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章 铸 剑

秦王政三年(前244年)的秋季,工室内的坩埚烧得正旺,将周围烘烤得犹如盛夏。桃工纪寅站在坩埚旁,反复查看着火的颜色。所谓桃工,是专门负责铸剑的工匠,也就是人们俗称的铸剑师。除此之外,还有专门负责制造箭簇、戈、戟、矛的冶工,负责制造削刀的筑工、负责制造量器的栗工等等。他们都属于一个叫做寺工的机构,位置就在咸阳宫的西面。

纪寅是隶属于寺工的铸剑师中,技艺最高超的一名。他三十六岁,普通人的相貌,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然而纪寅一走进铸剑的工室,立刻就像变了个人般,浑身散发着令人肃然起敬的荣光。

纪寅的家族,世世代代为秦王室铸剑。尤其是纪寅的祖父在秦昭襄王元年为秦王所铸的佩剑,名字叫做诫,自问世以来一直是秦国排名第一的名剑。

正因为纪寅出生于这样的家族,他在寺工的所有匠人中,是唯一享有独属工室的人。纪寅铸剑时不喜欢有人打扰,从制摸、翻范、调剂到最后打磨、装饰、开刃等一系列流程,全部由他一个人完成。那间独属于纪寅的工室可以说是最适合他了。然而从半个月前开始,工室内常常多了一个人,这让纪寅很不自在,却又不得不接受下来。

事情的开端,要从半个多月前,寺工丞姜义急匆匆地到工室找他讲起。

“寅,有人要见你,快跟我去正堂!”姜义一进门就拉着纪寅往外走。他的官职仅次于寺工令,地位远高于仅仅是一位匠人的纪寅。因为两个人在少年时便已相识,私底下是不分你我的好友。

纪寅原本在磨石上砥砺一把刚铸成的短剑,还未搞清楚状况就被姜义拉了出去。他有些恼怒,但是见到姜义眼中非同寻常的激动神色之后,他什么都没问就跟着对方来到了寺工的正堂。

出乎意料的是,正堂中不仅站着寺工令吴詟([zhé]),还站着少府孙兼。少府是秦国九卿之一,亦是寺工令的直属长官。纪寅在寺工做了二十年的桃工,还是第一次被少府亲自接见。

纪寅不知所措地看着堂中的两人,寺工令也就算了,连少府这样的高官亦近距离地站在自己眼前,这实在让人惶恐不安。他暗暗回想最近在铸剑上是否有什么纰漏,可是思考一番后发现并没有任何值得少府光临一趟的大事。

另一边,少府孙兼一直打量着纪寅。那对细长的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微光,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一名地位卑贱的匠人,而是受人尊敬的大将军。

“你就是纪寅?听说你的祖父为昭襄王铸造了诫剑?”孙少府开口问道。

“是的。”纪寅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生硬地回了两个字之后又埋头沉默下来。

寺工丞姜义在一旁暗暗为自己的好友着急,他赶紧上前对寺工令说道:

“工师不是说,相邦府有诏令传下来么?”

寺工的最高长官寺工令又被称为工师,顾名思义乃百工之师,对各种技艺都有丰富而实际的了解。现任寺工令吴詟是去年春季才从丞的位置提拔为令,而年纪已经有六十余岁了。此时他点了点头,以恭谨目光向少府示意之后才缓缓开口:

“大王想要造一把超越了太阿之剑的宝剑。”

纪寅的眼睛蓦地睁大了。秦王政于三年前在雍城登基时,大典中所使用的佩剑即为太阿之剑。这把剑自秦昭襄王起,一直是数代秦王的佩剑。如今大王突然下令铸造新剑,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么?

也许是看出了纪寅的困惑,寺工令接着说道:

“太阿虽然是天下闻名的宝剑,但毕竟是一把楚剑。大王身为秦人,希望拥有一把熔秦国的金锡,取秦国的工艺,由秦国的匠人铸造的秦剑。今年蜡祭大典(作者注1),大王要佩戴这把秦剑出席祭礼。”说到这里,寺工令的目光移向少府,“正因涉及如此重任,孙少府亲自前来,就是为了见见秦国第一的桃工。”

纪寅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少府盯着自己的那种目光。说得彻底些,孙少府的升迁之路似乎就维系在自己身上。

意识到这一点,纪寅反而放下心来。他对升迁并无兴趣,也无意去讨好达官贵人们。他是一名桃工,最喜欢以及最擅长的事情仅仅是铸剑而已。而且,他从很早以前就想要铸造一把震惊天下的宝剑。纪寅的祖父铸造诫剑,号称秦国第一剑,然而当武安君向秦昭襄王献上太阿时,诫剑立刻在太阿的光芒下相形见绌了。自此之后,秦昭襄王的佩剑便从诫剑换成了太阿。

所以,即使没有今日这个契机,纪寅内心里亦有着强烈的追求最高技艺的渴望。

要铸造一把超越太阿之剑的宝剑!寺工令的一句话已足够纪寅义无反顾地接下这个重任了。

“大王对剑的形制有什么要求呢?”纪寅再度开口时,语气变得坚定起来。

少府的眼中划过喜色,他立刻答道:

“大王好长剑,指明一定要四尺之剑。”

纪寅颔首,太阿剑乃三尺之剑,若铸造四尺长剑,自然在威慑力上压过太阿......不过铸剑的难度亦大大增加了。

剑若是造得太长,在受力时极易折断,这也是世间普遍流行三尺剑的原因。

感到难度的不仅仅是纪寅,同样身为匠人的寺工丞和寺工令亦露出了难色。

“即使秦剑在锋利坚硬的程度上超越太阿,长度多出一尺的话,与太阿交锋恐怕还是会折断吧......”姜义喃喃说道。

“可是大王一定要四尺之剑!”此时少府提高了音量,像是强调似的扬起了下巴,“大王上承天命,下安黎庶,怎么能和凡人一样佩带三尺剑呢?况且大王言重于山,下达的命令是绝对不会更改的!”

姜义见状,埋头连连称是,可心里却还是不太服气的。他想大王不还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么,硬要在腰间挂四尺长剑的话,剑锋会不会触到地面?

他的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一副滑稽的画面。身形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君王,腰间挂着一把比他的腿还要长的剑,剑鞘的尖端触到宫殿精美的雕花地砖。当君王迈步行走时,拖在地上的剑发出钝钝的摩擦声。

仅仅是这样想象着,姜义就忍不住要笑出来了。还好他一直埋着头,别人亦看不见他脑子里的画面,要不然这大不敬的罪名必定是要落在他头上了。

就在寺工丞胡思乱想时,寺工令吴詟以一副沉思的模样低声说道:

“大王对材质有要求么?如果没有要求,咱们铸造一把铁剑如何呢?”

少府的眼睛瞬间被这个提议点亮了。他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大王只对长度提了要求,无论是青铜剑还是铁剑,只要能超越太阿就行了。”

姜义终于从自己的想象中脱离出来,紧紧跟上了话题。

“如果是铁剑的话,锻造四尺剑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纪寅,你之前不是专门研究过韩燕楚三国锻造铁剑的技艺么?”这么说着,他转头看向纪寅。

当今天下,拥有最高超的铁剑锻造技术的,乃韩燕楚三国。秦国向来在青铜剑铸造上精益求精,并没有特意追求过铁剑制造技术。在秦国寺工内,有铁剑锻造经验的匠人屈指可数,而纪寅就是其中之一。

处于话题中心的纪寅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着沉默。面对寺工丞的询问,他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说道:

“青铜。如果是我来铸剑的话,一定采用青铜材质。”

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毫无疑问,就材质来看,无论是硬度还是韧性,明明是铁剑远胜于青铜剑的。

“太阿乃青铜剑。我若是锻造一把铁剑的话,即使超越了太阿,所有人亦会认为,那不过是胜在材质之上。只有在材质相同的情况下,纯粹以匠人技艺一决高下,才能突出秦国的铸剑技术超越了楚国。想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不正是大王下这个旨意的目的么?”

“原来如此,不愧是秦国第一的桃工!”少府不由地赞许道,“那么,铸剑事宜一切交给你就行了吧?”

说实话,他并不关心剑的材质,青铜也好,铁剑也好,只要让大王满意就行了——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寺工令和寺工丞亦看向纪寅。与少府不同,他们的眼中有着隐隐担忧的神色。

“没有问题。我一定会造出一把超越太阿的名剑!”纪寅充满自信地答道,浑身再度散发出只在铸剑时才会勃发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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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纪寅一直在工室内思考铸剑的具体方案。虽说已经将长度和材质决定下来,然而究竟要以何种工艺来铸剑,他尚未决定下来。当时豪言壮语地接下这个任务更多地出于匠人的热情,一旦回到自己的工室,则完全冷静了下来。

不用说,长剑易断的问题仍旧是亟需解决的难题。其实是剑的形状,以及名字。

对了?名字,究竟要取什么样的名字才好呢?大王有没有提过这方面的内容呢?自己是否要去找少府商谈一下。一连串的问题盘旋在纪寅脑海中,即使面对最喜欢的铸剑工作亦开始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压力。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三天的早上。当纪寅再度枯坐在工室内冥思苦想时,少府孙兼突然造访,这次和他一起来的除了寺工的正副长官,还有另外一个陌生人。那是一位身形颀长,眉眼温润的文官,气质儒雅,线条柔和的脸庞带着微微的笑意。

“这位是相邦长史李斯。他刚从魏国出使归来,此后会负责督造铸剑一事。”

在少府的一番介绍下,纪寅逐渐弄明白这位李长史是大王特意遣来跟进此事的长官。而且纪寅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人竟然和自己是同岁,明明看起来只有二十余岁的样子。当然,最让他惊讶的是,李长史带来了秦王最新的旨意。

“想着你也许还没有将方案定下来,于是一大早就赶过来了。这是我绘制的草图,不知是否可以采用呢?”来人说话完全没有为官者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反而流露出一种润物无声的亲和力。他将带来的羊皮卷打开,里面绘制着一柄长剑的图样。

纪寅埋头看去,赫然发现图样的上方标注着尺寸:三尺六寸。

他抬起头,先看了看少府,见对方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神情,冷眼旁观地杵在一旁保持着沉默。纪寅不得不自己开口问道:

“大王不是指明要四尺剑么?”

话音刚落,纪寅便见到李长史的眼神微顿,漆黑的眸子中似乎划过一丝伤痛,而嘴角却勾起细小的弧度。

“改为三尺六寸不是更适合么?”他淡淡说道。

“话虽如此,可是这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纪寅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就事实来说,即使改成了三尺六寸,那仍旧是一把不折不扣的长剑。容易折断的问题并不会因为减少了四寸而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如果要改的话,何不索性改成三尺剑呢?

纪寅的这句话当然没有说出口。而李长史接下来的话再一次让纪寅感到惊讶。

“我听闻铸造青铜剑最重要的是调剂铜、锡、铅的比例,其中最关键的是锡的多少。锡多,则剑坚硬锋利;锡少,则剑柔韧不折。若要使剑既锋利又不易折断,铜锡的比例应该是四比一吧。”

纪寅完全没有料到眼前的这位文官对铸剑工艺如此了解。短短几句话便直达核心。即使是直接管理寺工的少府,所知亦不过是剑刃是否锋利,外形是否美观而已。

按照秦国制度,寺工所制的兵器、车马器、生活用器等,均要求刻上年号、各级监造者以及制造者的名字。所谓的监造者,除了寺工丞、寺工令之外,最高级别为主管朝政的相邦。当今相邦乃文信侯吕不韦,因此寺工所造的每一件器物上都会有吕不韦的名字。吕相是最高监造者,然而他不必了解器物的制造过程,本人更用不着在寺工现身。

李斯的官职是相邦长史,其职责是作为相邦的幕僚为国家出谋划策。况且少府刚才不是说,李长史自去年上任以来,一直是专门负责外交事宜么?什么时候连长史也需要亲自了解青铜兵器的制造工艺了?

一想到这里,纪寅不由地对眼前的文官刮目相看。显然这位李长史并不是一位顶着监造名号的挂名官员。

“李长史说得不错。若是铸造一般的四尺剑,铜锡比例做到四比一就足够了。然而,眼下咱们要铸造的,是以超越太阿为目标的宝剑。仅仅是将铜锡比例调剂到最佳恐怕还不够。”纪寅毫不隐讳地说道。

“那么,纪工对此有什么好方案呢?”李斯微微侧头,从容的神情似乎笃定纪寅心中已经有了解决方案。

“剑是以刺击为主,劈斩为辅的兵器,因此剑刃均要坚硬锋利,铜锡为四比一;剑脊承受力道,需要有一定韧性,铜锡为五比一......”

他的话尚未说完,寺工令吴詟惊叹出声。

“啊!你说的是相剑术士所说的两色剑吧?!”

纪寅点了点头,进一步说道:

“普通剑乃一次浇铸完成。两色剑则是分别浇铸剑刃和剑脊,两者嵌合而成。剑刃锡多而色白,剑脊锡少而色金,故称此类剑为两色剑。”

“原来如此。”李斯立刻明白了纪寅的意思,他眯起眼睛,仿佛试探似地问道:“这种技艺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可是相当难的......”

“若是简单的话,就用不着我这位秦国第一的桃工亲自出手了。”这么说着,不苟言笑的纪寅终于露出了一点点得意的笑容。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也让我亲眼见见秦国第一桃工的铸剑过程呢?”李斯弯了眸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纪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向来是独立铸剑的......

令纪寅烦恼的是,从那天开始,李长史便每天到他的工室中守着自己铸剑。

啊,这一位还真是尽职尽责的“督造官”呀。

纪寅不仅一次这么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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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纪寅盯着坩埚内的火,目睹它从黑浊转为黄白,又从黄白转为青白,最后变成了纯青色。颜色的变化说明坩埚内的合金原料已经熔炼完毕,可以开始浇铸了。

这半个月来,纪寅反复试验,终于完美地掌握了铸剑的全部技巧。昨天他和李斯已经成功完成了剑脊的铸造。今日,他将要开始剑刃的二次浇铸。

奇怪,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为何李长史还未现身?

纪寅不得不承认,这段时间以来他大概已经习惯了李长史好学又专注的目光。

说起来,这位长史还真是与众不同。虽然第一天就见识到他对铸剑工艺的了解,慢慢接触下来,纪寅进一步发现他的知识广博,几乎对所有的匠人工艺都有所了解。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手工艺如此感兴趣的官员。他们一般都是不屑于接触这类知识的。纪寅和李斯熟悉之后,知道他并没有什么官架子,有一次曾僭越地问起他为何拥有堪称专业匠人的知识。

李长史闻言,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转头看向了别处。

纪寅总觉得李长史似乎带着一张面具,看不清他柔和笑颜下的情绪起伏。唯有一次,他偶然窥见对方龟裂面具下的真实。

那时,纪寅随口问起了楚国的铸剑工艺——他知道李长史是楚国人。令他震惊的是,他不过才说了几个字,对方的眼神咻地冷了下来。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里射出锐利的光,犹如他亲手砥砺的锋刃,闪着令人战栗的寒意。

从那之后,纪寅在李长史面前绝口不提楚国二字。

哎,李长史怎么还没有来?昨日明明说好要正式铸剑了......

纪寅一边想着,一边再一次对铜锡进行熔炼。多次熔炼可以进一步去除原料中的杂质,而且他还可以借由这一步再等一等李长史。

就在他快要完成二次熔炼时,李长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工室门口。

“还好赶上了。”李斯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眼睛往坩埚的方向瞄了一眼后快步走了进来。

纪寅不说话,闷头干自己的活儿。

李斯眨了眨眼,站在纪寅旁边状似随意地说道:

“并非故意拖延......原本只是在咸阳宫和蒙骜将军共同商讨国事,不想事后又被大王留下对弈。大王一旦下得兴起,总会忘记时间。”

对弈?

纪寅有些哭笑不得。他之前还在担心李长史是否出了什么事呢!

不过这也更加证明了孙少府那日的说法,他说李长史受到大王异乎寻常的宠信。

那是纪寅第一次见到李长史之后的事情。孙少府站在寺工的门口,望着同僚的马车远去,喃喃说道:

“李通古刚来秦国时,不过是相邦府中的一名舍人,不久之后即被相邦推荐为郎官。去年他在离宫见到大王之后,立刻就被大王擢升为长史。长史虽然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官职,可李通古担任的是长史中的长史——相邦长史。那可是处理机要的职位,这个职位上的人不仅被相邦所信任,亦有大量接近大王的机会。你们想想看,大王是那样一个说一不二的性格,就因为李通古不赞成大王铸造四尺之剑,大王才改成三尺六寸。”这么说着的少府,语气里含着若隐若现的嫉意。

“也许是因为李长史出自相邦府,才得到大王的特别信任吧?”寺工令说道。

姜义在旁边附和地点了点头。国中上下,谁不知道大王尊称相邦为“仲父”?大王登基时年纪尚轻,由相邦吕不韦摄政,那可是当今秦国最有权势之人!

就在三人议论着李斯受到特别恩宠的原因时,纪寅的注意力却落到了奇怪的地方。

“李通古?”

少府孙兼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吕相一直是这么称呼他的。他刚到秦国的时候名字就叫做李通古......也许是李长史的字吧......”

如此含糊的说法,最终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结论。

纪寅将纷乱的思绪收回,重新聚集在眼前的工作上。此时二次熔炼已经完成了,他回头看向李长史,沉声说道:

“李长史退开一点吧,小心溶液溅到你身上。”

李斯退开两步,仍然站在很近的地方,眼睛紧紧地盯着坩埚,似乎不愿意错过铸剑的任何一个细节。纪寅没有再说什么,谁叫李长史是大王指派的监造官呢?为了保证这位监造官的安全,他只能全力使溶液一滴不漏地浇铸进陶范中了。

纪寅弯下腰,用特殊的工具打开了坩埚下方的出口,出口下方正对着陶范的浇铸口。很快,带着灼烈温度的金属溶液顺着坩埚出口浇铸进剑形的陶范中。

陶范中放置着昨日浇铸完成的剑脊,剑脊两侧有着嵌合剑刃用的凹槽。金属溶液不断流入陶范中,冷却、凝固,最后与剑脊完美地嵌合在一起。

纪寅卸除陶范,从里面露出一把夺目的宝剑。兰叶形的剑身修长,有着金色的剑脊和白色的剑刃。尤其是剑脊靠近剑格的地方,铸铭着两个端庄挺遒的字体,定秦。

这把剑,正是秦王嬴政亲自取名的定秦剑!而剑上的铭文,则是由长史李斯亲自书写的小篆(注2)。

三天前,当李斯将剑铭的字样交给纪寅时,曾经引起一场争论。

“堂堂秦王的佩剑,绝不能使用小篆的铭文!”正在用木料雕刻剑模的纪寅,拒绝在剑模上刻出字样。

“为什么?”李斯平静地问道。

纪寅皱起了眉头,这还用问么?大篆才是正式的官方字体!他的祖父所铸造的诫剑,其铭文即为大篆。小篆这种简化了笔画的字体,天生带着一种投机取巧的轻浮感,用在非正式场合还凑合,怎么能用在王的佩剑上呢?!——尽管他不得不承认,李长史的那两个字的确是写得十分漂亮。

对于纪寅不解又埋怨的目光,李斯澹然自若。他拉过胡凳坐了下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永恒不变的。先民们茹毛饮血,今日的人们如果还茹毛饮血,就会被天下人嘲笑了。同理,今日秦国的官方字体是大篆,也许明日就可以换成小篆。今日七国都各自使用自己国家的字体,也许明日全天下都在使用秦国的字体了。大篆笔画复杂,异体字繁多,正是因为使用不便,人们才开始使用小篆,不是吗?”说到这里,李斯嘴角勾起似有似无的弧度,目光直直地落在纪寅身上。

“我们的大王,虽然还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然而他的目光已经落到很远的地方了,脑子里已经在思考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纪工知道定秦的含义么?”

纪寅愣住了,定秦难道不是安定秦国之意么?

李斯寒潭般的眸子似乎能够映出人心。他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眼神亦变得更加柔和。

“不是那个意思,不仅仅是一个叫做秦的国家。所谓的定秦,是平定一个天下,一个叫做秦的天下。”

纪寅睁大眼睛,一时间只觉得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着。那种澎湃的心情,往日只有在他铸造出最好的剑的时候才会有。哦,不对......此时的这种心情,甚至超越了往常的任何一个时刻。

而在他眼前的李长史,目光也随着话语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正如纪工熔炼合金,需要在坩埚内加入助熔剂一样,大王想要将天下熔炼为一个整体,需要统一的文字作为助熔剂。比起大篆,还是笔画流畅简洁的小篆更适合推广四海吧。”

“......”纪寅没有回应。他以前总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名桃工,天下大事和他没有关系。可是现在有一个人,就在他的眼前告诉他,他纪寅铸造的剑,将要指向整个天下。

“纪寅,你的剑配得上王。而我李斯的字,亦配得上王。”李斯终于收回目光,定定地注视着纪寅。

纪寅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有任何怀疑。

现在,这把定秦剑终于成型了。纪寅眼含热泪,双手将宝剑从陶范中取出来,竖剑于眼前。

他轻轻弹了弹剑身,侧耳倾听。长剑发出悦耳的剑鸣声,纪寅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当他听到剑的声音,立刻就知道了——这是一把绝世之剑啊!

然而,这样还不够......仅仅是超越了太阿之剑还不够。若要配得上那位独一无二的王,还得有一个步骤。

纪寅侧头看向李斯,以一种起誓般的郑重态度对他说道:

“大王和李长史的目光都在远方,你们能够看到我所看不到的遥远未来。若是为了那个未来,纪寅想要试一试家族从未用过的某个秘方,据说可以使剑千年不锈。李长史愿意相信我吗?”

李斯弯了眸子,淡淡道:

“你才是定秦剑的铸造者,不是吗?”

纪寅闻言,和李斯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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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三年的蜡祭大典刚过,纪寅懒洋洋地坐在工室门口晒着冬日难得的暖阳。寺工丞和寺工令坐在旁边,暂时抛开了官职高低,像好友一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师工,大王腰佩定秦剑是什么样子?”姜义好奇地问道。君王主持的蜡祭大典,像他这样的低级官员是无缘出席的。即使是寺工令吴詟,这次也是因为铸造定秦剑的关系,得到上面的特别恩准才得以出席。

老人满是褶皱的眼角含着笑,微微晃着脑袋说道:

“哎呀,老夫站得太远,年纪又大了,怎么看得清楚?”

“不可能!寺工内谁不知道您年纪虽大,眼神却堪比军营里的那些神射手。要不然,铜器上那些几不可察的瑕疵您是怎么发现的?”姜义不依不挠地纠缠着。

寺工令不得不仰头做起了沉思状,过了好半天才缓缓说道:

“老夫确实看不清大王的相貌。不过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老夫亦能感受到大王身上散发的王气。”

“王气?”

“是的,从身形和仪式上的一举一动就能感受到。大王风神俊朗,气宇轩昂。那把定秦剑挂在大王腰间,真是太适合不过了。”老人发自肺腑地赞叹道。

“长剑没有触到地上吗?”姜义瞪大眼睛问道。

他的话音刚落,老人一掌重重拍到了他的额头上。

“义,你的脑中里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们的大王少年英武,身高近八尺,定秦剑怎么会触到地上?”

姜义摸了摸红肿的额头,嘿嘿笑了起来。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有些高兴呢。说真的,他挺喜欢“我们的大王”这样的称呼。

纪寅斜眼看着这一切,心情愉悦。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层,站了起来。

“干活了!两位长官也该回去了吧?”

说完这句话,纪寅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工室。

注1:古代年终大祭。周代称为蜡祭,汉之后称为腊祭。本文中,秦国的岁尾为夏历的九月,故蜡祭是在九月举行。

注2:关于小篆的创立有两种说法。一是李斯创立说,即秦始皇统一天下后,由李斯在籀文(大篆)的基础上进行简化后创立的全国标准字体。二是秦国创立说,即小篆早在统一前的秦国就已经开始使用,只不过在秦始皇灭六国之后,由李斯进一步整理、规范以及推广的字体。本文采取后一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