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讨价还价

晴朗里,下午两三点的日光浓稠得像一碗熬了多年的汤。融化的雪闪着粼粼银光,像坠落在大地上的星星。簇簇流淌的化掉的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奏着安详的午后曲。

永安镇的火车站位置偏远,在镇外十几里路,冷清得不像话。一天只有一班火车经过这里,候车站建在轨道边。候车站曾是一个古老的神庙,经过风吹日晒依然坚固顽强,后来人们拆了墙,打造了一排排长条木凳,紧密到没有间隔。远远望去,古意盎然。

老站长守着这个老地方,从青葱到白头。他没有出过这个镇子,一生孤苦,但是他见过远方的风,风里有很多游子的故事。再过一会,这片阳光对他这个老年人来说就有些砭骨了。他慢悠悠地直起身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对身边看报的年轻人说:“今天有一列火车要在这里停一会,镇上好久没有来过外人了。”

年轻人抖抖手上的报纸,翻了一下,泛黄的旧报纸上有连载的小说,适合打发时间。他翘着二郎腿,剧烈运动后的肌肉微微颤抖,脚上的胶底布鞋满是灰尘,运动裤被汗浸湿,贴在小腿上,冰敷一般刺激。找不到精彩的内容,他放下手中的报纸,眯了眯眼睛眺望远方,说:“自我以后,很久没有人来了呢。”

老人连笑声也颤巍巍的,他缓慢起身,收起为年轻人准备的毛巾,走进屋里,似乎要再做一遍清理。

安森林耸动肩膀,骨骼的咯吱声叫嚣着疲惫,他干脆把报纸盖在脸上,抱着双臂小憩。阳光太好,隔着厚厚的黑色棉袄投下来,肌肤仍有暖意,小风嗖嗖,让裸露的耳朵尤其冷,他拉上拉链,把下巴塞进衣服领子。整个人像是一座沉睡的火山。

火车的呜呜声首当其冲,笨重而浩大,老式的绿皮火车没来由地透露一种脏意,满是岁月清洗的斑驳。火车是个慢家伙,开得慢,停得慢,十来分钟已经算是一站的过客。

睁开眼,看到火车发动,正要探究来客,一阵风迷了眼。暗香随着粗犷的风袭来,是城市里精致的香水味道,夹杂了风沙,味阶不觉打扰,反而更加丰富。

再睁开眼来,一个人影在不远处拉着行李箱走来,黑是大衣皮靴的冷酷,白是面容柔荑的清纯,软硬皆有,层次分明,坦坦然踢着正步,几乎要为她配上铿锵玫瑰的音乐。

宋盈烁敏锐地察觉到目光,谨慎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人,没有任何感情的观察,仿佛他安森林是一石一鸟。也许是没有搜索到危险的迹象,宋盈烁的眼睛水流一样淌过这个陌生人。

一个年轻女孩而已,她何至于冷漠至此?

安森林饶有兴趣地一直盯着她看,女孩无动于衷。忽然,她抬起头看向上方,脸上露出一种笑意,仿佛南极冰川破夜后的第一缕曙光,苍白稀奇。好奇地追寻她的目光,发现有一双鸟儿在空中盘旋嬉戏,鸟儿飞得极高极高,时而缠绵交错着飞翔,时而分开互相挑逗着捉弄,冬天里难得见如此生机。

嘴角挂着笑容,回过神来,女孩已经走了过去,她站在公交车站牌边,脊背笔直,大风吹起她的大衣,飘摇的衣角翩翩,竟然让人无端想起“魏晋风骨”这个词。

安森林“呵”了一声,总觉得这样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现实。

宋盈烁毫不自知,回想着这个占据了候车站最中间座位的唯一的人。

选择最中间座位的人,是不期待故事的人。边缘的人拥有选择,拥有可以看见风景的视角和离开的自由,因此期望故事也向往自由。而坐在最中间的人,任由陌生的人困住自己。

不求出路,是自我放弃的孤独。

兀自出神,手上一空,发现行李箱把手被人拿走。面上丝毫没有浮动,宋盈烁看向那个脏兮兮的流浪汉。安森林拉下帽子,露出乱蓬蓬的脑袋,咧嘴一笑:“你要去永安镇?公交车一天才有一辆,你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要不说缘分呢,咱们顺路,要不我捎你一程?”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宋盈烁犹豫了一下,问:“多少钱?”

安森林一口咬定五百块。

他狮子大开口,宋盈烁反而放下心来,她说:“好,去警察局。”

宋盈烁带了个大箱子,滚轮经过静音处理,听着就很不一样。安森林暗忖自己这笔有的捞,热情无比,一路呼呼生风,小电动三轮车尽心尽力。他哼着小曲儿,一只手握着车把,一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他好奇地回头瞅了几眼,搭讪:“美眉,看你不是本地人,你是来干吗的呀?”

“美眉……”宋盈烁在心里琢磨这是零几年的称呼吧,估摸着他年龄没有很大,莫非这地方网络通讯那么不发达?安森林频频回头,怕遇到交通事故,宋盈烁只得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开尊口回答:“不跟你说。”

“……”车子颠簸了一下,安森林回头干笑着套近乎,“美女说话很直接啊。”

宋盈烁不接话,暖洋洋的阳光晒得人浑身乏力,舟车劳顿到此已经是筋疲力尽,只等到了警察局找到林叔,有一个安置的地方可以好好睡一觉。

安森林在此刻完全展现了雄性动物在心仪的人面前炫耀力量的本能,路途遥远,加大马力,两个小时路程,小三轮一路突突地硬是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他殷勤地下车去扶已经晕头转向的宋盈烁,把大主顾送到警察局门前台阶,一脸热情地又帮她把箱子拿过来。

宋盈烁不满地接过箱子,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怪,是斜着的,冷漠中又有一丝调皮。

等安森林体会到那一丝调皮,宋盈烁已经撒丫子跑进了警察局,还喊着:“抢劫了!抢劫了!”安森林拔腿就追,姑娘这一手出得他刷新三观,措手不及,根本没办法抓住赖账的宋盈烁。宋盈烁一脚踏进警察局门口,料定安森林不敢进来,两人门里门外,一时大眼瞪小眼。

“五百块太贵了,我知道你在坑我,你说个价钱,合理我就给你,不合理,你一毛也别想要。”宋盈烁声音低沉,刚才呼喊的声音并不大,是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凑近看,她的皮肤并不好,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团子,脖颈细长,像一束从撒哈拉沙漠沙脊上借来的曲线。警察局大厅没有亮灯,外面黄昏悄然而至,光线暧昧处,她的韵味和美就像寄生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放肆张扬。可是眉眼端庄犹如宫墙的朱砂,眼神静默深远,厚重绵长。这是一个美的百转千回的人,是一本可以好好读的书。

玻璃门外,安森林挪不开眼睛,她太美了,美得不像话,美得让自己都几乎信了一见钟情那么扯的词。

“你这是在警察局门口对我耍流氓吗?”宋盈烁觉得这个人可以在这种场合想入非非,不是智商低下就是神经有问题。

“什么耍流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看你两眼怎么了!好看还不能看了,你长那么好看还怪我咯!”安森林开启滑头模式,试图逗笑美女,有来有往地聊聊。他凑近大门,宋盈烁戒心很大地后退几步,他赶紧停住,双手摊开,表示自己的单纯,“我只是挺欣赏你的,我想和你当朋友。”

“我也挺欣赏你的。”

“真的吗?”安森林惊喜。宋盈烁冷冷一笑:“我挺欣赏你的眼光和愚勇的。”

安森林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着说:“鱼什么?”

多说无益,宋盈烁不和他再纠缠,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伸手等待安森林来接,手抬到自己眼睛下,胸口上,是一个很有礼貌的高度。安森林就是不接,他还想再搭两句话,没想到宋盈烁甩手扔在了地上,扬长而去。她步子跨得大,几步就转弯,背影消失在不远处。

“哼哼,”确认宋盈烁已经离开,不顾经过的人异样的眼光,安森林弯腰捡起钱,谁还会和钱过不去。捡起来,他探头探脑,知道不会再看到那个身影,暗自嘟囔,“小丫头脾气还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