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和遥的江湖(下)

05

锦城外夜色浓重,月光幽幽地照着。河道乱石之上,有几个乞丐在烤着火,或坐或躺,皆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马车停下,暮蝉跳下了车,手里举着荷叶包蹦跳着跑过去:“快来啊,有好吃的!”

萧余坐在马车上,只见乞丐被香气吸引,连忙围上来,分得暮蝉手中的食物,兴奋地大嚼,个个吃得欢喜极了。他微偏头,见身后的暮瑶掀起帘子,这一幕看在眼里,眼睛里流露出欣慰的笑,他不由也含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忽然河边一个乞丐直起身,手里舞着一根木叉,大笑道:“我捉到鱼了!”

于是,乞丐们叫萧余和暮瑶一起来烤火,兴致勃勃说要做叫花鱼给他们吃。

火光熠熠,萧余伸手拨着火焰,望了眼那边欢笑烤鱼的乞丐,问暮瑶:“所以你做盗日神偷就是为了他们?”

暮瑶点了点头:“没错。”托着腮,慢慢地说:“乱世人命贱如狗,虽有美丽富饶的土地,可他们却只能沦为叫花子。”

萧余沉吟:“你心是好的,但偷盗毕竟……”

“萧大公子,”暮瑶打断他:“您从小锦衣玉食,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些贫苦人的生活。有时候,为了吃一顿饱饭,宁愿被人追着满街打……”她的声音轻轻的,“人人都向往红尘烟火,这就是切切实实的红尘。”

她继续道:“段王爷爱民如子,只是太好色风流了些,那美人早有了情哥哥,不愿跟着他,我才偷走她的;还有世子的那只猫奴,我是为了骗你才叫暮蝉去偷的,现在已经送回去了;至于那朵绮芳苓,它既是宝物,就该用来救人。”

月色寂静,火焰噼啪跳了一声。

“哈哈——”暮蝉的笑声传来,萧余抬头望了眼,问:“听你叫他暮蝉?他是什么人?”

暮瑶说道:“他是个孤儿,因家中兄弟太多,加之从小多病,实在养活不了,便被父母遗弃了,暮蝉是我给他取的名字。”

他想了想,问:“为什么叫暮蝉?”

她说:“因为他像蝉。”

他不明所以:“嗯?”

她一脸嫌弃地说:“一整天吱吱吱的,聒噪个不停。”

他笑起来:“那他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他不识字,没文化,不知道。”她说得很轻快、很随意,他却蓦然浮起一阵淡淡的感伤。还有眼前这个女子,虽然顽劣、鬼点子多了些,但心地善良,有一种单纯简单的澄净。

他忽然一笑,爽朗而温暖:“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吧?”

暮瑶诧异:“啊?”

他轻轻地道:“其实我只是比你生得幸运了些,承了祖辈的福荫,生来衣食无忧。我也想趁着年轻去江湖走一走,感受你说的书上学不到的真正的红尘。我们算来已相遇了三次,说来也是缘分,”歪头看着她,促狭一笑:“而且你有善心,我有脑子,我们正好结伴江湖,如何?”

暮瑶爽快道:“好啊。”半晌反应过来,抢白道:“你才没脑子呢!”

她想了想,问他:“不过以后得长剑飘零四海为家了。”

萧余淡淡一笑:“可以。”反问她:“你呢?这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么?”

暮瑶“唔”了一声,宁静道:“锦城没有什么放不下的,要说放不下的,就是你那院子里的紫藤萝。那样的蓝,我见到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认识这么久了,只知道你姓萧,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叫暮瑶,‘朝朝暮暮’的暮,‘会向瑶台月下逢’的瑶。”

萧余温和地道:“萧余,‘江晚正愁余’的余。”

他脉脉一笑,继续之前的话:“我们并剑江湖,等到每年五月,紫藤萝花期的时候,就一起回来看花,如何?”

她朝他灵动地眨了眨眼,眸光似水。

天上的云已经全散了,月华如水,静静地洒在两人的身上。

07

不久,江湖上出现了这样一道靓丽的风景:红衣白影,并剑江湖。几乎见过萧余和暮瑶的人都说,他们般配极了。

曾经,暮瑶也觉得她和萧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天意让他们相伴相依,行侠天下。

可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他们刚开始的相遇就已经消耗了太多的缘,这也就注定了他们今后的结局——有缘无分。

彼时两人初初并剑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彼此磨合。

暮瑶觉得萧余倒还不错,吃得干馍、睡得破庙,而且没有一点富贵公子的纨绔样,只江湖经验差了些。而萧余亦觉得,暮瑶是女子中难得的人物——

她是这个血雨腥风的江湖上,最纯粹的侠客。

后来,萧余教暮瑶罕见的武功,暮瑶教他绝世的轻功,两人常在落日山林里你追我赶,惊起林中归家的暮鸟。

他们行侠四方,当然,也有自在的玩闹。

秋天的时候,他们到了长安。暮瑶一时兴起,不顾宵禁半夜三更明目张胆地在屋檐上飞来飞去,畅快极了。最后她坐在了一处琼楼玉宇上,低头看脚下的长安城。

宵禁下,这世间最繁华的长安城一时静谧无声,仿佛一座空城,各坊的街灯在夜色中静静亮着,明明暗暗,顺着夜风的方向,如水波般起伏。

这时,她无意看到了一个人——穿着黑黑的斗篷,鬼鬼祟祟地从琼楼里出来,四处张望着。她一时兴了顽意,忽然飞身向下,冲到他跟前。那人猛然抬头与她四目相对,唬了一跳,还未及喊出口,她又身姿轻盈地飞到了他身后,伸手打晕了他,抢了他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嘻嘻笑了一回。

待她扭头看清被自己打晕了的人的装束,才晓得闯大祸了——他是个官。

俗话说,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一直与朝廷默守着两方不成文的规矩:互不干涉、互不牵扯。她是江湖的女侠,无故打了朝廷的官,她知道这回祸闯大了。于是她回去后赶紧把这事对萧余说了,让他给她出出主意。

翌日,那官醒来愤怒极了,立刻派人去查,定要揪出她来。听说了这事的幕僚都说,有如此身手的,只有红衣女侠暮瑶了。

当那挂着翰林大学士官衔的资历深厚的官领着京兆尹气势汹汹地冲到了暮瑶所住的客栈,扬言定要讨个说法的时候,萧余慢悠悠喝了一口茶,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揖了一礼,说:“大学士要治暮瑶的罪,我们认,但到时尊夫人听说了,肯定要问您为何会宵禁后独自外出。”

他一脸真诚地道:“据在下所知,您在外私藏了一房小妾,生得貌美如花,又温柔婉约,想必昨晚您是赶赴佳人之约去了吧?”

大学士闻言,气焰瞬间短了半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与你们江湖人计较。”

待他走后,暮瑶抿嘴一笑,忍不住拉住萧余的袖子,赞叹道:“哇,你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走了。”

萧余淡淡道:“当然,我又不像某人没脑子。”

她白了他一眼。

后来他们在一次抢劫无良贪官的私银中,成功得手后,便在夜色中狂奔。

暮瑶的江湖经验使她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她突然一个急刹,和萧余落在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上,告诉了他此事。

萧余低声道:“照计划行事。”

说完,暮瑶便快速地脱下了套在外面的夜行衣,露出里面粉蓝的寻常女子的服饰,紧跟着,伸手拔下头上束发的簪子,一头青丝便如墨玉般披散肩头,她又将身上的衣服弄乱,整个人显得很纤弱。

伪装毕,萧余提溜着她翩然落到地上,伸手掐着她的脖子。

几息之间,身后的人便追了上来。来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冷笑一声:“原来所谓的江湖侠士也会要挟无辜?”

萧余嗤的一笑:“江湖人自有江湖人行事的方法,哪来那么多穷讲究?阁下身手不在我之下,我只能用这位姑娘换一条命了。”说着手中掐紧了些。

暮瑶适时地挤出了几滴眼泪,怯怯地泣道:“大人,救命……”

那人终于扔下了手中剑:“放了她,我让你走。”

萧余轻笑一声,猛地伸手一把将暮瑶往他身上一推,伴着她绵绵细细的泣声,自己背着偷来的脏银,黑色身影在夜色中一闪,转眼不见了。

他欲去追,暮瑶却紧紧抓着他:“奴家好怕……”他低头看着怀中瑟瑟发抖的柔弱女子,只好放弃了再追。

半个时辰后,那人依暮瑶说的送她回了住的客栈,在他刚离开后,萧余便轻飘飘地出现在了她的房间。

然后两人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为什么一定要使苦肉计啊,我们两个人联手又不是打不过他?”暮瑶对刚才的事好奇地问。这苦肉计是两人一早就商量好的,专用来对付棘手的对手,可以他们的身手明明打得过刚才那个人的呀。

萧余只是说:“他是个好捕快,惩处了很多恶人,乡里称颂,颇有美名,不能让他交不了差,我也不想伤了他。”

暮瑶点头:“我知道他,他是赫赫有名的神捕,江湖上也叫得响名号,”若有所思:“本地的官贪污受贿为非作歹,百姓怨声载道,他不可能不知,怎么还死心塌地地替他办事?我怎么看他都不是那种为了名利抛弃道义的人。”

萧余向她解释:“那大人曾经救过他一家,他父母临终前要他报恩,保护大人十年,算是一个‘义’和一个‘诺’字吧。”

暮瑶以手支颐沉吟,半晌,摆摆手:“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所谓的侠义,和坚守的究竟是什么。”

一直到后来萧余离开,她还是不明白。

两人静默着看了一会儿月,萧余忽然“咦”了一声,问她:“下次可不可以你扮盗贼,我扮弱者?”

暮瑶甩着头:“不可以。”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一看就不像弱者啊,”她扭头,伸手托起他的下巴,眼睛眯成了桃花状,左看右看,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长得太俊美了,怎么看都像是采花淫贼……”她的笑灿烂纯净,映着月光皎洁。

这一抹笑落在了萧余的眼中,他觉得满世界的紫藤萝似乎在一瞬间都开了,那种粉蓝色是他的世界里最美的颜色。

他眉眼温柔地侧头看着她,伸出手,欲揉一揉她的脑袋。

当他的手就快落在她轻笑的脸颊上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目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触动,他的手倏的停在了空中,怔了怔,很快又抽了回来。

他们已经相伴了四年,距离他们分别,只剩不到半年。

08

凡事都有天意,而这冥冥之中的天意,萧余和暮瑶——他们因此相遇,因此相依,也将因此相离。

这半个月来,暮瑶觉得萧余经常魂不守舍,而这魂不守舍,尤其是在见到一人之后。

这人名唤炊烟,说是萧余的侍女兼护卫。

那天暮瑶和萧余正在路边摊铺吃面,她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飞驰而来,背景是残血般的夕阳。她翻身下马,扑通一声就跪倒在萧余面前,眼圈绯红地望着他,哽咽道:“公子,炊烟终于找到你了。”

暮瑶挑面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扫过萧余,再扫过她,然后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面。

炊烟哭诉着说执意要跟着公子。

暮瑶暗暗腹诽了一千遍萧余,这个富家公子哥,连行走江湖都要带个女护卫,看来改不了骨子里的风流本性。

后来他们行走江湖的队伍中不得不多了一个人。本着同行必妒的铁律,那炊烟对暮瑶很不待见,每次暮瑶和萧余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总要替他家公子抢白几句。暮瑶生性爽朗洒脱,并不在意,但心里暗暗揣度她是不是暗恋自家公子?

等到他们相伴的第四个紫藤萝花期到来之时,炊烟也已跟着他们半月有余了。

那天晚上,暮瑶多吃了一碗红烧肉,难得觉得胃里撑,又极为难得地出去散了会儿步。借着月光,她悠悠晃荡,穿过长廊,蓦然看到院子里一棵老梧桐下两个黑影。炊烟的声音飘来:“那女子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公子为何不跟炊烟回去?”

她缩回了刚要迈出去的脚,迟疑了一会儿,她是偷听好呢,还是不偷听好呢?那个女子——约莫指的是她吧?

于是她悄悄地退至垂花门,双手扒拉在廊上,听到萧余略带疲累的声音回:“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她道个别。”

炊烟肃然道:“望公子不要忘记夫人的付出。”

暮瑶听了半天,完全没听出个所以然。

她抬头望了望天,月亮又大又白,月色皎洁,仿佛直映到人心上去似的,她不禁轻轻“呓”地感叹一声。

炊烟瞄了一眼长廊这边,声音泠泠响起,好像故意说给暮瑶听一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那些红尘烟火并不属于您——红衣白影的名号虽然动听,可她并不是您的江湖,您该回去了。”

“三天,”萧余合上了眼:“再给我三天。”

炊烟沉吟片刻,便抱剑一揖,告退了。临走到长廊时,扭头朝暮瑶望了一眼。

暮瑶抬起头,看见萧余立在梧桐树下,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从长廊走出来,轻轻地走了过去,站在他的身边,歪着头问他:“这唱得哪出,妾有意、奈何郎无情?”

他看见是她,紧锁的唇微微一笑:“你来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某种感情似乎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来了,没有山盟海誓地老天荒,没有死生挈阔与子成说,可他却十分喜欢这种感情。

他开口,问她:“暮瑶,你很喜欢锦城,很喜欢紫藤萝吗?”

“是啊,”她仰着头,月光映在脸庞上,说不出的好看:“那种蓝色的花,我再也没在别处见过。我们今年动身晚了,不知道能不能赶上紫藤萝的花期。”

他握住她的手:“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暮瑶诧异:“啊?”

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被他拉着连夜赶路回锦城了。

他们白天赶路,夜晚宿在客栈,俨然一对仗剑行走江湖的侠侣。不过他们不骑马,萧余非要用轻功代步,饶是她轻功已臻化境,行如御风,可一连几天赶路,她早累得吃不消了,可他却跟没事人似的。

于是一般的场景是,他在前头飞走,她在身后啃次啃次地追,外人眼里看来,倒像是侠女千里追心上郎君的一幕。

终于在三天后,他们到了锦城,进城后暮瑶第一件事就是补觉。她睡了整整一个白天,晚上月亮升起来才睡醒。

醒来后,她见萧余不在,问了客栈的掌柜,掌柜说他留了话:他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她。

她抿嘴一想,便施展轻功飞走了过去。

她过去的时候,看见萧余正安静地坐在紫藤萝地上喝酒,月华似练,夜色如水般洁净安宁。

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扭头,轻轻一笑:“你来啦?”

暮瑶点点头,走了过去。

仰起头,只见一树的紫藤萝全开了,粉蓝粉紫的,月光柔柔地洒在漫天的蓝色上,那样纯净的蓝,简直是世间最美的仙境。

他的声音突然凝重起来:“陪你看完这一次花,我就要走了。”

她好奇,偏头问他:“啊?去哪儿?”

他伸手接过一片飘落的紫藤萝,却自言自语了起来:“你看,多美的紫藤萝,可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暮瑶,不要喜欢紫藤萝……”

他说完这句,就抱起酒坛子仰头狂饮了一口。

暮瑶低头,见地上已横七竖八地卧了五个酒坛子,他歪在紫藤萝落花上,抱着那坛酒,懒散地望着夜空。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牛郎星和织女星的方向,传说中这两颗星宿被王母的天河所隔,不得相见。

她察出事情有异,伸手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喂,你把话说清楚。”

他仍是低低轻语:“不要喜欢紫藤萝……”

她怒极了,飞身在湖中掬了一捧水就泼在了他脸上。

他被水一呛,不由甩了甩脸。待他清醒过来,她俯身,两手按在他的肩上,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要去哪儿?”

“去寺庙。”他说。

暮瑶呆了一呆:“你不会是行走了几年江湖,看破红尘,要出家,后半生常伴青灯古佛了吧?”

她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想他点了点头。

他撑着手站起来,抬头,静静地望着那一树绚紫美丽的繁花,月光投下他清峻的身影。波光潋滟的湖水映出夜幕中的一弯镰刀月,静谧而又冷清。

暮瑶走过来,小心翼翼问:“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立在紫藤萝树下,月光打在他精致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是那样的好看。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你知道炊烟么,她是来带我回家的。”

暮瑶轻声问:“回家?”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控制住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小时候,我生了一场病,父亲请遍名医圣手为我医治都说不中用了,可娘亲不死心,她跪在佛祖面前替我求愿,说若得上天眷怜,愿让我后半生扫叶以侍……”沉吟片刻:“过完今年的生辰,我便该回去了,炊烟说得对,那些红尘烟火并不属于我。”

他苦笑一声:“对了,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生在五月,正是紫藤萝盛开的季节,”叹道:“可当时的我并不知,紫藤萝的花语是依依的思念。”

暮瑶偏头看着他的眼睛,她想,怪不得她总觉得他与自己若即若离。

因为他知道,爱上一个僧,是无比痛苦的事。

她明白他的酸楚,在佛前许下心愿,谁都知道要付出什么,以余生常伴换取寿命的方式真是残忍又慈悲。

她倏地拉住他的手臂:“你不要回去,我们逃吧,亡命天涯。”

他摇摇头:“我若不回去,有谁会用后半生来换我这一世繁华呢?”他笑了笑,如紫藤萝轻坠,唯美中却含了些许凄凉。

她轻叹一声,抬头,只见月光下照着一个长长的落魄的身影,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孤寂的气息。

“今夜陪我醉笑三万场,”他说:“不诉离殇!”

于是,他们并肩坐在紫藤萝地上,一坛接一坛的酒往嘴里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紫藤萝树下喝酒,上一次还是他救了她那回。

他饮尽了坛中酒,忽而扬手,将那酒坛子朝地上狠狠地砸过去。“哗啦”一声,酒坛霎时被摔得粉碎。

那夜紫藤萝落尽,她醉眼朦胧地看见,他头也不回地踏着落花走了。

第二天醒来,抬起头,仰望紫藤萝,繁花已经落尽,透过枝丫可以看见被分割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唯余弥天漫地的紫色花朵飞舞。她晓得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就像庄子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不见,红尘相忘。他们在故事里双剑俪影,在故事外各自安好。

09

“娘亲!”

正坐在二楼靠栏杆座上低头看着楼下大厅中央高台上说书人说书的暮瑶猛地被一声清脆的呼唤惊醒,她从回忆中抽身,抬起头,看见一个小男孩正拎着一大袋子东西,“砰砰”踏着木楼梯,欢快地跑来二楼。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布袋上,宠怜的语气问:“暮思余,你又干了什么?”

小男孩跑到她面前,举起布袋:“我盗了前日街上看见的调戏良家妇女的小恶霸的翡翠枕头,还狠狠教训了他一番,这个算是他赎罪的。”脸上洋溢着得意与兴奋:“这轻功,这脑子,完全可以继承盗日神偷之名有没有?”

暮瑶笑着点了点头。

暮思余嘚瑟地吹了个口哨,然后执起茶壶,对着嘴喝了一口解渴,喝完后,伸手抹去嘴边残茶。他转过头,见暮瑶仍托着腮,趴在栏杆上听楼下说书,抿了抿嘴唇,问:“娘亲,我们不是要去寺里吗?”

暮瑶神色一肃,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月初三啊——”暮思余闲闲说,“每年这个时候,你都要带我去寺里的。娘亲,你忘了么?”

他记得,每年五月初三,娘亲会惯例带他去寺里祈愿,将他们行侠仗义所得捐给寺里做香火钱,或是变卖了在寺庙门口派米。然后他们会听一场僧人将经,他最不耐烦听念经了,所以经常偷偷溜出去。他溜到一个禅院,看到过一种树,那树虽是参天的大树,树上却开满了蓝色的花朵,可漂亮了!他好像还看到过一回娘亲和那个讲经的僧人立在树下,漫天的花瓣飘飞,那样绚丽的蓝,好像能印到人的心上头。

所以他记得。

穿着一袭粉蓝色长衫、发髻上只用一朵紫藤萝点缀的暮瑶忽而轻轻一叹:“真快呀,转眼又到了五月,紫藤萝又开了……”

“走吧。”

她伸出手,牵着他的小手往外走。

暮思余突然想起了什么,仰着天真的小脸,问:“娘亲,你每年都要带我去见的那个讲经的和尚是什么人啊?”

暮瑶步子不着痕迹地一顿,道:“他啊,只是娘亲的一个故友,娘亲在收养你以前认识的。”

小孩子很单纯:“哦。”

暮瑶怜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握着他的手走了。

身后,说书人仍在说着他们的故事:“话说从前啊……”

尾声

“就是这样了。”

暮瑶对侍剑说完这些,叹息了一声,“那时的我们都忘了,江湖的故事里,最后的结局莫不是,相忘于江湖。”

彼时她们正坐在二楼靠栏杆的座位上,听楼下大厅中央高台上的说书人讲着坊间所谓的萧余和暮瑶的故事。

侍剑手中古书哗哗翻阅,迫不及待地撰刻下这段故事,像一只饥饿的小兽在贪婪地吮吸着甘甜的乳汁。

一树紫藤萝缓缓绽放在纸上,如梦如幻,美如仙境。

侍剑沉吟说:“其实你们之间并没有多大阻碍。”

穿着一袭粉蓝色长衫、发髻上只用一朵紫藤萝点缀的暮瑶浅浅一笑:“是啊,与世间多少死别相比,我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虽然不能相守,但到底能时常相见。每年他的生辰,我惯例都会去他修行的寺里祈愿,将行侠仗义所得捐给寺里做香火钱,或是变卖了在寺庙门口派米,然后我会听一场他讲经,陪他在他所居小院里他亲手所种的紫藤萝花下赏花。”

侍剑含笑道:“看来你已然看破、放下。”

“那正好符合我们苍梧山录取新人的条件呢——”正巧司茶迈着步子从一楼上来,眉开眼笑走到暮瑶身边:“暮瑶姐姐,跟我们一起上苍梧山修仙吧,我还可以教你秘术,在梦中与你的萧大侠相会!”

侍剑无语地丢过去一记白眼。

司茶意味深长地笑道:“而且暮瑶姐姐你冰肌玉骨、英姿飒爽,是我见过最英气的女侠了,可比某人厉害多了!”

一旁的侍剑脸色顿时阴沉得可怖极了……

编者注:点击进入作者主页,收看作品上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