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之龙骨命

楔子

洋鬼子刚刚用洋枪火炮轰开国门,朝廷内外慌作一团,主战派以广州水督提师张天未为首,誓死抗争到底。

然而朝廷连下三道不能抵抗的迅令,张天未只坚持了五天,城门便轰然坍塌,他站在城墙之上,遥望南海,海岸线黑压压一片,如同天边阴沉翻涌的浓云,为的是携带天风海雨而来,这大清朝,是要变天了。

他守的城兵荒马乱,他护的人家破人亡,他心中的道义已穷途末路。

“我守我的国,我走我的道。”破城的将军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怒吼,挥剑引颈,一丝血线洒落城墙,清道光二十一年,张天未以身殉国,年仅二十五岁。

马车在山道间极速奔驰,穿着粗布衣衫的妇人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在山林间仓皇奔跑,她知道那辆空马车拖延不了多久。她怀里的孩子是张家唯一的血脉,哪怕是个不满三月女孩,那些人也不肯容她在这世间活着。

“夫君,若你还活着,你一定会知道怎么办的对吗?”她在心中绝望地呼喊,不知是不是她太过紧张的缘故,她仿佛听到了身后错乱的脚步声,慌忙之中,她看到了一个低矮的山洞。

妇人喜极而泣,她轻手轻脚将孩子放到山洞口的大石头后面,女儿还在熟睡中,她颤抖着吻了吻女儿的额头,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狠下心转身就走。

一边跑一边撕破自己的衣衫,破碎衣衫挂在杂草枯枝之上,似乎怕引不来敌人,她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割破掌心,血如泉涌,她咬牙强忍着疼痛,回头远远地看到树林间影影绰绰的身影,知道是他们来了,故意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山上跑。

身后的匪徒正要追,领头的人却抬手制止,他望着妇人逃跑的方向,作了一个兵分两路的手势。

领头人带几个手下,朝着另一边歪倒的杂草走去,刚走没几步,就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声,领头人心中一喜,急忙带人走向那个山洞。

三个月大的孩子一双眼眸黑沉沉的,盈满了泪,那领头人正要抱起孩子,黑暗的洞穴深处突然出现一双莹绿的眸子快速逼近,他躲闪不及被扑个正着。

那是一头足有一人多高的巨狼,它仰天长啸,一口咬断了领头人的咽喉,其余几个手下被这一幕吓得慌不择路,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狼嚎,整个山野都为之震荡。

后来人人都知道,保家卫国的张天未以死明志,他的妻女在逃亡途中遭遇不测,妻子为全名节跳崖身亡,女儿葬身狼腹。多年后,提起张天未,还有人会从过往的岁月中听到几分惋惜。

惋惜年轻的将军妻离子散,惋惜吃人的朝廷赶尽杀绝,惋惜他守的国,已经国不将国。

1

西和的晚霞瑰丽,浓橙醉红,山峦波澜起伏,十里八乡的姑娘们这几日纷纷穿了艳丽的衣裳,头戴花环,出街游玩。

苏虞本是到了哪里都要凑几分热闹的人,可自从七百里弄乡一事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风流爱闹的浊公子变成了这副模样,周南生甚不习惯。

近几日听说西和城有一个风俗,周南生转了性子般偏要留下来玩几天。

说起来这个风俗也并无特别,就是乞巧节当晚,西和街头灯火通明,石桥红绸遍布,平日里闭门不出的姑娘们可以戴着面具挑着红灯笼到街上寻找心仪的男子,若是男子揭开姑娘的面具,无论美丑,第二日都要去姑娘家提亲。

有些姑娘喜欢上家里人反对的男子,便与这个男子约好,今年乞巧节戴什么面具,到时候男子揭了面,他们两个便是巧娘娘成就的姻缘,第二日男子到女方家里提亲,无论是谁都不能拒绝的。

西和街头人声鼎沸,姑娘成群结队地戴着面具挑着灯笼,一边游玩一边打量街上的年轻男子。

苏虞被周南生约出来,他还被要求穿白衣长衫,端的是风流倜傥,站在最醒目的石桥边,似乎和西和城的男子一样,妄想寻求一段好姻缘。

苏虞哪能不知周南生的心意,却悄悄和周南生站得贴近几分,好让所有姑娘以为他们才是一对儿璧人。

苏虞假装浑然不觉地在桥头站了半天,月至中天,眼见姑娘们都要回去了,他面露几分沮丧,语调却轻微上扬:“你就别为难我了,没有姑娘瞧得上我,咱回去吧。”

周南生莫名有些惆怅,她还是比较想念以前那个话唠苏虞。正惆怅着,眼前突然多了一双软底绣花布鞋,抬眼往上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水蓝色长裙的姑娘,戴着狼面具,露出小巧精致的下巴。

苏虞自然也瞧见了,只是他心里有些犯嘀咕:“别的姑娘都戴着狐狸兔子笑脸的可爱面具,怎么她戴着凶狼的面具?”

那姑娘微微凑上前,清脆如铃铛的歌声从她喉咙里飘出来:“三张黄表一张纸,我给巧娘娘搭轿子,三张黄表一对蜡,巧娘娘为我把缘拉……”

“这位公子生得好生俊俏,可愿与我喜结连理?”如此大胆露骨的话被她说出来反而带了几分娇憨,不带一丁点情欲勾引。

这是……看上苏虞了?周南生嘴角上扬,正要后退,她这一退,与苏虞之间隔了几分距离,刚好瞥见女子指尖寒光一闪,周南生手掌翻转,正挡住那女子的攻势,只是掌心猛然刺痛,她倏忽收手,掌心除了一点血迹,不见伤痕。

“三尸针都奈何不了你,你果然身怀龙骨!”女子偷袭得手,轻勾薄唇,眉目间染上几分得意:“师父果然没有猜错,只要杀了你,龙骨尽在我手!”

她手指间赫然夹着三根银针,针尖赤红,想来便是三尸针。

周南生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反是苏虞激动了起来,拉着周南生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三尸针乃是以活人喂毒,针入其腹,死则取之,是见血封喉的毒针暗器,你真的没事吗?”

罗里吧嗦的苏虞一回来周南生反而有些厌烦,易生刀在手中发出轻鸣,她将苏虞护在身后,定定地看向少女微微起伏的胸膛,声音冷漠:“你也有龙骨。”

她说得如此肯定,倒叫那女子有几分惊讶,她摘掉狼面具,露出一张清秀明丽的脸,轻轻一笑,比旁人尖利且长三分的虎牙露出嘴角:“算你聪明。”

苏虞不甘心地扯了扯周南生的袖子,低声提醒:“她没有变成怪物,显然和你一样,活着的时候,龙骨就植入了身体。”

周南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她耐心耗尽,一掌将苏虞推开,易生刀出手,寒光乍现,对面女子尚未躲避,锋芒已至,伴随着一声嘲讽:“你想取我体内的龙骨,得有这本事才行啊。”

女子眼中毫无惧意,周南生出手快,她反击更快,且移动的身法鬼魅,绝非常人,周南生心知她有几分本事,攻势更加凌厉。

两人交手不过三个回合,易生刀堪堪削去女子耳际的一缕长发,面部皮肤感受到刀锋凛冽而猛地一紧,女子动作一滞,周南生看准时机,长刀直冲女子胸膛。

“南生,停下。”熟悉至极的声音传来,周南生长刀硬生生转向,一个旋身,她收刀看向来人,那人已至她身前,“临江仙?”惊喜的声调尚未断绝,来人毫不留情地一掌击中她的肩膀,同时身后有风声袭来,周南生避无可避。

刀入血肉,刺入翻转搅弄,似乎要将她肩胛骨生生剜出。

“别白费力气了。”她面前的临江仙制止了女子,袖中柳叶刀出手,洞穿周南生的肩膀,那块晶莹剔透的白骨破肉而出。

变故陡然发生,苏虞被眼前这一幕震丢了三魂七魄,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周南生痛得几乎昏厥,她细长的手指紧攥着临江仙的衣袍,艰难地仰着头,不甘心地望着他,如同被推下暖巢的雏燕,茫然得很,叫人瞧着心疼。

“我便让你死个明白。”临江仙一脚将她踹下石桥,鲜血染红了清荡荡的河水,月影破碎,他居高临下,慢慢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你不过是个盛着龙骨的器皿罢了,这段时间与你虚与委蛇,着实令我厌恶至极。”

周南生被取走龙骨,身受重伤,冰冷的河水将她淹没,她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临江仙,茫然的眼神陡然变得笃定,仿佛在说:“你根本不是临江仙!”

真是无端端叫桥上的人心虚,临江仙垂下眼眸,手中的龙骨尚有余温,那余温却几乎将他的手心灼穿。即使如此,他也未松半分,反而痴痴地笑了:李氏一族,唯临江仙,可触龙骨,他人觊觎,烈火灼心而亡。

原来李氏家规,并非传言啊。

2

“这周南生也不过如此嘛,半吊子苏虞还真是个弱鸡,至于临江仙此时也是不堪一击,师父,这龙骨,可是齐了?”

他抬手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声音放得十分温柔:“阿染真是聪明……”

少女笑吟吟地望着他,自带娇憨的笑容总令人不忍心下手,但龙骨将齐,他这么多年费尽心思不就为了今天,怎么能因为黄毛丫头止步不前,他又不是临江仙,世人那种怜悯到愚蠢的情怀,早就被他丢掉了。

温柔抚摸头顶的手指骤然收紧,柳叶刀毫不留情地刺入了阿染的腹部。

阿染的笑容凝固,她踉跄着后退,她师父紧紧地盯着手中的柳叶刀,刀尖上还带有一块晶莹白骨,云淡风轻道:“这才叫真正齐了。”

“师……父?”她挣扎着上前想说什么,师父一掌打在她肩头,阿染如同断线的风筝,坠落在河水之中,清荡荡的河水更加醉红浓艳了。

阿染不甘心地合上眼,意识模糊之际,她似乎望见一条巨长的黑影从深蓝的夜空掠过,那是什么,于她已经不重要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暗,阿染茫然地睁眼,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撑着下巴坐在床头,双眸轻敛,像是睡着了。这个人她认得,叫苏虞,是个半吊子道士。

阿染觉得头痛欲裂,她扶着额头,正要下床,却发现床上还有一个人,是个女子,面容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眉目清雅,怎么看怎么熟悉,她盯着那女子半天,一种诡异的感觉突然弥漫开来。

“不用看了,那就是你自己。”

醒来的苏虞好心提醒道。

“我死了?”她有些难以置信。

“天灵盖粉碎,龙骨离体,谁也救不了你,况且你还想杀了南生,若你不是张天未的遗孤,此刻连魂魄都灰飞烟灭了。”说话的是另一个人,那人与她师父生得一模一样。

可是一张口,阿染就明白了,怪不得师父瞬间就被周南生识破,他和临江仙,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人。

临江仙眉目清冷,漆黑的眸子浓郁如墨,整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人看不透,却给人以坦荡予阔之感,她师父不一样,温柔多情又孤傲阴郁,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临江仙,你不是已经废了吗?”阿染眉间有几分不解。

“你对李氏一族的了解应该全部来自于你师父,你偏听偏信,如今被他杀了,就没想过他可能会骗你?”

“不可能!”她厉声反驳,像是被戳中致命伤的小兽跳脚,眼中冒出仇恨的火焰:“肯定是你动的手,你假扮了我师父!他不可能骗我,也不可能杀我……”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似乎也无法说服自己般只能喃喃自语:“他怎么会忍心杀我……”

师父许她长生,许她生死不弃,也都是骗她的吗?

“几十年前人人都知道一个故事,说的是保家卫国的张天未因破城无颜面对上万百姓而以死明志,他的妻女在逃亡途中遭遇不测,妻子为全名节跳崖身亡,女儿葬身狼腹。若我没猜错,你便是张家唯一的后人,当年并未身死,这几十年还宛如豆蔻少女,你体内的龙骨,怕是天生而得。”

阿染没有名字,师父说见到她第一面只觉得她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不希望她沾染世间尘埃,取名一染,一无所染的意思。

临江仙似是叹息一声,又轻不可闻:“你好好回想一下,你与你师父相识,是偶然,还是算计。”

3

阿染是在狼窝里长大的,她不会说话,只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声低吼,她第一次见师父时,便是如此威胁他的。

那是她六岁那年,在森林里乱窜被猎户放的捕兽夹夹住了脚,鲜血直流。师父瞧见她初以为是只小狼崽,细瞧才发现是个小女孩,他当即蹲下身,掰开深陷血肉的捕兽夹,阿染以为他要伤害自己,反而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师父并未恼怒,反而笑着抚摸她乱糟糟的头发:“你这小家伙,倒会恩将仇报。”她察觉对方没有敌意,松了口,猛地一窜,三五下不见了身影。

那之后,师父倒是常来,一袭青衫,手里拿着吃食,声音清朗如山间微风:“你伤没好,这是一些熟肉,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说完放下那些吃食便走了,头也不回,每次如此。

而眼见他走远了,阿染才会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她用鼻子嗅了嗅油纸包里的东西,香气四溢,她再顾不得其他,狼吞虎咽地将那些肉全都吞到了肚子里。等到第二日,他再来送吃的,看到空荡荡的油纸,就会忍不住轻笑起来。

时日长了,阿染的嘴巴被养刁了,她回到狼窝之后,面对鲜血淋漓的动物尸体,她怎么也下不去嘴了。刚开始她的狼同伴以为她病了,就一直守在她身边,她焦急地转来转去,想出去看看那人是否又来了,暴躁地低吼一声,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他果然在,许是天冷,他穿着青灰棉衣,温润的眉目微微下耸,盯了阿染半晌,单薄的唇角微微勾起,他蹲下身冲她招了招手:“你是人,不是狼,你若愿意,我带你出去,不要一直困在这深山老林里,我带你去看看这人间。”

他蹲下来比阿染还要高一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也会下垂,弯成一道月牙,声音带着腊月飞雪的清寒:“你双眸清澈无暇,如果你跟我出去,我为你取一个名字,一染,一无所染,如何?”

她身后是眼中有莹绿之光的狼,面前是笑容温柔的他,阿染良久没有动作。他扒开阿染乱糟糟的毛发,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她柔嫩的鼻尖,以表亲近,然后他把阿染推出去寸许,说:“你不必觉得为难,你待在这里,也好。”说完,起身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阿染鼻尖一酸,发出一声略带哭腔的狼嚎,猛地窜出去,将他扑倒在地,亲切地拿舌头舔他的脸颊。

阿染跟着他走出了森林,她也没有回头,她知道,那群狼一直望着她,如同望着远离群狼独自踏上荒野的孤狼。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回到这里了,这片领域,已经不属于她了。

只是,在师父身边的日子并不好过,除了每日晨昏习武,她还要跟着师父学功课,练毛笔字,那细长的笔杆她尚捏不稳,怎么都不明白在师父手下就能写出漂亮的字来。

师父穿一袭青色长衫,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格外醒目,他身上有种独立于世,不染尘埃的气质,远远地就叫人分辨出来,又仿若与这青山融为一体,下一秒,就消失在人间烟火之中了。

那时她尚且不明白,人惯会伪装,他们戴着面具,喜怒哀乐都不想被人察觉。

不过阿染很聪明,她很快就能和师父一样挽出漂亮的剑花,写出一手隽永工整的毛笔字,但有一点,她怕打雷。

每一个打雷下雨的夜晚,师父总会点着一盏油灯,坐在床前给她讲故事,他的声音如雨滴坠落叶间清脆作响,念到后面她沉沉睡去,师父把被角帮她掖好,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师父偶尔会一个人出去办事,她总会悄悄跟在后面,无声无息的。有一次师父路过挂着糖稀红得透亮的冰糖葫芦,走过去忽又退了回去,大概是觉得小孩子都挺喜欢吃这个,他便买了一串回来。

师父拿着冰糖葫芦走了一路,硬糖稀已经稀软,夕阳只剩下一层红薄幕,回到巷子里时她连忙翻墙走了近道,乖乖地坐在大门的台阶上。

远远望见师父的身影,遥遥地张开手臂笑着跑过去,她知道,师父会接住她的,他会把她抱在怀里,然后趁着最后一点稀薄的日光,拾阶而上,会告诉她今天出去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也会问她,今天有没有好好练功。

像哄一个小孩子一样耐心十足。

当然,除了练功的时候。

师父要求她出剑的速度要快,闪躲身法鬼魅而毫无章法,她天资聪颖,却敌不过师父揠苗助长。她那日练了许久,膝盖酸痛,实在支撑不住,负气扔了剑,愤愤道:“这是什么破剑,不练了!”

师父本瞧着她练剑,见她如此,便蹲下身,双手扳正她的小身板:“膝盖疼吗?”

师父的神情近乎严肃,她轻轻点头。

“是觉得师父狠心吗?”

她没说话,赌气般扭过头不看师父,师父无奈一笑,不再勉强她,只是轻轻松松将她抱起,她正要挣扎,师父笑着摇头:“再不听话就不带你吃东西了。”

这一招颇为有效,她立马安静了下来。

街上热闹,天色昏暗,是夜巷生意正好的时候,鼓楼街人多,每家店铺门前都高挂着大红灯笼,有的红灯笼下坐着三两位穿着花衫裙,涂了胭脂的女子,翘着三寸金莲招呼:“公子,进来坐坐?”

师父带她进了小吃街巷里,她怕跟丢了,紧紧攥着他的一根手指,师父后来说像猫爪子一样,软乎乎地搭在心尖上。

从街头吃到街尾,肚子撑得圆滚滚的,吃饱喝足后她哪里还记得生气,师父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温柔:“不是师父对你苛刻,阿染长大之后也要嫁人,到时候师父不在你身边,你功夫又不好,要是被谁欺负了去,可怎么办呢?”

很久以后,她忘记了当时的月与星,人群喧闹和当街吃食,飘香的卤味都远去,只记得自己步履蹒跚地跟在师父身后,兴奋又得意道:“长大后我嫁给师父就好了呀!”

那一年,阿染十三岁,在师父身边度过了七年光阴,那时她为自己想出这个两全之法而满心欢喜。

4

“你和我师父,是什么关系?”似乎猛然从回忆中回神,阿染神色间有些疲惫,那双眸子执着地盯着临江仙。

“他是李氏一族的长子,也是我哥哥,姓李,名听澜。”说到这临江仙顿了顿,奇怪地笑了一笑,“他这么想要临江仙这个名字,而我却只想要自己的名字。”

阿染有所思虑,反复在舌尖辗转那个名字:听澜,李听澜。

“我从来不知道师父的名讳,但是有一年冬天,他外出回来,突然告诉我,让我叫他临江仙……”

阿染十八岁那年,她师父出了一趟远门,足足两月有余。那一年冬季少见地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她抱着暖炉坐在大厅内,隔着厚重的门帘听见脚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满心欢喜地从椅子上滑下来,掀开门帘去瞧。

她掀开门帘的那一刻,攒出一个柔软又灿烂的笑,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师父,是你吗?”

可是师父的眼神叫她不寒而栗,那双温润带笑的眼睛里敛着浓郁的杀气,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阿染一眼,似厌恶一样,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啪!”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师父?”她委屈而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师父,声音哽咽,“阿染做错了什么?”

“从今以后,别叫我师父,叫我临江仙。”

“师父,为什么……”话没说完,又是一耳光,师父阴森地盯着她,面无表情地强调:“叫我临江仙。”

“师父……”

师父似乎失去了所有耐心,他猛地掐住阿染的脖颈,手指深陷皮肉之中:“叫我临江仙!”

阿染再也说不出话,她徒劳地伸直了手臂在虚空中抓来抓去,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师父,她怕极了,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师……父。”

师父突然像是清醒了一般,骤然松开了手,他迟疑着抬手,想抚摸一下阿染红肿的脸颊,阿染却猛地后退,生怕自己再挨一耳光。

他收回了手,哑着声道:“阿染,你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说完他走了出去,脚还没踏出门槛,衣摆突然被人紧紧拽住,身后如同小兽呜咽的阿染哽咽道:“临……江仙……”停顿了许久,执着地加了两个字:“师父。”

从那之后,她师父性情大变,他时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烛火会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且怪异。

等到天色蒙蒙亮时,清晨的薄雾未消,他那双盛满笑意的眸子全是戾气,他会表情怪异地盯着阿染,一旦阿染练功不好,蒲扇般的耳光就招呼在她脸上,将她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半天缓不过神来。

他是如此阴晴不定,可是每天傍晚时分,阿染的师父就会回来,他会抱着阿染,用药擦拭她的伤口,会满心愧疚地低声说对不起,甚至会气急败坏地赶她走,他仿佛厌恶了阿染,也厌恶了自己一样。

直到有一天,那个傍晚晚霞染透了倾斜的半天,青灰的云往两边绵延,师父因为打了她而后悔不已,他又一次赶走阿染,阿染执拗地用纤细的手臂圈着他的脖颈,无论如何都不肯撒手。

最后师父像妥协了般,他揉了揉阿染头顶的发,将她搂进怀里,轻声道:“你想不想师父回来?”

他没有解释什么是回来,阿染却听懂了,师父的意思是,现在的他不是原来的自己,他在问,阿染想不想原来的师父回来。

阿染重重地点头。

“聚齐龙骨,师父就能回来了。”

这就是最后的答案。

阿染没想过,师父会对自己下手,她有些茫然地看向临江仙:“师父并未告诉我龙骨有何作用,他说,我之所以能够活着,全都仰赖体内的龙骨,几十年音容未改,也是因为它。如今龙骨已齐,我师父真的会回来吗?”

临江仙站在她对面,脸上神情莫测,他手心里把玩着一把柳叶刀,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她下意识地反问。

“你师父是李氏一族,本就比旁人寿命长久,可他如你一样几十年音容不变,并非身怀龙骨。只因这龙骨,若是在李氏族人体内,只会烈火灼心而亡。那他应该用了别的邪术,如果我没想错,这邪术会扰人心智,才会令他性情大变……”

临江仙停止把玩柳叶刀,他撩起衣袖,露出一截布满黑色鳞片的手臂,嘴唇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海内南经》有言:临江仙出,自喻九诀,罗浮一脉,尽肃凶魂。”

“我临江仙既是龙骨,又是人身,当散落各地的龙骨聚齐,龙骨赋予我的所有能力都被收回,然后需舍命焚骨,那龙骨才能齐聚罗浮,尽肃凶魂。你原来的那个师父不会回来了,我想,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不可能,你骗我!”阿染近乎癫狂地大喊。

临江仙已经没有耐心听她的故事了,他的声音变得冰冷无比,带着一股彻寒的杀意:“他重伤南生,趁我不备夺走龙骨,我定要除之,为李氏一族清理门户。”

5

临江仙与苏虞从房间里出来,苏虞听完故事倒是有几分感慨,忍不住想替阿染问一个答案:“她是等不到自己师父回来了,不过临江仙,最初你那个哥哥,遇见阿染的第一面,就算好了有今日吗?”

临江仙似笑非笑:“你认识我这么多年,我可曾提过他半句?”西和的院落都在山坡,抬眼望去是满山的翠,青烟缭绕的山头日光渐起,临江仙敛了神色:“苏虞,你可知道,清道光二十一年,对于李氏一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许是活得太久,对于尘封的往事想从过往的时光中打捞点影子,可真是伤神费力。

“天混地沌,邪祟危命,奸祚降祸,岁乱国攘。这是《海内南经》的第一句话,始有一龙,其魂至精,其魄至诚。是故生名方物,钟诚相应,始有毓灵,以成人形。厥氏为李,例寿彭祖。”

苏虞听得愣神,临江仙接着解释:“我们李氏一族便是如此由来,清除邪祟,天下清明是李氏的使命。他们在历史长河里来回奔走,在万古长夜中收寻龙骨,龙骨齐聚罗浮山,则人间安定百年,若罗浮遂破,邪祟再临其罪。李族血裔,出继旧任,暨是临江仙。”

“清道光二十一年,罗浮山龙骨四散,龙脉浮动,山河破碎,李氏一族被命运选中的最后一个临江仙,就是我。”

但在那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会是李听澜。

李氏长子李听澜,出生当晚听说下了一场大雪,第二日清晨一声婴啼嘹亮,喊醒了沉睡多年的院中腊梅,所有人都说是祥瑞之兆,若百年一出的临江仙之命在这一代,想来必是李听澜。

他也一直是被按照临江仙培养的,十三岁习得一身武艺,专寻龙骨的柳叶刀耍得十分漂亮,衣袖翻飞之间刀光剑影随之而动,李听澜一出手,李氏一族所有后人都黯然失色。

他容貌出众,待人亲和,不仅不以此为傲,反而谦逊有礼,若他成为临江仙,李氏一族,没有人会反对。

就连临江仙自己,都喜欢李听澜这个哥哥。

李听澜在长辈面前不苟言笑,却会在长辈离开时拉着他们跑到后院的湖里挖莲藕,青绿圆叶铺满湖面,几株粉白荷花亭亭玉立。李家的孩子个个是水中蛟龙,在湖里一浪费就是一下午时光,最后玩累了十几个少年坐在湖岸边,望着西沉的落日,七嘴八舌地讨论谁才是临江仙。

不管多少人开玩笑般发表成为临江仙之后将如何如何的言论,最后他们的目光总会集中在李听澜身上。李听澜被他们热切地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双眸里荡着温柔的水波:“若我是临江仙,我们手足情深,定当如今日,戏水摘莲蓬。”

清道光二十一年,大清国门被破,罗浮山动荡,龙骨四散,李氏一族密切关注龙骨之命。李听澜没有时间陪几个孩子打闹玩耍,他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训练,哪怕他自己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但言谈举止,显然已有李氏临江仙的风范。

龙骨之命是如何选择的谁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天深夜,李家大宅突然传出一声沉闷的龙吟,天亮如霜雪,大雨滂沱在天地间形成一道巨大的雨幕,一声惊雷,震动了这个神秘家族的根基一般。

一条巨大的黑色影子冲破屋顶,冲破天地间的雨幕盘旋而上,在闪电浓云中腾飞,它的身影让天地万物臣服,山川树木飞鸟走兽都瑟瑟发抖。唯独屋檐下的一个少年,如杆雪白长枪稳稳扎在土地里。

他目光如炬,盯着在云间腾飞的巨龙,怒火在胸腔中横冲直撞:“不是我又如何,我非临江仙,也全天下!”

临江仙被选定的第二天,李听澜就消失了。他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谁都不再记得他,也不去提起,生怕惹恼了临江仙。后来有人说,在罗浮山见过一个和临江仙生得十分相像的人,身后跟了一个狼女,临江仙听到这个消息沉默半晌,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人竟是李听澜。

再后来,李听澜联合朝廷,泄露李氏一族长寿的秘密,龙骨一事天下皆知,李氏一族被朝廷屠杀,少数旁支携带易生刀远离中原,这样一个大家族被人连根拔起,临江仙隐姓埋名四处躲藏数十年。

如今几十年过去,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关于李氏一族的传说早已湮灭过往之中,临江仙孤身一人重寻龙骨,他没想到,还会再见到李听澜。

“你还记得,龙栖山的那条被人豢养的龙吗?”临江仙在地上画了一个圆。

“那时我就在想,懂得用龙骨豢养蛟龙的,只有李氏族人,极有可能是曾被当做临江仙培养的李听澜。我不明白的是他如何能活这么久,但刚刚阿染说李听澜有一年突然性情大变,如果我没记错,那是1855年,我第一次上罗浮山寻找龙骨的时候。”

想来,便是那一年,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出卖李氏一族的秘密,害死全族,从此性情大变。

苏虞听得心惊:“他换了容貌,改名临江仙,杀了徒弟,聚齐龙骨,他到底是想干什么?毁天灭地吗?”

临江仙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他毕竟不是临江仙,家族最后的秘密怎么会让他知晓,他想做什么都不重要。”临江仙顿了顿,眼神变得冰冷无比,带着凛冽的杀伐果断:“我和他,会来一场彻底的清算。”

李氏一族几百口性命,自己如怪物般苟延残喘百年,龙栖山无数少女陪葬,南生生死未卜,这些账,他们要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阿染的魂魄消失之前,反而想起了一件很久之前的小事。

那时她刚跟着师父出来不久,约是避人耳目的缘故,他们一直住在深山村落之中,他们平时不出门,来去无踪,大门紧闭,渐渐村子里就会传出闲话。

有时师父有事外出,阿染又是爱玩的年纪,总忍不住跑出来想和一群小孩子一起玩,那些半大的少年笑嘻嘻地拿石子砸她,嘴里还嘲笑她:“你师父呢?每天都听见你喊师父师父的,该不是整天在院子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她初到人世,听不懂他们在骂她,可是看他们捉弄人的动作和讥讽的神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她呲着尖利的牙齿,双手双脚着地,做出凶狠的模样威胁他们,他们反而笑得愈发厉害:“快看,这里有个傻子!这里有个傻子!”

他们围成一个圈,石子从四面八方袭来,她被砸得头破血流,却一直记着师父不让伤人的话,只是左右突围,脱困不得,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后来好不容易逃出去,等师父回来,她还硬是从他胳膊肘下方钻到他面前做鬼脸,邀功般咧开了嘴,一字一顿道:“我,很,乖,哦!”

师父看到她满脸是血,还咧着嘴笑,眼里浮动着水光,最后颤声道:“阿染最听话了。”

他帮她清洗伤口,动作小心翼翼。那时阿染以为,她总能和师父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的,因为只有见到他,她才觉得安心,觉得骂她欺辱她的少年没那么可恶,觉得深山里也是水清树浓,是个可以和师父待在一起的好去处。

是她天真莽撞不知人心叵测,若能重来,能重来的话,想到这,阿染笑了一下,重来又如何呢?她还会跟在他身后,做他一辈子的徒弟,她没得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