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出来得很早,而剩余人还在熟睡,就像浸透的椽条又往水底沉下了一些。人在睡眠时堪比死亡:肌肉松弛,体温下降,自觉意识消失,神态安详、美而镇静。人类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睡眠中度过的。此时的人与白天所呈现的状态极为不同,在白天他鞍不离马,甲不离身,瞻前顾后,疑神疑鬼,生怕有所闪失,而一旦睡眠,他就将一切警惕轻易抛弃。佑生,据说六十年代发生在乐山林场的那起命案,护林员集体被割喉,其缘由就是因为进去舀水喝的凶手想到一个成语:任人宰割。在笔录里他供认,一二三四五,他们五个睡在那儿,就像是在叫他去杀了他们。”

人睡着的时候是叫不动的。而宏阳从晚上十一点起就在等待。很早他拉开门,在阒寂的村道走来走去。天边有熹微晨光时,他觉得差不多了,去敲某一家的窗户,说:“施仁关在派出所。”

“我知道。”

“可张雷被允许待在卫生院。”

“他像是在通告一个事实而后边的话欲言又止。他强调道:‘可是张雷被允许待在卫生院。’他没有说:‘不去的话你还是不是人。’或者:‘他们搞施仁时,你不说话;以后他们搞你时,看谁为你说话?’他没有绑架任何人的意志。‘哦,’他们将移开的电风扇移回来,对准自己,同时抖直毯子继续睡,‘那还不是张雷被打坏了才去的。’他走了。我想他应该说:‘你以为施仁就没被打坏吗。’但他没说,只是一个人走了。我想在整整一晚上的等待里他已想到这一步。决心已经下定。那五个派出所的人一定记得上回所蒙受的羞辱:他们要抓走(逃缴四百元罚款的)宏阳没抓走反被一村老少围殴。好了,现在宏阳却由着一股非如此不可的激情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记得镇上有一人亦类似,他既没钱,也没背景,身上还背着事,却在哥们儿被抓后去了刑侦大队,给每个人打烟,包括在那里扫地的犯人。大家觉得是笑话,要说情,你得是副科级,或者至少你得认识这里的副科级吧,请大家到苏亭宾馆吃一顿,人手一包极品金圣——”(“朱爽,我哥们儿。”许佑生说)

“——嗯,他送了三日的饭,隔着铁栅拉着哥们儿的手,就像情人一样说话,直到他自己被一位归来的刑警认出来,当场予以逮捕。《瑞昌报》的记者何深宝写过报道,文章从标题到正文都对这种‘愚蠢的义气’大加讥讽,就差明说他是一种智商很低的动物了。可这就是好汉不是吗。宏阳只要朝范镇走出这一步,他作为上帝或义人的形象便成立了。从此,他就是你吁求和祷告的对象。他快走到赵坳时,艾湾才有一人醒悟过来:‘他妈的,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呀!以前总是叹息无人出头,总是叹息,今日不是有人出头了吗?’宏彬,这素来喜欢与闻集体事务的人,敲着虎音锣出来喊:‘起来,都给我死起来。’反躬自问,艾湾有过精诚团结、众志成城的时刻,但场合都局限在本村,我们还从未为出门在外的同胞出头露面一次(对他们所遭遇的不幸,我们往往只是表达强烈的关注与不安)。这是艾湾人历史上第一次出征。我们骑自行车、摩托车,搭乘龙马(农用运输)车,在宏阳将要走过老屋曾家时追上他。他并无欣喜,也未因此失望,只是继续走。我想这是不置可否。几名骑车的小孩在他身前绕来绕去,崇敬地看他。龙马停在他旁边,坐在副驾位子的宏彬说:‘宏阳,快坐进来。’他没说话。宏彬便跳下来,说:‘宏阳,你来坐,别光走路。’他才钻进去,端坐好,眼睛一动不动直视前方。从这天起,他成为我们的领袖,而脸上永远挂着那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神情(他是要让人明白,除非是他亲口交代否则一切都不能算是合法然而他又是如此吝啬于表态)。那天,他让车停在范镇街西头,自己走在柏油路的中心。他的影子拖在后边,我们惟恐踩着它。那是一个让人自豪的日子,别提当时的我们有多自豪了。因为自豪,我们故意对那些出来瞧我们的镇上人目不斜视。镇上人可是第一次看见艾湾人(和本镇任何一种姓氏比较它都是小姓)杀气腾腾地来到镇上,禁不住沉浸在惊愕中。从此以后他们就习惯了我们的这种造访,并且学会不去惹我们。给派出所做饭的小孩绕到我们前边,回头看了眼便匆匆跑掉。‘来了呢,来了呢。’他大声喊着,匆匆锁好派出所的大门及后门。”

“在宏阳之前,已有多位流氓这样走进镇上。在他们的开场演出中,总有一件或多件让人过目不忘的标志物:墨镜、大金链子、雄狮摩托、军裤、占据整个背部的文身、蒙古刀或者刀疤。还有一位总是用右手中指勾着剪子的指圈不停晃荡(那是由县城华东刀剪厂出产的出口免检产品)。他们因此得到不同的绰号。只有宏阳赤手空拳,不时将要滑落下去的背心甩到肩上,稳步朝前走。太阳照耀他隆起的胸肌,有如照耀两块大石板。他的脖子看起来比脑袋还粗。他不可动摇地朝东方、他未来要长期打交道的地方走去。在坡顶边上,矗立着一幢长方形两层砖混结构房屋,晨光照耀使它巍峨如神庙,影子罩住好大一片柏油路使之漆黑如深潭。派出所,几十里地人名誉的黑洞,在那等着他。”

“搞起来了?”许佑生问。

“没有。”

许佑生决定最后看一眼手机。如果没有来电和短信就关机。其实也不用看,因为来了的话人总是知道的,虽然他设置的是静音。

“那天上午派出所压根没开门,”宏梁接着说,“宏阳走上十二级水泥台阶。为什么像法庭、派出所这样的行政单位总是要将台阶修得那么高?佑生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它不像农技站那样只修三四级?派出所这房子原是信用社的,台阶原只有八级,接收过来后改成十二级了。为什么?因为它要你在攀登的过程中,逐渐忘记自己紧要的事(我们乡下人总是以事情的紧要性为心理凭恃,放任自己气焰嚣张、恣意妄为而少于对自己的言行进行管束),转而思考自己和它的关系。冰冷而巍峨的建筑总是暗示着人们:注意,我是主宰,而非供你差遣的仆人,你考虑清楚。有些人仅仅因为畏惧这种阵势而放弃申告,因为害怕申告所耗费的成本要比不申告高,或者所带来的后果要比不申告严重。宏阳走上去后,敲门并不坚决。他示意这是先礼后兵。然而我们都知道是他内心出现了慌张。每个人事到临头都会出现一阵慌张,不是吗。他无法控制吞咽口水时所发出的声响,甚至要频繁拢起嘴唇悄悄吐气。他还朝那正门左侧挂着的白底黑字牌子以及墙面上凸起的砂粒失神地看,就像是在寻求它的支援。不过,随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像是看戏一样自觉地围过来,对他翘首以盼(有的人还搬来凳子)——他就没什么退路了。派出所内部一再的沉默也助长了他的气势。他起先用拳头敲。手敲肿后,用脚。一脚脚地踹。因为门太厚,他并没踹出什么声响。当有人递过来一把锄头时,他接过来,举起来就朝大门打。后者这才像受惊的牲畜,猛然弹动了一下。传来铁闩受压和木质纤维断裂的闷响。”

“派出所就一直没反应么?”许佑生问。

“有。民警小狄推开二楼窗户,问:‘什么事?’宏阳指着他说:‘我来讨一个说法。’小狄说:‘什么?’宏阳说:‘我说我来讨个说法。’小狄说:‘你谁啊?’宏阳说:‘艾湾宏阳。’小狄说:‘你来得正好。’我们听见窗帘哗的一声拉上。一个人在匆匆地穿裤子,将脚踩进皮鞋,还跺了几下脚。他拉开抽屉取出警棍,在桌面上连敲几次,然后咣的一声关上门。小狄是派出所当时惟一的狠角色。”

“搞起来了?”许佑生问。

“没有。我们明明听见他穿过走廊和木楼梯,蹬蹬噔往楼下跑,却没见他打开大门走出来。”

“那算什么狠角色?”许佑生说。

“等我讲完你就知道了。过了会儿,楼上又打开一扇窗户,副教导员那颗毛发稀疏的脑袋伸出来。刚过三十他就满脸皱纹,这是勤于算计所留下的脸相。他说话言和意顺,口气充满商量,然而骨子里却自私自利,心肠也比较坏。他说:‘宏阳,你要讨什么说法,说来听听呢。’”

“两人打架,为什么只关施仁?”

“哦,这事情啊,还不是张雷打不过你们施仁。伤有轻重之分,张雷就重一点。我们也是结合实际情况,让他先去的卫生院。我们又不懂止血,你说是吧。又不是说就此放了。”

“要关一起关,要放一起放。”

“你看道理我跟你也讲清了,我们总不能让他死在派出所对吧。血流成那样你也不是没听说过。工作总是要做的,怎么做,就只能这么做,你说是不?”

“不,要放就一起放,你快把施仁放了,张雷什么时候归案,我就什么时候把施仁送回来。我也可以给你保证。”

“宏阳老表,是宏阳对吧,我说了张雷马上就回来了。他下午回来,你下午又把施仁送回来,不是平白无故多出一事吗。这样,我保证张雷二十四小时内归案,超过一分钟你都拿我是问,你看怎样?”

“不行。”

“老表你是信不过我咯?”

“没有信得过信不过的。”也许是意识到这样绕着说话容易折损自家的气势,宏阳紧接着又说:“你现在就干脆点,放还是不放?”副教导员望了很久,点点头,说:“你稍等会儿,我去问问所长。”他小心拉上窗户,插上插销。我们看见那一直保留在他嘴角的笑,倏然而逝。他忍下了。他的事情做完了。他迎着所长求援的眼光走过去,说:“这帮人啊——”话没说完,便开始摇头。

所长重新坐进沙发,脸憋得紫红,发出腹背受敌者才有的长叹。你让我想想,他身体前倾,双手扶住颧骨,向按捺不住的小狄示意。他的仕途之船早已搁浅,现今的问题不是能不能升迁,而是会不会降职甚至是褫职。他是政委的私臣如今政委退休已有时日,目前还是以副所长身份主持派出所工作。当初,他坐吉普车自县城降临范镇时有如大员,劈面却迎来一堆来自商店、餐馆、修配厂的账单,以及欠员工的白条(派出所需解决联防队员、司机的全部工资及民警的部分工资,那民警的部分工资本应由地方财政发放,但后者要求此笔款项从前者上缴的罚没收入里返还,因此等于是由派出所自己解决)。

开工还需准备烧油费、维修费、差旅费、招待费以及食堂买菜的费用。因此为着让“机器运转”,他向小偷,赌徒,嫖客,妓女,黑车车主甚至是盗伐林木、盗运烟草的个体户课收罚款。而这些人没有一个称得上罪大恶极。几番规模性的行动下来(按镇上人说是焚林而畋,竭泽而渔),镇上便河清海晏,找不到下手的对象了。因此需要到偏远乡下夜巡,看有无漏网之鱼。这活儿辛苦,得罪人,同时还面临着人身安全危险。没有谁愿走在前头。惟小狄除外。小狄从省公安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至此,刚获得法律所赋予的执法权,领到手铐、警棍与留置室的钥匙。像新婚中人成瘾于房事,对惩办他人他也有着毫无节制的喜爱,按照那些老警察的说法是没见过世面的喜爱。“一天不打人就手痒痒。”

这不是别人说的,而是小狄自己说的。很多人不归他审理,但只要被他撞见,也免不了挨一顿揍,就像进来的都要经他验收。“说,老实交代。”他总是这样对着人吼。有时对方明明已交代完毕,他却还是要过来抽几嘴巴。所长知道他是定时炸弹,迟早会将自己的前途炸得灰飞烟灭,奈何手头又无别人可用,因此只能抱着侥幸心理用他,用一天是一天。“在家听我的,在外听小狄。”所长说。

他在正常架构之外另设一个巡逻队,任命小狄为队长。他故意将副教导员也塞进夜巡队,归小狄指挥。所长恨透这鬣狗一样跟在后头等待他犯错的副教导员,总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这极有耐心的副职给取而代之。为了巩固小狄的权威,有时他也参加夜巡,他强调军中无戏言,在这里谁都得听小狄安排,“包括我。”小狄是名出色的猎人,对隐蔽的违法勾当有着天才般的嗅觉,有时在一里之外他就能根据民居的灯火判断出是否有聚赌,以及赌多大多小。他总是去餐馆及商铺询问最近谁使钱比较大。有些人是这样,有了钱必然去赌。小狄还随身带着狗粮。他知道胆怯的赌徒会安排狗守在村口至少是在门口,他有办法让这些狗不总是嚷嚷。他纪律严明,绝不允许队员穿皮鞋,因为一则不便于夜行,二则踩在砂路上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若非捉人需要,他也不主张使用吉普车,因为车灯容易使行动暴露。他会在到达目的地前数里就命令停车。他总是认为空手而归会让烧油变得有罪恶感,人和骡子的体力用掉也就用掉,但是油不能乱烧,油一烧就是成本。他在考虑这些问题时,已经将自己视为受托管理派出所的人。大管家。实际的二把手。这是他的自我感觉。他总是身先士卒,助跑,一脚踹开门,然后和同事进去将赌徒拖走。他有如魔童降临镇上(毫无疑问,那准备给恶人的待遇,家长恐吓孩子的套语,“别哭,××来了”,都留给了他,直到后来宏阳进来分了杯羹)。他听到一些复仇的传言,拍着胸脯说:“不怕,随时随地,老子奉陪。”他等了很久,近乎失望。却不知那些人已绕道去县城,到公安局、检察院、信访办、纪委甚至书记市长那里告状,能搭到便车的还去九江、省里。这还是没门路的,有门路的早就告到官家亲戚那儿去了。他们说的都是:“国家罚我的款可以,但不能打我呀。”那信访都是会建档的,哪里的事就归哪里的档,派出所厚厚一沓就在上级那里出了名(“怎么又是——”)。因此书记市长不喜欢局长,局长也不喜欢所长。这局长倒不愿意为对方不是自己人就将对方的乌纱帽摘掉,但是——“你不能老是让我为你到书记市长那里去做检讨对吧。”局长说。如是者三,所长竟然恐惧于上县。每从县城回来,便脸色铁青,望着小狄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终只能挽着对方肩膀安慰几句,期待对方能心领神会。可人就是那样,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话只要说重一点,小狄便撒娇,叫不太动。这叫不动的几日派出所便显露出坐吃山空的迹象。

因此所长只能又用另一种苦口婆心来劝引。如今这事,是小狄一手提一个,将施仁和张雷提到派出所的,却不是小狄犯了什么错。斗殴抓人再正常不过。法律法规就是这么定的。说到底,所谓讨说法只是宏阳自己要来耍横。但这耍横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向双腿不堪重负、形势岌岌可危的所长。在他面前,粪窟之上只盖着一层宣纸,走过去就还是一所之长,走不过去就牺牲了也。他张开五指摩挲着脸,思索着局长下的最后通牒(“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看着办吧。”),想不出解脱之道,因此只能反复对小狄说:“你让我再想想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小狄说。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怎么就不听话。”

“还要怎么听话,难道让他们冲进来吗?”

“不是这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注意影响。”

“派出所都让人打进来了,影响还不大?”

“我怎么独独就跟你说不清楚。”

“你想想怎么说清楚吧,我实在坐不住了。”

“站住,”所长发起火来,“就是你不冷静,惹出这么多事,搞得现在极为被动你知道吗。跟你说了,不要惹事,不要惹事,还要去惹,你惹得起吗。我一再跟你说冷静,你冷静什么了。”

“我怎么了?”

“你搞得影响多坏你知道吗。你弄出一摊子事,我擦屁股到现在还没擦干净。”

“那真是辛苦您了。”

“下次出事你自己负责,你自己跟人去认错,钱从你自己工资里扣,我跟你讲。”

“那敢情好。”小狄连哧数声,高声说怕是凉了众兄弟的心啊,阔步走向正厅内勤室。这原是信用社办理存贷款的地方,铁栅刷了银漆,现在被派出所改造为户政窗口。有时有人抓来就铐在这栅栏上。小狄走过去,揪住施仁的头朝栅栏连撞三次,方才打开手铐,将他从后门放了。烧火的小孩关切地看着他,结果被他一脚踢哭。“你妈的瘪,是谁让你将大门锁上的?”小狄说。施仁绕到街上时,挥舞着留有勒痕的双手,像甘地、曼德拉或者卡斯特罗那样走向他的支持者。我们鼓噪着,簇拥着他和宏阳回家。街道的尘土以及新浇的松软的沥青里留下我们密集的脚印与痰渍。集市慢慢复苏,慢慢萧条,正如日出日落,但舆论的喧哗鼎沸却持续多日。那天派出所最终没有开门。所长主持开会,重新宣读关于创建群众满意派出所的通知,并强调如何贯彻落实,说到底就是工作方式方法要注意。所长请大家做批评与自我批评。副教导员不时颔首,小狄中途离席。他骑着摩托从范镇街绝尘而去,回到四十里外的家中钓鱼。派出所大门上好些天都留着宏阳的鞋印与锄击的痕印。后来所长调往户政科,终于向局长拍桌子:“你让我们从他们手里搞钱又要让他们满意你当他们是傻子吗?你每天坐办公室他们找你你就说——啊老乡别急问题我替你们来解决——他们当然对你满意可我们呢?你知道我们有多难吗?”话原是小狄骂他的,未来局长也会借来骂书记市长。

从此没人再提及宏阳哎呀哎呀、呼痛告饶的丑事了。然而佑生,那精彩的事究竟没完。还有后章。一周后,在整个艾湾还沉浸在微微醉意中时,小狄骑蓝色嘉陵像一枚刀自滚滚尘烟中飞进来。这摩托是当时派出所最好的一台,猛然停住后,还漂亮地甩了下尾。“叫艾宏阳死出来。”他喊道。然后双腿夹着坐垫左右摇晃,估量着油不够,便用脚拨着地面,蹭到宏植门前的油桶边。“给加点。”他拨好单撑,定睛看着正拿毛巾擦手的施仁。后者半弓着身子,站在那里。小狄旋开油箱盖,重复道:“我说给加点。”

施仁便接过油箱盖,放在凳上,而后将皮管插进油桶,自己捉着另一头吮吸起来,吸出油后赶紧插进摩托车油箱。“孩子们,快来扶住。”施仁说,一边抱着立在两张长凳上的油桶。有几名小孩过来扶住那倾斜着的油桶。小狄长着山里人那样黑亮的皮肤,牙齿却极为洁白。这由一日三次每次十五分钟刷牙刷出来的洁白,反应了他要将自己塑造为城里人、现代人的决心。小狄找来一把竹梢扫帚,将打谷场上的鸡屎、菜叶及尖锐的小石子扫走,随后又将一篾簟的红薯干拽出去。什么事,宏阳走过来。小狄便仰起头来看。“我以为是个什么东西。”小狄说。在省公安专科学校散打比赛时小狄是同级别第三,本有机会拿低一级别的第一,但据他说他不愿占那个便宜。他往往只下一拳人们便口吐鲜血,他们在告状时凄惨地说身体内原本结实的骨头就这样被他一脚踹断。“喀嚓一声啊,领导,九十度骨折。”他们一边将血咳出来,一边伤心地哭泣。现在,小狄对着宏阳招招手。

“干什么?”宏阳问。

“打一架,还干什么,”小狄脱下制服,露出锻炼得极为结实的身体,“赢了,带走施仁;你赢了,我从此不过问艾湾任何事。”宏阳思考很久,说可以。“没有讲究,生死由命,一方认输为止。”小狄接着说。宏阳点头,跟着脱掉上衣并拔下布鞋,他以为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我们中有人说:“叫你吃屎你也去吃?”宏阳凶恶地盯过去那人便闭嘴了。仿佛这只是他宏阳个人和小狄之间的事,是分属于两派、两国、两个阵营但仍属于英雄与英雄之间的事。

“怎么开始?”他问。

“你说开始就开始。”小狄说。

“开始。”宏阳说,狐疑着走向场地内。小狄来回交换支撑腿,围着他跳来跳去,间或站住低头,让双拳在收拢的胸前螺旋桨一般搅动。宏阳看着这经验之外的仪式,伸出左拳,顶在前方,同时将右拳提至肩前,再次说开始。以往他都是这样打架,仗着个子不矮,一只手顶着对方脑袋一只手不停打过去,有时是高举拳头砸过去,就像木匠扶着大钉砸进去。其拳如斧,打在肉身上时往往特别响。然而今天这拳头却屡次落空。小狄跳了几次,迅雷不及掩耳,侧肩低身过来就抄宏阳双腿。宏阳猛往后退,然而还是被捉走一只脚踝。小狄拉着它,往左跑,宏阳便跟着单腿往左跳。往右跑,宏阳又跟着往右跳。

直到小狄玩厌了将它丢掉。来,继续小狄向面色紫涨的宏阳招手。这科班俊杰一步一步前挪,前腿落下时便极为有力地站稳,而后腿轻巧跟随到位。在他面前,宏阳就像个苕瘪,虽全神贯注躲让,还是在腹部、耳根、喉结和下巴颏儿那里吃下数拳,最远的一记打到眼部。有时,那只有一米六五的小狄还会来上一记旋转后踢腿,脚后跟就从宏阳鼻尖处擦过。所幸宏阳身高体大,比别人更能抗击打,他就赖着自己的身体任对方打。在这点上他极为理智,只交锋一回合他就清楚自己毫无能力反击。而围观的我们,还想当然地以为只要他没倒地就一定还有机会干倒对方。他盯着对方的动作,快速分析其中含义,以为避让做出提前量。他开始清楚何为实,何为虚,何为虚中有实,何为实中有虚,何为化虚为实,又何为避实就虚,同时对人体结构也有恍然大悟之感(比如绝不能让人重击反关节)。

他在对方蝴蝶般的舞步中转来转去。他在等着对方宣布结束,也在等待自己这样做。他想在举拳投降前最好还是能扛一会儿,这意味着他为施仁尽力了。事情本来就这样走走程序算了,却未料出了插曲。打到好一阵子时,两人汗如雨注,那小狄自恃优势明显,用手臂去擦汗。是的,匆匆用手臂去抹遮住右眼的汗水,同时左臂像死掉了那样耷拉着。他没说等一下,也没说暂停。在准备擦汗时他的双腿还在交替跳着,直到那汗水辣得他眼睛发痛,他才停下脚步专注地擦它。我们几乎是同时低声地提醒宏阳——踹啊踹啊你快踹他啊——这喊声夹杂着发现机密的极大兴奋,以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焦灼。宏阳的大脑始终敞着,吸收、分析对方的一切信息,极为紧张、专注同时脆弱,凭空刺入的喊声使他猛打了一个寒噤。

那死去的攻击对方的欲望重新归来。他抬起腿。上身仍在防卫而一条腿干巴巴地抬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知道事情坏了。根本就没看他的小狄冲过来,准确地抱起——不是那条抬起的腿而恰恰是那条支撑腿——用肩一顶,将宏阳摔倒。一米七七的身躯像伐倒的巨树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我们都听见从宏阳咽喉内发出极为悲哀的呻吟。如果小狄昂首骑上去,像武松打虎那样,怕是几拳就要将他打死。但所幸的是,佑生,宏阳依靠小时打烂架打出的一些招法,在被抱摔的同时便本能地抓住对方的脑袋(也许还可以说是抠),将对方也带倒在地。他们夹缠在一起。小狄躺着压住宏阳,挺起下身,用双腿死死锁住宏阳的两只小腿(不时用一边脚后跟扳另一边的脚面以使控制更牢固),而宏阳则用手臂夹住小狄的头,不停摇晃自己的身体,试图翻身。僵持了一会儿,他们像是商量好,同时分开又在闪电那么快的时间内重新纠缠在一起:小狄蹲踞着,想从宏阳的一边大腿捞走宏阳的重心,而宏阳扑向小狄的背部,死死压住小狄。

小狄的两只脚掌来回踩踏着地面,背部拱起有如开荒牛,而宏阳尽量将对方往下压,试图让对方膝盖着地。他们像根雕长时间缠在一起。汗珠大颗掉下。裤子里的内裤都湿透了。背部沾染大片灰尘。我们心里不止一次涌出猥琐的欲望,想抄起石头将他们的脑壳击碎,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也没有比这更苕的两个人了。燕窝周、田家铺与港北的看客都来了。“算了吧。”下源村村委会主任说。而自一开始便惴惴不安的施仁也说:“阳爷,我跟他去就是。”

宏阳头紧贴着小狄臀部,像是要死了那样说:“我说都给我滚。”时光一把一把漏掉。日既已西,地热渐散,霉菌般的黑暗正从深远处渗透过来。这对地主来说没什么,对客人而言却极为糟糕。一天就这么过去,而他还没把事情办完。因此,在两人终因某种荒谬而不得不分开后,小狄使了个假动作,便急切地发起总攻。使用的还是惯常的招法:弓着身体,用铁钳般的双手去抄袭对手立足的双腿。这一次他扑得过狠,过急,以至身体与地面形成的角度不到三十度,最后他几乎是鱼跃着去捞宏阳的双腿。宏阳惊慌地连连后退,快要摔倒了,被我们给搂住。小狄完全扑了个空。

我们看见他像侦察兵那样爬行了一两步后,用额头撞击地面,又用拳头捶地面。他在对这次失利进行技术性反思,而忘记了自己与对方订立的契约。就在阴暗的光线下,宏阳大步走来,抬起一条腿,准备一脚踩烂他的脑袋。我们紧闭双眼,不敢去看。有的人还捂上耳朵。然而惨叫声并未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很不够意思的闷响。宏阳踹偏了。

是的,踹偏了。那一蹬,来自地面的反作用力,反过来让宏阳极为痛苦。他咧着嘴,吹气,将那条腿提起来,就像害怕烫一样,不敢再让它沾地。然后,他仰起头(这时候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肿得看不见),一字一顿地说:“不输不赢,咱们不输不赢。”他脸上到处是泪,泪水和汗、血、灰尘混杂在一起,变成污泥。目前所处的这个结果无疑使他放松。他在享受这放松。而在另外一个结果里,他杀死一名公家人,正处在最为寒冷和最为恐惧的时刻。就在最后的零点零一秒,理智拦截住逞一时之快的冲动。巨大的脚掌擦着小狄的耳朵踹下去。据说那几天,打谷场的地皮上还看得见这凶狠一脚所留下的痕印。小狄爬起来,拱拳说承让。不得不说小狄是条汉子。他捡走衣服,拔上鞋,跨上摩托像一枚刀飞出去。“不吃了饭再走啊。”村委会主任说。“不吃了。”他说。地面到处是血。远处还有人左一晃右一晃地骑来。已经完啦,结束啦,有人大喊而来者不管不顾。宏阳双腿颤巍巍的,茫然看着小狄离去,直至连黑影也看不见了,方才转身。

在胡安·鲁尔福短篇《那个人》(倪华迪译,收入《外国短篇小说经典100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里,有这么一段:

“追踪他的人说:“他干得很漂亮,竟然没弄醒他们。他一定是一点左右到的,这正是人们沉睡的时候,正是人们在道了‘晚安’之后昏然睡去的时候,正是人们把生命托付黑夜的时候,正是人们身躯的疲劳拨断猜疑之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