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多方试探

她说着掀被下了床,一旁婢女忙给她披了件厚的衣裳。她走到桌前坐下,看着那个小食盒,歪头又向隼戈抛出第三个问题:“我给王爷做的梅花凉糕,王爷说好吃吗?”

隼戈本不太会说话,偏严陶陶这三个问题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他又不能告诉她王爷救她是因为知道她是个有重要身份的人,他也的确不知道王爷为何要留着她给的东西,至于糕点好不好吃,他只见食盒空了,而王爷的脸色却并不好……

“这几个问题,本王自己来回答吧,”刘寰这时从外面进来,冲隼戈和婢女颔首,“你们都先下去吧。”

一下子见了当事人,严陶陶反而说不出话来了,只顾着脸红。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他救她、他抱着她的画面。

“王爷……”她低声唤他。

“你之前也算是跟本王相识,还给本王做了本王想吃的东西,本王吃着甚是可口,念念不忘。听说你出了事,便不忍心不救你。”刘寰一句话,就回答了她的三个问题,还不带一丁点的能让人绮想的东西。

“可我那日偶然听过景王妃说王爷你胃寒,如何能吃得下我做的那些梅花凉糕的?那日要不是……我原本是想提醒王爷不要吃这些寒的东西的。”严陶陶本是想说要不是碰上了他和一个大男人在床上……

“偶尔吃一些无妨。”刘寰直接换了话题,转而说,“想必隼戈已经跟你说了我如何把你救出来的,若你不愿……”

“王爷。”严陶陶却打断他,小手抓着自己的衣角道,“我愿意。”

刘寰愣住,问她:“你愿意什么?”

“我愿意,嫁给王爷,”严陶陶咽了一口唾沫,一双水汪汪的眸看着他,“我也知道王爷在皇上面前说了这件事,就已经没有任何改变的余地,皇上也会一直盯着王爷和我的事情。所以我愿意……”

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加了一句:我其实有些爱慕王爷。可严陶陶不敢说。

刘寰却察觉到了她的心思,眸中一闪,接着沉吟了片刻。

他端起桌上的茶轻呷一口,声音沉沉,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灼热。

“严陶陶,你觉得本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严陶陶实话实说。

“不知道?”刘寰嘴角牵起,颇有深意,“你不过见过我几次,我不过与你说过寥寥几句话。你根本不知我是个怎样的人,就心甘情愿嫁给我?”

他说着语气变了,有些咄咄逼人:“我是这大忠的寰王,背后是位高权重的景家,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当今皇上有化不开的矛盾,所以皇上这些年最提防的人就是我……你什么身份?又是什么胆量?敢说你愿意嫁给我?”

他明明还在那里坐着,却给严陶陶一种他突然高大起来的感觉。那种感觉带着一种强大的气场,压迫着她,向她逼近,使她头一次睁开眼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足以俯瞰一切,亦摧毁一切的上位者。

这亦是刘寰的目的,他必须让眼前这个女人明白:他不是可以随便倾慕的,倾慕他的人,想与他站在一起的人,除了要有一颗心,更需要有其他强大的东西。

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他看出了她眼中的情意,便把活生生的现实撕裂给她看。

此时的刘寰,以为严陶陶是知晓她自己的身世的。所以当他从她眼中看到真真切切的感情流露的时候,比起内心那一丝丝不易捕捉的喜悦,更直接冲上他的头脑的是——利用。

他想借此机会,亲口听严陶陶告诉他她身上隐瞒的那个巨大的秘密。

从刘珣到刘寰、再到段祁,所有人都为了某个秘密闯到严陶陶的世界里,并以为她是与之相关的人。

可是事实恰恰相反,严陶陶作为那个秘密的主人公,直到后来才知道那秘密是什么。

是以,现在一身伤痕刚刚醒来,尚且苍白着脸的严陶陶,面对着刘寰无比真实的这一面,突然慌了神。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明明是他主动去跟刘珣说她是他的侧王妃,以此把她救下来,使二人只有成亲这一条路可走。可为什么,为什么她几句理解的话说出口,他却要说这些难听的话羞辱她?

你什么身份?什么胆量?敢说你愿意嫁给我?刘寰的话,似久久不散,在她耳边萦绕。

严陶陶咬住了唇。

“她是一个被怀疑杀了朝廷命官的下等御厨,幸得王爷你可怜她才捡回来一条命。她原本也没什么胆量,其实还怂得要死。可是偏偏王爷你屡次三番出现在她面前说些奇怪的话,还接下生死局救她,这才给了她胡思乱想的胆量……”

门口突然进来一个人,随着这一大段嘲讽的说辞而至。来人身形高大,长相一般。

“你是谁?”刘寰沉下脸,看了眼门口,“谁放你进来的?”

“先皇曾有令:神坊之人身负观天使命,可出入万家万户,尽观天象。我是五品神官段祁,今日随着风的声音走到寰王府,多有打扰。”段祁向刘寰行礼。

刘寰打量他几眼,回头看严陶陶,问她:“你认识这个人?”

其实根本不用问,从段祁一进屋说的那些对他冷嘲热讽的话,以及他一进来她和他之间的眼神交流,刘寰早就明了。

“他是我的……朋友,一个普通朋友。”严陶陶将看着段祁的目光收回来,斩钉截铁,“我在御花园种田时认识的。”

“普通朋友”这四个字入耳的时候,段祁眯了眯眼。

“普通朋友?”刘寰显然也看见了他的表情,尾音上调,“一个普通朋友如此关心你的安危,甚至不惜擅闯我寰王府,是吗?”

“我怎敢擅闯寰王府。”段祁换了一副神色,谦逊得很,“只是跟着昨夜便刮出宫的一阵风走到这里,不小心听到一些风中不好的消息。既然王爷这里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他这话说得玄乎,被刘寰这种人听来更好似话里有话,刘寰自然不会放他这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离开。

“既然你都来了,自然是有想见的人,本王怎好不成全你,自然是要给你们时间叙叙旧。”刘寰起身,走到段祁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人皆立着,皆身高挺拔,差不出分毫。两个男子四目相对,似有刀剑之光。

刘寰说完回头看了严陶陶一眼,走出了屋。

出了屋的刘寰,就在外厅坐下,叫来了隼戈。

“去查刚才那个人。”他沉下了脸。

纵使先帝留下过神坊之人有特权的话,这么多年来,又有哪个神官敢大摇大摆地走进王爷的内屋?区区五品神官,哪里来的胆量如此咋呼呼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还出言不逊?

刘寰想,这个段祁突然冒出来,若是因为对严陶陶有情那尚且还是小事,可若是他来者不善、目的不纯,那他绝不能大意。

段祁的确有目的,自从严陶陶被带回寰王府,他就一直在刘寰的房上守着,揭开瓦片,眼看着严陶陶被几个大夫围着。更是眼见着刚才那一出以严陶陶含蓄表白开始,却发展成刘寰逼迫她吐露身份的戏码。

他看得出刘寰的目的,却不能看着他得逞。严陶陶的秘密,他早便盯上,岂能便宜他人?

屋内。

段祁看着严陶陶,她也看着他,两人谁也不先说话。他看见她身上刚才被婢女披上的那件衣裳不知何时滑了下来,下意识地走过去给她紧了紧。

“既然还受着伤,怎么不好好在床上待着?衣裳也不好好穿,露个香肩给刘寰看吗?”他故意调侃她。

“你怎么来了?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先皇特令,是真的吗?不会是胡诌出来诓骗刘寰的吧?”严陶陶问他。

“诓骗当朝王爷、擅闯王府这种事情,你当我敢做吗?自然是真的,不过一直没人敢用,我今日拿出来说事罢了。”段祁撇了撇嘴。

他接着说:“我再不来,刘寰那个有心计的,先是接近你,然后又救你……你这么没心眼一心一意爱慕着他的,早就被他连皮带骨吞下肚了。”

他说着凑近她,神神秘秘地说:“再说了,你敢说你在宫狱里受苦的时候,没想我?”

严陶陶没理他,直问其他:“我爹怎么样?他……不是被叫到刘珣那里去了吗?”

想到严霸那个看似剽悍简单实则隐藏很深的人,段祁点了点头,道:“他没事,不过一定在担心你在寰王府的安危。”

“在寰王府的安危?刘寰救了我,总不会害我,爹有什么可担心的?”严陶陶不解。

“他救了你便不会害你?”段祁冷哼一声,“他若真是那么一个好心的人,那他刚才为何突然变脸跟你说那些话羞辱你?”

他实在忍不住,问出了口:“严陶陶,我时常在想,你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围在你身边的人是什么目的,还是装作不知道?”

严陶陶被问得愣住。

“名楼中红袖,古寺中蹉跎。东方山有泪,西方冢有心……这首歌谣是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口中正唱着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这首歌谣严陶陶从小便会唱,她记不清是从哪儿学的,也记不清是何人教的,反正开口便唱得出。

段祁的话引起了她的思考,她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却从他这个问题中察觉到了一些事情。

“所以你接近我,帮我,都是因为那首歌谣代表着的意义,对吗?”她反问他。

“我……”段祁被她反将,顿了顿,气势矮了一截,“也不全是,总之我和刘寰、刘珣那些人不一样就是了……”

“有什么不一样?我看没有什么不一样!”严陶陶突然冷了脸,“既然我左右都逃不过被你们利用,为什么我不能选一个我心甘情愿被他利用的?”

她此时此刻是真的生了气,亦寒了心。

亏她发现安尧尸体的那天,被段祁问道她相不相信他的时候,还傻傻地点头说:“我相信你。”

原来无论是谁,刘寰抑或段祁,都是抱着从她这里得到一些什么东西的目的来接近她的。而她虽然不知道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但已经足以令她觉得心寒。

短短一首歌谣,竟然才是段祁主动与她认识的原因。

方才在她被刘寰的话问得不知怎么回答,只觉得自己表白了心意却被狠心羞辱时,段祁的突然出现,仿若一个天神,帮她堵住了刘寰的口,挽回了她即将落跑的尊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段祁那张脸似乎长得也没有平凡到让人看过就忘,而是一下子英俊了许多。

“你说什么?你心甘情愿被刘寰利用是吗?就因为他给了你机会,让你可以嫁给他?你就那么渴望嫁给他?”段祁敛了笑,眸色渐深。

严陶陶抬头看他,也正在气头上,神色坚定得很:“我就是想嫁给他,也请你不要再来多,管,闲,事。”

她一字一句,有些恨恨的意味。

任何一个人原本普通的生活突然莫名被打乱,身心皆受到巨大折磨,并发现周围的人其实各怀鬼胎接近自己的时候,那种被背叛的感觉都不会比严陶陶此时少。

“还有,我要告诉你,那首歌谣我并不知它有什么意义,你无须再缠着我,想着从我这里得到相关的东西了。”

老天已经将严陶陶推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夹缝里,这里四面楚歌、十面埋伏,没有路,也压根儿看不清是个什么局面。她这段时间以来所受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还夹杂着许多她自己都来不及处理的情绪。段祁此次的到来和言语,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她心中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

要怪,就怪段祁太会挑时机出来自讨没趣。

“你以为刘寰是你想嫁便嫁的?好,你就在这寰王府里接着做你的侧王妃梦吧。”

段祁原本留下一句话就要离开,手都碰到门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一样问了严陶陶一个问题:

“在宫狱里的时候,为什么不将你发现安尧那晚我正好在那里的事情说出来?你完全可以说是我威胁你搬尸埋尸。虽然这样说不一定能救你自己,但可以洗脱一半你杀人的嫌疑。”

“我……”严陶陶像是也被这个问题搞得一愣,因为她从没有一瞬间想到过这些,“你既然问我为什么不,我却想问我为何要?既然那时你问我相不相信你,我也回答了我相信你,就是跟你定好了为彼此隐瞒的约定,不是吗?”

她话音落,段祁在门口立了片刻,不知想了些什么,然后打开门扬长而去。

外厅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人拦他出王府。

眼看着段祁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立在暗处的刘寰和隼戈才走了出来,前者微眯起了眼。

段祁在严陶陶屋里的这一个多时辰,隼戈已经查回来了一条关于段祁的重要消息:段祁曾在有刺客闯皇宫的那天夜里溜出了皇宫,去了帝都的青楼悠然楼,还见了悠然楼的老板娘琴娘。

“你刚才说,悠然楼的那个老女人,是妄环冢上一任冢主的相好?”

“正是。”

刘寰从袖中掏出那枚褚听风留下的金子做的方孔圆钱,看着上面的四个字“妄环,往生”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