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难为

我与陛下情同手足,连坎坷的情路也如出一辙。被天下人误会我不气,被心上人冤枉我不恼,但被情敌嘲讽当真是忍无可忍。

哼!本郡主是个恶女,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却不成想,恶人自有恶人磨。

(1)郡主太作恶

我堂堂正正地走进学堂,一屋的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随后一顿乱窜开始往外跑。

一个小胖子跑得稍微慢了一些,被我抓住了后衣领,我笑道:“你们夫子去哪儿了?”

小胖子一脸英勇就义的神情:“不说!”

我将他放下,随后从腰封中抽出一根长鞭来,“啪”地抽烂了一张檀木条桌。

“郡主又出来吓人了!”小胖子连滚带爬地往门外跑去,嘴里磕磕巴巴地喊道:“快……快跑啊!”

上书房的几个老太傅顾不得理会自己被鞭风带乱的几缕头发,忙不迭地往外跑去。

“住手。”一道清冽的男声响起。

我惊喜地朝外看去,只见陈兮淡定地站在门外,与慌乱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一股清流,他皱着眉看向我,眼里尽是不赞同。

我乖乖地收了鞭子,小跑到他身边道:“陈兮,你来了。”众人见陈兮来了,纷纷躲到他身后,眼里尽是对我的深恶痛绝。

“郡主若是无事,还请早些离开学堂,莫让学堂的风伤了郡主尊贵的身子。”

“你明知我是来找你的。”我甜甜地说道,“你若是不应了我明晚之约,我定是不走的。”

陈兮叹了一口气,道:“我应你便是了。”我伸手去够陈兮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随后我从他腰间抽出一支碧绿的笛子,他的神色这才忽然紧张起来。

“这笛子我倒是没见过,我拿走玩儿几天。”我挥了挥手,转身便走。

他从后面冲上来,拦住我道:“这笛子是别人借给我的,郡主若是喜欢,我再去给你买一支。”

我看了他许久,向他递回那支笛子,他松了一口气就要伸手接,我却忽地收回手道:“明晚再还你。”若视线可作刀,我早已被他所伤。

太后重重地放下杯子,里面的茶水溅了一桌,她对我说:“哀家说了多少次了,你若是喜欢那陈兮,让皇上替你赐婚便好。你倒好,非得让全城百姓看尽你的笑话。”

我轻声道:“强扭的瓜不甜。”

太后气得咳嗽起来,她一边拍桌子一边朝我嚷道:“你都快把陈兮扭成倭瓜了!天天去上书房瞧人家不说,逢年过节还往他府里送绫罗绸缎,陈兮身边但凡出现个女子,隔天那女子就得去燕山寺礼佛!”

我跪在蒲团上没说话。

太后叹了一口气,随后道:“阿沅,你爹爹战死沙场,哀家怜你年幼无依,就将你接进宫中当公主一般疼爱,却不想你养成这般劣性。”

“朕倒是不知阿沅养成什么劣性了。”低沉的男声自后头响起。我自知帮手来了,腰板不由得挺直了些。

太后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她看向来人道:“阿沅现在这般肆无忌惮,还真托了你这兄长的福。”

男人将我扶起,随后安慰地看了我一眼道:“阿沅还小,正是顽劣的年岁,母后何必同她计较?”太后喘了老大一口气,差点儿被睁眼说瞎话的儿子气死。

“哀家在她这么大的时候都有皇上了!”

男人摸了摸我的脑袋道:“母后早慧。”

太后不想再说话,把我们赶了出去,又命人将慈宁宫的门关上,宣布从今日起礼佛十五日,修身养性,免了一应日常问安随侍。

我看向身侧的男人,笑道:“还是陛下有本事。”

陛下看向我道:“今日你又做了什么,惹得母后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陛下,他一脸赞同道:“依朕看来,这玉笛正是陈兮专门为你做的,哪承想你眼尖发现了,勘破了他准备的惊喜,惹得他倒生怨气。”

我欢喜道:“陛下体察入微,定然所料不虚!”

陛下看着我喜不自禁地样子,忍不住开口道:“那陈兮究竟有几分好?”

“陈兮的好哪能用几分来形容?他的好像是满天的繁星,数不尽,却尽数在你眼前熠熠生辉。”我笑道,“陛下,你不懂的。”

陛下抓了抓头发,最后道:“还是朕教你怎么去吸引陈兮的,你怎么还反过来说朕不懂了?”

我挽住他的手撒娇道:“知道陛下这是在邀功了,今晚请陛下去我那里喝一杯,如何?”

“好。”

斜月如钩,我同陛下在屋顶推杯换盏,直到喝得微醺了,我才连连摆手道:“不行了,不能喝了。”

对面那人笑了笑,不说话。

我眼看着眼前的人越来越模糊,最后隐约成了陈兮的样子。

“陈兮……”

“陈兮”将我抱起,一步步走下屋顶,最后叹了一口气道:“我在。”

(2)人约黄昏后

说好月上柳梢时在巷角碰面,我已经吃了三碗小馄饨了,那人却还没来。

笛子在我手中转了两圈,最后被我反手插入腰封中。待我擦了擦嘴准备起身时,陈兮匆匆忙忙出现在月影下,额头还隐隐沁出了汗水。

“陈……”

“郡主可以把笛子还给我了吧?”陈兮向我伸手道。

我擦了擦桌子,重新坐下道:“来都来了,不吃一碗小馄饨吗?”

摊主热情似火道:“既然小姐已经买了三碗小馄饨了,这碗就当我送给这位公子吃了。”

他说完便熟练地擀起了馄饨皮。

我一本正经地看向陈兮道:“我平日里真的只喝雨露,这次是看摊主生意难做,才多要了两碗的。”我是真的吃得不多。

摊主像是听了我的只言片语,回过头笑道:“小姐说得没错,我这摊子生意可好了,上个月刚在燕城边上盖了一栋两层小楼!”

陈兮原本板着的脸缓了下来,他看向我道:“郡主,陈兮不值得你这样。”

怎么不值得了!我一时间有些不高兴,拿了一双筷子戳着桌上的酸萝卜。

“况且,陈兮已心有所属。”他忧愁地叹道,“对她一见钟情。”

我竖起了耳朵,另一只手忍不住来回摸鞭子,警惕地问:“是谁?”陈兮没有说话,那双眼睛已包容万象,平日里如涓涓溪水般的温柔成了化尸水,我在他的目光下尸骨无存。

当夜的月是镰月,风是微风,人是良人,而我是输家。

陛下来的时候,我依旧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肯出来。

“阿沅——”他低声喊道,“不要同自己置气,不吃饭,伤了身子不好。”

待女老实地说道:“奴婢刚端进去一只鸡。”

我愤然推开门,抓过鸡腿的手油光发亮。我嚷道:“陈兮跑了,我吃只鸡怎么了?!”说着说着,我忍不住潸然泪下,将手边的鸡翅膀塞进嘴里,堵住我的哽咽声。

陛下示意众人退下,随后拿出怀里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将我嘴边的油拭去,随后又拉起我的手,仔细地把每根手指都擦干净。

“阿沅,你若是真这么喜欢陈兮,朕下一道圣旨就好。”他叹道,“只要你一句话。”

请陛下赐婚的话就在嘴边,却转了三圈都没说出口去。我抽出手道:“那样百姓又要说本郡主仗势欺人了……”

陛下的眼里总算有点儿笑意了,他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子道:“那你当如何?”

我抬头看向他道:“我就想输个明白,想看看陈兮的心上人到底是怎样的光风霁月!”

于是他同我一起到了陈兮的府门外,我压低了声音问道:“陛下,这事儿我来便好,你跟着来算怎么回事?”

他凑上来道:“凑热闹。”他说话的时候离我极近,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的,热气吹进我的领子里,激起了一脖子的鸡皮疙瘩。

我推了推他,嘟囔道:“太热了。”陛下轻轻一笑,稍微退开了一些。

我转过脸,红霞遮面,只觉得一阵燥热。

不到一刻,陈兮出了府门,我同陛下对视了一眼,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只见陈兮走进一家酒楼,要了一间隔间,放下笛子就开始整理自己的着装。

我偷偷地掀开半块瓦片,出神地望着他。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我粗粗一看,惊得捂住了嘴,同情地望向陛下。

与陈兮私下会面的人是当年先帝中意的太子妃人选,丞相家的幺女冯琴。

我不过是少了个心上人,陛下却不一样。

可陛下此刻却岿然不动。

陛下沉稳如山。

陛下镇定自若。

我拉着陛下回了我的府邸,安慰道:“没准冯小姐就是来找陈兮买笛子的。”

陛下仰着头不言语,过了许久才低下头。我看他的眼圈红红的,忍不住感同身受地抱着他道:“殊哥哥,你若是真喜欢冯家小姐,可即刻大婚。”

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我跟在他后头一口一个“殊哥哥”地叫着,稍微长大一些知道要避讳了,才开始规规矩矩地叫一声“殿下”,后来先帝驾崩,太子登基,便跟着众人叫起了“陛下”。

要不是这次过于情真意切,我也不会破了禁忌。

陛下抱紧了我,他的头垂在我的肩膀上,许久未言语。

我叹了一口气,让侍女又去杀了一只鸡。没有什么是吃鸡解决不了的事,如果不行,就吃两只。

那一晚,在烤鸡的香气里,我和陛下坐在屋顶上看了一晚的星星。陈兮好像也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我似乎又回到了幼年,回到了和陛下一起长大的时光中。

那时,我们两个人跑遍了宫里各处,不知多少次被太后从某个妃子的偏殿里揪出来,跪在上书房把那四书五经一遍遍地抄;我犯错被罚时,他会偷偷给我送吃的,但不忘嘲笑我没吃相;他犯错被罚时,我会给他红肿的膝盖涂药膏,但会在他的痛处掐一把。我们在彼此成长的轨迹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那时候我们以为时光会这样长久的延续下去……

(3)一场暗恋一场空

陛下来我府邸的日子更加勤快了,太后看我俩的眼神逐渐开始耐人寻味。一日我进宫去看她,她拉着我絮叨了许久,最后试探地问道:“阿沅啊,近日你同皇上常常见面?”

我不敢让太后知道冯琴的事情,只好硬着头皮,背了这口大锅。

她慈爱地拍了拍我的手,随后道:“你看这皇上还未大婚,后宫尚未充实,皇上不急,可皇家需要开枝散叶……”我惊悚地看着她,吓到不知所措。

太后误把害怕当娇羞,连忙道:“男未婚,女未嫁,哀家觉得这婚事挺好。原本先帝中意冯家幺女,可哀家看那冯琴自恃甚高的样子,也没了同她来往的心思。”

未等我拒绝,陛下进门道:“母后又和阿沅说什么了?”

太后正要把话复述一遍,我急忙说:“太后还不是关心陛下……”

“关心皇上的婚事。”太后慈爱地接着我的话说道,“要哀家说,阿沅就挺好的。”

我在陛下眼里看到了赤裸裸的嘲笑,他笑道:“这怕是母后自己的意思吧?”

太后责怪道:“若不是阿沅有这个意思,哀家怎么会起这个念头?”是太后在慈宁宫走火入魔了吗?怎么她老人家闭门礼佛后,就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在太后身后连连摆手,陛下眼带笑意道:“她若是愿意,朕现在就八抬大轿去她府里提亲。”

我苦着脸讨饶道:“陛下还是饶了我吧。”

幼年时我扎着两个小抓鬏,日日都被这人揪着;长大一些,开始学会梳妆打扮了,这人就开始剪我的香缨,一见面就说我的身上有异香,说不准是什么花妖;等他登基成了“陛下”,他才良心发现,开始做一个好兄长。

从慈宁宫出来后,陛下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头,我转头看向他道:“太后已经起疑了,冯小姐这破事儿早晚要被捅破的。”

陛下叹了一声,道:“朕烦的哪是这琐碎事?朕烦的是过几日藩国使臣来朝见的事。”

藩国使臣来朝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那使臣人还没到呢,就大张旗鼓地说要同我朝切磋技艺,还说若是我朝输了,得任由他们挑一个美人过去,这像话吗?

我作为燕朝一员,理应为陛下分忧,于是我小心地问道:“侍女今日烤了一只鸡,陛下一起用些吗?”

陛下的眼睛亮了起来,他道:“好,去吧。”

还没到我的府邸,车夫就撩开帘子道:“郡主,我见着陈夫子了。”我急忙探出脑袋去,只见陈兮站在街边,望着远处的人,眼里是抹不去的眷恋,我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人是谁了。

“快驶过去。”我低声道。

车夫当我是想引起陈兮的注意,故意从他身边经过。昨日刚下过雨,马车跑过时溅得他白袍上全是泥点子。他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了,冲着我的马车道:“郡主请留步。”

周围赶集的人纷纷围了过来,对着我的马车指指点点,我按下要起身的陛下,深吸了一口气,撩起帘子从马车上下来。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是那个恶郡主!”随即四下一片哗然。

陈兮拎起袍子道:“郡主,我觉得我们之间有必要说清楚了。无论你怎样捉弄我,我都可以一笑置之,认为不过是你无伤大雅的玩笑……”

我打断他的话,反问道:“我什么时候捉弄你了?”

“在上书房的时候,你藏我讲义、剪我衣袍的事暂且不提,你时时来堵我的门,又频频将我磨好的墨打翻弄污辞章,还不是看我人微言轻!对外说是仰慕我,实际上不过是你欺软怕硬寻衅滋事罢了。”陈兮愤然道。

我站在路边,只觉得周围的议论声愈发大了起来。陛下说,喜欢一个人就要有所表现,我喜欢陈兮,所以想引起他的注意。可到头来陈兮说我不是喜欢他,而是折磨他。

“我上次已经告诉过你,你仰慕也好,折磨也罢,都已经过去了。现在陈某已有了心上人,只想同你分清彼此,再无关系。”

“她原本就同你毫无瓜葛。”陛下不知何时从马车上下来了。他脸上戴着我随手放在车里的猴子面具,整个人看起来滑稽至极,我却忍不住眼睛一酸。

陛下揽住我的肩,冷冷地看着陈兮道:“你配吗?”

陈兮冷笑道:“你若是贪恋她的权势,昧着良心说话,我也无话可说。”

陛下拉着我的手转身走向马车,轻声安慰着让我不要在意。

却听陈兮在后面喊道:“这位兄台,我劝你早日看清郡主的真面目,回头是岸。”

(4)你不要戏弄我

陛下的脚步一顿,我拉了拉他的手,没拉动,只好轻声说:“你理他做什么?”陛下撩开自己的面具,露出了薄唇,随后捏住我的下巴俯身吻住了我。我呆呆地牵着他的手,不知该做何反应。他眨了眨眼轻声道:“配合一下。”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吻上了他的唇。他心满意足地抱着我,将我圈进他的怀中。他身上的味道像寒冬腊月里的梅花,淡淡的冷香久久萦绕在我鼻尖。

陛下又转身去和陈兮理论了,我还留在原地,心里乱成一团,不知道陛下刚才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陛下昂首挺胸地回来,看着我笑道:“也就你识人不慧,看得上他。”

我脱口而出道:“冯琴不也看上他了吗?”

冯家小姐的名字一说出口,我和他都不说话了。刚刚他突然为我出头的事,好像终于有了正确的释义,原来他不是为了我而生气,是为冯琴感到不值。

原本乱跳的心一时间堕入谷底,随即一阵酸意蔓延开来,连带着眼睛也酸了。

刚刚陈兮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出言不逊,我不委屈,现在不过是因为这样一个想法,我却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我擦了擦眼睛对车夫说:“回府。”

车夫看了看戴着猴子面具的陛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公子……”

“他还要同陈兮理论个究竟,管他做什么!”我愤懑道,心里却不由得艳羡起那位冯小姐来。

那晚我在屋顶上吹了一晚的冷风,把傍晚的旖旎情思差不多吹散了,才恍然大悟地得出结论——陛下定然是想报复冯琴,才在陈兮面前与我亲昵,可怜我却被蒙在鼓里,还以为他对我有了别样的心思。

不过是陛下的一次捉弄,我还当真了。我蹒跚着从楼顶爬下来,打着哈欠,瑟瑟发抖地唤侍女给我递衣服。一件狐裘落在我肩上,我抱住温暖的狐裘叹道:“太后又往府里送衣服了?”

“是朕的。”那人道。

吓得我连忙脱下狐裘又恭恭敬敬地转身递给陛下。

“陛下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没去上朝?”我谄媚道。说话时我弯着身子不敢看他的眼睛,昨天的一万个理由在看到他的瞬间都成了泡影,他身上的似有似无的梅香再度袭来,我只觉得头晕目眩。

明明昨日还对陈兮念念不忘,怎么今天就为陛下小鹿乱撞了?

“阿沅,”陛下轻声道,“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朕了吗?”

我叹了一口气直起身子道:“陛下昨日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