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不久的将来 第二个久违的人

过了几天,我去美术馆东街的三联书店的二楼,参加《读书》杂志的新春茶聚。这是一年一度的活动,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就间断的去了几次,而自从2004年搬到北京后,我大概隔年去露个脸,跟老一辈的编辑、作者瞎聊几句,算是让文化界知道我仍在。至于年轻编辑、作者就算了,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觉得有必要认识我。

那天,气氛和以前不一样,大伙都特别亢奋。最近一两年我也察觉到自己常常莫明的亢奋,但那天大伙的亢奋仍让我有点诧异。三联、《读书》的编辑、作者在思想上可能都有激情的一面,但是在社交上难得表现出亢奋。那天,大家都像喝了几两二锅头,嗨嗨的。

《读书》的创刊老人庄子仲已经很久不曾露脸,竟也坐着轮椅出席了,他看上去红光满面,如枯木回春。但是围着他转的人太多,我没过去打招呼。另外,三联、《读书》历任所有的一把手、党委书记,总经理,正副主编,只要活着的都来了,那真是个不大不少的奇迹,以我跟三联、《读书》的人交往这么多年,从没看过这种盛况,太令人惊喜了。我对人性向来犬儒,不觉得哪个机构内部是完全和谐的,尤其是大陆机构,特别是国营企业,包括国营的文化单位。

那天,我认识的编辑、作者都过度热情的跟我打招呼,但待我想跟他们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忙着跟别人亢奋去了。这种遭遇其实很普通,在茶聚、酒会常见,尤其当你不是角儿的时候。那天三番四次受转移掉后,我调整心态,其实也就是回到这么多年来自己最熟悉的心态,一个不投入的旁观者的心态。我得承认,我看到的仍让我觉得感动:这么多不同取向的著名知识界精英如此和谐的共聚一堂,脸上都挂着真诚的愉悦,甚至集体亢奋,现在一定是个名副其实的太平盛世了。

我心情极好,但脑中有个奇怪的念头让我觉得我该离场。我从聚会出来,打算顺便逛逛书店。我先在二楼随便看看艺术书,再到一楼体会一下最新的畅销书、商业书、旅游书。那天书店挤满人。书还有这么多人看,真好!我想起书香社会四个字。我从一楼的楼梯下到地下层,梯阶两侧坐满了专注看书的年轻人、学生,几乎把路都堵住了,好像叫大家不要去地下层。我满心欢喜、小小翼翼的走下去,这是我每次到三联书店的主要目的地,即逛地下层占很大空间的文史哲政治人文学术书区。我一向认为这类书能够在这个城市有这么慷慨而具尊严的展示,是北京值得居住的理由之一,一个看文史哲和政治书的城市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城市。

那天,地下层比较冷清,应该说,是特别冷清。奇怪的是,到了地下层,我也没有了细逛的心情,只想把要找的书找到就算。要找什么书,却一时记不起来。我朝地下层里面走,心想可能看到书就会想起自己在找什么。我过了哲学区,转往政治区、历史区,这时候突然胸口有点郁闷。是地下层空气不好吗?

我快步离开地下层。沿梯阶重上地面,心想着不要碰撞到两旁坐着看书的年轻人,突然有人一把拽住我的裤脚,我愕然垂首看,那人也瞪着我,不是年轻人,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

“老陈!”她瞪着我说。

“小希”,我说着,心想小希怎么几年不见,这么显老,头发也白了不少。

“我看到你下去,还想这人是不是老陈!”她说话的神情好像是在说:遇到我是件很大的事。

“你没上去《读书》的茶聚?”我问。

“我来了才知道……我没。你现在有空吗?”她像抓住一条救命草,恳切的等我回应。

我说:“有,我请你去喝咖啡”。她隔了一阵才说:“我们边走边聊”,然后她松手放开我的裤脚。

出了三联她就朝着美术馆方向走,我并排跟着,等她说话,她不语,我主动问她:

“宋大姐好吗?”

“好!”

“有八十了吧?”

“嗯!”

“儿子好吗?”

“嗯!”

“多大了?”

“二十多了”。

“这么大了?”

“嗯”。

“在念书还是在做事?”

“在念书。不要说他!”

我愕然,还记得她疼爱这个孩子的样子。我说:“要不我们去华侨大厦喝杯咖啡?”

“就在这里好了”。

我们走进美术馆旁的小公园。

她停下来说:“老陈,你感觉到吗?”她恳切的等我回答。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知道不该回答“感觉到什么”?因为她好像在测试我,像是在问口令,我若答得不对,她就不会向我说心里话。作为作家,我喜欢听别人的心里话。作为男人,我想听这个女人的心里话。

我面有难色的吱唔着,她说:“是不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勉强点头。我一生中,曾有过多次在我毫无感觉的时候,被别人要求我描述对一件艺术品或一段音乐的感觉。我憎恨这种没感觉的感觉,但也因为训练有素,擅以吱唔应对。

她继续:“太好了,我就知道。刚才在书店看到你走下楼梯,我就在想,老陈会明白的。我一直坐在楼梯等你上来”。

大概在小希的印象中,我是个见多识广、通情达理的人。我喜欢别人对我有这个印象。

我指一下长椅说:“我们坐一会”。

我这个建议是对的,坐下后她放松了,闭上眼睛说:“终于,终于”。

她曾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这么多年轮廓和体形都没有变样,可是脸缺保养多了绉纹,头发灰白也不去染,而且,越发忧郁。

她好像在闭目养神。我看着看着,呯然心动一下,还是喜欢这个女人,我喜欢忧郁的女人。

她闭着眼睛说:“我连个谈话的人都没有,我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少到生命不再值得留恋”。

我说:“别犯傻,谁不孤独,再孤独也得活着”。

她没有理会我的陈腔滥调:“没人记,我记。没人说,我说。难道是我疯了?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什么证据都没了,都没人管”。

我喜欢她说北京话的腔调。

她闭着眼睛说:“你说,我们算是老朋友了,怎么就这么多年都不见,你说说。”

“我以为你出国了呢。”

“没有!”

“没有就好,现在大家都说,哪里都不如中国”。

她睁开眼睛,瞪着我。我不明她的用意,故意面无表情。她露出笑容:“亏你有心情开玩笑”。我哪是在开玩笑,但我立即顺着她,也笑一笑。

她说:“差点以为是我儿子在说话”。

“你儿子,刚才你说不要说他,你们怎么啦?”

她语气怪怪的:“他,好得很,在北大念法学,入了党。”

我含糊说:“那,很好,将来好找工作”!

她说:“他要进中宣部”。

我以为听错,该是中移动、中石化、中银、中信之类吧。“中宣部?”

小希点头。

我说:“中宣部可以报考吗?”

“他说是他人生的目标。他主意大了去了!我受不了,我跟他没话。你见着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在享受,与小希挨坐着,有一种幸福感。好一个初春的下午,阳光明媚,和暖得老先生老太太都又到公园来消磨时间了,也有些烟民在抽烟……烟民?两位烟民一根烟抽完,再抽第二根。我爱看侦探推理小说,我还真写过侦探推理小说,这样的情景很有幻想余地,可以是一段跟踪的情节。不过在现实里,我只是个吃喝玩乐、风花雪月的畅销书作家,并无一点被跟踪的价值。在中国,有人的地方就有烟民,很平常。

我听小希还在向我倾诉:“这算添乱吗?算折腾吗?是,这儿没我的事,但是总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怎么说变就变了?我不明白,我受不了”。我心想,小希受了什么刺激?她儿子,还是她个人恶梦般的过去有后遗症?

她看着我说:“有一次在蓝旗营一家小馆,跟一个你们台湾男人相亲,是在大陆做生意的台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上至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下至金融投资世界大局,没完没了,没有他不知道的,把我闷的,到我刚说了几句政府的不是,他竟然教训我,说我不知足、不懂感恩,把我气坏了,真想抽他,太可恶了”。

“台湾男人也不见得个个如此”,我觉得有必要替“我们”台湾男人说句话,然后好奇的问:“后来你跟那人怎么啦?”。

她现出笑容:“他只顾着教训我,屁股就坐了一个椅子边儿,隔桌有个挺高挺壮的男孩结完账起来,走过的时候故意猛撞了一下他的椅子,他扑通摔在地上”。

“男孩?”我问。

小希:“年轻小伙子啦!”

“那小伙子有什么表示?”

“什么表示?就走了呗!乐死我了。”

“你认识他?”

“不认识。倒真想认识”。

我有点吃醋:“暴力,不太好吧!”

“我觉得好得很。我现在整天想抽人嘴巴”。

小希生命中见过太多暴力,难免受影响,我想起了自己当年不敢和她过份接近的原因。“那台湾男人后来怎样?”

“他凶巴巴的站起来,想开骂,又找不到对象,就骂了一句:‘没文化’。你看,你们台湾人还是看不起我们”。

“现在哪敢?”我知道以前两岸三地人心底都有点互相瞧不起,不过现在怕都改变了。

我问:“那次相亲就黄了?”

小希说:“人家想找年轻的”。

我心想,女人不该不染头发。“你生活还可以吗?”

她锁一下额、翘一下嘴,在阳光下暴露了更多绉纹:“生活可以,周围的人都变了,心里难受,现在跟你聊聊,好多了,很久没跟人聊……”。

她突然停下,一脸茫然的望着前方地面。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有些疑惑,到底是西斜的阳光穿过干枯的树枝筛落的一地斑驳碎影吸引了她,还是她忽然想起些什么而走神了?片刻,她回过神来:“哎呀,我得走了,待会高峰车挤”。

我把名片给她:“我们约吃饭,跟你妈、儿子”。

她温柔的说:“看吧”。她站起来,说一声“走了”,就走了。

小希步伐还挺快,我放肆的注目看,从后面看还真有看头,身材、动姿都像年轻女人。她从公园南侧出去,我愉悦的漫步走向公园东侧出口,突然想起两个烟民,转身一看,发觉他们也已走到公园南侧出口处,我看到小希右拐往美术馆方向,走出我的视线,那两个烟民等了几秒钟,也跟着往美术馆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