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宣凌霄瞪着眼睛看我,说:“你侦探啊?”

“我不是,但是,我具有侦探的特质。”我拖了把椅子,坐在宣凌霄对面,他瞅着我,故做无所谓似地抽了抽鼻子,这动作暴露了他对我有很强烈的抵触。

“说说吧,侦探都有什么特质?”他继续用玩世不恭的姿态看着我。

“所有人都以为侦探的直觉特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侦探只是比平常人细腻而敏感一些,而且他们都比较注重利用细节,巨大的真相往往隐藏在一些小细节的背后,我是写悬疑小说的,所以,我的洞悉能力相对常人要强一些。”

他低低而不屑地说了句:“自负。”起身去煮上一壶咖啡,我并不介意他的没绅士风度,微笑着看他忙碌,慢慢说:“譬如现在,虽然你看似在煮咖啡,其实你在给自己点时间,不必直面我,从容地编个谎言啦什么的把我搪塞过去,对吧。”

他把一只杯子,重重地放到我面前,带了些叹息,用深深的目光看着我:“果然是聪明女人。”

我看他,直直的,没有在目光里使用力量,目光轻而有所期待地淡淡暖着,我想让他渐渐放松对我的警惕与抵触。

我们默默地看着咖啡壶,它开了,浓郁的香袅袅地飘出来。

他倒了两杯咖啡,拿眼看着我,有一点凄凉的沧桑。

我的心,渐渐软去:“我知道你的安宁是演出来的,至少现在是,古福利死了,直觉告诉我他不是自杀。”

他瞪着我:“你不要自作聪明地草木皆兵好不好?”

见他满脸的不耐烦,我就把导播的话说了一遍,他听得很认真,目光始终落在杯沿上。

我猜因为被你斥责了一顿,他心情很糟糕,他给我节目打电话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心态的,可惜,他太激动了,以至于到了后来语无伦次,我想,一个抱定了破釜沉舟心态的人,在他没来得及完全破釜沉舟到底时,他是不会自杀的,因为他心有不甘,这是我的认为。

宣凌霄的脸又青又硬,飞快扫了我一眼,低下眼睑,点了颗烟,过了会,才正视着我,缓慢而坚定地说:“其实也没隐瞒你的必要,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我笑着看他,好像他告诉我的并不是秘密,我也不会因此大惊小怪,就一个问路的人得到了正确答案一样正常而感谢。

“你不意外?”他微微有点好奇。

“所有存在都是合理,萨特说的,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说的是真话,这世上总要有些特立独行的人才热闹,何况不爱女人或许并不是他特意的行为艺术,他或许也会因自己的与众不同而羞耻,他只是拿脑袋里那根稍与常人不一样的神经没办法,甚至他也因此而痛苦,却只是无能为力而已,就像一个天生对辣椒过敏的人,逼他吃辣椒才是罪过。”

只要没有伤害别人,所有的特殊,都应得到宽容的理解。

他苦笑了一下:“我不必对你说谢谢吧?”

我哈地笑了一下,知道他一直关紧的心门,有了些许松弛。

拿了他一颗烟,点上,斜着眼看着他笑。

门口有人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宣凌霄懒懒地看了看表,说:“还没开始营业。”

那人木木地看了他一眼,像个探头一看才知道走错门的人一样,转身走了。

宣凌霄摊开手:“你三番五次找我,究竟是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的很多,比如你对里邻居的了解,比如古福利为什么总找你,比如他打电话给我,肯定不只是因为我多说了一句话让他遭到了你的斥责,如果古福利不是自杀,那么杀他的人会不会和你有关系?当然,你和你表妹的关系我已经知道了,就不必太多了解了。”

宣凌霄是个透彻而敏感的人,我索性坦诚对他。

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蓄积力量说出真相,我抿着唇看他笑。

他说:“好吧,让我试着把光阴转回到9年前……”

2

9年前,23岁的宣凌霄因为性取向问题暴露而闹得沸沸扬扬,差半年就拿到毕业证的他被北京一所大学劝退,回青岛时,他没任何行李,只有一位清秀的小男生跟在身后。

一进门,母亲就问:“还没放假,怎么就回来了?”

宣凌霄淡漠地说:“为什么一定要放假才可以回家?”说着就对身后的小男生招了招手,说:“我妈。”又对妈妈说:“我朋友。”

见他满脸不高兴,母亲也没多问,知道宣凌霄从小就倔强,他要是不想说,问破天都没用。

那天中午,母亲烧了不少菜招待儿子和他的朋友,吃完饭,他们就回房间去了,门一直关着,下午,母亲出门买菜前,去敲儿子的门,问:“这次回来,打算住几天?”

“不回去了。”宣凌霄隔着门甩出一句话,妈妈就愣了,推门而进,见儿子正和他的朋友躺在床上翻杂志,又问:“还没毕业呢,为什么不回去了?”

宣凌霄定定地看着母亲,过了一会,才小声说:“我退学了。”

母亲就惊了,慌手慌脚地问:“你为什么要退学?让你爸知道了,还不打死你?”

“打死我我也不回去了。”那时的宣凌霄血气方刚,不就是没拿到那一纸毕业证嘛,有什么了不起,没大学毕业证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他们死。

母亲开始掉泪,手忙脚乱地给父亲电话。

很快,父亲就回了,脸色铁青,狂风一样冲进家门,冲宣凌霄就扇了两个耳光,然后,把那个低眉顺眼躲在宣凌霄身后的小男生一把拎起来,怒气冲冲地扔到门外,咚地关上了门。

宣凌霄没反抗也没辩解,顺手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出门去了。

身后的门内,母亲哭得惊天动地。

接到母亲的电话后,父亲在第一时间就拨通了宣凌霄学校的电话,被告知了那个晴天霹雷一样的消息。

他不让母亲出门找宣凌霄,说让他去死,早死早干净。

那段时间,宣凌霄和他的小男生住在郊区的一个小旅馆里,日子拮据而快乐,直到身上的钱花光了,两人才试着出去打工。

他做过送水工,做过保安做过业务员,母亲去找过他,总是偷偷塞给他钱,他不要,面对满脸是泪的母亲,他很内疚,但,他拿自己没办法。

再后来,那个小男生走了,他的父亲从南京赶来,把宣凌霄揍了一顿,带走了他的儿子,宣凌霄曾去南京找他,他出来后,远远地站着,低垂着头,夜晚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无限凄凉。

他们就那么远远地看着,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马路,谁也没再往前跨一步。

半个小时后,小男生转身,到一家小卖部打了一个公用电话,然后,宣凌霄的汉字传呼机上收到了一条信息,是男孩发给他的,他请他原谅,从南京回来后,父亲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去世了,现在他只剩了心碎的母亲,他不想再失去这个唯一的亲人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从南京回来后,宣凌霄径直回了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后,他蓬头垢面地出来,说:我不会再让你们伤心失望了。

母亲哭得那么厉害,眼泪滔滔的,父亲坚硬而沉默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那段时间,他在父亲的公司做事,在父母的从中作俑下,谈了两长不咸不淡的恋爱,用淡漠和疏离伤了两个女孩的心,那段时间,他在不停地和父亲吵架,为了纠正儿子的性取向,他们恨不能把女孩子洗干净了送到他床上。

却,还是不行。

宣凌霄厌倦了被毫无结果地期望和没完没了的争吵,他离开了父亲的公司,从家里搬了出来,母亲受不了去找儿子时被一次次告知他搬家了,拿出私房钱给他买了套房子,就是2207。

搬到2207不久,他就认识了古福利,他始终觉得性取向有问题的人之间,是有气场的,从看古福利第一眼起,他就觉得,这个男人和自己是同类,他柔软的眼神里,似乎在告诉他有着无限可能。

事实果然是的。

他们真的有了故事。

古福利像个心底干净的小女孩一样依恋他,他却渐渐厌倦了他,古福利没读多少书,太苍白了,像所有的爱情都不只满足于身体的需要一样,他还需要心灵的碰撞,可古福利却没有这种能与他心灵碰撞的对等力量,他总觉得,自己的一句话扔出去,就像一个高高抛出的球,而来自古福利的迎接,却矮了很多个台阶,他总有打空的感觉,这让他很是郁郁。

大约一年后,母亲发现了他的秘密,她给古福利钱,求古福利,要他离开她的儿子,那是第一次宣凌霄希望母亲获胜。

可惜,古福利用情专一,他把母亲给的钱如数交给他,一有机会就向他倾诉衷肠。

他冷落他,呵斥他,用种种办法刺激他,古福利对他的感情,始终像不倒翁一样不肯倒下。

他只好想出了最凛冽的办法,刺激他。

他试着和女人好,带女人回家,故意让古福利看见。

古福利总是幽幽地看着他带着女人从自己面前从容走过,那么受伤,却从不抗争,依然温存,告诉他说,他知道宣凌霄和那些女人好只是想纠正自己的性取向,她们都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他不介意。

宣凌霄快被他纠缠疯了。

3

说到这里,宣凌霄看着我,说:“后来,我遇上了许芝兰。”

我的眼睛跳了两下,心就绷了起来:“怎么认识她的?”

宣凌霄吹了口气:“怎么认识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决定一心一意和她好,有一次,我和她在一起,被我母亲看见了,她高兴得哭了,拉着芝兰的手,一定要把手上的戒指摘给她,后来,我母亲发现了她手上有结婚戒指,就愣了,仿佛一下子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说她不介意芝兰的背景,只要是我爱的就是她爱的,我知道,哪怕芝兰是个妓女我母亲都不会介意,只要我爱上的是女人,我母亲并不知道我只是用芝兰在摆脱古福利,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她只是个寂寞女人而已。”

“你表妹知道你和芝兰好么?”我打断他。

他看了我一眼,就去看天花板,过了半天,才说:“今天说到这里吧。”

“难道你不知道你表妹和芝兰是最好的朋友?”我不想这么放弃,因为,如果阮锦姬早就知道芝兰和宣凌霄好,那么,她一定是对我撒了谎的,她所谓的调查芝兰的死因,一定是有阴谋的,因为她一口咬定芝兰没有外遇,而是被有外遇的丁朝阳陷害的。

宣凌霄起身去整理小舞台上的架子鼓,我站在他身后,他的后背显得那么沉默。

他说你走吧。

我没动。

我知道他在用整理架子鼓的姿态暗示我该走了,他什么都不想说了,可,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虽然我不爱女人,但我还是男人,男人是没那么嘴碎的,何况,我又不是爱她,估计芝兰也没告诉她,因寂寞而偷欢不是件多么光彩的事。”他依然背对着我说。

“那么,芝兰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我突然问。

他突然转了身,怔怔看着我:“你说什么?”

“芝兰失踪前已怀孕了,但,我非常确定那孩子不是她丈夫的。”

宣凌霄低低地说了声天呐。垂着头,站了半天,才说:“她没告诉我。”

“那么,你和芝兰好,并没刺激得古福利离开你,是吧?”宣凌霄的情绪好像很乱,我尽量语气缓和,免得把他刺激恼了。

“你很想知道?”

我看着他,眼睛张得很大,没说话。

“好吧,我没想到古福利会恼羞成怒,有天晚上,他来找我,说芝兰不值得我爱,我没搭理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敲开芝兰家的门,以知情人的身份轻薄她,芝兰赶他走,他告诉芝兰他知道她和我所有的事了,芝兰挺害怕的,她只是有些寂寞,并不想离婚,而她也知道我不会娶她,古福利利用芝兰的害怕,胁迫她和她发生了性关系,并拍了两人在一起的照片,警告她说,如果她再和我在一起,就把照片寄给她丈夫,从那以后,芝兰再也没和我联系,而且,古福利把照片给我看了后,他给我看的目的,只是想证明芝兰是个人尽可夫的放荡女子,对我,并没有真感情,事后,我给芝兰打了电话,向她道歉,她没谴责我,只是问我为什么会这样?除了对不起请原谅,我还能说什么?她叹了口气,再没说什么,我恶心透了古福利的下作,彻底和他分手了,但他还是经常去敲我的门,大半夜的,在我门口,可怜巴巴地站着,说真的,我觉得挺对不起芝兰的,是我害了她,有时,我想,她的失踪,或许和那些照片有关,她是个挺胆怯的人,肯定受不了被人握了把柄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索性一了百了地离家出走了,我一直非常内疚,或许也是因为这内疚,让我常常失眠,深夜里,总觉得能听见她隐隐的哭泣声,加上古福利总是不死心地上来找我,我索性就搬走算了。他坐在小舞台沿上,手指插在头发里,满脸的悔恨: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宁肯没有认识她,我是她的灾星。”

我把手放在他肩上,算做无言的安慰。

“古福利对芝兰做的事,当时你该报案的。”

“我?”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你觉得报案后让芝兰和我的事暴露很光荣?”

我无语。

我们在小舞台沿上坐了一会,我侧着脸看他笼罩在阴影中的脸:“那个想让古福利死的人会是谁?”

“我。”他回答得干脆利索。

“他死的那晚,你在酒吧。”我看着他。

“不是每个想杀人的人都需要亲自动手的,我可以雇凶么。”他冷冽地笑笑,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

“不会吧?”我没心思和他开玩笑,只想知道,古福利最后在电话里骂的那个卑劣女人是不是针对我而来。

4

从酒吧出来,我信步去了美容院找阮锦姬。

店门大大地开着,阮锦姬气咻咻地叉着腰站在店堂里,一副有狠无处发的样子,见我来,才好容易挤出点笑,说:“我店里进贼了。”

“是么?”我看了看店里,好像一切都在,阮锦姬说:“没偷这边,偷我办公室了。”

除了大堂和美容间外,阮锦姬还有间自己的办公室,没事时,她自己呆在里面看杂志,上网玩游戏。

办公室的窗子临街开着,窗子与人行道之间隔了道修建整齐的耐冬树,绿油油的,小偷就是跨过了耐冬从窗子进来的,阮锦姬边斥责服务生不长耳朵边把我扯进了办公室,桌上笔记本和墙上的小液晶电视都被偷了,显然小偷还动过小保险箱的主意,曾搬过,搬不动,还留了些撬的痕迹。

阮锦姬兀自生气,说:“我还在店里呢,居然就被偷了,这贼真他妈的胆大。”

见我瞪着眼不解状,就道:“前天晚上,我忽然觉得有点累了,就和服务员说没什么事别叫我,有人找我就说我出去了,就关上门睡了一会,一觉醒来,笔记本和小液晶电视就没了。”

我呵呵打趣说,“幸好没偷你的人。”

阮锦姬显然对我的打趣很不满,切了一声,说:“色情狂。”

我笑了一会,问:“报案了没?”

她挑了一下眉毛:“报什么案啊,报了和没报有什么不同,肯定是等个记而已,你还指望警察叔叔帮我找回被偷的东西啊?这样破财没伤人的事多了去了,光那些刑事大案就够警察叔叔忙的了,他们没时间关我我也懒得去和他们絮叨。”说着,拿过手包,摸出一包香烟。燃了一颗。

“偷你笔记本才到哪里?没偷你手包你就阿弥陀佛吧。”阮锦姬有个习惯,喜欢把所有现金背在身上,她总认为这世上没有比钱更亲更可靠的东西了,因为男人不可信而爱情更是不值得信任的东西,至于保险箱,那不过是给人心理安慰的工具,也是靠不住的,她的保险箱是当文件柜用的。

阮锦姬的目光落在手包上,说:“是呀,真是个蠢贼,怎么没偷我的手包。”她拿起来,在我眼前晃了晃:“难道那蠢贼以为我的包像那些买菜主妇的包一样,里面除了装着面纸就是口红钥匙什么的?”

“哪个家庭主妇垮着LV的手包去买菜?”我反讥她。

她却认了真:“不成不成,我一定得换了它,贼的审美最准确了,它看上去肯定是个不值钱的东西。”说着,就开始往外倒腾东西。

“你是不是气急败坏了?”我一把夺下她的包,她仿佛愣了一下,喃喃说:“我可能是气懵了,从我睁开眼一看小偷在我眼皮底下偷了笔记本我就懵了。”

“几点丢的?”我给她倒了杯水。

“当时我醒了,一看笔记本没了,还以为是哪个不知深浅的服务生趁我睡着了拎到外面去玩了呢,就喊了几嗓子,也没人应我,我有点害怕,一看表,都12点了,他们下班回家了,店里有个人都没有,再一看这窗子是大大地开着的,我这才想到可能是被偷了,第二天来上班,我把他们给骂了一顿。”

“算了算了,就当破财免灾了。”

“只能这么想了,对了,我这里进了不少新产品,让他们给你做个美容吧。”

她把我塞给一个服务生:“从今天开始,你每周给我朋友做一次美容,免费的。”然后,又对我说:“你啊,天生丽质,皮肤这么好,没事的时候就到我店里坐坐,我就跟他们说你是我的老顾客,全当给我做活招牌了,嘻嘻,你的好处就是你想什么时候做保养就做保养,不想做保养了就让小姑娘给你洗洗面或洗头什么的。”

阮锦姬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到美容床上就出去了,好像已把被盗的不快给忘了,打算专心要把生意经营火。

可能是因为被阮锦姬骂了一顿,给我做护理的小姑娘嘟着嘴,没轻没重地在我脸上按着,我笑了一下,说:“她就这么个人,想什么就说什么,说过了就忘了,不是真的针对你们的。”

小姑娘吸了一下鼻子:“骂我们干什么?就在她自己屋里,她自己在场都听不见,难道我们隔着一道门能听见?真是的。”

我和小姑娘又絮叨了一会,知道她叫小叶子,来自胶州,距离青岛只有40公里的路,在阮锦姬这里,并不打算长做,刚从职业学校毕业,学的专业是美容,打算在阮锦姬这里摸清行业路数自己开店。

说着说着,她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多,不该对我交了底,毕竟我是阮锦姬的朋友,要是让阮锦姬知道她只是来偷师实习的,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手脚就轻柔了起来,小声说:“刚才我说的这些,别让阮经理知道啊。”

我笑了一下,用鼻子嗯了一声,说:“放心,呵,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们阮经理心地还是满好的。”

小叶子撅了一下嘴:“她可厉害了,你没听见她骂人有多狠。”

“是么,看不出呢,她经常骂你们吗?”我突然觉得自己八卦得很可笑,有点阴暗。

“不是骂我们,对我们厉害是厉害了点,但是还不骂人,有时候她会在电话里骂人,可凶了。”

我哦了一声,没再继续问下去,怕被小叶子当成对朋友是口蜜腹剑的虚伪小人。

她的手指,在脸上温柔地滑动,很快,我就睡着了,等醒来一看,天色已快黄昏了,阮锦姬正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直直地看着我笑,我被吓了一跳,腾地坐起来:“天,我又不是帅哥,你没必要这样垂涎三尺地看着我吧?”

她用调侃的姿态,扑哧冷笑了一声:“你想什么不好?我倒是要看看这一觉你能睡到什么时候。”

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连滚带爬地滚下美容床:“天呐,我得赶快准备一下晚上的节目了。”

阮锦姬抱着胳膊,故意一摇一摆地晃动着跟在我身后:“下次什么时候来?”

我边往街上跑边喊:“等我有时间吧。”

5

时间一天天晃过去,夜里,我常常看着丁朝阳发呆,觉得他有些可怜,注定不能做父亲,要命的是,还要咬着屈辱符合芝兰的谎言,承认她腹中怀的是自己的孩子。

他只知道自己不是孩子的父亲,却不知孩子的来源,究竟是哪里。

这种对他发自内心的悲悯,使我觉得他那么弱,我几乎彻底放弃了阮锦姬的怀疑,或许,芝兰只所以想生下那个孩子,只是因为她一直没有怀孕,她太想有个孩子了,并不是存心要辱没他。而她,又实在受不了每进进出都要面对古福利这张脸,也受不了每天提心吊胆着真相会被揭穿的煎熬,索性一走了之,不是没可能的事。

我曾趁丁朝阳不在家,一次次打开那扇紧锁的门,去看她曾经存在的混迹,妩媚而华贵的衣饰,还有做工考究质地优良的家具,每一样,都在声言着她对生活的无限热爱。

我曾在她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了他们的结婚证,她那么幸福地依偎在丁朝阳胸前,眼里是暖暖的柔情。

丁朝阳放在这间屋子里的辟邪挂件,已蒙上了薄薄的灰尘。

他很久没进这个房间了,那么多记忆,那么痕迹,是疼的,谁都不愿面对吧?

有天晚上,我做完节目回来,丁朝阳忐忑地看着我:“小豌豆,你去过隔壁的房间?”

我心虚了一下,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没啊,我去隔壁做什么?”

他说哦。我谨慎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问:“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他摆了摆手,又抱了我一下,说:“希望你别对它好奇,那会让你心情不好。”

“知道了,我会那么傻?去自找难受。”我猜可能是我去隔壁是不小心留下了什么痕迹,终于被丁朝阳发觉了,他并不知道我偷配了隔壁房间的钥匙,只当是有人从窗子进去过了。

我们坐在沙发里一起吃芒果,看电视,又一起洗澡,缠绵到凌晨才昏昏沉沉睡去,早晨,我醒了,丁朝阳已走了,餐桌上摆着他为我做的三明治,还留了纸条:我的小豌豆,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再吃。

我捏着纸条,眼睛很热,是啊,这么温暖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杀妻凶手呢?

我默默地吃完早饭,拿了一本书,去阳台上看,突然,有个声音冷而倔强地从半空跌下来,滑过阳台时,我听到了片语只言:我就是不搬,我住的好好的,凭什么搬?

是阮锦姬的声音,我抬头望了一下,天空很蓝,很蓝的天上有几朵悠闲的白云在走。

我想了一下,拨了宣凌霄的电话,占线。

过了一会,再拨,就通了。

还没说话呢,就听他咆哮:“说破天你也得给我搬走,你还嫌瞎搅和得不够!!!”

我笑了一下,说:“搬什么啊?”

他愣,半天才说:“是你啊。”又顿了一下,问:“什么事?”

我说没事,就是突然想给一打个电话:“让谁搬走啊?”

他不耐道:“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呵了一下,直接说:“她住得好好的,何必逼她搬走呢?虽然她的怀疑可能是有些谬误的,但我不怪她,反倒有些敬佩她了,她的做法是偏激了些,但,我理解她的心情,眼下世道,很有人能为了朋友付出这么多心思了。”

宣凌霄好像很是不耐,仿佛忍无可忍,只说:“我的事,希望你莫要管,你不会是因为这个打电话给我吧?”

“我忽然想起,我觉得你应该把你、古福利和芝兰之间的纠葛告诉你表妹,反正古福利已死了,免得她仇恨丁朝阳。”

“我不愿意!”宣凌霄斩钉截铁。

“那,我告诉她。”我微微逼了一步。

“你这么做是为了消除她对丁朝阳的敌意?”他冷笑着问。

“是的,能消除一点是一点吧,这些年来,她死死认定是丁朝阳谋杀了芝兰,千方百计寻找破绽,太没意义了。”

宣凌霄忽然地大笑了起来,说:“你还是别浪费唾沫了,就是你把我和古福利和芝兰之间的渊源告诉了她,就能消除她对丁朝阳的敌意?最多,她觉得芝兰的私生活不够检点,没那么无辜而已,这能澄清她的失踪不是为丁朝阳所杀吗?相反增加了丁朝阳谋杀的可能,你想想,一个很要面子、对妻子一往情深却发现早已被妻子戴上了绿帽子的男人,会怎样呢?”

见我不语,他笑了一下,很温和地说:“你很爱丁朝阳。”

我讪讪,不知说什么好,宣凌霄说:“顺其自然吧,还有,古福利的死因,你也不要再想了,没意义了,我觉得他是因为情绪狂乱跑去了海边,不小心被海浪卷进海里去的。”

我还是没说话,他说:“我去忙了,88。”

我机械地说88。

我继续看书,却发现怎么都看不进去了,就探出头,向上望了望,一条不锈钢晒衣杆,在阳光下璀璨地寂寞着。

我收拾了一下,正琢磨去哪里呢,丁朝阳打回电话,问我在家做什么?我说无聊,正打算上街溜一圈。

他说出去转转吧,多晒晒太阳会让人思维活跃。

其实我是想去丁朝阳公司,我喜欢突然看他看着我突然出现时的又惊又喜的样子,于是,就没和他说。

进电梯时,见阮锦姬也在,板着脸,因为猜到了原因,却没问。

阮锦姬靠着电梯里的扶手,懒懒地看着我,说:“出去?”

我说嗯,今天这么早就去店里?

她用嘴角做了个笑的动作,表示默认,就望着电梯的右上角出神,出电梯时,她突然问我:“你认识我表哥?”

我猜是宣凌霄和她说了什么,虽然不能确定说到了什么程度,但我还是不敢贸然表示否定,就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说:“认识。”

她咬着唇,看着我:“为什么去认识他?因为疑惑我?”

“是因为好奇,有人告诉我,他搬走前总在深夜里听见隐隐的女人哭泣声,你知道的,我对芝兰的失踪也很好奇,就想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渊源,所以才……”

被阮锦姬直直询问让我的思维有些许混乱,但,大体是这个样子,我并没撒谎。

“噢,谁说他深夜听见女人的哭声了?”她好像也有些怕了,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古福利,或许是妄谈吧,你知道古福利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

阮锦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有点嗔怪地说:“想去认识我表哥却不通过我,哼,不够意思。”

“拜托,我是见了他才知道他是你表哥的。”

“那事后为什么不告诉我?”虽然她看起来只是娇娇的嗔怒,但,肯定是认为我缺少对她的信任,才对她守口如瓶。

“不是怕惹你不高兴我猜疑你表哥么。”我嘻嘻地笑着搪塞她:“别这么看我,看得我都发毛了。”

她目光深深地看着我,意味深长,好像知道我瞒了她什么似的,谢天谢地,电梯及时行驶到一楼,她叫了辆出租车,问要不要顺路带我一程,我摇了摇头。

在出租车上,我又给宣凌霄打了个电话,问他都和阮锦姬说什么了,他懒懒散散地说:“还能说什么,就是说芝兰都失踪这么久了,我让她别贼心不死地搅和了,她非要问我是怎么知道她搅和的,我没辙,只好说你来找过我,才知道她装神弄鬼去按你家门铃的事,我把她骂了一顿,让她搬走,没说其他事。”

“你别逼她了。”我说。

他说了声再说吧,就扣了电话。

6

丁朝阳不在公司,助理说丁总还没到呢,问我要不要去他办公室等一会,我点了点头。

丁朝阳的办公室很整齐,我从书架上随便找了几本书,顺手翻着看,并没坐到他的椅子上也不打算翻他的抽屉,因为不想让他反感。

他的书,全是经济类的,我没兴趣,助理进来送咖啡时,问要不要给丁总打个电话?我说算了,我是顺路上来看看,也没什么事,坐一会,如果他还没回我就走。

助理就笑着出去了,好像洞穿了我是来突击检查似的。

我百无聊赖地翻了几本书,就扔下了,想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打那个莫名其妙又毫无目的的电话给我。

这么一想,心就乱了,在他办公室里烦躁地走了几个来回,站在书架前,想找本有趣的书来看,在时装杂志的旁边摆了几本公司的年度画册,说真的,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对他的公司状况,我真还不怎么了解呢,就把画册抱下来,按照时间顺序,一本一本地看,每一本的封三上,都是公司管理层人士的合影,都有丁朝阳。

翻到2000年的画册时,我突然想起上次来公司,曾在杂志中看到的那张便条,就格外留意了一下封三的照片,像所有的照片一样,丁朝阳站在人群的中间,笑容平和。

我仔细筛选其中的每一张脸。

突然,我发现,站在丁朝阳后面右上角的一张脸,年轻而饱满,皮肤白皙,眯着细长细长的眼睛,虽然是面对镜头的,目光却微微地落在丁朝阳的头上,温柔的目光里,似乎藏了些内容。

她算不上很漂亮,但眼睛非常传神,看得出,是个多情女子,那是一双柔情似水,似乎会说话的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又不能确定。

我飞快地往前翻,希望在其他照片中找到她的影子,确定她身份。

只有2000年的画册里有她,早些年的和后些年的画册中,都没有她。

在2000年的画册里,还有她的另一张照片,是展示公司新款时装的艺术照,她的身材非常好,高挑绰约,把一款改良的旗袍款连衣裙诠释得优雅而高贵。

“我没找到她的名字。”

正好,助理进来问我要不要添咖啡,我指着画册问:“这款衣服真漂亮,现在还有这款吗?”

她歪着头看了一下,又看看画册封面,很温和地笑了:“肯定没了,都6年前的款式了。”

其实,我并不关心这款裙子,我只是想婉转些打探出这女子的名字和身份。

“呵呵,是呀,都6年多了,肯定没了。”又拽着她继续聊,用女人研究服装的口气:“不过,衣服也是分人穿的,这裙子穿在模特身上漂亮,穿到别人身上就未必有这味道了。”

她点头说是啊,同样的一款衣服,穿在模特身上和穿在平常人身上的效果是不一样的,模特能把一件普通的衣服穿出气质来。说着,她看看我,说:“这款衣服很适合你的气质呢。”

我对她腼腆地笑笑,指着画册上的人问:“她真漂亮,是专职模特吗?”

助理吃吃笑了两声,说:“我倒不觉得她漂亮,倒是满有女人味的,我来公司后就没见过她,估计早就离职了,新款时装上市前,公司就会从艺校聘模特,拍照片做成时装画册,赠送给经销商,这些模特都是现用现去艺校聘,不固定,我估计这位也是吧。”说着,她随手翻了一下画册,翻到封三时,看见了她,自言自语似地说:“咦,她不是聘来的模特,是公司员工呢。”

她又翻了另一本画册:“看样子,她在公司呆得时间不算长。”

正说着,丁朝阳进来了,笑呵呵地看看我,说:“也不告诉我一声。”

助理和我聊得正在兴头上,显然对照片中的女子也有了些兴趣,就抱着画册问丁朝阳:“丁总,拍这款时装的模特是咱公司员工吗?”

正放公事包的丁朝阳扫了一眼,面色凛冽地嗯了一声,没再说多余的话。

助手顽皮地冲我吐了吐舌头,就跑出去了。我故意笑嘻嘻说:“我喜欢这款衣服。”

“我让他们给你做一款。”说着,按内线电话,把助理又叫了回来,让她去叫一个设计部的人过来量尺寸,我说算了,别麻烦人家了,还是我去设计部吧。

我拿起画册,晃了晃:“给他们看看,可别给我做走了款型。”

丁朝阳像个温暖大人宽容任性的小孩一样,挥了挥手:“去吧。”

很快,设计部的人就给我量完了,我特意拿着打开的画册,在一位貌似年长的设计师面前自言自语说:“呵,她真漂亮,好好发展的话,至少应该成为国内一线模特。”

设计师侧脸看了一眼,就笑了,说:“什么一线模特,这不是朱槿嘛,她连业余模特都不是,原先是公司专卖店的服务员,小姑娘做生意脑子满机灵的,不长时间就做到了店长,不知为什么辞职了,也不知她现在干什么去了。”

朱槿。朱槿。我在心里使劲刻画下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把这张脸往那张夹在杂志中的纸片上联系。

回丁朝阳办公室,他似乎在等我,有事要说的样子。

我把画册塞进书架,顺口问:“早晨做什么去了?”

“我正想和你说呢。”他拉过我的手,放在掌心里摸挲着:“我在外面找了几个工人,去量隔壁房间的阳台门了。”

我疑惑:“量那个做什么?”

“我想把隔壁卧室通往阳台的窗和门做上不锈钢护网,我不知该怎么和你说,我觉得那间房子,似乎有人进去过,我想了一下,从家的内部,不可能有人进去,除非从窗子,我不是害怕有人进那个房间,反正里面也没什么可偷的,我倒是担心贼从那个房间进而串到其他房间偷东西或是伤害到你。”

“可是,我们住在21楼,谁这么不要命了,敢从窗子进来?难道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偷?”我的心,仆仆跳着,心想,丁朝阳肯定是发现了有人进去过的蛛丝马迹,才固执地一定要给隔壁阳台门窗按护栏的。

他低着头,有些抱歉地说:“除了她的衣服什么的,没值钱的东西,但是我不想让人随便动,我猜是有人进去过,地板上有隐约的脚印,我想我应该和你说一下,这并不意味着我心里还在爱着她不爱你。”

我心平气和地说知道的,但,心里还是很难受,看样子,他经常趁我不在家时到隔壁去看看,面对旧人旧物,除了缅怀,还会是什么?而缅怀是爱意的残留吧?

他猜出我有点难受,揽过我,摸挲着我的头发,深深说:“我爱你,小豌豆。”

我点了点头,跟他说得回家准备一下晚上的节目,他执意要送我回家,我没依,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就跳了进去,他定定地看着我,突然追上来,伏在车窗上说:“豌豆……”

我笑。

他又默默我的头发:“别胡思乱想,我是爱你的。”

我还是笑,隐忍而温柔地笑。

“过两天他们会来装护栏。”

“知道了。”

车离他越来越远了。他像一棵生长在街边的树,有些忧郁地立在那里。

7

一进家门,就听见楼上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仰头望了一会,就上去了。

阮锦姬家里,到处都是箱子和袋子,我掂着脚走进去,站在气急败坏的阮锦姬身后:“要搬?”

她冷丁回头:“吓死我了,也不敲门。”看了看脚边的箱子,轻描淡写说:“我打算搬到美容院住,免得忙到半夜还得往家赶。”

宣凌霄逼她搬走的事,她只字未提,我识趣不问,这样的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会有点伤自尊。

我问她要不要我帮她收拾东西,她环顾了一下房间,说:“不用了,我的东西还是我自己收拾有数,不然,我不知你放在哪里了,到那边找起来也麻烦。”

我也没强烈要求,站在旁边看了一会,见她脸上郁郁不快,知道她心里烦着呢,索性回家去了。

回家后,我打开隔壁房间的门,丁朝阳已收拾过了,地板擦得很干净,阳光从窗子打进来,白色的斑驳反光在地板上跳跃。

那些辟邪的东西和乱纸片,他都扔掉了,房间整齐得像勤奋的主妇刚刚出门。

我小心地在地板上坐下来,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我索性躺下来,闭目养神,宁静的阳光,温暖得空气,使我渐渐忘记了对这间房子的惶惑恐惧。

我微微眯着眼睛,突然,我看到了凌乱的床底。

这是个实木的箱体床,床箱与地板之间,有大约不到两寸的空间,它毫无例外地像所有床底一样,布满灰尘和主人平时不经意间遗落进去的东西。

看着它们,我的心,突然一震,凑到床边歪着头,向里张望,床底光线暗淡,有些模糊。

我找了手电筒和一根钢尺,照着,小心翼翼地往外勾底下的细碎。

几个扎头发的皮扣,发夹,半支口红,还有破碎的小纸片,我把那些小纸片收拢起来,一张张地摆开看。

在一撕下来的报纸角上,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字迹娟秀,不像丁朝阳的手笔。

在另一张小纸片上,写满了字,是不停地重复两个字:天呐天呐天呐……

都是从报纸上撕下来的,望着这些小纸片,我陷入了遐想,想像五年前,正在看报纸的许芝兰突然得到了一个消息,这个电话号码就是她求证或是得到这个消息的途径,这个消息肯定令她震惊得瞠目结舌,那些猛然间闯进她心里的震惊,不知该如何表达,于是在报纸的一角上写下了这些字。

或许,正当她写着这些时,有人进来了,所以,她飞快撕下了报纸一角,用脚踢进了床底……

这个人,或许就是丁朝阳。

我忽然想起报纸上方,通常是有日期的,便展开,仔细地看,报纸是从年字前被撕下来的,报纸上只有月和日,是10月17日。

我把纸片收拾好,把地板擦干净了,悄悄地,退出去。

然后,用手机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