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吞饵篇(5)

“我一直在等你呢,姨夫。”

裴峰霎时抽出刀,指着榆钱,借刀锋清冽的月光,看清他的脸:“盗魁,你输了。”

榆钱笑道:“怎么就说我是盗魁呢,姨夫?”

“我破窗进来的一瞬,蜡烛熄灭前,可看得清楚明白,灯烛是明一半,暗一半的,你点的火烛……”裴峰细看榆钱,“喂喂喂,你的手还在把画轴往油纸里包呢!人赃并获啊!”

秋时继续把画包进油纸。“不错,不才在下,正是盗中魁首。”

裴峰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年轻人,心底冒出一丝寒意。他大喝:“把手放在我看得到的位置,蹲下不许动!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话可能在公堂作为不利于你的证据;你有权会见状师,如果你请不起状师,朝廷会免费为你提供一名状师!”

月光攀一半秋时的鼻梁。

他根本没用易容术,可裴峰却讶异地发现,眼前这人,已全然没有榆钱的影子了。

高高在上的,威严的,不容一切放肆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

“不要紧张,裴将军。”秋时把油纸用麻绳系扎实。

裴峰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年轻人很危险,他便径直把刀驾到了秋时脖子上,:“跟我下去吧,盗魁,一切都结束了,束手就擒吧。”

秋时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信上正楷“裴将军敬启”五个大字。

裴峰的目光只在信上停留了一秒:“假的,真的早就被我撕了。”

“哎?是吗?”秋时拿手指点点唇,“可我记得,这是我从将军府里偷来的呀?”

裴峰亲自把锅甩到了盗魁头上,如今信是不是伪造的,还不是秋时说了算?

裴峰道:“无论这是什么信,就算是招揽信,这信可是被你偷走的,我可是一眼都没看。”

呵,想反将一军吗?

秋时的信上也确实承认了,这箱子黄金是盗魁所偷。

“若是我拿这信,给左相贺大人瞧了,你猜会怎样?”

“还能怎样,大不了把事情说敞亮呗。”裴峰道:“拿这信,要挟不住我的。”

“这信中的内容,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哦。”既然大家都认定东西是盗魁偷的,那么信上什么内容,还不都由着盗魁编?

秋时继续说:“不知裴将军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在酒楼所说的话?”

“什么话?”

“皇上已经开始对付贺全了,贺全手中的权太大了,他所得到的,远远超过了他为朝廷应做出的价值。而顾雨儿便是皇帝扶起来的,对付贺全的利剑。”

顾雨儿的父亲是一代名相顾介,顾介在多年前的党争中一步走错,败给了当时的右相蓝楼,顾介被打回庶民身份,气淤成疾,不久便病逝了。

而蓝楼的时运也到了头,他称霸朝野并不久,便被贺全取而代之。

新帝徐瑁上登基后,决定开始牵制贺全,便令人在民间找到才女顾雨儿,最初避人耳目,拜为吏部侍郎。顾雨儿不一会儿便倒向了贺全,使得贺全的羽翼更加丰满。

而顾雨儿的势力,也是在一点点增大,在贺全的集团中,也有了自己的号召力。

被秋时这样一说,裴峰渐渐察觉出了端倪:“你是说,顾雨儿——她在找机会扳倒贺全?他二人不是一伙的?!”

“你细细想想朝中近几个月的事情便清楚了。”

顾雨儿看似帮贺全挡下了翰林院的攻击,却也换下了大批贺全的心腹。

顾雨儿在一点一点强大。

裴峰不懂官场,可梅夫人懂呀。梅夫人早早瞧出了不对,贺全和顾雨儿总有一天会斗起来,而裴峰这种死脑筋,一旦涉身其中,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秋时继续说:“信中内容便是我胡诌的,联合百官,准备扳倒贺全之类的话。倘若我把这信现在就交出去,贺大人当然就明白了其中意义——现在的顾大人,可全然不是他对手。”

裴峰的眼渐渐聚不集光。他在斟酌利弊,他在想盗魁的话有几分可信。

他越想越不对劲,他渐渐捉摸不透顾雨儿。

裴峰争道:“他看了信又怎样,不过是区区挑拨罢了,三言两语便糊弄过去了。”

“这并不是挑拨离间哦,而是提醒。贺大人根本不需要知道事情的全貌,他只要察觉出顾雨儿的不对,有了提防,便能有效地防范住顾雨儿后来的行动。”

若事情真像盗魁说的那样,自己便是暴露计划的罪人了。

赌一把?赌盗魁不过虚张声势?偏偏他赌不得,他有妻子,有儿女家眷,只要顾雨儿有一丝可能是皇上的人,他就赌不得!

他完全可以说是这是盗魁的诡计,好事不关己。可若顾雨儿真的是皇帝的人,那便有违裴峰死而为君的初心了。

拿家国天下可能挟不住别人,但一定可以胁住裴峰。

“你若不小心,让那盗魁把画窃了去,你也是替他们的李大人挡了一剑,徐瑁又不会拿你怎样,二位大人也都会为你说话,当然,在黄金失窃的事情上,顾大人也没有必要再难为你。”秋时继续动摇他。“大不了,这三品官咱不要了。”

“直呼圣上之名,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裴将军,你要快做决定了,楼下的人已经着急了。”秋时轻声道,“他们要是冲上来了,这信,我可保不准会交给谁哦。”

围在楼外的人群,议论纷纷。

“这些,都是你和我夫人联合起来做的吗?”

无论是那日在酒楼的两人谈话,还是寄给李岩那封盗窃预告函,盗魁不过用了只言片语,便把棋子们安排到应到的位置。

盗魁似乎可以一眼看穿所有人的伪装与弱点。

“不,是你夫人拜托我的,否则我可能还不用这么麻烦。”秋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的夫人很爱你,她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少年拜师学艺,知道你心有鸿鹄,知道你心系兆民。当她知道你一定会在这官场中厮杀下去时,她便只知道不能失去你了。”

夜深了,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鹧鸪诉怨。

裴峰斟酌许久,终于捋清利弊:这信坚决不能被贺全看到!

裴峰把刀抽回,刀锋收回刀鞘。

秋时随手把油纸包裹的画丢下北边悬崖。

“你干嘛!”

“放心啦,下边有我的人接应。”

裴峰大喝:“既然你有人在崖下河边接应,何必拉我下水!”

秋时苦笑:“裴将军,若我是最后上阁楼的,倒时候画丢了,我肯定就是头号嫌犯,到时候肯定是要被抓起来顶罪的。”

所以,他要拉裴峰上来。

其实只要有威胁,裴峰就可以为他所用,不需要这座庭楼,不需要太多布置。

秋时只要在盗画之时胁住裴峰即可——当然,要是秋时在盗画前要挟他,怕是会落一个腿打断信抢走的下场。

只有现在的裴峰,惮于楼外的贺全等人,拿秋时无可奈何。

为何盗魁要把事情搞得声势浩大,有自己做棋子,事情可以简单得多。裴峰道:“你,你这是把偷盗当做了一种乐趣。”

“不,我是在赎罪。”秋时眼神一黯。

盗魁之名,一定要扬于天下。

“若是你不插手这事,我便是三品了,你知道,会有多少青州百姓受惠?!”裴峰咬牙恨恨道。

“你爬不上三品的,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这是在救你的前途,甚至说救你的命。你太小瞧了他们的手段。不久,你便会听闻到那些人的手段,他们阴谋家的手段,杀人诛心。”

真是榆木脑袋,秋时恨不能直接告诉他,自己是为他好,外边的那一群人都想对付他,他怎么就不懂呢。

“你太小瞧了我的骨气,大丈夫何顾是生是死,何愁前程是忧是喜,难不成,嚣张的由他嚣张,不平的由他不平?”裴峰的冷笑变成了嘲笑:“不想看到的别过头去,不想听到的便捂上耳朵。残忍的,不幸的,不忍看的,索性不去想。你的确是帮扶弱小,但你从未想过铲除过邪恶,从未想过抗争,对吧,你便是这种胆小的人,对吧,我说的都对吧,盗魁?!”

“不错。”秋时低下脑袋:“我就是这样一个卑劣的人。”

胆小的,荒唐的。

秋时已认定,所闻所见,皆是世间虚妄,是如色空空,唯有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事情。

“裴将军,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加重要。”

“不,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活着更加重要。”裴峰觉得秋时的这种念头很可怜。“一条命终有凋零的一天,你却找不到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代替,真是可怜。”

“至少我从未见过——”或者见过,却不曾有珍惜的机会,后一句,一字比一字沙哑,带着不尽的自嘲。“你能对一个贼,有多大的期待呢?当我是一个渣滓好了。”

秋时踩着窗沿,潇洒地落到楼下顾雨儿的面前。

裴峰一咬牙,跟着落下来。

秋时身后传来裴峰的声音:“贺大人,顾大人,我与榆钱上楼时,一搏云天图已经被窃走了,末将愿担下所有罪责。”

“贺大人,我们且回去休息吧。”顾雨儿道,她已知道事情大概了。

乐半七伸展开四肢,攀附在悬崖嶙峋的石间,他的脚下便是冰凉东流的泱泱河水。

他昂起脑袋,看到一道黑影掠过月光,“咚”一声落入河里。

他深屏一口气,在河面炸开水花。

像是一团黑墨在月光中翻滚。

不一会儿,乐半七抱着一团油纸从水面钻出,他吐出一口河水。

榆钱找了个理由,离开了李府,下了山。

榆钱很累,一步三晃,捂着胸口,急一步,缓一步,他走进巷子。几个呼吸间,秋时换了一身素白华服走出巷口。

秋时刚才用上的轻功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旧疾复发,他呼吸急促,视线开始模糊。

此时秋时想起了云央子,那个永远年轻,却披一头银发的男子,他的长发似乎在代替他苍老,秋时年幼的时候,他的长发还有一多半是墨般漆黑的,秋时十七那年,云央子长发已全白了。

十七岁那年那天,秋时跪在地上,苏志睿站在云央子身后。

云央子抽着一杆长长的旱烟,细细的烟丝一点点焚成袅袅的香,他眼神空洞,驼背坐在藤椅上。

“记得为师对你的期望吗?”

“记得。”

“记得你对自己的期望吗?”

“记得。”

良久的沉默后,云央子才开口:“把手伸出来。”

秋时把手伸出来。

云央子把炙热的烟锅放到秋时手心,秋时痛得哀嚎一声,却并未把手缩回去。

从小到大,云央子从未体罚过他。

“很好,以后也要这样。毕竟是自己选的路,既然选择了去做贼,就不要后悔。”云央子收回烟锅,往桌上磕去烟末。

秋时把烫伤的手缩回袖里。

“我遇到很多的疑问,他说答案在江湖,我想去看看。

“不解决这些疑问,我终不配行走在人世间。”

云央子抽一口旱烟,“世上所有的答案,都在身后,你不肯回头去看,走再远都是没用的。”

秋时没听进去。

秋时艰难摸到客栈的门。

他费力地推开房间的门。

乐半七也是刚回来换好干净的衣服。乐半七守着一个大火盆烤火暖身,感染了寒气痨病便麻烦了。

“哥,药在楼下炉上熬着,我去给你取。”乐半七注意到秋时的异样,连忙过去扶住他。

秋时慢慢服下一碗汤药。

暖意灌入喉口,穿胸入肚。

秋时放下碗,用绢帕细细擦去嘴角的药沫。

一搏云天图。

画中群山相连薄云,一轮红日又压住群山。

“可惜了,画师李子瞻,当时八才子中最年轻的一个,如今他留在世间的画,仅剩这一幅了吧。”秋时小心卷起画轴。

平时秋时偷到金银财宝都是接济穷人的,就算是文玩宝石,也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却唯独对这画情有独钟。

“哥哥,这画里有什么乾坤吗?”

画里当然有乾坤。当年先帝在位,秘密组织了民间最负盛名的八个画师才子,两两一组,将北境地貌绘制出来,以便对抗北境蛮夷。

不料在地图绘制完成的前夕,先帝得知了朝中有人暗通蛮夷,加上时值水涸蝗灾,不得已放弃了北征的计划。先帝向这八人讨了总共一百幅画,并将这八张地图缝进了其中八幅的夹层中。

先帝并不知道朝中谁人是奸细,而这地图关乎大宛北境安危,便将这一百幅画随机赐予百官。这一百名朝中官员并不知道关于地图的事情,以为只是普通的赏赐。

只有先帝自己知道画中秘密,以及到底是哪八幅画中藏了地图。

多年后,而先帝因感染怪病,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这个秘密便不再为人所知,看如今的情形,徐瑁也不知这个秘密——大概是因为先帝走得太意外了。

当然,知道这个秘密的,还有当年的八才子。只是当年这八人回乡前夕,除慕子清情思相急,先一步离开云凌城,剩余七人所居的客栈当夜起了大火,七人全部被烧死。

现在想来,应该是先帝为了封锁消息下的死手。

慕子清也猜出当年大火是皇帝蓄意为之,回到江南后便化名牧清。

慕子清逃过一劫,经历了丧爱断臂之痛,失意流落街头。后在杭州与秋时的父亲相遇,秋时之父瞧他可怜,便将他带回家当用工。

而慕子清才学渊博那是藏不住的,秋父虽不知他真实身份是名扬天下的慕子清,也看得出他非寻常人物,便安排他做了幼年秋时的贴身陪读。

年幼的秋时渐渐成了慕子清在世间唯一的寄托,慕子清自然倾囊相授,闲暇还与他讲了当年的北境绘图之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秋时或许是这世间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了。

如今朝廷与蛮夷修好,双方互行便利,敦睦邦交,那地图,也没了用武之地。

所以秋时也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徐瑁,勿生事端。

“哥哥?”乐半七见秋时神色恍惚,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啊,画中能有什么秘密。”秋时回到方才,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没有必要和乐半七讲,没有必要的事情就不要做,以免生了差错,“我是在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用画?”

没错,秋时的确是在找一个人,夹层中地图的事情他没多少在意。

“谁?”乐半七见哥哥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追问道。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莫非他的长相,被记录在画里?”

“可能吧,也可能我一直找下去,他便会主动出现。”

也可能,我永远都找不到他。

“他叫什么名字。”什么人能让哥哥这样费心?

“他叫榆钱。”秋时挠挠鼻子:“这个名字是目前为止我对他的全部了解了。”

我一定找下去,找不找得到且另说,我一定要找下去,虽从未见过他,但他便是自己的答案。

静谧的麒麟殿上,徐瑁身后没几步远便是龙椅,他却选择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地上一盏灯烛,他蜷缩着双腿,反复翻阅着这些年关于盗魁的卷宗,足足五本卷宗。

徐瑁的左臂无力地垂着,仅仅用右手翻阅、移动卷宗。

他黑着眼圈,一身酒气。

世间清浊,一眼看见。云央子的大弟子,徐瑁。

他放下卷宗,狐疑自语:“近六年的六十七起窃案中,盗窃的目标里有五十起是墨宝字画,瓷器名具,仅有十七起案子与金银有关。而在六年前的所有案件,拢共一百四十起案子,偷的全是金银珠宝。”

难不成盗魁是两个人?

这位新盗魁所求的不是金银的话,又是什么呢?这盗魁好像在寻找什么。

关于字画的案子只占了九起,可这失窃的九幅却全是先帝在位时本朝才子的作品。

其他的瓷器铜铁,却来自各朝各代。

他的真实目的可能是画。徐瑁推测。

大殿外疾步走来一名刑卜使,这名刑卜使是知道的,皇上在看卷宗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何况现在已是深夜,事情完全可以放在第二天上朝再说。

但现在情势紧急,他单膝跪下,烛火映在他的铁面具上。

“皇上,大事不好!”

“讲。”徐瑁抬抬眼皮,他吐出一口浑浊的酒气,慵懒地说。

慌急的声音从铁面具后传来。

“信鸽密报,江南苏志睿,带着一帮军阀,反了!”

徐瑁瞪大了眼睛,他曾解决过无数危局,也算过无数次局势,却从不曾算到苏志睿会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