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来时荏苒 去也迁延

昏暗惨淡之中,一双冷眸直勾勾地刺了过来,就如伏蛰在暗中的兽瞳。兽瞳的主人微微抬起手,十几杆枪便整齐地对准杜见遥,“咯嚓”几声,子弹上膛。

所有人都盯着齐承灏的手,只要它稍微动下,子弹齐发,这场耗了许久的仗也就打完了。可齐承灏许久不动,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杜见遥,赏玩她的狼狈,而杜见遥的脸色就跟他手上的手套一样死白。

忽然,杜见遥把手上的匣子枪扔了。她一动,扯得众兵紧张,差丁点儿擦枪走火。

“齐先生。”她平静地说,“我是杜见遥,您不认得我了吗?当初您说要我取肖遥的命,您瞧,我取来了。”

话落,她莞尔,空洞的眼,染血的颊,雪白的牙,都骖人得很。

齐承灏歪头朝肖遥看了眼,而后给副官递上眼色。副官正欲上前,旁边突然窜出个小兵蛋子,十分积极地冲到的尸体边,先探鼻息再摸颈脉,接着狠踢两脚,啐上口痰。

“报告司令,是肖遥,的确死了!”

是沉玉,兴高采烈的。说完,他昂首踩着碎步走到齐承灏身边,踮起脚,费力地凑到他耳旁,很小声地咕哝:“司令,杜见遥跟他是一伙的,您得小心呀。”

杜见遥听见了,悄悄地把目光移向沉玉。恨意从她眼中浮起,却如烟花,转瞬即逝。

齐承灏不动声色,抬个手指让沉玉退边上。沉玉唯唯诺诺地挤到小兵队列里。小兵们瞧不起他,暗地里你推我撞。齐承灏一声轻咳,小兵们都不敢动了,然后盯着他的手势齐齐地收起枪。

“你这命送得太晚了,我可费了不少炮弹。”

齐承灏慢悠悠的,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摘下白手套,然后走到杜见遥面前。他的目光就像冰冷的钢刀,刮着她脸上每一寸、每一厘,实在找不出破绽又把眼睛转到肖遥尸体上。

一枪毙命,干净利落,除此之外没有外伤。

齐承灏的戒心似乎放低了。

杜见遥抬起头,眼梢微翘的桃花眼只剩求生的欲念,它谄媚地弯起,有意讨好齐承灏。

“齐先生,我也是没法子,他不听我话也不相信我,说得多了就把我关在屋子里……我也是没法子。”

杜见遥委屈地说着难处,每个字都像戏词,抑扬顿挫。这番失常的平静反而让人起疑,但是一时半会儿也揪不出什么错。

齐承灏像是信了她的话,抑或者是想知道她在耍什么花样,很客气地说:“那辛苦你了。”

杜见遥没有回话,不过是眨眼间的迟疑,就让齐承灏产生了怀疑。他翻脸了,一个招手命小兵绑好杜见遥,押到外头去。

土地庙外竟然跪着不少俘兵,全是肖遥的手下。他们跪成一排,有些垂着头,有些骂骂咧咧,直到杜见遥被推到他们中间,全都安静了。

众人的目光被根看不见的绳牵引到杜见遥的身上,脖子伸得老长,里面大多人是惋惜她的。

过片刻,肖遥的尸体被拖了出来,十分不体面地曝光在大庭广众之下。目光又齐刷刷地转到尸首上,像火星碰上油,顿时燃烧起来了。

肖遥的旧部躁动了。有人高喊:“狗日的,我要杀了你们!”

是个团长,忠心耿耿。小兵一个枪托把他打趴在地,气焰皆无。

没人敢说话了。

齐承灏看着眼前这潭死水,颇为无趣,总觉得要激起点水花才好。他以食指轻轻地点下杜见遥,命副官把她拉过来,接着在众目之下,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

“底下的人都听好了。”齐承灏坐在白马上,下巴微抬,睥睨众生,“之前我有说过,凡是投靠我的都有活路,功劳大的不但能活还有赏,就比如杜见遥,亲手把肖遥的命送给我,能活,还有官做!我再给你们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想要陪肖遥死,还是跟着大部队喝酒吃肉。”

或许他知道底下都是粗人,文绉绉的话听不懂,故意说得浅白。

杜见遥被他送上耻辱台,整个人失血般的苍白。她不敢低头也不敢动,手脚冰凉的。忽然,有人站起来朝她吐唾沫,愤恨的目光似火,灼烧起她的脸皮。

“妈的,你个臭戏子连婊子都不如!”

“戏子无义!戏子无义!”

……

全天下都在指责她,唾骂她。她哑口无言,躲也没处躲,只好平静地站在原地,受千人指、万人骂。

“嘭!”的一声枪响,骂得她最狠的那个倒下了。齐承灏吹散枪管上的白烟,收枪入套。

“我再问最后一次,降还是不降?”

轻飘飘的一句话折断了大老爷儿们的钢筋铁骨。众人犹豫了会儿纷纷倒戈,惟独那团长宁死不屈,痛骂杜见遥卖主求荣,不得好死,连死时他口里还骂着“臭戏子”。

一场轮虐就此告终。齐承灏赢了。

他命令:“把肖遥挂在城门上,告诉他们‘顺我昌、逆我亡’。”而后他把冷眼转到杜见遥的身上,戏弄似地莞尔道:“你也跟我回去。”

说完,他骑着雪似的白马走了,跟来时一样,干干净净的。

杜见遥跟在了马的后面,眼睁睁地看着肖遥被一路拖着,偶尔磕碰到几块石头,他的身子动了,她以为他是活着的,欣喜万分,忍不住加快脚步想冲上去,可一个眨眼他又不动了,死气沉沉地任由绳子拽着、拖着,也不喊一声疼。

杜见遥心里替他喊着疼,喊得多了泪便成了血,只敢在心里流,心里的血积了多了,整个人便麻木了。

她抬起头看着挺坐在马上的齐承灏,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徘徊:杀了他!杀了他!

恨默默地燃烧着,而齐承灏似乎有所察觉,蓦然回首,恰好撞上杜见遥的眸子,染过血的桃花眼格外妖冶,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是恨还是怨?

“呵呵。”齐承灏心里冷笑,他倒很想看看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能耍什么花样。

回到铜山,先把不识抬举的肖遥挂在城墙上,再把战利品安置。

杜见遥是战利品之一,受到莫大的优待。齐承灏给别的俘虏一块硬饼,给她是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面。

“这是司令赏你的。”

小卒嫌她受辱不够多,放下面碗后还要特意加一句。杜见遥笑了,抱拳道声谢,而后捧过碗,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齐承灏坐暗处盯着,考验着她的忠心,实在找不出纰漏就与忠心无二的殷副官说:“今晚是庆功宴,你比较懂戏,挑几个喜庆的让杜见遥去唱。”

殷副官答应了,小跑到杜见遥面前,机械式地命令:“今晚庆功宴,你得唱戏。”

杜见遥故作尴尬,苦笑道:“我的行头都被肖遥拿去卖了,没行头,唱不了。”

这话正好被有心之人听见。沉玉捧着面碗窜出人堆,谄媚地笑着说:“行头我有,我能唱,殷副官晚上我来。”

“齐司令只让杜见遥唱,没让你。待会儿你把行头拿出来,听见没?”

沉玉低头哈腰连说好,待人走后眼珠子一溜转,深埋起妒恨,回房拿来行头,在绣鞋里藏上三根绣花针,假惺惺地与杜见遥说:“今晚又能听到杜老板唱戏了,真好。杜老板,以后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要相互照应。”

话里有话,杜见遥偏不接,她最恨这个人,因为他出卖了肖遥。

“啐。”杜见遥不屑冷哼,摆出名角儿的架子,故意压他一头,一手收头面戏衣,另一只手将绣鞋抛远。

“你的鞋臭,我不要。”说罢,她转身,径直走到齐承灏面前,理直气壮向他邀功。

“齐先生,肖遥是我捉的,你只给我一碗面,晚上还要让我唱戏,这也太好打发了。”

齐承灏目光微顿,一时半会儿摸不到她葫芦里的药。他把玩着白手套,过半晌,低声问:“你想要什么?”

“要单间,不要混住,从今往后我定会效忠先生。”杜见遥有些傲,不肯放低身价,而后委屈且小声地补了句:“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名角儿。”

“戏子无义”这四个字真是被她装得淋漓尽致,齐承灏都想给她鼓掌叫好了,不过他也不是这么好唬弄的人,之所以把她留在身边,是想知道她到底要耍什么花招。

齐承灏自负得嚣张,完全不觉得她会构成威胁,想了会儿点头答应:“正好我备了一间,就留给你。”

他的优待无疑是耻辱柱上一颗钉,牢牢地将杜见遥钉在柱上,而杜见遥根本不在意。桃花源已毁,世间皆地狱。她只想活着替肖遥报仇,哪怕变成恶鬼。

齐承灏把杜见遥安排在大院最北边的下人房。房间小且冷,但比几十人的大通铺要好得多。在这里她可以暂时安置秘密,得片刻喘息。

杜见遥咿呀开口,想给肖遥报个平安,却发觉身边连个念想的东西都没有。

她应该绞下他一缕发放在身边,或者藏块帕子。哦,对了,肖遥这糙汉子没帕子,每回都是用她的……想着,杜见遥难过起来。她摸遍全身,终于在内兜里翻出那方脏兮兮的帕,当作宝贝似的紧紧攥在手心里。

“阿遥。”

好像有人在叫。杜见遥兴奋地转过头,房中空空如也,只有她自己的影子。老人说影子里藏着魂魄,她想万一肖遥跟着她的影子来了呢?她试着与它说话,它不答应;与它唱戏,它也不会叫好。

杜见遥望着窗前影慢慢地、慢慢地陷入失落,心痛得快开裂了,分不清涌出来的是愧疚还是伤心,摸了下脸,眼是干的,明明在哭却没有泪了。

爱恨情仇还来不及理清,又要上台了。

杜见遥取粉白油彩遮住满脸憔悴,再画上面红,涂上胭脂。她依然明艳,会赏戏的人却不在了,外头叫得再响,她也无心去唱,可齐承灏正等着呢,虎视眈眈的,似要扒下她的假皮囊。

杜见遥只好打起精神。这时,殷副官前来催人,无意间瞥到她的扮相两眼发直。她委婉含蓄地笑了笑,拿起粉牡丹金扇袅袅婷婷上了台,一亮相便是炸锅子被的喝彩声。那伙多日没见女人的兵卒,个个像狼嗷嗷的嚎,嚎得连唱词都听不见了。

齐承灏端正地坐在主座,脸上没太多表情。他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只觉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很好看,一双眼不由跟着她兰花般的手指旋了一圈又一圈,转得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