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志异之寂灭(终章)

1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队行人和马车,在夕阳下行走着。落日熔金,夕阳的余晖洒在人身上,给每个人的脸都镀上了一层金光。景致虽美,却无人有心欣赏。

百灵坐在马车里,望着沉睡中的楚九臻,心急如焚。楚九臻虽紧闭着眼,但神情并不安稳,仿佛正经历着梦魇。

她修眉紧皱,唇角下弯,面色苍白,额头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周身笼罩在一团黑气中,双手紧抠着卧榻边缘,指节泛白,青筋尽现。

这让百灵备受煎熬,他起身打起帘子,对着正骑马与马车并行的沈临安道:“阿九情况依然不见好转,烦请沈大人再去请太子过来一趟。”

楚九臻自那日使用灵力溯回时间,帮助花容清除体内的血蛊后,便陷入沉睡。慢慢的,不断地有黑气自她体内溢出,如今这黑气日渐浓郁,更影响得她睡都睡不安稳了。

沈临安十分担忧地朝马车内望了一眼,点了点头,策马走了。他是凡人,看不见那些黑气,但是从百灵的神色中能感觉到,这次情况不一般。

魇昇其实一刻前才从楚九臻的马车离开,接到传讯后,又带着御医来到了她的马车前。为了掩人耳目,再次吩咐李太医给楚九臻诊脉查看了一番。

李太医同样看不见楚九臻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黑气,在他看来,楚九臻只是寻常的昏睡。只是不知为何一直叫不醒,好在太子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只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魇昇坐在百灵对面,尽量语气平和:“你要我说多少遍,阿九这个情况,很可能跟那些千年怨灵有关。怨灵们替她解开了体内魂枷锁的封印,她的灵力苏醒后为了自保,必须将怨灵的煞气清除体外。你现在看见的黑气,就是怨灵们的煞气。”

百灵瞪了他一眼,“可阿九是渡魂引,她自身可以净化煞气。如今不仅不能净化这些煞气,还让她十分痛苦,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记忆在一点点地汇聚回来。你也知道,有些记忆于她来说,本就很痛苦。再说,她成为渡魂引时,灵力大半被封印,又受了雷刑,身体本就孱弱。这一次,苏醒的可还有那个人的一半神力,这过程,必定是艰辛的。”魇昇好看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担忧,“希望阿九能尽快挺过来。”

百灵也瞬间变了脸色,虽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但神灵向来警觉。估计他们私自替楚九臻解了封印的事,这会儿怕是已惊天上人了。

魇昇刚想说什么,还未开口,一阵强劲的狂风吹了过来,差点掀翻了马车。队伍也被这狂风吹散,一时间马的嘶鸣和人的叫喊声,混杂在一起,响彻四野。

“快看,快看,那是什么?”有人惊慌失措地喊道。人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数道黑气,自地平线出快速膨胀、壮大,继而朝他们席卷而来。

随之天地失色,黑暗降临,无数的荧光,在黑暗中闪烁着。伴随着哀怨的哭泣,愤怒的咆哮,刺激着这些人紧张的神经。

有人在哭喊,“这是怎么了?救命,有妖怪……有妖怪在抓我!”

魇昇透过马车窗户望出去,神情冷漠,他知道百灵也在看着。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没想到,那些人手段竟卑劣至此。

2

百灵看见那黑气在不断吞噬那些四散跑开的人,以及惊慌的马。每吞噬一个人,那荧光便亮了几分,再往近处来时,竟然是一双双瞳孔血红的眼睛。

“是暗妖!魇昇,竟然是暗妖!”百灵幻化出斩妖刀,眼神充满戒备,伸手将马车外正努力控制坐骑的沈临安,拉进了马车内。与此同时,魇昇衣袖一挥,在马车周围撑开了一个结界。

沈临安有些失神,因为一刻前还人声嘈杂的四周,很快便再也听不见人的喊声了。而那哀怨的、愤怒的啸叫声越来越大,伴随着巨大的压迫感向他袭来。

魇昇神色凝重起来,“暗妖”二字意味着什么,他再熟悉不过。因为暗妖是游离于三界之外,因黑暗而生,与天地同宗同源的怪物。在上古末期,暗妖曾为祸三界,被诸神联手封印在招摇山下。

后来天地秩序发生变化,天地间不再需要拥有强大力量的上古之神了,诸神便一个接一个地寂灭了。可黑暗一直在,暗妖也就一直存在着。

五千年前神魔两族爆发了一次大战,当时的魔君还是魇昇的父亲影霑。影霑一心想取得胜利,竟然不惜打开暗妖的封印,将其放出。最后那场战役,因暗妖的参与,神人魔三界都死伤无数。最后是渌尧上神合三界之力,历尽千般劫难,才重新将暗妖镇压回去。

渌尧上神也因此心力枯竭,那之后不久,便陷入沉睡。神界对外声称,渌尧上神在下凡渡劫,但三界的人都知道,本尊过度虚弱的神,元神能不能归位是未知的。

正因如此,天界尽了最大所能,削弱了魔族的势力,还将其驱逐去偏远的炎荒之地,为的就是最大程度防止魔族再次生事。因为渌尧上神是天地间唯一一个幸存的,由天地孕育的上古之神,也只有他的神力,才能封印暗妖。失去了这个依靠,三界的人,再无力对抗暗妖。

如今暗妖又重见天日,三界之内,魔族势微,人族没有这个力量,妖族从不参与三界争斗,能放出暗妖的,只有天界的人。

魇昇看了一眼沉睡着的楚九臻,又转过头望着正挥动斩妖刀,加强结界的百灵。思忖了一番后,沉声道:“百灵,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关于阿九身世的事,我知道多少吗?其实之前我一直不确定,直到今天看见暗妖,就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

百灵一手举着斩妖刀,一边皱眉看着结界边缘渗透的黑气,“什么猜想?”

魇昇没有说话,而是钻进马车,将楚九臻抱了出来,朝结界边缘走过去。

沈临安和百灵一惊,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太子殿下,那边危险!”

“魇昇,你干什么?”

魇昇停住脚步,朝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平举着双手,将楚九臻放在半空中。很快,那些自结界外进入结界内的,属于暗妖的煞气,汇入了萦绕在楚九臻身旁的黑气中。

结界外,暗妖的那些闪着红光的眼睛,瞬间又胀大许多。

沈临安指着楚九臻道:“方才那些黑气……那怪物的黑气,在外围转动着!”

的确,那些属于暗妖的煞气,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入结界内,像一只小兽般,围着楚九臻打着圈地转动。而结界外那原本哀怨的啸叫,此刻竟然变得兴奋了起来。

百灵呆住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魇昇一脸了然,他问百灵:“你有没有听说过,渌尧上神曾在神魔大战的战场上,捡回去了一个混元体。传说那个混元体中,既有暗妖的煞气,也有渌尧上神的血脉。当时的渌尧上神和暗妖,各有损伤,那个混元体就是吸收了来自双方的力量而诞生的,也就是说,它一半属于光明,一半属于黑暗。”

“你的意思……阿九就是那个混元体?”百灵沉思着,忽然猛地摇头,“不可能,阿九的本体是一棵瑶草。”她是瑶草修成的仙身,怎么可能是那个人神妖都想得而诛之的混元体!

3

魇昇自然理解百灵的心情,因为那个混元体,从出生开始,便为神界的人所忌惮。

光明和黑暗诞生的孩子,既是天地的恩赐,也可能会变成不可估量的灾难。因为它本性不定,又拥有强大的力量,稍有不慎,即可毁天灭地。

他看着楚九臻此刻沉睡的容颜,那张脸,极其美丽,谁会将她与魔鬼联系在一起?可暗妖此刻的反应,足以证明,她是属于黑暗的。那么神界的人,放出暗妖又是为了什么?激醒尚在沉睡中的渌尧上神吗?

魇昇又深深看了一眼沈临安,后者一脸焦灼与不安,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多么柔弱和无助的人类,那个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这样的面目示人吧。

百灵在他这样的眼神中,起了警觉,他不动声色地横跨在魇昇和沈临安中间,对他说,“把阿九给我。”

魇昇唇角勾起一抹嘲笑,“怎么?怀疑我将它放出来的?”他指着结界外在黑暗中闪烁的那些眼睛,冷声道:“现在才察觉,是不是有点晚了?”

百灵听出了魇昇语气里的不满,自知失言,于是转移话题:“我曾亲眼见到,阿九的本体是一株瑶草。你为何说她不是瑶草?”

魇昇垂下眼眸,属于人类太子那张十五岁少年的脸上,露出些许悲伤:“因为那株瑶草,是渌尧上神向我娘亲讨要的,也是我亲手浇灌的,在难修殿里。你说你见过阿九的本体,一定是在你重回妖族,以妖族太子的身份,来上观院修习术法的时候吧。”

这下轮到百灵沉默了,魇昇所言非虚。那次神魔大战后,魔君影霑身受重伤,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作为人质,敬献给天庭。魔后灵瑶原本是天界掌管各类仙草的神姬,因爱上魔君后,和亲去了魔族,生下了魇昇。

因此虽说是魔族人质,灵瑶和魇昇在天界并未受到苛待,依旧住在灵瑶原先的神殿中。灵瑶记着丈夫造下的杀孽,将神殿改名为难修殿,开始清修。她尝试搜集在那场大战中死去的人的灵魄,放在瑶草中,帮助他们修行重生。魇昇那时,也种下了一棵没有灌注灵魄的瑶草。

有一天,渌尧上神登门来讨要一株瑶草,娘亲那里没有合适的,便将魇昇种的那棵瑶草给了他。魇昇偷偷躲在门后,看见他将一缕灵魄注入了瑶草体内。又细细向娘亲询问了照顾瑶草内灵魄的方法。

然后渌尧上神闭关了一段时间,再出现在众人眼里的时候,身旁就跟了一个小小的女童。那个女童就是阿九。

这些事情,百灵是不知道的。因为他和阿九认识比魇昇早。

百灵和阿九是在人间相遇的,那时的百灵,还是一个只有娘没有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半妖。那时的他,因为灵力被人类血统压制,他甚至没有办法收起自己头上那对尖尖的狼耳朵,和嘴里两颗晶亮的獠牙。

因此,在普通人类眼中,百灵就是一个怪物,人们都叫他怪物阿细。村里人都谣传,怪物阿细是她娘亲淫乱,和狼生下的杂种,是耻辱的存在。

所以他们将怪物阿细母子,赶到墓地旁生活,逼他们过着穴居、茹毛饮血的日子。那些可笑的凡人打着正义的名号,要让怪物阿细娘亲铭记自己淫乱犯错的罪过。

因为不能耕种,怪物阿细的娘亲每天必须得四处去寻找能果腹的吃食。村子里的小孩,便会向他扔石头,将他砸得伤痕累累。那些伤口,无论多深、多重,都会在第二天日出前,全部愈合。

这让怪物阿细慢慢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怪物。他也曾问过娘亲,那些流言是不是真的?

娘亲会在那时候,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对他说,“你的爹爹,是一个英雄。英雄的血脉,才会保佑你不受伤害。总有一天,他会来接我们离开这里。所以,你不要在意那些人怎么说。”

于是,怪物阿细跟娘亲一样坚信着他的父亲会来接他们母子,就那样忍耐地生活着,直到阿九出现。

4

阿九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下着大雪。

因为下雪,村子里的孩子们,不会来墓地这边寻衅。那样的天气,对怪物阿细来说,是难得地享受。他不怕冷,也喜欢自由自在地在雪地里奔跑,玩耍。跑累了,就靠在大树下休息。

“咚”的一声,一个果子,砸在了怪物阿细的头上。果子滚落在他脚边,是一颗红彤彤的李子,他急忙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嘻嘻……”头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怪物阿细猛地停住,仰头,看见大树的枝丫上,坐着一个十分好看的女娃娃,正在笑他,“你也是偷跑着出来玩的吗?刚才跑得那么开心,你家师父是不是也管你极其严格,不让你乱跑?”

女娃的眼神,纯真极了,看他就像跟看普通人一眼。怪物阿细忍不住去摸自己头上的耳朵,那对狼耳朵,还直直立在那里。他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迟疑着问,“你……你不怕我?”

女娃又嘻嘻笑了,“你有什么好怕的?我在师父的书里,看到了好多可怕的怪物。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阿细垂下眼眸答,“我没有师父,我只有娘亲。我平常不能这样玩,是因为那些人见了我这个模样,要打我。”

女娃从树上跳了下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阿细道:“那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因为我也没有朋友。我叫九臻,师父叫我小九,你可以叫我阿九。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们都叫我怪物阿细……”阿细接过阿九递过来的东西,打开看,是许多他没见过的吃食。味道很香甜,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那之后,阿九时常偷偷溜出来跟他一起玩。有一天,她告诉阿细,她去师父书房查阅了,他可能是雪狼族和凡人生下的孩子。雪狼族是妖族的统领者,所以阿细不是怪物,是妖族的后代。

她对阿细说:“你既然不是怪物,那也不要用怪物阿细这个名字了。我查过了,雪狼族用的姓氏是白,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你看,这一树花,开得多繁盛,耀眼。就叫白……白灼好不好?”

阿细一边点着头,一边局促地搓了搓手,因为他终于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了。“白灼,白灼……”他呢喃着,“好听,真好听。”

阿九的话还萦绕在耳边,“白灼,你的确跟那些人都不一样,但不代表你不好。因为你是阿九的朋友,对阿九来说,就是最特别的人。所以,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要大声告诉他们,你不是怪物,你是白灼,阿九的朋友。”

小小少年仰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女保证,“会的,我一定会的。下次有人再欺负我,我会大声告诉他们我有名字,我还有一个叫阿九的好朋友,她很厉害。”

阿九很欣慰地笑了,忽地又想起什么似的,看着他问:“你之前说过,你娘亲在等你爹爹回来找你们。要不这样吧,这两天我师父要出一趟远门,我偷偷去帮你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你爹爹。”

阿细本想问,她都说了,他爹爹是妖,她一个女孩怎么去找一只妖。可还没开口,阿九脖子前的一块玉,忽地发出一道亮眼的白光。

阿九神色立即变得十分慌乱,“我得回去了,师父在找我。对了,这个留给你,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就摔碎它。这东西我戴了许多年,如果碎了,我会有感应的。”然后,她取下那块玉,塞给了阿细,匆匆忙忙走了。

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阿细都没有见到她。直到那个萦绕着浓厚血腥气的夜晚,有人摔碎了那块玉,阿九才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5

阿九走后不久,阿细的娘亲就生病了,起初还能吃些野果,喝点水。后来,渐渐地什么都吃不下,甚至陷入昏睡。

阿细不得已,逾越了规矩,跑去村里,一个个敲门,希望那些人能救救他娘亲。其中有户人家的孩子,瞧见了他脖子上挂的那块玉,吵着要。那家人便硬说那块玉是他偷的,将他打得头破血流,抢了玉,赶了出去。

第二天,那个孩子戴着玉,当着其他孩子面炫耀。阿细为了抢回那块玉,失手在那个孩子脸上抓了几道血印子。谁知那个孩子回去后,就开始高热不退说胡话,脸上的伤口也迅速溃烂得不成形。

那家人见药石无用,又想到阿细的身世非比寻常,于是撺掇着村长,去请了一位法师来除妖。谁知,那位法师一见到阿细却如获至宝。他指着阿细对村民们说,此乃半妖,食其肉,喝其血,可获长生。但肉不能直接吃,须得举行祭祀,进献给鬼神后,方有效果。

昏睡中醒来的阿细娘亲,听见此言,艰难地爬到村长脚下,哀哀地恳求他放过自己的孩子。她愿意给那个受伤的孩子抵命。

可那些人听不进去,甚至有人恼恨地将她推到石壁上,鲜血喷溅而出,阿细的娘亲当场殒命。阿细哭喊着,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山谷。

他被绑进村里的祠堂,像年节祭祀时的牲口那般,供奉在桌案上。法师带着那些村民们围着他诵经祈福,看他的眼神,贪婪而恐怖。他们就那样在他跟前,交谈着,笑闹着,摩挲着准备好的,要割下他的血肉的刀。

随着祭祀仪式进入尾声,阿细渐渐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只剩下魔鬼一样的笑声,围绕在他四周。饶是如此,他依然能听见自己皮肤被割破的声音,血液流淌过的温热,以及那些人割下的肉块有多大,形似几何。

他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人解开了捆在他双手上的绳子,他拼尽最后的力量,摸索着将阿九给的那块玉攥在手里。他不想它被摔碎,不想让自己唯一的朋友来面对这一群恶魔。

可是,还是有人发现了那块玉,他们从他手里夺走它,又相互争抢,终于,玉掉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恍惚间,阿细看见阿九出现了,他想叫她离开,可是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他几乎成了一具白骨,仅剩下一口气了。

他看见阿九十分愤怒,手中的折扇一挥,便将那些意图阻挡她靠近自己的村民,摔在了祠堂的石柱上。紧接着,无数惨叫声传来。

那一夜,山神的祠堂,血流成河。那一晚,天边的一轮圆月染了血,百鬼嚎哭,山中的一切,都在瑟瑟发抖。阿九的双眸血红,周身黑气萦绕,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将那几百个参与此事的村民,全部诛杀,重新汇聚了阿细的灵肉,还他妖身。

再后来,一个白衣仙人踏着光明而来,封印了那些村民的鬼魂,也带走了浑身浴血的阿九。

至此,人间再无怪物阿细。

6

回归妖身后的百灵,主动去了妖界。经历了多番争斗,让妖王认同了他的身份,最终得以妖族太子的身份,来到了上观院修习。

上观院是天界开设的,专门教导神、妖、魔三族优秀弟子修习术法的书院。百灵第一次见到魇昇,也是在那里。

那时,他正在四处打听阿九的下落,众人根据他的描述,告诉他那个白衣仙人的渌尧上神。不过,他并未收过什么徒弟。

因为各种原因,百灵倒是和魇昇成了朋友。不久,渌尧上神便领着阿九来上观院报到,作为他唯一嫡传弟子的身份,阿九是那时才被三界的人知晓的。阿九的来处无人知晓,但是众人都知道,她体内有渌尧上神的一半神力,因此书院的人从不敢招惹她。

百灵隐约感觉到除此之外,阿九跟先前还有许多不同之处,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好在她一如既往地喜欢和他在一起,连带着魇昇,三人曾在书院度过了很愉快的一段日子。

直到后来,渌尧上神陷入沉睡,阿九被天庭责罚;魇昇父王去世,娘亲殉情,他接受天界制裁,带领魔族去了炎荒;妖王病重,百灵回了妖族继任,三人就分开了。

再见时,阿九成了渡魂引,百灵成了她的引魂兽,而魇昇的肩头似乎也有了不可推卸的责任。

百灵望着阿九,十分忧虑,无力反驳魇昇的话,因为只有混元体,才能解释阿九为何能那么快吸收鬼怪魔物的煞气。

现在看来,渌尧之所以会将自己一半神力封印在阿九体内,多半是为了压制阿九的黑暗之力。如今他们替她解开了封印,黑暗之力也苏醒了,于她来说,是福还是祸?

“现在怎么办?”百灵问魇昇。

魇昇皱眉加强了结界,“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放出暗妖,不过就目前状况来看,暗妖想吞噬阿九身上的煞气。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不让暗妖得逞。我们先撑一会儿,沉湮快来了,实在不行,我们先撤回炎荒去,无论如何,得保住阿九。”

百灵想了想,“我带阿九回妖界吧,毕竟我们那里有净灵湖。”当初神魔大战之后,天帝担忧妖族精灵修行方法不一,怕会衍生恶念,于是将净灵湖迁入了妖族境内。

净灵湖是集结了天地之间,包括人族的善念的法器,代表光明之力。尤其是这些年,人间烟火日渐昌盛,百姓安定富足,净灵湖的灵力足以抵挡暗妖一阵子。

魇昇没有异议,专心等待沉湮到来,护送他们去妖界。

可暗妖太强大了,不仅遮住了月华,还让一切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还不到一个时辰,他们苦心支撑的结界,已濒临破碎的边缘。

阿九还睡着,沈临安守在她身边,神情坚定,似乎刚刚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然后他起身,在马车旁,捡起一把长剑,走到百灵跟前,朝掌心一划,血便从之间滴滴答答地滚落。他握着拳,开始围着结界边缘走,血洒落一地。

百灵喝道:“沈临安,你干什么?”

沈临安头也不回地答,“那位……小魔君曾说,我不是普通的凡人。方才我也细细想了一遍,那次阿九在皇宫被困时,你曾用我的血破过天罗障。后来我也用我的血,帮助阿九打败过魇魔。我在想,说不定这次,我的血也对那怪物有效呢。”

百灵望了阿九一眼,有些急切:“你疯了吗?外边的是暗妖,比魇魔强大了不知多少倍,你有多少血可以用,赶紧停下来。你不能就这样死了!”你若这样死了,灵魄便真的归不了位,你对阿九来说是最重要的人,她若醒来,不会原谅这一切的。

后边的话,百灵没有说出口,他用眼神向魇昇求助,希望他能开口阻止沈临安。

魇昇沉默着摇了摇头,他知道百灵在担心什么,现在看来,即使没有沈临安,渌尧上神也可能不会醒来了。不然天界的人,何必铤而走险,放出暗妖来攻击阿九?

7

沈临安停在那里,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却有些悲伤:“百灵,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怀有很大的敌意,也不希望我走近阿九,就连这位小魔君也是。想必我前世真的跟阿九有关联,是天上的某位神仙。阿九曾对我说过,神仙渡劫,会转世为人。若死于非命,便再也回不去了。是这样吗?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个?”

他叹了口气道,“如果是这样,就没什么不可以的了。既然我前生好像也没给阿九带来什么好运气,那如今就这样走了,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吧。”说着,他又看向魇昇,“你之前说,我的前世于你也有仇怨,那今日,便一并还了吧。若我死了,还请你们,一定要保阿九平安。”

百灵刚想开口,却见星星点点的白光,自结界边缘升起,那光点一路延伸到沈临安身后。暗妖的煞气一触及白光,便瑟缩着退了回去,是他的血起作用了。而先前进入结界,正围绕着楚九臻旋转的煞气,此刻力量也弱了下来,还发出悲鸣声。

百灵和魇昇都吃了一惊,他们先前只以为,暗妖兴奋,是因为嗅到了同类的气息。现在看来,暗妖一直在找机会,想侵入楚九臻的体内,甚至是想吞噬她!

情况紧急,他们得立即想办法带走楚九臻,一时间,两人的目光都齐集沈临安。沈临安看见他的血起作用了,也十分高兴。看见百灵和魇昇都望着自己,淡笑着停下脚步,“说吧,我还能做些什么,替你们和阿九?”

魇昇朝百灵点了点头,后者顿了一下,才开口道:“我们得带阿九去一个地方,要离开这里,就需要用你的血结出一个屏障,但是……于你来说,可能真的会有性命之忧。”

百灵说得有些艰难,他先前对沈临安有敌意,是觉得阿九受雷刑与渌尧上神有关。若非那晚渌尧上神不带走阿九,收她为徒,告诫她要遵守天规,她也不会那样逆来顺受,生生受了那么多道天雷劫。所以即使在凡间,遇见渌尧上神的转世沈临安,依旧不喜欢他靠近阿九。

现在看来,渌尧上神将自己的一半神力封印在阿九的体内,实际上是为了保护她。若非渌尧上神的光明之力保护着阿九,也许,她早就是暗妖的一部分了。

沈临安出言安抚百灵道:“没关系,只要能换她平安。我一直也没为她做过什么,能出上一份力,我也很开心。”

百灵有些哽咽,“其实,你的前世,并没有带给阿九坏运气,相反,你是她很重要的人。阿九在天庭那会儿,因为是你的嫡传弟子,受到了众人的宠爱。至于后来的变故,大抵和你没什么关系,只是因着她的出身不一般罢了。”

“那就好,看来我曾经是个好神仙。”沈临安笑了笑,表情释然。

百灵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是的,一个很伟大的神。”

随后,他和魇昇一起施法,开始幻化结界。强大的灵力,裹挟着自沈临安伤口飞出的血滴,快速结成一道光幕,将四人包裹在内。

沈临安面色渐渐苍白,结界外狂风四起,风声、雨声,夹杂着万兽悲鸣,响彻云霄。百灵和魇昇都知道,那是神寂灭前的征兆。

昏睡中的楚九臻,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墨色的长发飞舞着,神情忽而凌厉,忽而不安。

可正当他们准备催动结界离开时,变故陡然发生:沈临安的血液,忽然飞向了楚九臻。不,不对,是被某种力量吸引了过去。

血滴融入楚九臻的体内,原本围绕在她身边的黑气,骤然裂开一道口子,在结界内四散游移。

楚九臻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神色冷漠地注视着他们三人,像是不认识一般。

沈临安的一滴血,滴落在她唇边,她轻轻抿了抿,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渐渐变得血红。她上下打量着沈临安,一如猛兽嗅着猎物那般。

百灵和魇昇都惊呆了。

8

楚九臻慢慢走向沈临安,白光和黑气萦绕在她四周,她长发飞舞,眼神十分可怕。

百灵和魇昇对视了一眼,下意识地将沈临安护在身后,不知道为何楚九臻会变成这样。

“阿九,阿九,你怎么了?别过来……”百灵试图唤醒楚九臻。

楚九臻看了他一眼,随后发出一串古怪的笑声,双手向虚空中一抓,沈临安惨叫一声,立即捂住了脖子,像是被掐住了一般。而结界外的暗妖,不断撞击着结界,发出尖利的啸叫。

魇昇大叫道:“她此刻被体内的煞气,迷了心智,快阻止她!”

说着,施展术法,朝楚九臻攻过去,百灵愣了一下,也挥动了斩妖刀。可是没有用,他们的灵力,还未近楚九臻的身,便被围绕在外的光晕给弹开了。

“怎么回事?好像是光明之力和黑暗之力都同时在保护她?”百灵看向魇昇。

两人正在焦灼间,天空中忽然劈下来一道炸雷,强光照亮了四野。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传来:“两个傻小子,还好意思说,都是你们干的蠢事!”

那道强光打在暗妖身上,暗妖便似受了炮烙一般,四下分散着,躲进阴影里。楚九臻身旁的煞气,也受到了影响,瞬间被白光吞噬。她眼中的红光褪去,目光恢复了清明。

沈临安解除禁锢,跌落在地。楚九臻急忙跑过去,想将他扶起来。可一走到他跟前,沈临安便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弹开了,任凭她怎么努力,也无法靠近沈临安。

楚九臻仰头问百灵:“发生什么事了?他为什么会这样?我怎么碰不到他?”

这时,那道强光在几人外围,化作一道浮动的光圈,将几人围在内。半空中,一团祥云载着几个人停在了他们跟前。为首的那人,百灵和魇昇都认得,是天帝上昊。

他望着楚九臻道:“因为他是你师父渌尧的执念,身上承载着你师父的灵魄之气,与你体内的光明之力同宗同源。某种意义上来说,除了吞噬与被吞噬,无法同时存在于一处。神女阿九,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什么意思?”阿九有些迷惑,她的记忆虽然恢复了,但是她的记忆里,师父渌尧正在历劫。他最后会像所有神仙那样,经历完人世的修行,再次回归。

天帝上昊慈悲地笑了,“看来他还在你体内加了一层封印,锁了你成为瑶草之前的记忆。要不是他如今已到油尽灯枯之时,我都不一定有把握替你解开。”

说着他大手一挥,虚空中自楚九臻心口,拔出了一道金光。霎时间,许多记忆一一浮现,一滴清泪自楚九臻眼眶中滚落。

天帝轻声道:“你师父原本是在沉睡,不过,他并不是在渡劫,而是在慢慢消亡。天地生万物,万物有轮回,一旦出现可代替的事物,神也会寂灭。他察觉到你的出生,便是为代替他而来,又怕你太过痛苦,所以留下了这一缕执念陪着你。”

百灵和魇昇,都陷入了震惊。原来,楚九臻是渌尧上神的死劫,她的出生,就预示了他的寂灭。

渌尧上神在神魔大战前夕,就预感到了自己的寂灭之期将至,并告诉了天帝。那时天帝害怕失去这唯一的神,会引起三界秩序混乱,所以压着这个秘密。同时在暗中准备,想通过毁灭新生者,来阻止渌尧上神的寂灭。

渌尧上神自然是察觉到了,所以在神魔大战的战场,发现那个混元体之后,就悄悄带回他的神殿中。他静静地等着那个混元体孵化,幻化成一个小小的女婴,然后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在那个寂静的神殿中,那个女孩的哭、笑、吵、闹,都给他的生命带来了极大的不同。所以,即使知道她将来会取代他,他还是给她起了一个象征生生不息的名字:九臻。

9

渌尧上神原本只是想将阿九养在神殿里,等她长大,然后就此沉睡、消亡。可谁知一个疏忽,阿九跑下来凡间,遇到了怪物阿细,后来又因阿细激发了魔性,杀了人,闯了祸。

他虽然起了阵法,封印了阿九杀的那些怨灵。可天帝还是发现了阿九的存在,坚持要将她打得魂飞魄散,以此来替渌尧上神消除这一轮寂灭。于是特地将他引开,暗地里让人带楚九臻去受了天火雷刑。

好在渌尧上神及时赶了回来,救下她一缕灵魄,甚至不惜用了自己一半神力,压制她体内的煞气。又去向神女灵瑶讨要了一株瑶草,掩人耳目,堵住众神悠悠之口。还高调收了楚九臻为嫡传弟子,给了她无上的地位,以期给她足够的庇护。

可正因渌尧上神消耗了太多灵力,他提前陷入了沉睡。在那之前,他害怕天帝还会执着于他的去留,特意跟天帝立下了一个赌约。让他的一缕执念,跟着楚九臻下凡去,等到她体内力量苏醒,任由她的选择,去决定她和他谁存谁留。

楚九臻问天帝,“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决定我和师父,谁去谁留?”

天帝点点头,“原本是这样。你体内的光明之力和黑暗之力,是可以凭着你的意念进行分离的。若你选择光明,他便会寂灭。若你选择黑暗,他便会复苏。为了帮助你选择,我甚至放出了暗妖,希望暗妖能吞噬你,让光明之力回归于他的本体。”

“可就在你要被黑暗吞噬那一刻,他用他的血救了你。”天帝指着昏睡中的沈临安道,“他是你师父的执念,他的行为也代表了你师父的想法。所以我才会凝聚净灵湖的光明之力,刺激了暗妖。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你体内的光明之力战胜了黑暗之力。所以,你才会想杀掉这个年轻人,因为你只有吞噬了你师父的力量,你才能完整。”

天帝说到这里,背过了众人,沉声道:“如今,因着你的选择,光明之力大盛,就连暗妖也遁逃了。可这赌约,到底是我输了,你师父不会再回来了。事已至此,你们都散了吧。”

楚九臻指着沈临安问,“你刚刚说,他体内还有师父的元神之气?”

天帝眼眸一亮,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答非所问:“你体内的光明之力,也只是暂时压制黑暗之力,如果需要净化那些煞气,你得跟着妖王去一趟净灵湖。”

楚九臻向他点头致意,“谢谢告知。”

魇昇总感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踟躇之间,天帝发话了:“魇昇,你即刻启程回炎荒去,这次的事,本尊就不追究了。往后,没有我的致意,不许出炎荒半步。”

魇昇自知这次闯了祸,没再多说什么,恰巧沉湮也到了,便跟众人告别后,和沉湮一同走了。

因为魇昇的离去,他占去的少年太子的身体,便只剩下一具没有灵识的躯壳。好在沈临安也不用再回去向人间帝王交代发生在太子身上的变故,因为楚九臻和百灵将他一同带去了净灵湖。

楚九臻在净灵湖边筑起了一所房子,与沈临安比邻而居,用结界护着他不被自己吞噬。

她想,如果她无法阻止师父渌尧的寂灭,那么,她可以凭借残存沈临安体内的,属于师父的灵魄之气,重新汇聚师父散在天地之间的元气,替他结出灵魄。

师父先前为了护住她,给了她一半神力。那么,等她彻底将暗妖的煞气,借助净灵湖的力量,从体内清除掉。她也可以给沈临安一半神力,这样既可以帮助沈临安位列仙班,也有助于师父灵魄回归。

既然天地秩序发生变化,不再需要像师父渌尧那样的上古之神,那么她将那份力量一分为三,想必天地不会介意吧。

楚九臻日常修行的时候,沈临安就在一旁看着。就这样,日复一日,不知过了多少年。

直到有一天,天帝去拜访躺在灵棺里的渌尧上神时,看到了一丝萦绕在他心口的五彩神光。他遥遥望向净灵湖方向,知道那里有个人做出了最终的选择。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那三个人里,有人会复苏,有人会消失,还有人会永远被困于净灵湖畔。只是不知到那时,属于他们的牵绊,又会走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