑榆,“姑娘可知否?”

孟桑榆扭头看了看茶寮外那空荡荡的街道,又抬眸望了望那空洞漆黑的天,竟突然感觉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有些憋闷的喘不过气,深吸了口气,才开了口:“无非就是一条命。”

梦再美,终是假的。

“没错。”

梦儿那一张秀丽的小脸儿上再没有了半点笑意:“他们在这里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他们舍不得,因为梦醒了,他们得到的一切就会消失不见,所以他们宁愿放弃梦外的一切!”

孟桑榆恍然大悟:“你说的浊气指的是人心的贪欲?”

“梦由心生,心净梦便是净的,心恶梦便是恶的。越来越多的恶人不愿离开梦境而亡于梦城,其魂被梦城所噬,而梦城也终于变成了魇城。”梦儿越说情绪便越发的激动,说到最后竟是双眸瞪大,泛红湿润。

孟桑榆想到了什么:“这城被浊气所污,那庄蝶他……”

梦儿满面颓然:“梦城与庄蝶,共生共存,城被污了,庄蝶他也……”话到一半,她却说不下去了,竟直直跪在了孟桑榆面前,“姑娘,他与这城原本只为让人做上一场好梦而生,如今这里却成了唤醒人的心魔,滋养心魔的魔城,而他则成了以心魔为食的怪物,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

梦儿泣不成声。

孟桑榆只觉自己头皮一阵发麻,而花妖脸上的表情也由看戏变成了凝重。

半晌,孟桑榆缓缓的从木凳上站了起来,却是话锋一转:“所以……你是在跟我谈生意?”

梦儿正哭着,闻言愣了愣:“什么?”

花妖却是一手抱着蛋,一手捂着脸,表示自己是没眼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

果然,孟桑榆道:“既然是生意,那咱们便谈谈酬劳吧。”

梦儿嘴角一抽:“酬,酬劳?”

孟桑榆挑眉:“怎么?姑娘莫不是想空手套白狼吧?”

“奸商!”花妖看着梦儿一脸蒙圈的样子,不由同情的嘟囔了一句,却被孟桑榆横扫过来了眼神给吓得当时就佯装着看向了别处,吹起了口哨。

梦儿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我没钱……”

孟桑榆一甩手:“没钱不干。”又跷着二郎腿坐在了木凳上,单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木桌,目光却时不时的瞟向空中。

花妖看的瞠目结舌,梦儿更是没想到孟桑榆竟会如此。

眼看着梦儿又要哭了,花妖凑到了孟桑榆耳旁:“你就是不为了帮她,也得为了咱们出去啊……”

孟桑榆冷笑一声:“出去?我倒觉得这还不错,清静的很,死在这里也算舒服。”

花妖急了:“我可不想死在这!”

孟桑榆耸了耸肩:“没钱,不干!”

花妖便要继续与她理论,却忽听一声轻咳自空中传来:“你这臭丫头,果真是长大了,糊弄不住了!”

花妖闻声大喜:“道长?”

孟桑榆挑眉,戏谑的望着天:“哟,臭道士,你终于出现了?”

道士似是咬了咬牙:“丫头啊,你便就帮了这个忙。”

孟桑榆冷笑:“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修行了这么多年,区区魇术岂能摄我于此?果然是你做了手脚。”

道士尴尬的笑了笑,孟桑榆又开口道:“想来是有人托了此事于你吧……哈,你收了人家的钱却想我出力,当我还是小时候那般蠢么?”

道士叹息了一声:“酬劳都算你的总行了吧!若不是算着近几日我不宜做梦,我便自己去了,哪用得着你。”

花妖却是“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跟着又是一阵的捧腹大笑:“不宜做梦?在下佩服,实在佩服啊!”

孟桑榆面色微变:“谁有这般本事?能在梦中扰你?”

道士含含糊糊:“是一个老冤家……好了,你快点解决好了回来,迟了,那酬劳我可就都买酒喝去喽……”

声音越发变小,直到最后消失不,孟桑榆的脸色却并未好转几分。

花妖用胳膊肘碰了碰孟桑榆:“哎我说,你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啊?以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的阅历,所见过的道士都是一派正经斯文模样,道术越高便越是正经,偏你师父不但亦正亦邪,还道法高深的不可测量,而且……”

花妖摸了摸下巴,一副思考状,继续道:“而且你师父究竟多大了?瞧瞧他那张白皙细嫩的脸,怎么看也都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啊!虽说修道可延缓衰老,可未入仙籍的道士再怎么厉害,活个千百年也总还是会老的,难道说……”

“行了。”

花妖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孟桑榆阻了,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天机不可泄露。你再说下去,怕是就算安然离开了这,回去后也没有好果子吃!”

花妖心头咯噔一声,忙不迭的抽了抽自己的嘴巴,一旁的梦儿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便有些着急的问孟桑榆:“姑娘可是愿意助我了?”

“我且先问问你,世间道士何其多,你为何却偏偏找上了我?是何人让你找到我?”

孟桑榆怀疑的盯着梦儿,见对方脸上有为难之意,又道:“托我师父之人可是你?”

梦儿摇了摇头。

“那在梦中扰我师父之人可是你?”

梦儿继续摇头,这次却开了口:“我用魇术唤姑娘,的确是受人指点的,不过起初我也并不知道我要唤的人是谁,那人说只要我这么做便可唤来救星,且那人究竟是谁,我当真不知。”

孟桑榆怀疑眯了眯眸子:“你不知?”

梦儿点头,无奈的说道:“不瞒姑娘说,那人从未现过真身,只是以传音术使我听见了他的话,且之后也在未曾出现过了。我本是不信的,可魇城再这么下去真的会酿成大祸,我便才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照着做了。”

孟桑榆微微颔首,自忖眼下还是先离开这里才是要紧的,便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梦儿微仰下巴,泪珠在眼眶转了几转,始终没有掉下来,她抿了抿唇,神色多了几分坚定和毅然,声音清晰明亮:“除魔毁城!”

忽的,一缕凉风毫无预兆的刮了来。

孟桑榆脸色一冷:“妖孽,还不现身!”

一阵阴冷的“咯咯”笑声便传了来:“毁城?你们要毁城?”

另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毁城者,杀无赦!”

8

挂在茶寮门口的两个蝴蝶灯笼突然灭了。

一片漆黑。

缕缕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花妖只觉那风好似一根根的透骨针般在拼了命的往他身体里钻,不由咬了咬牙,将怀中巨蛋抱的更紧了些。

孟桑榆面无波澜,取出一张黄符朝空中一抛,同时口中念咒,那黄符顷刻金光乍现,仿若日月那般照亮了方圆几里。

“出来!”孟桑榆伸手一抓,又朝地上狠狠地摔去,只见两个身影竟凭空就出现在了地上。

“原来是两只魇妖啊……”

孟桑榆曾看过道士的一本书,上面记载了魇妖生的是一副青面,头上有角,且双眼黑洞,没有眼白的模样,与此刻地上的两个一般无二。

突然,两只魇妖“腾”的一下化作了一缕黑烟,黑烟成雾,迅速蔓延,眨眼间,孟桑榆竟看不见花妖和梦儿的身影了,眼前只是一片白雾。

“姑娘快跑,是他来了!”

梦儿惊恐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跟着孟桑榆便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扯住就往外跑。

可还没跑几步,孟桑榆又觉自己的另一个手腕被人死死攥住。

“你想死么?!”竟是花妖的声音。

就在这时,迷雾竟渐渐的淡了许多,花妖的身影果然渐渐的现了出来,他一脸冰冷的看着孟桑榆,又示意她看前方,这一看,却是后脊一凉。

她的脚下竟是一条躺满了无数亡魂的河!

哀嚎声,鬼泣声自那河中翻腾着,花妖低声道:“此河名唤‘忘川’,乃连通地府之河,你若坠入,此刻那河中亡魂便又多了一个。”

孟桑榆心有余悸,猛地扭头看向扯着她另一只手的人:“你到底是谁?!”

梦儿冷笑,松开了孟桑榆的手,满面狰狞的狂笑了起来:“真是白费力气,竟被你们发现了!”

“收手吧,梦儿……”

一抹修长的身影自远处渐行渐近,来人的嗓音很好听,也很温柔,孟桑榆扭头看去,是一个男子。

一身白袍,衣袂飘飘,长发未束,落于肩头。

乍看时,只觉的他是那蓬莱仙岛隐世修行的仙人。

花妖看愣了:“卧槽!长得比我还好看,肯定不是好人,弄死他弄死他!”

孟桑榆白了他一眼,懒得跟白痴计较,便又看向那来人:“你便是庄蝶?”

男子淡笑,朝孟桑榆拱手作揖:“正是。”

孟桑榆冷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庄蝶叹息一声,又鞠了一躬:“道长,其实唤你来此之人是我,只不过梦儿胡闹,骗了道长,还险将道长推入忘川,还望道长恕罪。”

庄蝶举止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又看向一旁的梦儿:“她是我的一缕贪念所化,一切皆都只因我起了贪念才会到如此地步,原本我也可以自毁根基,如此这城也会跟着消失,可……这城中尚有在人间未死之人,城若毁了,他们必死无疑,我希望道长可以救一救这些人,还有……”

花妖不耐烦:“还有什么,赶紧说,大男人磨磨唧唧的。”

梦儿指着花妖就破口大骂:“你个死花妖,只会产瓜子的废物,给我闭嘴!”

花妖怒了,一甩袍袖,那铺天盖地的瓜子皮儿竟然就朝着梦儿砸了下来!

“哈?什么叫只会产瓜子?我还会产瓜子皮!”

梦儿满头满脸都是瓜子皮,一边往地上拍着抖着,一边就要还口去骂,却忽觉自己的嘴巴居然张不开了,身子也动不得了,抬头一看,一张黄符不知何时竟悬在了她的头顶!

她愤怒的瞪着正冷眼瞧着她的孟桑榆,想骂却张不开口,想动手却又离不开这金光的束缚。

花妖得意的扭着身躯,朝金光中的梦儿做着鬼脸,气的梦儿一个劲儿的翻白眼,眼看就要咽过气去。

“还有便是希望道长可以将梦儿也救出去!”庄蝶拱手,直挺挺着腰板就跪在了孟桑榆面前,定定的看着她:“梦儿早已修成了妖体,虽顽劣了些,却也不是不能教化的,求道长将她带走!”

说罢,便是“砰砰砰”的三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黄符下,金光中的梦儿泪流满面。

9

孟桑榆没有想到,梦儿居然冲破了她的黄符。

即便她这样的代价是没了百年修为。

事发突然,在梦儿冲破黄符金光的霎那间便冲向了孟桑榆,一把将她推向了身后的忘川。

“你去死吧!”

忘川之中,亡魂们翻滚着河水卷起了一个巨大的浪,一只只漆黑干枯的手自那浪中朝孟桑榆伸出。

花妖大骇,却忽的想到什么,跟着竟将手中巨蛋对准了孟桑榆给抛了出去!

狂风四作,忽听,一声鹤唳霎时直冲天际!

一抹玄光自蛋中破出,直冲云霄,笼罩大地,又见那云霄玄光之中竟忽的急速冲下了一个黑影,而目标则是已被数只鬼手扯住了手脚的孟桑榆。

花妖大喜:“是他!”

孟桑榆反应过来之时发现自己已经稳稳的站在了一个长满了黑色羽毛且宽大的玄鹤背上!

她身后忘川的巨浪仍未退去,可那浪中的鬼手似乎很是忌惮的不敢在碰她分毫。

这时,已经破碎的蛋壳竟一片片的融为了一体,化作了一根精巧的骨笛,缓缓飘至孟桑榆的面前。

玄鹤忽而仰脖高唳一声,似是在催促她去接那骨笛。

忘川之上,玄鹤展翅,孟桑榆立于鹤背上,手持骨笛,傲睨万物。

庄蝶惊诧不已,随即却笑了:“既如此,我便放心了,骨笛之音足以护住城中之人和……”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梦儿,却不在说下去,周身竟忽的燃起一抹幽紫色火焰,同时口中低声喃喃着咒语。

顷刻间,地动山摇!

“不!”梦儿要冲过去阻止,却被花妖一把抓住了手腕,“放开我,你放开我!”

花妖的力气很大,梦儿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能那么看着火焰中的庄蝶,拼命的嘶吼着,叫骂着,最后却成了哀求,撕心裂肺的哀求。

孟桑榆生疏的将骨笛放在唇边去吹,笛音奏起的瞬间,城内所有的梦中人皆都惊恐的捂住了耳朵,却仍旧无法阻隔那笛音入耳。

山石滚滚,电闪雷鸣,天塌地陷,狂风怒号。

整座魇城陷入了崩溃的边缘,那一个个梦中人不甘的哀嚎着,嘶吼着,却终究逃不过一个又一个的化为一缕青烟。

梦儿心如死灰,再不挣扎。

她只是愣愣的看着那幽紫色火焰中的男人。

男人那一身的白袍被旋风掀起,疯狂的摆动着,那一头如瀑的黑发如今却因修为耗尽而成了一头的白丝。

“你若死了,我苟活于世有何意思?”

梦儿在花妖的手中无力的瘫坐在了地上:“你说过不会抛下我,永远都不会,你骗我,骗我……”

10

三百年前

“公子公子,梦儿饿了,想吃肉肉!”小女孩摸着自己的肚子,嘟着嘴巴的撒娇。

“好,这就带你去吃。”白衣公子牵着小女孩的小手一面走,一面柔声道,“梦儿乖,听话,以后不许再吃那些人了,不干净,会坏肚子的。”

“嗯嗯,那梦儿以后不吃他们了,要吃好多好多肉肉!”

“梦儿乖……”

二百年前。

“为什么?你为什么杀了他们?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吃他们了吗?”白衣公子一把扯住了长高了许多的女孩质问。

“不吃他们,难道要我继续吃你的肉吗?!”女孩猛地甩开了手,却反手抓住了白衣公子的手腕,将袖子一撩,一块新伤鲜血淋漓。

女孩哽咽:“我竟整整吃了一百年你身上的肉!”

白衣公子将胳膊背在身后:“无妨,我是灵体,只需半日伤口便会愈合。”

女孩讥讽的笑了:“伤口可以愈合,那你的灵力呢?你是天地精华所聚成形的灵体,你的肉,你的骨,你的血便就是你的灵力,你日日割肉,最后灵力枯竭,便会死!”

“即便如此,也比你吃人强!”

“我不就是为了吃他们而生的吗?!”

一百年前。

忘川旁,道士冷着脸:“你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白衣公子摇了摇头:“我舍不得她,想再多看看她……”

“你可知后果?”

“一切后果我一人承担,到那时,只希望道长可以救她一救。”

“冥顽不灵!”道士一甩袍袖,转身便走了。

11

孟桑榆猛地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眼眶却泛着红。

魇城崩塌前,梦儿还是挣开了花妖的手,冲进了庄蝶的火海中。

她清楚的看见了梦儿在进入火海前,扭头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看口型,似乎是:“对不起。”

而那火海中的一双人影消失的刹那,孟桑榆竟看到了他们那支离破碎的记忆残片。

庄蝶有何错?

梦儿又有何错?

凭什么要他们承担那些入梦人贪欲所酿成的恶果?

可她……却亲手杀了他们。

花妖“噌”地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老腰就对坐在榻上的道士抱怨:“我说道长,你也忒不够意思了,就这么让我躺在地上也不管一管?”

道士极其嫌弃的瞥了他一眼:“怎么?难道我让你和我徒儿躺一张床不成?”

花妖指着道士坐着的睡榻:“床不行,不还有这个吗?!”

道士理所当然道:“不好意思,我不习惯跟人同榻。”

“你你你你……”花妖气得说不出话来,却被道士起身一巴掌给拍到了一边儿去:“你什么你,一边呆着去。”

花妖哭唧唧的捂着脸,一副受屈的小媳妇模样看着道士的背影,只怪自己打不过那臭道士,否则非冲上去跟他拼了不可。

“伤着了?”

孟桑榆微微抬眸,见道士正瞧着她,便问他:“我在他们的记忆中看到了你,你去过魇城。”

道士淡淡道:“我去时,那里还叫梦城。”

孟桑榆深吸口气:“为何那时你不救了他们?”

道士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时那女娃娃还未修成妖身,城若毁了她也活不成了。”

孟桑榆垂了头。

“不过现在也还不算晚。”道士说着,便指了指孟桑榆手中紧攥的骨笛,只见那骨笛上竟落着两只紫色的蝴蝶!

“怎么会这样?!”孟桑榆大惊。

“你以为你手中那骨笛只是单纯吹曲儿用的?它的威力,远大于你的想象。”道士说的风轻云淡,孟桑榆却心下一热。

“是骨笛救了它们?”

道士笑而不语,将骨笛上的两只蝴蝶捏起放在了掌心中:“即便你们再可怜,可终究还是害死了不少人命,因果循环,这债总是要还的,这世间唯独情伤最殇,且去人间渡一场情劫吧。”

一张紫符凭空出现,道士怅然一声:“这紫符地府认识,他们见了此物便不会为难你们,去吧。”

孟桑榆忍不住道:“情劫之后,它们会如何?”

道士哈哈大笑几声,拂袖转身,朝门外走去:“化蝶再世,逍遥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