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长安
引子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长安城，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最近因为精彩纷呈的诗词文化大赛的接二连三上演，一向大大咧咧的司茶竟也变得多愁多病身——
望见一片枯叶落下，她定要吟上一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逢花枝招展的汉服姑娘从千岁忧门前相挽谈笑走过，她眉开眼笑：“三月三日空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晚饭后在院子里消夜，举头望月，情不自禁诗到嘴边：“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侍剑：“……”
“侍剑姊姊，你粗鄙！”司茶鼓着嘴道，“长安，是多少人的梦啊？”
“姐姐，你在叫我吗？”
忽然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司茶惊了一惊，抬眸，只见一位父亲牵着小女儿迎面朝店铺走来。
小女儿一双眸子亮晶晶说：“我叫长安。”
1
顾盼永远记得，那是个银杏纷飞的秋天，银杏叶漫天飞舞，金黄金黄的，就像洒了金子一样，铺满长安路。路边的烤烧摊上，羊肉串考得外焦里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正赶往球场打篮球，忽然一个女孩急冲冲朝着他的方向跑来。女孩手里握着半串糖葫芦，那裸露的签子便生生扎进了他的肉里。
鲜血汨汨地从他的手上流出，落在地上金黄的银杏叶上。那是学校的银杏大道，银杏林里的那一抹血红，宛如黄叶染了晚霞，红得格外夺目。
后来小鸿常常打趣跟他说，第一次见面就闹出血光之灾，以后怕是不得安生了。
彼时，那个女孩的笑意刹那凝住，脸上随即浮起的是一层惊恐与愧疚：“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去校医院吧……”
她恐慌地眼泪都快掉了下来，顾盼安慰道：“没事，我有球赛赶时间，就不去了。”对她微微一笑，赶着跑去了球场。
索性伤的是左手，并不影响顾盼的发挥。
中场休息时，突然场边一个女孩抱着一大堆东西跑到他面前，说：“学长，这是双氧水，你快拿着消消毒，你打球饿了吧，吃点串串吧，哦不，应该是比较渴，还是先喝点水吧……”
是刚才扎伤他的女孩。
队友过来打趣说：“呦，这个小学妹，是顾盼你新交的女朋友？”
顾盼忙要解释，却看到那女孩低下了头，脸上扑地腾起一片绯红，就像那天边的晚霞，红红的，很好看。
没心没肺地和顾盼唠起嗑来：“学长，你们好，还没互相认识呢。我叫艾笑冰，你可以叫我的小名，小鸿，鸿雁传书那个鸿，同学都这么叫的。”
艾笑冰，果然她很爱笑，笑容灿烂，一笑仿佛连冰也能融化掉。
只是有点傻傻的。
还是叫小鸿吧，就像共享单车的小黄，小蓝，小绿……
站在长安路上，无数长发美腿裙角飞扬的姑娘从顾盼眼前走过，他牵走一个，让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穿过金黄的银杏大道，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可他从没想到过，那个姑娘是傻傻憨憨的小鸿。
都说毕业季，也是分手季——庆幸的是顾盼和小鸿的爱情没有无疾而终，只可惜他们的爱情没有无疾而终。
2
毕业后他们便在一起了。
他们用父母的钱首付买了一套房，在蓉城安定下来，婚事也提到了日程上。每天小鸿照顾着顾盼，早上给他准备牛奶热粥，中午在公司吃。
因此每天夕阳落山月亮升起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涮锅的锅碗瓢盆声就显得格外珍贵，古诗里说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还真那么回事。她照顾着他，从未有一天的缺勤。
晚饭后，他们牵手漫步在长安路的银杏大道上。
正值秋天，一双云雁长啸着飞上渺远高天。小鸿可兴奋了，指着那对雁，几乎要蹦跳起来：“你看你看，那就是我，小鸿，鸿雁啊！古诗里鸿雁传书，那可是给远隔千山万水的爱人带去书信和幸福的爱的信使。”
顾盼永远不会忘记她之后说的话，她说：“还有呢，大雁是最忠贞的鸟，如果有一只死了，另一只会不吃不喝，终日哀鸣，直到生命的尽头。”
顾盼嘻嘻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李莫愁每次杀人前都要念的嘛！”
小鸿开心地笑了一声，歪进他的怀里。不远处的食堂饭香飘浓，笑语泠泠，她在身旁，顾盼觉得人生很满足。
小鸿说，很喜欢大学校园的生活，有烟火人间的味道。
小鸿说，真想学古人在这银杏林间造个房子，和心爱的人白发渔樵，老月青山，便是最美的人世间了。
顾盼对她说，你就是我的人世间。
可他们终究是把生活想的简单了些。不久小鸿怀孕，他们即将迎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初为人父的喜悦让顾盼激动了好几天。
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们的孩子，可小鸿做家务时一次意外，孩子最终还是没了。
她很伤心，每天蜷缩着坐在床头，手抱着膝盖不言不语。顾盼安慰她说：“我们还年轻，将来还会有很多孩子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把身体调理好。”
小鸿猛然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大哭了一场，然后肯吃药吃饭了。顾盼请了假，每天亲自给她炖鸡汤煨排骨，他感受到了以前她每天照顾他的辛苦。
顾盼心里下定决心，这一生会拼尽全力去爱她。
3
两年后，小鸿又怀孕了。第一次的经历让他们万分小心，顾盼更是辞了工作，只为专心照顾她。
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却说小鸿的身体里长了一个什么瘤，需要治疗，建议最好先不要这个孩子。顾盼也说她的身体最重要，先把病治好了再要孩子吧。
小鸿却非常决绝地摇头，她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要为你生下我们的孩子。”
顾盼只得随她，一边选择保险治疗，一边万分小心地照顾着她。他知道这个孩子对她意味着什么，他小心翼翼守着你，守着他们的孩子，因为她是他的人世间。
十月怀胎，小鸿顺利地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是个女儿。她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顾盼欢乐地逗着她，笑道：“女儿真漂亮，长得真像你。”
小鸿盈盈笑道：“那当然了，如果长得像你，那长大后还嫁得出去吗！”
顾盼瘪了瘪嘴：“我长得有那么丑吗？”
她扑哧一笑，低头温柔地看着他们的女儿。
女儿出生后，小鸿的身体很虚弱，便把女儿暂时送给她的爸爸妈妈照顾，自己由顾盼照顾着调养身体。
一天晚上顾盼买菜回来的时候，偶遇大学时羽毛球队关系很好的一个女队友，便和她聊了一会儿。
聊到一半的时候，他看到她的神情忽然顿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鸿不知何时站在了路灯下，看了他一眼，然后疾跑离去。
路灯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顾盼感觉不好，跟队友匆匆告了别，急急追她而去。
果然，回到家，小鸿独自一人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夜风冷得刺骨，她却只穿了一件睡衣。顾盼轻轻走过去，伸出手，轻轻道：“小鸿，到屋里来，我做晚饭给你吃。”
小鸿迟凝了一会儿，慢慢伸出手，放在他的手心，然后忽然扑进他的怀里，哭了起来。
渐渐的，小鸿身体逐渐恢复，顾盼带她到长安路的银杏大道上散步。她说过，那是她爱的人世间，他想，她该会高兴的吧？
只是，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
他伸手抚去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轻声问她：“累吗？”
她摇摇头。
他温柔道：“我们回家吧。”
他扶着她过马路时，突然一辆小轿车跟发了疯似的冲出来，朝他们撞来。
小鸿就像一只巨大的鸿雁，忽然展开双翅，牢牢扑在顾盼的身前。顾盼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被撞了出去，像风中一只纤纤的蝶，落在铺满银杏的地上。
就像他们初见时的场景，落日像发了疯的红莲疯长，鲜血落在金黄的叶上。
是谁撕心裂肺的一个呼喊声：“小鸿！”
然后眼前一片黑暗，天悬地覆仿佛朝他笼来。
救护车呜呜飞抢而来。
4
小鸿走的那天，是他们初遇的秋天。古诗里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秋天，总是分别的季节。
高天上飞过一双大雁。
他记得她曾经说过，鸿雁是爱的信使，鸿雁传书，给远方的人带去思念和牵挂。
“女儿很小，我不会照顾孩子，而且我的心思全在你身上，所以女儿就放在爸妈那儿带着，我想等她大些，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接她回来。好不好？”
他的人世间，早已随着她的离开，行将就木。
一天，顾盼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说女儿大了，问他要不要接她回家。女儿一出生就不在自己身边，顾盼并不想带她，他只想和小鸿在一起。
当妈妈抱着女儿塞进顾盼怀里的时候，酒醉未醒的他第一次仔细看他们的女儿。他心中想，她长得真像小鸿，那么小小的一团，粉琢粉琢的，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她对他笑了。
晚上顾盼抱着女儿睡觉，她蜷在他的怀里，小手小脚都贴着他的身子，像是取暖小动物一般，可爱极了。从此只要顾盼不陪她睡，她就使劲折腾哭闹，只要他来了，她也就安分了，不哭不闹就会笑。
顾盼给他们的女儿起了个名字，叫长安。
一世长安。
长安周岁的时候，朋友撺掇着非要搞一个什么抓周玩。桌上摆满了手机、电脑、零嘴、项链、镯子……可谁知长安什么也不要，紧紧抓住了顾盼的衣袖，怎么都不肯撒开。别人都笑坏了，打趣他说，看吧，果然女儿都是上辈子的情人。
只有顾盼，那一刻，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5
他的女儿长安，转眼就大了。四岁生日的时候，顾盼给她煮了一碗长寿面。
长安捧着碗，别别嘴：“哼，爸爸真小气，就一碗面。”
顾盼告诉她：“从前有个老爷爷，叫彭祖，他活到了八百岁，就是因为脸长。而脸面脸面，面长，即脸长。过生日都要吃长寿面的，祈求长寿、安康……”
长安的小眼睛水灵灵的，滴溜转了转，像一丸水晶：“哦，我知道了。”
她拿起筷子挑面吃了几口，突然抬起头，放下筷子，嘻嘻笑了声，跑到他身边，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顾盼突然怔住了。
隔天早上，顾盼准备出门上班去，忽然看见长安跑到他跟前，挥着小手说：“爸爸，再见。”她仍穿着睡衣，只外披了一件大衣。
顾盼看到她一大早起来送我十分温暖，便回以暖暖一笑：“再见。外面冷，快去被窝里多睡会儿吧。”
她低低“嗯”了一声，顾盼转头要开门，她忽然扯住他的衣服，低声问：“爸爸，你能给我点钱吗？”
顾盼好奇：“你要钱干嘛？”
她歪了歪脑袋，右脚蹭了蹭地毯，眼珠子却看着别处，似乎在考虑什么，最后冒出一句：“因……因为我喜欢钱，钱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
顾盼无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她是跟哪个玩伴学的，小小年纪就学会攀比了。他说：“把《春晓》抄十遍，给奶奶看了再拿钱，少要些。”
果然，那天晚上顾盼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长安拿着一个包裹得十分精致的盒子，满脸欢喜。他摇了摇头。
第二天一早，顾盼刚洗漱完准备做早饭，长安忽然跑到他面前，手中抱着那个粉盒子，欢快道：“爸爸，生日快乐！”
6
他一怔，生日，他的……生日？
顾盼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天是他的生日，原来女儿要钱是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低头，女儿笑吟吟站在那儿，她的眼睛如两丸水银流转：“爸爸，你快打开看看。”
顾盼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嗯”了一声，微笑又好奇地拆开红线，里面没有任何贵重的物品，只有，一片片金黄的银杏叶……
“爸爸，这是长安路上的银杏叶，你说过，最想看银杏漫天飞舞的美景了，安儿就把美景藏起来，只给爸爸一个人看。”她仰起脸颊，笑容恬静，如春风拂过柳枝。
金黄的银杏叶，每一片上都有字，就像一封封情书：
爸爸，生日快乐。
爸爸，安儿会背《春晓》了。
爸爸爸爸，你说妈妈去魔法学院学习魔法了，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顾盼喃喃：“是吗？我说过吗？”
“说过呀，上回喝醉后说的，爸爸说的，安儿都记得。”
在他沉默的时候，长安已经跑到厨房，颤颤地端出一碗面来，小心翼翼放到桌上，又回来将他推过去坐下。
她转身走到桌子另一面，吃力地挪开了椅子，缓缓地爬上来，跪在了椅子上，才和他的视线持平。她看了看他面前的那碗面，喃喃道：“有些凉了吧？”
顾盼低头一看，面上的热气渐消，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花，像美人花了的脸，失去了那么些生气，卖相自然不如才出锅的了。他摇摇头道：“不碍事。”
长安上身微倾，从竹篓子里取出了两根筷子，用袖子抹了抹，然后将筷尖转向自己，递给了他。
顾盼看着眼前悬空的筷子，微微一怔，抬起左手，缓缓地接了过来。
“爸爸，过生日都要吃长寿面的。”
顾盼握着筷子，面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爸爸，你快吃嘛！”
“爸爸，我也给你讲寿星彭祖的故事……”
长安嘴角浮起的弧度和眼里骤然绽放的光亮，仿佛那个银杏漫天飞舞的秋。顾盼低头吃着面，眼泪哗哗的滚进面汤里。
他侧身揽过长安，温柔地抱着她。
他爱她，不仅因为她是小鸿生命的延续，更因为她对他的爱。
7
那天早上，顾盼第一次送女儿上学。路过长安路，一片飘飞的银杏落到他眼前，他伸手接过。
视线朦胧，他看见一个女孩莽莽撞撞拿签子扎了他的手，顿时急红了脸的样子。
他看见她找不到刀，竟然用嘴帮他咬开了菠萝，他吻上了她肿肿的唇时又惊又喜又羞瞪大的双眼。
他看见她指着天上一双云雁，笑嘻嘻说大雁是爱的信使，给相爱却不能相守的人带去平安和思念。
他看见她在银杏树下坐在对面埋头吃面时偷偷滴落的眼泪……
他忽然热泪盈眶。
长安眨了两下眼睛，然后伸出小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般安慰道：“不哭。”
他半跪在女儿的面前，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爸爸不哭。”
他仰起头，秋风吹了吹，银杏落了落，长安路仍是旧时风景。他想起那时的她，那时的他们，那时候银杏漫天飞舞，落叶悠悠，岁月正好。
顾盼笑了笑：给我一段长安路，好不好？
尾声
“呜呜，呜呜呜——”
故事听完，这回司茶却哭得更凄凄惨惨戚戚了。
侍剑皱眉：“你怎么了？”
司茶抽泣道：“我感动啊——长安为什么永远只是故事里的长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想听这样恣意爽快的长安故事！”
顾盼长安的故事似乎亦惹了古书愁肠，它轻轻飞出，静静地将故事刻上，缓缓画出了一朵洁白的水仙花。
倒数第三重封印终于被解开，距离任务完成越来越近了。
为感谢顾盼，司茶向他许诺：“夜夜长安梦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