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花

后来的千遥始终在想,她对谢酌是有执念的,他们之间的牵绊从许多年前开始,绵延至今的是她永远无法再次开口的爱慕。

梦里往事与风同来,那个为她折花的哥哥,成了她一生最难以企及的美梦。

很多时候,千遥都觉得自己在害怕。

宫里许多东西变了样,从她的皇姐猝然离去的那一刻起,这偌大宫城在瞬息之间收去了所有善意,朝堂上凶神恶煞的臣工,身边一板一眼的嬷嬷,往日亲近的宫人再与她相对时亦变得诚惶诚恐。

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心思来揣测她这位年幼懵懂的新帝,而她置身其中,无法从这些人冰冷模糊的面容上分辨出一丝带有温度的情绪。

那时候她唯一的依靠是谢酌。

彼时,她正在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中挣扎,无数次地在噩梦中惊醒,而谢酌身为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得以长居帝宫。

她的不安和哭泣经由宫人之口传入谢酌耳中,他自深夜披衣而来,替她擦泪的同时放低了声音,询问她梦中的经过。

“我看见了乌云,好多人身上都有乌云,带着雷的……”眼泪簌簌坠落,她扑在谢酌怀里,因为哭泣而显得言语混乱,“我、我害怕。”

谢酌在先帝在位时入仕,曾奉旨教习她四年,多年的相识令他们积累了许多信任和亲密,而这份情感绵延到了她登基之后。

她一如既往地依赖着谢酌,他也对她倾注了所有的关切与耐心,他用最温和的语气抚慰她此刻混乱的心绪:“不怕不怕,等太阳出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那会儿傻极了,担心有二便要舍一,她不肯失去谢酌,揪着他的前襟哭得更厉害,道:“我不要等太阳,我等你。”

谢酌愣住,而后柔声哄她:“好,我也会来。”在她含着泪的注视下,他慢慢地微笑起来,给予她更深的承诺,“一定会来。”

后来千遥想,或许从那时候起,又或者更早,他们就已经注定要纠缠在一起了。

她从来坚信,那是属于她的谢酌。

风把芙木花从枝头纷纷打落的时候,帝都迎来了很不太平的一段日子。

承昭六年的冬日,有斥候冒死奔驰百里送来急报,聿州守将被杀,副将反叛。

这样的消息为今日的朝堂覆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聿州此祸究其起因,是源自前年的水灾,聿州灾情较之其他几州更为严重,朝中接连拨下钱粮赈灾却是收效甚微,事态始终朝着恶劣的方向发展。

此刻的元章殿中朝臣们议论纷纷,玉阶之下温相正跪地高呼请罪之言,言辞之中却仍有再将聿州之事揽下的意思。

从前聿州赈灾事宜皆由温相一派主持,然而如今结果显而易见,温相这事处理得与初衷背道而驰。

朝中官员意见分歧也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未休止过,初时温相门生贪污赈灾款被参一事就足以令女帝当廷震怒,如今聿州公然反叛,不少官员对温相一派已生不满之意。

千遥往下瞧了瞧,阶下百官七嘴八舌,就是否由温相继续主持聿州之事,争执不休。

手中折子上亦是痛陈温相过失的言论,事到如今也没了看下去的必要,千遥把手中的物什抛开,示意众人噤声,而后起身负手踱步走近跪着的人,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道:“温相,朕可是信过你很多次了。”

“臣之过,不敢再奢求陛下宽恕。”温相深深地叩拜于地,垂挂的玉珠不住地轻颤,他急切道,“臣只求以功补过,自去聿州平此叛乱,为陛下解忧,望陛下允准。”

“这话说得容易。”言虽如此,她却没有即刻回绝,反而沉吟起来,似乎在思索温相提议的利弊。这样的态度使得另一派官员蠢蠢欲动,有人几欲上前附和温相之言。

“陛下。”猝然出声的却是谢酌,他与温相一派势如水火,嫌隙更是由来已久,他道,“臣认为聿州之事理应另择他人。”

朝中百官顿时缄默。

诸多朝臣对谢酌皆怀有敬畏之心,不仅因为这许多年来他一力创下的累累功绩,更在于他是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又深得女帝宠信,甚至可以说,女帝对谢酌的仰赖早已超乎了界限。

他之于千遥的意义不言而喻,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却没有几个人敢过分置喙。

只是今日的情形似乎有些出奇,谢酌的掺和反而让原本犹豫的女帝有了定论。千遥微微笑着,示意温相起身,道:“太傅不必再说,朕意已定,聿州事宜仍由温相主持。”

“陛下……”谢酌皱眉,正欲再说些什么,少女的声音高高扬起,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太傅!”她一反常态地坚持着自己的选择,字句铿锵,道,“朕意已决。”

朝堂之上无人敢再应声。

散朝后有宫人来请谢酌,说是陛下邀他小聚。谢酌思索半晌,未换下朝服便径直过去了。

入殿时,千遥正在梳妆,换回常服,朝堂之中高高在上的君王此刻也成了一个会为挑选衣饰而发愁的姑娘。

“太傅来了?”察觉到他的出现后千遥笑起来,唇上的胭脂衬得她肤色极佳,她此刻情绪大好,把妆台上的角梳递给身后的小宫女,眉梢眼角尽是欢快之意,道,“我这就要好了,太傅且再等等,今日雪大,待会儿咱们上清灵台吃烤鹿肉去。”

谢酌对此置若罔闻,脸色冷冷的,道:“温相的钱袋子不干净,又不是第一天的事了。”他仪容板正,说出的话也是严肃,“陛下竟还是属意于他。”

千遥却答得快活:“我乐意啊。”在几支样式不一的珠钗中选中满意的之后,她似乎更愿意把重点放在此处,给了身边人一份漫不经心的答案,“谁叫温相府里的人乖巧,能讨人喜欢。”

“臣只恐此事难成。”

“事在人为,温相也没那么窝囊。”

一语方休,她回过身去瞧谢酌,明艳的眉目尚未完全褪去独属于少女天真烂漫的姿态,她仍在笑着,眼里却布满阴霾,道:“朕今日没听太傅的话呢,太傅,您如今对朕……是生气,还是很失望?”

谢酌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与她错开,音色冷淡道:“臣不敢。”

两人谈论的所有,一字不差地被殿内服侍的宫人收入耳中,看似平静的争执却激荡了每一个人的心绪,而少女继而冷笑着吐出的话语,仿佛更加验证了一个正在宫内四处弥漫开的传闻——君臣二人日益不睦。

“太傅骗人。”

聿州平叛一事千遥坚持选定温相,似乎天意终于愿意站在她这一边,温相这一次到底办妥了聿州的差事,不过三个月叛乱已被镇压下去,叛军头领于阵前被斩落马下,其部下顿时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初春之时,女帝的生辰宴上,温相大胜的喜讯传至帝都,满朝欢庆之余又一件事被提上日程。

当今陛下已至双十之龄,然而凤君之位悬空至今,宫内亦尚无侍郎可得陛下垂青。

再则,如今谢酌在女帝身边的重要性已然大不如前,自聿州一事起,女帝对他的不满更是与日俱增,没了谢酌做妨碍,许多事看起来都好办得多。

这不免让很多人起了念头。

当媒人大抵是件妙事,诸多大臣开始自发地在本族中寻找起适龄少年,得了称心的当即乐不可支,随时准备献至御前,大有种不容拒绝的架势。

哪知这大好的热烈气氛很快就叫人熄了,月末的朝会上,小宋将军亲自为家中幺弟做了举荐之后,得来女帝灿然一笑,她称赞小宋将军的直爽,给出的却是与赞美之词相悖的结果。

“卿之美意,令朕欣慰。”她像是感到苦恼,叹着气无奈地继续道,“只是可惜,朕已有思慕之人。”

当庭叫小宋将军闹了个大红脸,连连告罪不敢再言,与之一同沉默湮灭的,是许多人原本暗暗涌动的雀跃心思。

在朝上得了想要的结果,一散朝,千遥便去寻谢酌,她期待谢酌的反应。

很快在裹红桥前追上那人,他独自走着,步履凌乱且缓慢,显然是放了心思在别处。

千遥快步凑过去,随侍的宫人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她挡在谢酌面前,眉眼间染着笑意,道:“日暖云舒的好日子,太傅陪朕走走。”

谢酌退开一步,缄默许久。

他们之间拉开的距离,正如他们此刻逐渐疏远的关系,连同这尴尬的氛围也渐渐地让她僵了神色。

她在心里想了好几个话题,想要打破这份静默,谢酌却很突兀地开了口:“心中思慕之人,放在心里就很好。”

他终于愿意说起这事,言辞里却未谈及任何有关于他的所思所想,他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切不可忘国君之责。”

“……你怎的不先问问是谁?”

谢酌不作声,停在那里等待她接下来的答案。而她因为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开始叹气,道:“你这样不认真,我才不要同你说。”

谢酌却不肯哄她,清朗如明月的眉目卷起了几分难以分辨的情绪,他道:“臣只为陛下的婚姻大事担心,至于良人为谁,是否良人,陛下自明即可。”

千遥抬起头来看他,他发冠上的宝石在日光中熠熠生辉,她目光往下移,瞧见了谢酌颈上那道细长蜿蜒的疤痕,这道疤痕在数载岁月后也未曾有丝毫消退。

她忽然觉得眼睛生疼,而这股疼痛慢悠悠地荡到了心底,锥心刺骨,一时半刻竟难以缓和。

她只好合上眼再不去瞧他分毫,与疼痛交杂的是她心中发泄不出的烦恼,千遥只好这样告诉他:“谢酌,朝中许多人忌惮你,也有许多人嫉恨我,算计我,这样的日子让人很不开心,所以,我要找一个肯喜欢我的人。”

她声音越发轻,仿佛连风都可以吹散,她说:“我总得要一个人喜欢我。”

这是她对他唯一的期望。

女帝倾慕之人很快被公之于众,是温相的公子,温策。

据说女帝与他是在一次狩猎中相遇,彼时温府公子貌美之名早已传遍帝都,在狩猎赛事之中他又斩获佳绩,是以极为出众的模样出现在女帝眼前的,由此他牵绊了一个姑娘的心。

算得上是一见钟情的佳话。

她顺理成章地喜欢一个人,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与他在一起。

大婚的旨意在温相归来之日传下,女帝亲自登门表明来意,温相大惊,直言幼子无德,不堪凤君之位,迟迟不肯接旨谢恩。

然而“圣意难违”四个字终究是将他困住,多番借口之后,他终是应承下此事。

这样的消息并未传入他人耳中,人人皆见的是此时的温相既有大胜之功,又有与陛下攀亲之喜,放眼整个朝蔚城,亦无人可有此盛势,艳羡者众,相府由此终日门庭若市,宾客不绝。

大婚那日最是热闹,她与温策携手登上高台,并肩而立,受百官叩拜。

饮宴之后,帝宫燃放焰火庆贺,无数的烟花在夜空绽放,像是一场明亮繁华的美梦。

千遥饮了许多酒,喝到意识都开始模糊,有风在她身旁舞动,卷起了她外罩的绛红轻纱和耳边垂落的青丝。

她笑吟吟地望向身边人,双眼弯如新月,像是裹着浓郁的花香气。她放轻了声音对他说:“温策,我喜欢你,很愿意同你在一起,那你呢,你对我,有没有欢喜?”

她眉目明艳,月色把她衬得格外动人,温策像是看呆了,回神之后他慢慢地笑起来,顶好的容貌配着恰到好处的温柔,他与她十指相扣,缱绻轻言:“能与陛下共度此生,是臣之幸,自然最是欢喜不过。”

“……那就好。”

她伸手与眼前人相拥,思绪却飘飘荡荡,想着今晨殿外落了花的那棵老树,想起宫中嬷嬷端来的那碗生饺子,想起告病不肯赴宴的那人,然后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婚后,她有人相伴身侧,少见谢酌。

谢酌在初秋时自请搬离帝宫,移居外府,宫人把消息报上来时,她漫不经心地挥手,并不把他的去留放在心上,只顾转头去与温策说笑,吃他剥好的葡萄。

距离的疏远带来的就是谢酌和她之间与日俱增的冲突。

女帝对温策的眷顾一同施恩给了温相一派,朝堂风向逐渐逆转,朝上的谢太傅变得越发咄咄逼人,他寸步不让的姿态仿佛不曾顾念他们的过往分毫,句句诛心之言更是屡次激得女帝当场拂袖而去。

如今的谢酌总让千遥觉得疲惫,而心累更甚于身苦,散朝后她都会去寻温策,枕在他膝上由他梳理青丝,共看庭内和风细雨,落英缤纷。她总不免慨叹道:“太傅扰人,唯有阿策知我。”

温策是最解意的,知情也知暖,他体贴入微的陪伴给了她极大的抚慰。

千遥浅眠,在无数个夜里猝不及防地惊醒,温策却总能及时端来一碗安神汤药,一口口喂她饮下,末了将她拥入怀中,柔声细语地为她讲述奇闻轶事,舒缓心神,陪她度过这寂寂长夜。

意识蒙眬间,她仿佛混淆了今昔,指尖忍不住在他颈间流连许久,半晌后,她带着怅然若失的神色对他说:“少了样东西呢。”

温策有些捉摸不透,捂着颈后去问她:“少了什么,很重要吗?”

闻此疑问,千遥笑着,眼中却包裹了几分难以自明的失落,她回答他:“很重要的。”

但是,是很糟糕的往事了。

那是承昭元年,千遥登位之初,遭人刺杀,险些被夺去性命,好在谢酌带了一小队禁军来拼死把她救下。

当时殿内昏暗杂乱,禁军与刺客交战激烈,她被谢酌死死地护在怀里。

屋外电闪雷鸣,木窗被刀剑砍得破碎不堪,使得那瞬间的明亮得以清晰地透入屋内,让她瞧见谢酌的颈间有血滴下,那瞬间,她险些要哭出声来。

那晚惨烈得很,禁军死伤大半方才将刺客斩尽,谢酌被抬走时已然奄奄一息。

好在太医救治得当,昏迷三日后终究是醒了。

他一个文弱书生为着护她,硬生生地扛下来多少的刀剑拳脚,废了左手,落下伤疤。

守了他三日的千遥,险些哭伤了一双眼,呜咽着扑在他床头,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哭泣道:“谢酌不能走。”

“不会。”那时候的谢酌温和又耐心,他心疼眼前的姑娘,强忍着伤痛带来的折磨,柔声安慰了她许久,可她满心的委屈和年少的稚幼,让她止不住哭泣。

最后连谢酌都慌了,为了稳定她的情绪,他是那样的郑重其事,对她许下了漫长至一生的诺言:“陛下不辞,臣便不走,臣早已立誓,会以此身事国,以此生侍君。”

纵然得了令人心安的许诺,在那之后,她却还是免不了终日惶恐不安,觉得处处布满了算计与迫害,唯有依靠谢酌才能求得一份安宁。

时过境迁,如今她却开始思念从前的光阴,纵然那时候并不快活,但那也是属于他们长久相伴的时光。

那时候谢酌一定是很在乎她的。

那也是唯一一份,在她失去至亲之人后,还可以被确切爱着的证明。

谢酌的府邸她只去过一次。

朝蔚城下第一场雪的那日,她让宫人备马,披了一件斗篷,唤来两三随侍,慢悠悠地踏雪过去。

没让人通报,千遥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谢府,找到谢酌时,他正孤身立于一株枯树之下,身形犹如青松挺拔,衣饰简单素净,仿佛与白雪融在一处,在她开口的瞬间猛地一震。

谢酌看清是她时有长久的出神,而后眼中添了冷意,只站在原处对她行礼,一步也不愿意走近。

他们在朝中僵持已久,她并不意外他如今的反应,自顾自地转身从侍卫手中接过酒坛,举起对着谢酌遥遥示意:“朕有好酒,想与君共饮,太傅可愿?”

“陛下已有良人在侧,何必舍近求远。”他与从前那么不一样,口口声声自称为臣,却并未奉行臣官之仪,看上去淡漠又疏远,对待她时已经少有好颜色,“再则君臣有别,陛下美意,臣无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