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东营口子镇位于帝国整个版图的最西边,这个镇一条街就横贯了东西,人口不过五百,如果站在五十里外的关仁山顶上往下看,它只有芝麻绿豆那么大一点,但神奇的是它就是芝麻绿豆那么大一点却也在帝国版图上占了那么一丁点的地方,因为在它东边五十里的关仁山里有着一个巨大的金矿。

霍时英在东营口子镇上有一栋房子,一个四方小院,三间泥胚房,院子里有一口井,她这院子最值钱的就是那口井,整个东营口子镇只有两口井,一口在东边镇子口, 还有一口就是霍时英院子里这口,三年前霍真派的人比她来得还快,在这儿给她盖了房子挖了井,一下子让她跃居成为东营口子镇最有钱的富户。

镇子的远处就是大戈壁,这里一年四季几乎见不到绿色,阳春三月的清晨屋檐下依然垂挂着冰凌子,霍时英躺在床上,听着东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房门打开,再是一阵脚步声停到她的窗子底下,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娘,你起来了没有,我要上学堂了。”

霍时英掀开被子下炕,穿着衣服回:“起来了,东俊你先别忙,等我一起吃了早饭再去。”

东俊是霍时英来这儿第一年领养的一个孩子,那年矿山塌方,霍时英和镇上的青壮劳力去救人,挖出来五十具尸体,更多的人被埋在山里找不出来。

那天霍时英从半夜一直挖到第二天中午,累得嘴唇干裂,虎口出血,转头间就在广场上成堆嚎哭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小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身破衣烂衫,常年营养不足,四肢像面条却挺着一个大肚子,倒是一双眼睛衬在一张小脸上乌黑而硕大,守着两具尸体不哭不闹。

霍时英观察了他很久,从正午到晚上,那孩子站着一动不动,别人家有亲属的都熬不住日头把人拉回去葬了,最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要站到天荒地老。

霍时英觉得她和这孩子应该有点缘分,这里有无数的孤儿寡母,但是不哭的孩子她还没见过,于是半夜的时候她终于走过去蹲在孩子的面前问他:“我把你父母安葬了,你愿意跟我回家做我的儿子吗?”

孩子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看了她半晌问:“我给你做儿子,你给我馍馍吃吗?”

霍时英笑了,她点点头,又带着几分严厉地道:“但是做了我的儿子,就必须是我的儿子,不管你以前姓什么,叫什么,是谁的儿子,爹娘是什么人,都要统统忘掉做得到吗?”

小孩低头看了看地上两具航脏的面目模糊的尸体,抬头道:“行!”

于是霍时英就花钱买了一块地,又雇人体面地葬了那两具尸体,把小孩带回了家。 她不管那孩子原来叫什么名字,从那以后就叫他霍东俊,她整整把东俊搂在怀里睡了一年才终于把小孩捂热了,后来东俊终于有一天叫了她一声娘,再后来她守着这个孩子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霍时英穿好衣服出来,东俊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等她,看她出来,厨娘提出热水往屋檐下的两个并排放着的盆里倒上热水。

霍时英走过去,东俊也跟了过来,母子俩并肩站在一处,弯腰湿脸,打胰子,再弯腰一阵扑棱,一起起身拽过布巾擦干净,最后把布巾一起往盆里一扔转身就走,动作那叫一个一模一样。

厨娘出来收拾,东俊跟着霍时英回屋,霍时英从妆台上拿了油膏给自己抹上,又转过来给东俊脸上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油膏是二百里外兰城的商号里买来的,霍时英每天都往东俊的脸上擦,镇上所有孩子的脸上都是乌漆麻黑常年干裂,而东俊却永远是最整洁白净的一个。

收拾完,母子俩一起去堂屋吃早饭,饭桌上摆着豆浆油饼,看着简陋,但在这东营口镇却是最奢侈的了,东营口镇只有一家豆腐坊,整个镇子也只有霍家能天天早上去打一小桶豆浆。

这些年霍时英不余遗力地喂东俊,当年那个面条一样的小孩终于慢慢地抽条长开了,现在有她胸口高,初初有了一点少年人的模样,霍时英把他带回家的时候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现在看了大概是个七八岁的模样。

吃了早饭,东俊自己回房拿了书包,霍时英把他送到院门口,天气还冷,霍时英还给他穿了一身茄色狐皮祅子,又把一顶狐皮帽子扣在他头上,霍时英给他理了理领口道:“今天跟先生说一下,就上半天学吧,下午你秦伯伯可能就要到了。”

东俊规规矩矩地站在跟前,任由着霍时英摆弄,回道:“我知道,前两天你就说过了。”

霍时英怕他嫌自己啰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去吧。”

东俊出了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说:“娘,我去了。”

“嗯。”霍时英站在门内抄着手应了一声。

东俊转身走了出去,门口出去要走一段夹道才能拐到大街上,东俊规规矩矩地走在路中间,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看见前面的一个污水洼,远远地就绕了开去,霍时英皱了皱眉头,东俊是整个镇子上最干净漂亮的小孩,但他每天出门穿的什么样子,和一帮半大小子上了一天学回来却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的模样,他似乎没有朋友。

送走了东俊,霍时英回房换了衣服往司卫所而去,她现在是罪犯的身份,每五天要去当地的司卫所报个到。她到了这里后,除了每年秋天应当地驻军的邀请去给他们练一下兵外,就只有这一件必须要做的正经事。

从司卫所回来已经是晌午,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停了一架马车,霍时英笑了笑,往家走去。

院子里传出秦川的大笑:“小子,别看老子就剩下一条胳膊,一根手指头照样挑翻你。”

东俊不服气地吼:“你等着,等我长大了我照样一根手指头挑翻你。”

霍时英的笑容加深,一脚踏进院子。“秦川。”她喊他。

秦川大笑着转回头,他比去年又见老了,头发白了一半,褶子已经明目张胆地深深刻在了他的脸上,前些年霍时英在京城的时候他一次都没去看过她,这三年她到了东营口镇他倒是年年都来,他从罗城到这里一来一去路上就要走三个月,但他还是年年都要走一趟。

院子里堆满了秦川带来的山货腊肉之类的东西,厨娘正在一件一件吃力地往厨房里提,东俊看见她兴奋地朝她跑过来:“娘!”霍时英一把搂过他,带着他的肩膀转身,站好,笑问秦川:“来了?路上可好走?”

秦川拽过房檐下挂着的一条布巾“噼噼噗噗”地掸身上的灰土,大声地道:“好走啥啊,快到兰城的时候差点遇上马贼,幸亏那地方的边军还行,一路护着商队过来的。”

霍时英搂着东俊走过去,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忍不住劝他:“你这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这一来一去路上多凶险,你以后还是少走些吧。”

秦川笑呵呵的,也不接话,扔了布巾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个包裹给东俊:“小子,给你带的,京城文芳斋最好的文房四宝。”

东俊也不客气,接过来当场就在石桌上打开摆弄起来,霍时英见秦川不接话,她也就没再提,倒了一碗茶递给他,秦川接过去“咕咚咕咚”两大口就喝了。

两个大人看着孩子撅着屁股趴在桌子上玩儿,一时都没有话说,东俊玩了一会,扭头对霍时英说:“娘,我回屋去了。”

霍时英点点头,东俊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收都抱进怀里,回房去了,他似乎就对这些东西感兴趣,霍时英一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大包回了屋,转回来看见秦川也正看着东俊方向,就问道:“怎么?”

秦川收回因光,看着她道:“这孩子怕将来也不简单。”

霍时英笑,不置可否,道:“当初我遇见他的时候,他一人守着他爹娘的尸首,不哭不闹的。”秦川笑着摇头,也没再说什么。

中饭厨娘早就预备好了,杀鸡宰羊的,做了一大桌,秦川胡吃海塞了一顿,就去西屋睡觉去了。

晚上他起来大家又吃了一顿,东俊回屋做功课,两个大人在堂屋点着油灯对账。

说是对账,其实也就是秦川单方面在对,霍时英当年给了他一笔银子,他回乡以后置办了一大片土地,说起来有上百亩,这些年他年年都把收成折成银子给霍时英带来。其实霍家每年都给霍时英送钱来,霍时英并不缺钱用,但这可能是秦川单方面地认为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维系感情的方式,也是他年年来看她的借口,所以她也不拦着他。

秦川不识字,他记的账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霍时英看着他守着油灯举着个破本子一字一句困难地念着,心里笑着,脸上却要装着认真地听着,她看他那认真的样子,感觉有一天就是他死了,只要她还活着,他也会让他的儿子接着来送,不忍心打击他的那份执著。

好不容易对到半夜,东俊房里早就都黑了灯,霍时英才得以脱身,两人都被那本账本折磨得够呛,谁也不愿多说,都洗洗就睡了。

秦川一直在这儿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他把霍时英院子里的房顶修整了一遍,有漏的地方给补上,旧了的瓦片换上新的,院墙也被他多砌出去半截,院子里这儿修修那儿补补,凡是家里男人该干的活计都被他干完了,一刻都不闲着,临了还编了十几个箩筐,让厨娘留着慢慢用。

半个月后春天的沙尘暴过去,院子里也焕然一新,他才赶着马车上路了,霍时英带着东俊,一直把他送到镇子口。

秦川来时一辆板车装得满满当当的,回去的时候就剩下一个光板,他说:“时英,我明年还来。”

霍时英朝他点头:“行!”

秦川扬鞭而去,他单人独臂此去又是一年,霍时英一直看着他远去,一条黄土漫天的土路上独有他一辆孤单的马车渐行渐远,远处一片戈壁,满眼的荒凉。

六月京城来信,焦阁老过世了,霍时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夜里出来在院子里设了香案,面朝南方的京城跪了一夜。

东俊清晨起来,香案上依然燃着线香,他问霍时英:“娘,你拜的是谁?”

霍时英把他拉到香案跟前告诉他:“是我的老师。”

东俊疑惑地问她:“他怎么了?”

霍时英沉默了一会,还是告诉他:“他去世了。”

霍时英点燃一根线香递给他:“你也去给他老人家上炷香吧。”

东俊听话地往香炉里插上香,又埋头拜了三拜,回头懵懂无知地问霍时英:“娘,以后学堂里的薛先生死了,我是不是也要设香案拜祭他?”

霍时英―下被问住了,停了一会才道:“这个,随你自己的心吧。”

东俊没有完全明白霍时英说的话,但他还没到知道忧愁的年纪,吃了早饭照样出去上学了。

霍时英消沉了好几天,一入六月,戈壁滩上最炎热的季节来了。

六月中的一天,中午太阳毒辣地挂在天上,整个东营口镇寂静无声,街上了无人烟,一对车马忽然大张旗鼓地闯进东营口镇,这支队伍的中间是一辆巨大的马车,前后由高头大马一身戎装的彪悍骑士簇拥着,队伍到了镇子口忽然变队成两排,中间马车的车速不减,在这条简陋的土街上掀起巨大的烟尘,一路霸道地向着霍时英家的院子开来。

厨娘早就听见动静,惊慌地开门去査看,今天东俊的学堂放假,他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找霍时英,霍时英从房里出来搂过他的肩膀,一路带着他到了门口。

门外一辆四驹并驾的马车横行霸道地停在巷子里,车厢前后围拢大批护卫,一阵马嘶人仰,霍时英家门口一片混乱,东俊张着嘴看傻了眼。

那被里外围了几层的车厢,半晌后忽然“咣当” 一声,车门从里面弹开,似乎是从里面被人一脚踹开的,一只脚从里面伸出来,东俊的下巴差点没掉地上去,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从车里下来的竟然是个还没有他高的小孩。

霍时英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一脸暴躁的孩子,他是四年不见的承嗣,承嗣长高了,脸还没长开,还是一张肉嘟嘟的包子脸,看见他的那一刻霍时英就知道讨债的终于来了,所以当愁眉苦脸的福康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脸上还是笑得相当的自然。

从巷子里到霍时英家门口的这几步,承嗣背着手,走得龙行虎步颇有帝王之气,就是走近了也看清了他眼睫毛上还挂着眼屎,霍时英敢肯定这孩子一定是睡着过来的,到了跟前才被叫醒,一脸的暴躁。

承嗣一路走过来,目不斜视,眼角都没斜一下,就那么大摇大摆地穿门而过,走进了院子。

福康弯腰塌背地走过来,那模样就跟东俊小时候放学,霍时英去学堂接他,碰见那调皮捣蛋的学生家长见到先生时的窝囊样子一模一样,他朝着霍时英一弯腰:“都虞侯。”

霍时英赶紧搂着东俊往旁边一让:“福大人,我可不是什么都虞侯了。”

福康直起腰来叹气:“嗨!我俩这还争这个干吗?”

福康其实人不错,霍时英也不想为难他,问道:“您这是?”

福康口气凄苦:“您就别跟我打哈哈啦,当年先皇后病故的时候,您在她床头许的诺可是有一屋子的听着,这不,”福康往里面抬抬下巴,“人我可给您送来了。”

事关重大,霍时英不敢跟他含糊,说道:“人,你是能送来,当年的事我也认,可你要说清楚了,里面那孩子可不是一般人,随便往我这破院子里一送,招来祸事怎么办?还有这孩子出了什么事,是谁开口让你送来的,你也得让我心里有数,最后这孩子要在我这里住多久,后面怎么安排你也得告诉我吧。”

福康听她的意思是应承下来了,人也轻松了下来,他说:“这些你大可放心,兰城那边的边军昨晚上就调了两万过来,现在就驻扎在关仁山军营里,这里好歹是他舅舅家的地盘,没有万全,宫里能松口把他送来?还有,开金口让把孩子送过来的可是太后,懿旨现在就揣我怀里呐。”说到这里福康忽然拉低身子,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道,“说句诛心的话,没娘的孩子实在是管不了啦,大上个月不知怎么惹着他了,他把睿王家的小儿子给推湖里了,捞上来差一点就没气了。太后这是实在没招了,和皇上商量一晚上才开了口说送你这儿来让你管教。太后让我跟你说,当年她娘可是在你怀里咽的气,这孩子将来要是长歪了,出了大事,你也跑不了。”

福康鬼鬼祟祟地说完,又把腰板直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至于说住到什么时候,你就更不用操心了,到时候自然有人来接。”说完,他从怀里掏出懿旨塞给霍时英,“毕竟不是走明面上来的,孩子的身份也不能露出去,懿旨你收好就行,我就不进去了。”

霍时英看着他一会三变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估计他这一路肯定被那孩子折磨得够呛,也不再为难他,笑着跟他拱拱手,看着他带着一帮狼虎之兵落荒而逃。

这帮兵一看就训练有素,瞬间就撤得一干二净,不到片刻的工夫,门口就剩下母子二人了。

东俊被这瞬间的变故惊呆了,对看到的情况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家里多了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这孩子好像还要住在他们家。

东俊抬头问霍时英:“娘,那个小孩是谁,他是要住咱们家吗?”

霍时英低头看着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牵起他的手道:“走吧,我给你们介绍认识。”

院子里承嗣垂头站在大太阳底下,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的苦大仇深,霍时英牵着东俊走过去,站在他跟前,阴影完全把孩子笼罩住,承嗣抬头,一脸倔强愤慨,眼角上还沾着眼屎,霍时英对他温声道:“承嗣,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你要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

承嗣眼睛横着她说:“我知道你,他们说你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送我来让你管教我。”

霍时英望着他一笑道:“管教谈不上,但小孩子的成长确实离不开大人的约束和惩戒,你和我儿子一般大小,我怎么对他也会怎么对你。”说完霍时英把东俊稍稍往前推了推道,“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儿子霍东俊,东俊,这是郑承嗣。”

东俊望着承嗣有点怯怯的,承嗣的眼珠子转到东俊身上,转头凶狠地问霍时英:“他们不是说你没嫁人吗?”

霍时英被他问得莫名,但还是坦荡答道:“我是没嫁人啊!”

“那你哪里来的孩子?”承嗣紧追不舍。

“我是被我娘领回来的。”东俊忽然开口。

承嗣再次看向东俊,嘴一撇,问他:“那你自己的爹娘呢?”

“东俊的爹娘已经去世了,他现在是我的儿子。”霍时英把话接了回去,口气带上了几分严厉,暗含了警告的意味。

承嗣看了他一眼,应该听懂了,却还是像个刺猬刻薄地道:“我知道了,你是被她过继来的,将来让你给她养老送终的。”

东俊懵懂地抬头看霍时英,霍时英眉头大皱,她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如此尖刻,她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孩子还小,她还有的是手段把他扳回来,她一手拉起一个,往屋里走去。

霍时英把两个孩子带到西屋,然后弯腰对着承嗣道:“承嗣,我知道你赶路辛苦,我现在去给你准备热水让你洗澡,衣服先穿东俊的,你要是饿了,先让东俊拿东西给你吃,以后你们就住在一起可好?”

承嗣站在那儿不吭声,霍时英又起身去拍了拍东俊的肩膀,然后转身出去了。

霍时英雇的厨娘是个胖胖的大婶,霍时英让她在厨房烧热水,自己去净房拿澡盆,就在她搬着澡盆刚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就出事了。

西屋里东俊一声尖叫,只片刻就见承嗣抓着东俊的头发,一路把他拖到门口,嘴里骂着:“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睡一张床,沾了你的地我都觉得脏,给我滚出去!”

承嗣一把把东俊搡到地上,东俊脸上一个手掌印,头发被抓散了,仰面摔倒在院子里,眼里一泡眼泪要哭不哭畏畏缩缩地看着承嗣,承嗣还不解气,上去又踹了他两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下贱的东西也敢碰我?”

霍时英看得瞬间心头火起,但她还是稳了稳,她没去管躺在地上东俊,沉着脸在院子四下巡视了一圈,然后看到墙角上靠着的大扫把,两步走过去,抄起来运劲一抖,扫把底下的竹条散落一地,她手里拿着剩下的一根木棍走过去。

“姑娘。”厨娘从厨房里走出来搓着手叫她,她来这里帮厨三年,从来没见过霍时英这么阴沉的脸色,想上来拦,又不敢。

霍时英两步走进西屋,承嗣正好抱着一床被子要往外扔,霍时英上去就照着他的手臂抽了一棍,承嗣“啊”地大叫一声,被子掉到地上,霍时英二话不说上去拽着他把他拖到院子里,路过东俊的时候也没放过他,一棍子也抽到他腿上,朝他喝道:“起来!”

承嗣冲着霍时英尖叫:“你要干什么?你敢打我?我杀了你!”霍时英一把把他搡到院子当间,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狠抽,承嗣可能从生下来就没挨过打,开始还知道用手去挡,但不一会就在绝对的暴力下被打傻了,只会扯着嗓子一声高过一声地尖叫,他终于哭了,抱着膀子哭得眼泪鼻涕横流,嚣张跋扈的样子被抽得干干净净。

霍时英打完承嗣,又拽过东俊也是一顿狠抽,打了承嗣多少下,也一点不减力气地打了他多少下,东俊自从来到她身边,霍时英从来没舍得动过他一根手指头,东俊哭得嗓子都哑了,使劲地喊:“娘,我疼啊。”

这天东营口镇这间最体面的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孩子的嚎哭声,引来众多人的引颈观望。

霍时英打完东俊,扔了棍子,在石凳上坐下,两个孩子一人一边站在她跟前,承嗣老实了,东俊吓傻了,霍时英看看两人,决定先从承嗣开始说,她朝着承嗣招招手,承嗣畏畏缩缩地走过去,霍时英问他:“疼吗?”

承嗣瞪着她不吭声,霍时英道:“不光是疼,还有一种屈辱的感觉对吧?当你施加在别人身上一种暴力的时候,你给予那人的不仅是疼痛,还有心理的侮辱,而权力不是绝对的,当别人比你强大的时候,同样可以把这种屈辱施加在你身上,你今天记住。”

霍时英盯着承嗣的眼睛,他眼里那道倔强的光芒终于渐渐淡去,霍时英再转头招过东俊,东俊看着霍时英,眼里全是恐惧,霍时英只问他:“你是谁的儿子?”

东俊的声如蚊蝇:“我是娘的儿子。”

霍时英大声问他:“你娘是谁?”

东俊怯怯地回:“是霍时英。”

霍时英同样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记住,我霍时英的儿子俯仰无愧天地,不管面对多大的困境永远不在心里对任何人低头,你为何要畏惧他?你自己回去想,我今天为何要打你。”

打完孩子也教育完了,霍时英也不多说,收拾出来给他们在院子里洗澡,这回两个孩子一起光屁股坐在一个澡盆里都老实了。

两孩子都被霍时英抽出一身血痕,厨娘给他们洗澡时心疼得手直哆嗦,承嗣疼得龇牙咧嘴,东俊“嗷嗷”直叫,往外扑腾的时候在水底下蹬了承嗣一脚,承嗣一脚踹回去,东俊也马上一脚又踢回去,片刻两个小孩就在水底下暗战起来,蹬得水花满天飞,厨娘被溅了一身水,直喊:“小祖宗们哎,还想挨打是不?”

霍时英装没看见,从屋里出来说了一声:“都穿衣服,回屋歇着去。”两小孩马上都老实了,老老实实地都穿上衣服回屋躺着去了。

霍时英到院子里帮着厨娘收拾,西屋的窗户里不一会就传出声音,承嗣说:“你娘够狠的,我长这么大都没人敢打我。”

东俊鼻子里哼着气道:“都是你,我娘从来都没打过我,你一来就打我。”

霍时英听着笑了起来,当两个弱势群体遭遇同一种势力打击的时候,总是能很快地结成联盟团结在一起。

天气热,被打了一顿又哭了一顿,两个孩子都体力透支,一直睡到晚饭时间都没起来,霍时英也没有叫他们,傍晚去看的时候,两个本来睡得泾渭分明的孩子缠手缠脚地睡到了一处。承嗣的口水流在了东俊的肩膀上,东俊摊手摊脚地睡着毫无所觉,霍时英笑了笑,给他们盖好被子,轻轻地退了出去。

翌日清早两个孩子起床都饿疯了,霍时英早给厨娘打好招呼,准备了足够的吃食, 两个孩子在饭桌上狼吞虎咽,承嗣的吃相相当凶狠,霍时英一看就知道他不挑食,算是个好养活的孩子。

吃了饭霍时英送两个孩子去学堂,承嗣穿了东俊的衣裳,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富贵一点的小孩,霍时英给先生交了一笔束脩,让东俊把承嗣领进去就再没管,直接回去了。

头一天两个孩子放学一前一后地进门,好像谁都不理谁,两人的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和霍时英打了招呼两人一起回屋,不一会霍时英在窗根下听见承嗣让东俊给他做老师布置的功课,东俊不干,承嗣耍横,两人小范围地打了一架,霍时英装没听见,回屋去了。

晚饭的时候两个出现在饭桌上的小孩,一个脸上有两道抓痕,一个一只眼是乌眼青,霍时英装没看见,吃了饭厨娘给他们洗了澡,打发他们去睡了。

第二天放学两个小孩一起进门,这回两人的衣服都有些乱,但是手牵着手,这镇上的孩子都挺野,原来东俊一个人的时候干干净净的容易受人孤立,这回多了一个承嗣,承嗣又不是吃亏的主,霍时英不难想到他们应该是在外面打架了,这回两人做功课的时候,霍时英再去听,屋里没打架了,倒是叽叽咕咕的两人在小声地说话,偶尔承嗣还坏笑两声,霍时英照样不闻不问的由他们去。

第三天,这回太阳都落山两个时辰了才回来,霍时英在房里听见他们偷偷摸摸地摸进院子,两人一起贴着墙根溜进屋子,霍时英在屋里笑,心想东俊是被承嗣带坏了。

晚饭时两个人头脸整齐穿着干净地出来吃饭,衣服却是换过了,半夜两个小孩睡着以后,霍时英去他们房里搜出两身泥巴地里滚过的脏衣服,她什么也没说,扔到净房里,第二天让厨娘给洗干净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两个孩子越来越野,已经敢明目张胆的放学后不回家了,有一次霍时英特意出去找了一回,在一个山坡上看见俩孩子正带着一帮小孩在玩冲锋打仗,承嗣是个首领,带着一帮泥孩子冲锋陷阵,东俊骑在一个孩子的脖子上使劲嚷嚷,明显是个狗头军师,她看得直笑,但心里又有点隐优,什么样的环境养出什么样的孩子,她有些担心承嗣再在这里混下去会变成个野孩子,不知道接他的人什么时候才来。

时间进入八月,戈壁滩上的太阳依然毒辣,两个孩子在一起疯玩了两个月,都晒黑了,傍晚霍时英给两个孩子洗了澡,自己也收拾淸爽了,从屋里拖出一条大毡毯铺到院子里,带着两个孩子乘凉。

厨娘走的时候给他们用井水镇了一个大西瓜,霍时英切了让两个孩子吃,东俊吃得一嘴汁水,肚皮都鼓了起来,吃完了一擦嘴,就往霍时英胳膊下面一钻,母子俩一起并排躺在毡毯上看星星,承嗣也吃完了,抹了抹嘴,扭头看向躺着的两人,眼神一暗,霍时英一直都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道:“过来。”

承嗣有点别扭地挪过去,霍时英一把把他拉下来夹在自己另外一边的胳膊下,承嗣的身体绷得很僵硬,霍时英慢慢顺着他的后背摸着,孩子终于放松了下来,慢慢靠近她,最后把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她的胸口上,霍时英搂着两个孩子,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她心里知道,她终于把这个孩子收服了。

八月十五那天,厨娘准备好东西,霍时英中午把她放了回去,下午看着时辰,到学堂去接两个孩子放学。

今天过节,学堂里放学早,霍时英到门口正好碰见一群孩子呼嘯着从学堂里冲出来,承嗣和东俊夹在中间,东俊看见霍时英,兴奋地尖叫一声朝她冲过来大声地对她喊:“娘,郑承嗣往先生身上涂墨汁!”

跟在后面的承嗣一跳而起跃到东俊的背上,掐着他的脖子大喊:“霍东俊,你个告状精。”两个孩子扭打在了一处。

先生笑眯眯地从里面走出来,霍时英惭愧地迎上去:“家里孩子顽劣,给先生赔不是了。”

先生是个好好先生,一身青色长袍,白脸长须很是清贵的模样,霍时英知道先生其实学问很好,原来给人家做师爷的,后来受到主家的牵连被发配到此,其实别看东营口镇这个地方贫瘠,却真正地卧虎藏龙。

先生笑得客气,对霍时英道:“无妨,小孩子顽皮也属正常,这两个孩子都是极为聪慧的可造之材,你是有福之人。”

霍时英连忙道:“哪里,先生抬爱了。”

两人在学堂门口客气了几句,俩孩子也终于意识到在学堂门口打架比较丢人,收了架势一起缩到霍时英身边。

霍时英遂与先生告辞,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去了。

回到家招呼两个孩子洗干净手,打算带着他们在院子里做月饼,东西是厨娘都准备好的,模子也有,只要把馅料包好扣在模子里就行了,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月饼没做几个,馅料被偷吃了不少,一身弄得油渍麻花的。

霍时英自己做了几个拿到厨房去蒸,把蒸笼架在锅里,又出来坐在那里看着两个孩子玩。正是月亮初升之时,院子里点亮了四盏灯笼,红红的光晕笼罩着整个院子,空气里飘散着各家饭菜的香气,孩子在围着她跑闹,一切是那么安逸,院门口响起车马停歇之声的时候,霍时英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院门口响起三声礼貌的拍门声,霍时英心下明白,对承嗣道:“承嗣你去开门可好?”

承嗣拍了东俊一脸花,大笑着跑去开门,东俊飞起一脚要追过去踹他,被霍时英一把拉住,霍时英把东俊箍到胸前,拿布巾把他脸上的芝麻馅料擦干净。

那边承嗣“咣当”一声打开门,“啊”地大叫一声,非常神奇的是他见人不叫,跟屁股着火一样冲了回来,朝着霍时英和东俊大叫:“东俊,东俊,完了,完了,我父皇来了,他要带我回去了,你跟我回去不?”他又看霍时英,坚定地说,“不行,我要带着你们一起回去。”

东俊却好像跟他不是一个思路地张口问他:“你父皇是谁?”

承嗣好像也傻了,张口就回:“我父皇就是我爹呗。”

“那你干吗管你爹叫父皇?”

“因为他是皇上啊!”承嗣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东俊。

两个孩子隔着一张桌子,扯着脖子说得文不对题,承嗣身后走来一个人,他身长玉立,身着青玉色的长袍,足蹬皂靴,他一步步走到灯下,一双眼瞳一如三年前般墨黑,他看着坐在那里的霍时英开口道:“为了赶到十五这天来,路上吹了三天的风沙,不知道你这里可有让我沐浴的地方?”

霍时英凝目细看他,身上倒是真有些微风尘仆仆之意,也没接话,起身去厨房准备热水,承嗣瞪大了眼睛回头看他老子,皇帝揉了揉他的后脑勺道:“黑了,高了,好像也长进了。”

承嗣拉着他爹的袖子道:“父皇,怎么是你来接我?我要把东俊和霍时英一起带回去。”

皇帝只笑不说话,走到桌案前看他们做的月饼,承嗣还在不死心地说:“实在不行,就不带霍时英了,把东俊带回去吧。”

东俊马上嚷嚷了一句:“我才不跟你回去。”霍时英在厨房里听了直笑。

热水烧好,就在净房里,澡盆也是他们平时用的那个,男人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带,换洗衣裳更是没有,幸亏他俩差不多高,霍时英拿出自己的衣服问他穿不|穿,男人还真是不计较,拿着她的衣服就去了净房。

这边霍时英招呼两个孩子吃晚饭,月饼是吃不成了,把院子收拾收拾,男人出来又给两个孩子洗澡,直到打发了两个孩子上床,霍时英再出来看见男人坐在院子里,穿着她的长袍,拿着她的一块布巾在笨手笨脚地擦头发。

霍时英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布巾,给他一点点地把长发揉开,擦干,他回头看她,笑起来,霍时英是第一次看他这样笑,有点愣住,他说:“我等了三年,才让你挨得我这样近。”

霍时英的手上顿了顿,轻声道:“皇上……何必如此。”

皇帝背对着她慢慢地说:“本来不该是你,奈何又偏偏让我遇见了你。”

初见那日席天暮雪下,那让她惊心动魄的相遇还仿佛历历在目,霍时英停了动作,缓缓坐到一旁。

他默默地看着她道:“我始终不相信你对我无情,所以执意追来,你可愿与我回去?”

霍时英抬头看他,说得很慢:“那一年,席天暮雪下,我看见,你就那么忽然地向我走来。但是第二天,你就让我看见你坐在九五之尊的王座上,从那以后我也就只能看着你了。这么多年,我一直看着你……”霍时英望着他的眼睛无奈而黯然,“后来我终于认命,我想我到死都不会再有那种惊心动魄的宿命感了。”

霍时英眼看着他眼里冰雪消融,眼看着他总是僵硬的五官渐渐软化,眼看着他抬起手伸向她,双手微微发抖,她把脸凑了上去,让他抚摸自己的脸颊。

他捧起她的脸似乎想吻她,可又不知道先吻哪里好,端详了她片刻,最后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然后狠狠地把她的头搂进怀里。

天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银盘,地上撒了一层白霜,皇帝搂着霍时英久久不撒手。西屋的窗户上趴着两个小孩,承嗣对东俊说:“你娘要给你找后爹了。”

东俊也跟他说:“你爹也要给你找后娘了。”

承嗣回身摊手道:“你比我惨,至少我爹还是亲爹。”

东俊无比沮丧,无比担忧自己将要多出一个后爹来,晚上闹心得睡不着,看见睡在 —边的承嗣留着口水打着呼噜,心里异常愤恨,觉得他比自己多了一个亲爹,占了莫大的便宜,在他再流着口水往他肩上靠过来的时候,一脚给他端到墙上贴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