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事件 第四章

22

图书馆的阅览室原本禁止替别人占座位,可事实上,谁都不遵守这条规则。

星期天下午一点零五分,阅览室内七成左右的座位上已经有了人,大部分都是学生,也星星点点地夹杂着一些成人。这里并未采取多位读者围坐一张大桌的布局,而是让大家坐在纵向排列的小书桌前,面朝同一个方向。只要一坐下来,就只能看到前方读者的后背和后脑勺了。

仓田真理子从来不遵守时间,迟到十多分钟已是家常便饭,有时竟会晚来将近一小时。所以打电话时,藤野凉子再三叮嘱她:“临近考试,图书馆里人很多,你要是来得太晚,就没法给你留位子了。你一定要准时来。”

“小凉你真是爱操心。”真理子当时是这么笑着回答的。

才不是呢,我只是比你更守时一些罢了。凉子想这样回敬她一句,当然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更严厉的叮嘱。

然而,真理子仍然迟到了。凉子没法集中精力学习,因为不知道真理子什么时候会来。每当有新来的人走进阅览室,凉子都会留意身旁座位上的书包。她不愿听到别人问:“这儿有人吗?”

凉子不喜欢破坏“一般”的规则。

而被她排除在“一般”之外的,就是校规中关于裙子和刘海长度的规定。她觉得,连这种规则都要不折不扣地遵守,实在有点傻。除此之外,那些与他人共享公共场所时需要遵守的规定,则必须加以尊重“不能在图书馆占位”应该也算这样的规定。可只要跟真理子在一起,违规便已然成了理所当然的行为。她总是说: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什么关系呢?小凉,没事儿的。

凉子当然认为这不太好。可是当她将这一想法付诸言语或表情,真理子便说她太严谨。我当然严谨,我可是警官的女儿。一旦如此反驳,真理子就会笑。别的朋友也会笑。不会笑的只有古野章子。章子能理解凉子的心情。她同样不喜欢不遵守规则的人。

“跟小凉一起复习,有不懂的地方马上可以问,很放心。”

“那就到我家里来。”凉子一邀请,真理子就不痛快了。

“你家里不是还有妹妹吗?我喜欢在图书馆学习。我只要一坐到阅览室的桌子前,就会觉得自己的脑袋和小凉的一样好使。”

凉子没法扔下真理子不管。

这还不限于真理子。凉子总感觉,自己的行动会受到周围人的影响,一点点地拖拉下来。即使在心底反对,也很难将心意表达出来。

我太懦弱了,明明觉得不对的事情,也不敢明确地反对。真理子央求我,我反倒会得意起来。这说明我自恋、肮脏、卑鄙。

如果她的父母、老师和朋友们知道她是如此认识自己的,大概会感到万分惊讶吧。大家都认为,藤野凉子是个优等生,有天赋,家教好,是棵好苗子,一定会成长为优秀人才。在大人们眼里,她是完美无缺的。

谁都不知道,凉子的内心积淀了太多自我厌恶,还有对自己根深蒂固的恼怒。这一切都藏得太深了。然而,时不时地因为一些契机,如在图书馆占座这类小事,这份厌恶和愤怒会紧紧包裹住她的心。

最近,这样的情况好像多了起来。凉子并不清楚原因。柏木卓也的死估计是一个诱因。她至今仍然耿耿于怀,因为那时只有她一个人没有流泪。

那时的凉子听到了自己心中真实的声音。柏木卓也不遵守学校这个小社会的规则,我行我素地活着,我行我素地死去。大家挤出眼泪来哀悼他。对此,凉子无法认同。为什么觉得他可怜?为什么觉得他是个牺牲者?他不该是个失败者吗?

所以凉子流不出眼泪。这一点,只有高木老师看到并认同了。这样理解柏木卓也的死没有错,老师懂你的心思――凉子当时从高木老师的眼神里看到了这一层含义。

所以,那件事已经完全过去了。

可直到如今,凉子的心还会不时隐隐作痛。你真的这么了不起吗?你真的有认定柏木卓也是失败者的资格吗?其实,你一点也不优秀,一点也不坚强。你不过是缺少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同情心。

“这里有人吗?”

听到有人对她说话,凉子抬起了头。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不认识。她穿着便服,背着一个大书包,上面别着四中的校徽。“对不起,我的朋友马上就来了。”

听了凉子的回答,那女孩扭头就走,去别处寻找空位。

凉子低下头,将目光落在数学习题集上。只要专心致志,就不会被轻易打扰。

每道题都解开了,几乎没遇到过障碍。这次是第三学期期末考,出题范围不如第二学期时那么广,相对比较轻松,用不着多花力气,估计也能取得好成绩。听说升入初三后,会根据这次考试的成绩,按能力重新分班。要是能和古野章子分在一个班级就好了。真理子嘛最好离她远一点。既然是按能力分班,不同班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在学习能力上,我们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

我怎么可以这么想呢?自上小学起,我跟真理子一直是好朋友,这么想不就是对她的侮辱吗?

可事实就是如此。真理子学习太差劲了。让她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不过性格倒挺好,活泼可爱,心地善良。

可是……可是,要成为真正的朋友,两人的步伐得更一致些。

凉子的头脑流畅地转动着,一道道数学题迎刃而解。写下公式,计算数字。与此同时,凉子内心涌出肮脏的优越感,刺激着她的自我厌恶不断膨胀。

风卷残云般地做完题,她重新检查一遍写下的公式,作了验算。

接下来就是应用题了。翻过一页,她抬起头来喘了口气。仿佛刚才一直在潜水,现在要探出水面换气似的。

这时,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这座图书馆里,阅览室和书架都安排在同一层宽敞的楼面。将两个区域隔开的隔墙虽高达屋顶,由于上半部分是透明的,即使身在阅览室,也能看到书架区的一部分。

那张侧脸,是野田健一。

离凉子的座位大约十米。野田健一一边看着书架上成排的书,一边慢慢地横向移动身体。

一会儿,他停了下来,伸手搭在某一本书上,又用视线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今天是星期天,书架区人确实很多,不过他的身边并没有人。

野田健一确认四下无人后,抽出了那本书。那是本看上去很重,像字典一样的书。

尽管凉子的视力好得异乎寻常,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书。不过进出阅览室时,她常常从野田健一所在的书架经过,大致类别还是清楚的。那是“化学”的书架。

哎?凉子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抓紧复习,还在查什么东西。真悠闲啊。

野田健一成绩中等,在班级中就像背景音乐般缺乏存在感。这可不是凉子的主观评价,男生们也这么说。他为人老实,没有自己的主张。这样的学生对老师和学校而言,就像一张安全牌,随时扔出去都不会闯祸。不错,成为这样的人,倒也轻松自在。

野田健一翻开那本厚厚的书看着,还时不时转动眼珠,关注周围的动静。他弯着瘦弱的背,低着头,似乎要用身体遮住手里捧着的书。他这模样,简直像在便利店里偷看成人杂志。

他在看什么书呢?凉子来了兴趣。

突然,身旁的椅子被拉开了。凉子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哎?这是你的包吗?”

抬头一看,一个挎着帆布小包的年轻男子正低头看着凉子。他个子高,脖子长,肩膀宽,那模样好像要整个罩在凉子头上。

凉子赶紧抓起书包放到自己的膝盖上。那人微微一笑。

“多谢。”说着,那人坐了下来。黑色高领毛衣配牛仔裤。坐下后,他的肩膀碰到了凉子的肩膀。

凉子放眼阅览室,发现读者虽然增多了,但还是有空位的,完全没必要挤到这里来。

好像听到她的心声似的,身边的年轻男子小声说:“占座位可不行。”

凉子朝他看了看,那人正在从帆布包里往外掏教科书和笔记本,还用余光瞟了凉子一眼。凉子慌忙将目光转向正前方。她感到很不自在,心跳开始“噗通噗通”地加速起来。

年轻男子将要用的东西放到桌上后,弯下腰把帆布包塞到椅子下面。这时,他的肩膀又碰到了凉子的肩膀。凉子坐在狭窄的椅子上,尽可能将身体朝相反的方向挪。她也想把自己的书包放到椅子下面,可担心会碰到身边的男人,就没敢动。

凉子只好继续做她的应用题。可是,题目读了好多遍还是不能理解。她的目光仅仅仅从字面上滑过,根本没有看进去。

就在这时,邻座男子的胳膊肘划过凉子的侧腹部。

他人高马大,也难免。不趟故意的,只是毛手毛脚罢了。

凉子迫使自已如此想着。她重新握紧自动铅笔,视线落在习题集上。专心,专心!

邻座的男子将身子靠过来,在座位上蠢蠢欲动,随即用旧运动鞋的鞋尖踢了一下凉子的脚后跟。

这次,凉子斜眼瞪了他一下。

邻座的男子摊开书本。注意到凉子的眼神后,他也朝这边看了看,视线散漫,装模作样。

凉子赶紧低下头,手里的自动铅笔滑落了,她慌忙重新握紧。这时,那个男人的胳膊肘又碰到了凉子的身体。他这次碰到的,是心爱的对襟毛衣包裹住的隆起的胸部。

他是故意的!

凉子“噼里啪啦”地合上习题集,收拾起文具。在这一过程中,她一直屏住呼吸,不朝邻座看一眼。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身边男人的脸上浮出了令人厌恶的奸笑。

提起书包站起身,正要离开座位时,凉子打了个冷战:会不会被他抓住呢?

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凉子逃出阅览室,踏出很响的脚步声。来到书架区,隔着透明隔墙,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刚才坐过的座位。

只见邻座的男人也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恶心的笑容。

凉子觉得嗓子发干。她用力猛跺脚下铺着地毯的地板,径直朝“化学”书架跑去。

野田健一还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与刚才不同的书。感到有人朝他跑去,他抬起头,看到凉子后,又像个弹簧玩具似的跳开了。

“野田。”凉子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袖子,手上传来羊毛的柔软触感,”对不起,能跟我一起出去吗?”

健一明显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凉子拉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情急之下,健一手里的书掉到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在了那本书上。由于落下时封面朝上,书名清晰可见。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

健一的目光钉在了书名上。凉子也愣住了。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辞典?

凉子感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年轻男子已经出了阅览区,正沿着通道朝这边走来,很快逼近到两三步开外的距离。他脸上的奸笑越来越清晰。

“我说,”那人嬉皮笑脸地指着凉子说道,“你有没有搞错啊?你这样子可让我很难堪呀。”

凉子飞快地弯下腰,拾起地上那本《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塞给野田健一。健一不知所措地退后一步,接了过去。正在凉子准备逃出去时,野田健一动了动似有似无的喉结,转向那个年轻男子:“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年轻男子站住了。已经伸出来、马上要碰到凉子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什么?”他反问道。猥笑依旧,声音却低沉而凶险。

“她是我的朋友。”说着,健一走到凉子身前。

为了保护凉子,那副瘦弱的身板插到了凉子和年轻男子之间。凉子的个子和健一差不多,身上的肌肉还比健一结实一些。可即便如此,这一瞬间,凉子觉得健一相当可靠。他的后背看起来像一堵墙。

“我们是一起来图书馆的。”由于紧张,健一的声音在发抖,“事情办完了,正准备一起回去呢。是吧?

健一想回头看凉子,但脖子发硬,竟怎么也转不过头。凉子两眼盯着那个男人,轻轻点了点头。两人漆黑的瞳仁瞪得大大的,仿佛两对枪口。

年轻男子抬起长长的手臂,尴尬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空着的手插进了裤子的后插袋。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只觉得很不爽。”他撅起嘴说,就像小学生向老师告状那样。

“怎么了?”健一反问。他的声音比刚才沉着许多。

“我是说她。”那人指了指凉子。

凉子觉得身体要蜷缩起来了,但她努力撑住了。

“她把我当成流氓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要回去了。她又没做什么,只是在阅览室复习功课罢了。”

健一指着凉子称“她”,令凉子觉得很新鲜。

“你知不知道关我屁事。”年轻男子恶狠狠地说着,向前跨上一步,“我又不要和你说话。”

健一毫不胆怯,勇敢地扬起了脸。

“你要向我道歉。”年轻男子逼近凉子。能够感觉到他喘出的气息。“跟我说‘对不起’。”

猛然间,遗传自父亲的倔强天性在凉子心中苏醒了。

“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我又没做什么。”

或许是遭到女孩子的反击,感到十分意外,年轻男子胆怯地愣了一下。“你把我当成流氓了,对吧?”

“没有!”

“怎么没有?如果没有,你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离开?快给我道歉。”

我还没摸够呢――这就是你的要求,对吧?我还要摸呢,你却逃跑了。所以你要向我道歉。女人嘛,不都是希望被人摸的吗?

全世界所有的女人就算去死都不会想让你摸!

“只是到了该回去的时间就回去罢了。”健一干脆地说,他那瘦弱的胸膛挺得老高,“对年幼的女孩纠缠不清,算什么大丈夫。”

年轻男子一下子变了脸色。本就平庸的脸立刻变得极度丑陋。“你说什么?”

这句恼羞成怒的反问,在凉子听来,简直像是一声惨叫。她的心在砰砰直跳,一半出于激动,一半出于恐惧。脑海里的念头像闪电一般快速划过。说不定这家伙不是一般的恶心流氓,而是个变态狂。他那只放在口袋里的手,也许会拔出一把刀来。

“喂,”书架之间传来说话声,“这里是图书馆。请保持安静。”

说话的图书馆女管理员推着满载书本的手推车,是个大身板、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经常会在总台处看见。即使不是馆长,也算个大领导。她的眼中露出责备的目光,这目光并非针对凉子他们,而是针对那个年轻男子的。

年轻男子转身迈开大步回到阅览室。由于他撤退得太快,凉子在感到安全之前反倒先愣住了。原来如此,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对不起。”野田健一对管理员低头道歉。凉子跟着低下了头。

“遇到麻烦了吗?”管理员问道。

健一看着凉子,一脸关切。凉子犯愁了:要不要和盘托出呢?

“是为了占位子的事。”她只回答了一点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会这么低,凉子觉得十分窝囊。

“哦,是吗?”管理员两手搭在手推车的车把上,举目扫视一遍阅览室,“这是常有的。大家谦让一下吧。”

“好。”凉子和健一异口同声。

“再见。”管理员推着车走了。凉子也朝外走去。这次她不再看向阅览室。健一赶紧将手里的书放回书架,跟了出来。

穿过满是看报纸杂志的成年人的大堂,凉子朝门口走去。自动门共有两道,外层的门一打开,二月的寒风便扑面而来。不过此刻,凉子并不冷,只觉得神清气爽。

野田健一追了上来。他没有和凉子并肩而行,而是跟在了她的身后。凉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谢谢你。”

健一又惊慌失措起来。凉子觉得有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明明那么勇敢,现在怎么又没用了呢?

“我又没做什么。”

“才不是呢。”

两人并肩走着。从图书馆门前只有一条道路通往有巴士的大马路。马路旁是区政府和公园,对面还有一家超市。虽然冷,天气倒不错,彩色路面上有不少漫步的行人,提着购物袋的人也很多。

“刚才那家伙真奇怪。”

“是个流氓。”凉子狠狠地说。

“骚扰你了吧?”

“真想打他。”

“真打了才好。”健一一本正经地说,“藤野你这么厉害。”

凉子又笑了。这次的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她终于把沉淀在心底的恶气翻搅了出来。“厉害什么,害怕着呢。看到那家伙追过来,都动不了了。虽说遇到流氓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真的吗?”健一像听到了重大表白似的,眼睛瞪得溜圆,什么时候遇到的?流氓。”

“前年夏天,在电车里。为了声援都级剑道大赛,大家都去了府中。就在那时。”

剑道社的一年级成员只是去声援,没带竹刀和防护用具。大概有十五个人吧,大家上了一辆电车,有顾问老师跟着。大家分散在车内各处,凉子处在门附近。由于上下客流比较多,不知不觉间,她就跟同伴们分开了,被一些不认识的人重重围在了中央。

这时,也不知是这些陌生人中的哪一个,隔着运动裤摸了凉子的屁股。

“啊!”凉子喊出了声。她知道同伴们和老师都在附近,一点也不害怕。听到凉子的喊声,大家聚了过来,老师也在朝这边看。凉子朝周围的陌生人扫视一圈,可每个人都像戴着面具,毫无表情。

“你怎么了?”

“被人踩着脚了。”

凉子从陌生人的包围圈里脱出了身。离她较近的同伴窃窃私语:“有流氓。”其他社团成员听到后,立刻激动起来。流氓,有流氓。哎?哪个?一些男同学捋起袖子,跃跃欲试。交头接耳的声音一下子扩展开来。

“正好这时,电车到站了,很多人都下了车。这事儿就算到此为止了。”

“原来没抓到啊。”

“是啊,很遗憾。”

那时并不是独自乘车,所以不太害怕。今天是孤零零一个人,遇上骚扰,就怕得不行了。

我很懦弱。一个人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比自己想象中要懦弱得多。

“当女孩子真难。”野田健一说道,语气中带着安慰,显然十分真诚。凉子不禁“咯咯”地笑了出来。健一盯着凉子的笑脸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自己也羞答答地笑了。“刚才那个家伙要是不肯作罢的话……”

“嗯?”

“我就说:这女孩的父亲是警官。”

这倒大大出乎凉子的意料。“说了也没用吧?那家伙不会相信的吧?”

“很有可能。”

“看那家伙的眼神,已经气急败坏了。估计是个惯犯。”

“是啊,他好像很熟练。从他找碴儿的理由,还有管理员一来就逃跑的举动,都能看出来。”

两人来到大马路上。这时,相反方向的巴士刚刚开出。

凉子不知道野田健一住在哪里。应该就在附近吧,可又想到,今天是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他。

“野田,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藤野你要坐巴士吗?”

凉子的家离这里也不远,一个人来骑自行车就行。可今天本该跟真理子一起回去,来的时候坐了巴士,因为真理子不会骑自行车。

“你还是早点回家的好啊。心里毕竟很不舒服。回到家就会平静下来了。”野田健一的话完全是大人的口吻,充满体贴和关怀。凉子起了兴趣,偷偷瞄了一眼怯生生地跟在身后的健一。

哦,野田是这么个男孩呀。

见凉子在打量自己,健一就像百叶窗被风吹过一般,轻快地眨了眨眼睛。“怎、怎么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什么。”凉子笑了。如果有一百个男人在场,他们都会为这一笑而动心吧。只有那个年龄、极具魅力的女孩,才会拥有如此富有魔法力量的笑容。

“今天,其实是跟真理子约好在图书馆里碰头的。”凉子说。

“是仓田吗?”

“是啊。可是被她放鸽子了。她可能把这事忘了。”

“仓田的话,很有可能。”健一的话依然带着老成,“她有点马大哈。”

“就是。我正想去教训她一下。她家在千川町,野田,你的家在哪里?”

这等于是在邀请野田健一:如果方向相同,我们就一起走吧。如果健一是个聪明的男孩,那么即使自己家在相反的方向,也会说“我们同路”吧。

野田健一显然不够聪明,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凉子大失所望。这份失望毫不隐晦地显露在她的脸上。

野田健一虽然不够聪明,还好并不算太笨。“不过,我们还是一起去好了。我还有点担心你。”他说得过于慌张匆忙,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呃……其实担心已经没有必要了。不过保险起见……”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凉子笑着点了点头:“嗯,谢谢!”

凉子兴冲冲迈开脚步。她既开心又兴奋,觉得自己从这个向来只落在自己的视野角落,几乎毫无交集的男孩身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光芒。凉子发现了健一的优点,由此带来的喜悦,令她春风满面。

“野田,你经常和真理子说话,是吧?”

凉子在教室里看到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和向坂行夫在一起。“嗯,向坂和真理子是青梅竹马。”他答道。

“是这样啊。可我不太了解向坂,跟真理子倒是从小学起就一直在一起。”

“藤野你是优等生嘛。”健一笑道,依然低着头,“当然跟向坂和我不怎么相干了。”

凉子不做声了。这时,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驰过,是大人骑车载着一个小孩。

“这话最没意思了。”

“啊?”

“交很多朋友才有意思呢,不是吗?可总不能如愿以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半句并非真话。因为凉子知道原因。野田健一应该也知道。因此,这次轮到他沉默不语了。

同学之间并非毫无隔阂。成绩、容貌、运动能力的差异,说话是否合气氛;性格的内向和外向。凡此种种,学生之间会以各种各样的标准来衡量和被衡量。老师说人人生而平等,其实完全是一派胡言。成人社会必定存在的差别和歧视,校园中同样免不了。这些道理每个孩子都懂,也都能理解和认可。

若非如此,便无法生存。

凉子和真理子的交情,以那些标准而言,是不协调的。事实上,凉子感到了真理子给她带来的负担,很重,也很累。

凉子能和真理子友好地交往至今,是因为她从不承认自己有优越感。学习好的孩子和学习不好的孩子,位于上方的孩子和位于中下方的孩子,凉子的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正义感,根本不承认这样的差别。

但升入中学后,她渐渐感到累了。今天不就是这样吗?如果自己一个人复习,就用不着去图书馆了,也就不会遇上这样的倒霉事了。

可是,不去图书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和野田健一同行,也不会因为发现了他的勇敢而高兴了。

凉子心里很乱,比她自己感觉到的还要乱。与野田健一的亲近感,或许只限于眼下。但自己十分珍惜眼下的时光。这样的心情该怎么说才好呢?

“野田,你经常去图书馆吗?”

等了好一会,健一才回答:“偶尔罢了。”

“你读的书真稀罕。我还稍稍吃了一惊呢。”

这次根本没有得到回应。凉子边走边回头看,只见健一的脸色发白了。

“你在查什么东西吗?”凉子像是为了打破僵局似的问。

“也不是。”健一低头走着,回答道,“我正好走到那儿,见那个书架旁边很空,就拿本书出来翻了翻。”

这话明显不是真的。他在“化学”书架前明明站了很久,还一边留心周遭的情况,一边仔细阅读书上的内容。

当凉子看到那本书的书名――《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辞典》后,他的反应也显得过于强烈,似乎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那根本不是偶尔拿到一本容易引人误解的书,被人看到时感到尴尬的反应。

随便翻翻。凉子还以为他会回答得稍微具体一点。比如,在查推理小说或电视剧中出现的毒药名。这不是很自然吗?

是啊,这一点也不奇怪。谁说初中生不能查毒药的知识呢?

“我家也有那种大辞典。在爸爸的书柜里。”

“啊,”健一有气无力地说,“是查案的资料吧。”

“好像是。放在了上锁的书柜,为了不让妹妹们看到。”

“藤野,你可以看吗?”

“可以,不过要事先得到许可。前一阵,电视中播放过特别节目,说将氯化物洗涤剂混合使用会有危险。为了查找节目里出现的药品名称,我查看过化学百科辞典。”

这是真有其事。凉子的母亲因为工作繁忙,打扫卫生和洗衣服时,总会将漂白剂和洗涤剂混合使用。凉子看了那档电视节目后,知道这个习惯很危险,为了说服妈妈,她特意学习了这方面的知识。

这时,两人离开大马路,走上一条没有人行道的道路,路旁的隔离带歪歪扭扭,断断续续。健一依然走在凉子身后,还隔着隔离带。

“警察需要鉴定那些药品,以必须有相关知识吧?”

“也就是一些基础知识罢了。正式的鉴定和分析需要交给专业部门。”

“技术课?”

“是的,还有大学的法医学研究室,科侦研什么的。”

“是科学侦查研究所吧?”健一纠正道,“那些专家什么都懂吗?”

“是啊。”

“罪犯如果使用毒药,对警察来说反倒会成为重要的线索吧?”健一并不是问凉子,而是在自言自语。听上去他好像挺犯愁的。凉子觉得不太对劲,可这种感觉太模糊,不知该怎么问他。

总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吧?野田,你想向什么人投毒吗?哪能这么问啊。

前方已经看得到真理子的家。那是一座抹着洋灰的二层旧楼,隔着房子周围的水泥矮墙,可以看到里面种的植物,不过眼下都已经枯萎了。对面有一座儿童公园,一到休息日就会有许多家长带孩子来玩。一走近,就能听到孩子们的喧闹声。

“看,那就是真理子的家。”

窗外和屋檐下都有许多晾晒的衣物在迎风招展。凉子站在下方往上指的时候,真理子正好从一扇窗户里探出脸来。

“啊呀,小凉!”真理子使劲挥着手,高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正要去图书馆呢。”

那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呢?凉子只得苦笑。她将双手做成喇叭的形状放在嘴边。

“你放我鸽子!”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真理子从栏杆内探出身子,爽朗地笑着。随后,她又提高嗓门,喊道:“哎?野田也在嘛。”

“是在图书馆遇到的。”凉子答道。野田健一的身体缩到一旁,也许是为两个少女的高声对话感到害臊了吧。

“你们是去约会的吧?”

“哪有,都是因为你不来嘛。”

“所以我道歉了呀。快进来吧,快点。”

凉子回头看了看野田健一,他正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也进去吗?”

“你要是回去了,真理子会伤心的。进去吧,待会儿再叫上向坂。”

这下健一好像放了心,怯生生地说了声:“是啊。”

父母都去上班了,祖父母则去走亲访友了。真理子一边大声说明,一边把两个同学往家里拉。

“大树呢?”大树就是真理子那个自以为是的弟弟。

“有足球比赛,要到傍晚才回来。”

在进大门、脱鞋、被请进起居室、找就近的椅子坐下时,野田健一都会说一句“打扰了”,总共说了四遍,好像要对屋里各式各样的家具都打个招呼似的。

仓田家总是乱糟糟的,收拾、整理之类的词汇,在他们家的词典里似乎没有,凉子看不惯这副模样,以前都没怎么进过真理子的家。不过今天,这种杂乱无章的家庭氛围却能为凉子带来温暖。那个讨厌的流氓留给凉子的恶气,似乎都被仓田家的日用品吸走了。

“啊呀,真巧啊,真巧啊。”真理子唱歌似的说着,从冰箱里取出纸盒装的可可,倒在三个马克杯里。

“巧什么巧?连约好的事情都忘了。”

“所以我道歉了嘛。忘掉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有个特大新闻,可以用作补偿。”

将马克杯放入微波炉后,真理子等不到“叮”的一声响起,就回到了起居室。

“中午我去了趟超市,遇见了郁美。小凉你还记得吗?小学三年级时,我们不是都在一起吗?后来她去了四中。就是那个郁美。”

凉子依稀记得,要是看到那个人,应该认得出来。

“她告诉我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们谈了好一会儿,还打电话告诉了向坂,结果记去图书馆了。野田,这真是个特大新闻,是吧?”

大出俊次的三人帮,终于被警察逮住了。

“上星期天,他们敲诈了四中的一个学生,还把人家打成重伤,结果被逮捕了。这个星期他们不是一直没露面吗?”

是这么回事啊?当时还觉得,反正是迟到早退的惯犯,在学校看不到他们也并不稀奇。

那个个子最高的,”健一说,“是叫桥田吧,我见过。”

“哎?什么时候?”

“是……前天吧。他在上体育课。我是透过窗户看到他的。”

“啊呀,这么说,并不是三个人都逮捕啊。”真理子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可是个重大事件,据说这次要把大出送进少教所,肯定的。”

厨房那边飘来阵阵香味。

“真理子,可可热好了。”凉子催促道。真理子飞一般地跑进厨房。野田健一正用不安的眼神,打量着外面晾晒的衣物。

要是真的将大出他们送进了少教所,三中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凉子长出一口气。真理子十分兴奋,说是马上把向坂也叫来。

“我拿点心给你们吃。这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吗?要好好庆祝一番!”

凉子看了眼健一的脸。他在短暂的一瞬间接受了凉子的目光,又很快害羞似的将视线转到别的方向。到这里之后,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之前散发的光辉。凉子心中的那份喜悦,也随之消失无踪。

23

万延寺是一座四面被住宅环绕的小寺庙。正殿前面积不大的停车场只停了四辆车就满了。与寺庙相邻的墓地规模也不大,入口处立着一尊颇有年份的观音像,两侧摆满了美丽的白菊花。

来到入口处时就和森内老师汇合了。时间到了,看来森内老师也是匆匆赶来的。森内老师身穿高档的黑色羊绒长大衣,很衬她那张白皙的脸蛋。这让最近十年来都靠三季通用的防水布大衣来应付的佐佐木礼子多少有点羡慕。同为地方公务员,年龄还比礼子小,森内老师的工资应该不会很高……

人长得美,就值得好好打扮。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啊呀,这下可好,能和你一起进去了。还以为只有我一个迟到了呢。”森内惠美子看到礼子后高兴地说。对礼子的出现,她好像一点也不奇怪。或许她已经从津崎校长那里听说过礼子要来了。

“天气真好,真不错。”

“是啊,就是风有点大……”

二月底的蓝天下,阵阵北风吹得道路两旁的枯枝呜呜作响。

“要是下雪可就糟糕了,幸好是个大晴天。”

两人换上拖鞋,沿着走廊急匆匆地朝靠里的休息室走去。十叠大小的房间已被前来出席法事的亲属坐满了。津崎校长坐在柏木卓也的双亲身旁,向周围的人介绍晚到的礼子和惠美子。

柏木夫妇跟葬礼那会儿相比没什么变化,至少外表如此。脸色不好,脸颊瘦削,眼窝凹陷。这也难怪,这对夫妇并未遭遇任何转机,时间依然停顿在那一刻。

负责接待的僧人过来后,大家接二连三朝正殿走去。没能正式向柏木夫妇打招呼,反倒让礼子松了一口气。

正殿里为客人预备的折椅排成三列。礼子在最靠里侧的那一列坐了下来。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坐在第二列,就在柏木夫妇身后。

诵经开始了。听了一会儿,礼子便明白这是净土真宗的法事,和老家信奉的宗派相同。不过礼子不太懂宗派间的区别。

被诵经声超度的那个名叫柏木卓也的少年,应该也不知道自家信奉的佛教属于哪门哪派。在出席某位亲戚的法事时,他肯定也坐过这样的椅子。卓也的骨灰会和谁一起长眠地下呢?

卓也的母亲柏木功子开始啜泣起来,邻座的女性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自己却也在不停地抽噎。

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都低着头,保持同样的姿势。

礼子眨着眼睛,抬头仰望升向正殿天花板的袅袭青烟。

想要正经思考,思路就会中断;试图什么都不想,一些事情又会从脑子里冒出来。她觉得,如今让她最操心的,并非已经死去的柏木卓也,而是依然活蹦乱跳,到处惹是生非的三人帮――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对置身庄严的诵经声中,不为他求冥福却满心杂念的佐佐木礼子,柏木卓也的亡灵会不会不高兴呢?怎么可能?肯定不会――礼子自以为是地想。

柏木卓也是自杀的,并非传言中说的那样,被大出他们杀死的。

当然,在导致柏木自杀的原因方面,大出他们那样的不良少年多少存在一丝关联,但不可能有更具体的相关性。礼子确信如此,也会对周围的人明确阐述这一想法。

就连之前担忧过他杀可能性的津崎校长,最近也完全摆脱了顾虑。一度在三中到处流传的谣言,如今正趋于风平浪静。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三个人又闯下了大祸呢,柏木。礼子正默默地向柏木卓也诉说心声。

是抢劫伤害罪。他们把一个四中的学生打成重伤,被捕后还当面撒谎,逃避责任。他们的家长同样有问题。

城东四中一年级学生增井望的事件,最终并没有立案。

礼子已经尽力了。她仔细询问情况,采取滴水不漏的战术,心想这次肯定能好好教训一下大出俊次。她也坚信,这样做对他本人绝对有好处。

可是事与愿违,事件发生不到三天,增井望的父母撤销了报案。说双方已经调解成立了。

增井望的父亲甚至还说:“说敲诈甚至抢劫,有点小题大做了,其实不过是小孩子打架稍稍过了头。都是男孩子嘛,难免的。”

礼子听了,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大为光火。你说的可是心里话?你当真以为增井会跟他们打架?

“就是他说的啊。他自己也在反省。”

胡说!礼子去过好几次医院,也和增井谈过话。他当时非常害怕,对自己受到的欺凌也相当气愤。他怎么可能承认那只是打架呢?“如果事情就这么结束,增井又无法接受的话,那可是会影响到他和你们父母间的关系的,明白吗?”

“我早说过,他接受了。”

一句话直冲到礼子的喉咙口:你们受到过大出胜的恐吓吧?还是他用重金收买,你们见钱眼开,就让儿子忍气吞声,对不对?你真的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吗?

但这些话绝不能从礼子嘴里说出来。真的能接受,真的没问题?她只能无奈地反复确认而已。

大出的不良少年三人帮无罪释放了。更气人的是,大出俊次在释放后,竟然以警察违法侦查,精神受到伤害为由旷课了一段时间。一直紧跟大出俊次的井口充也学他的样子不来上学。桥田佑太郎倒像往常一样没有旷课,礼子还对他抱有过一丝希望。说不定现在就是将他从大出俊次身边拉出来的好时机。礼子试着跟他谈过几次,全都无果而终。桥田在三人帮里是没嘴的葫芦,单独一人时就更不愿开口了,简直像个石头人。

这起事件也给津崎校长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事后,大出胜竟闯到校长室大吵大闹。这件事和三中以及津崎校长几乎毫无瓜葛,他却执意要找上门去,说俊次不肯上学的原因在于学校没有妥善处理这起事件,还说学校涉嫌与警察联手,捏造事实陷害俊次。

学校面对学生家长上门闹事,无论对方如何无理取闹,也只能保持低姿态,耐心倾听。这阵子礼子与津崎校长频繁见面,就是为了那些叫人不得清闲的烦心事。

耳朵听着和尚们诵经,礼子心底却在悄悄苦笑:我好像是来向柏木你倒苦水的的,不要怪我,因为曾经抡起椅子跟他们大打出手的你,对他们的恶劣品行再了解不过。

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桥田佑太郎是如此评价柏木卓也的。大出和井口那时虽然没说话,但从他们赞同的表情看来,他们对桥田的评语并无异议。

桥田觉得你哪里“令人讨厌”呢?你又是怎么看待他们的?特别是大出俊次,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呢?

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就像磁铁的两极,一个是一味钻牛角尖,最后选择了死亡;一个是尽情放纵享乐,完全不知自我反省。如果能把他们加起来除以二,那么柏木卓也就不会死,大出俊次也不会受到警察的照顾。

以自我为中心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但是,十到十五岁的孩子都是彻头彻尾的自我中心主义者,还同时具备隐藏这种特质的狡诈。正因如此,这才是通过经验教训来认识自我中心的弊端,学习向社会妥协的重要时期。

问题是,自认处在世界中心的他们的中心又是什么?

柏木卓也的中心有什么?

大出俊次的中心又有什么?

我真希望你还活着。礼子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着柏木卓也。

你与大出俊次同龄,又身处相同的环境,你那双总是审视着自己内心的双眼,定能看透大出俊次这个问题少年的心。

你一定能看透。

我希望像你这样的孩子能顺利长大成人,不断磨砺自己的慧眼。真遗憾啊,柏木。我为你感到遗憾。?

“这下终于结束了吧。‘七七’都已经过去了……”走出饭店,森内惠美子一边走,一边重重地喘了口气,说道,“总算放心了。东奔西走的,快累死了。”

礼子不自觉地扫视一下周围。说不定柏木家的亲戚就在附近。法事结束后,大家转移到附近的一家饭店用餐。开斋后的聚餐有时会搞得热闹非凡,时常会让人忘记设宴的初衷。不过今天倒没有出现这样的场面,大家的谈话断断续续,聚餐一小时不到就结束了。

确实,从那样沉闷的场合中脱身,礼子也能体会到精神放松后的虚脱感。可是,刚才森内老师的话多少有些过了头,听上去实在冷酷无情,会让有心的听者觉得她在说:这件麻烦事终于过去了。

对此,津崎校长稳当地应了声“您辛苦了”。

“校长跟佐佐木警官要去JR(注:日本铁路公司Japan Railway的缩写,这里泛指日本国有铁路列车。)的车站吗?我们一起走吧?”森内惠美子的语气显得无忧无虑。

礼子马上回答她:“我跟校长先生还有事要谈。”

“啊呀,是吗?”惠美子瞪大了眼睛,“那我就告辞了。你们辛苦了。”说完,她英姿飒爽地走上人行道远去了,这副模样仿佛在说:啊,结束了,休息天剩下的时间可不能再浪费了。

礼子回头一看,见津崎校长正微笑着。

“我们也走吧。”

礼子点了点头,迈开脚步。他们朝着城东第三中学走去。

为了应对那封举报信,在得到津崎校长的同意后,礼子一直在做询问调查,直到上周末才结束。她之后要向津崎校长汇报调查结果。

今天正好有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事,冥冥之中似乎有着某种因缘。

“这身衣服有点不够得体,真是不好意思。临出门时,女儿带着外孙女来了,家里闹哄哄的……”

“您有外孙女了?”

津崎校长笑成了一朵花:“是啊。下个月就一岁了。”

他经常穿的毛衣背心据说是夫人亲手编织的。这位外婆肯定也会给外孙女编织许多可爱的毛衣和袜子吧。

“今天学校里有篮球比赛,是本校的篮球社团跟二中校队的练习赛。很热闹啊。”

“校长室里不会有球飞进来吧。”礼子笑道,“就算飞进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回他一个远投。我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都在打篮球,还参加过高中篮球联赛呢。”

“喔!”津崎校长的双眼瞪得溜圆,“现在还喜欢体育吗?”

“我们警察署内有垒球同好会。”

“您是投手吧?”

“啊呀,看出来了?”

“您投的球一定很强劲。”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学校。确实,体育馆那边传来了喧嚣声。和岩崎总务打过招呼,他们进入了校舍。校长室既安静又昏暗。津崎校长打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请礼子就座后,自己也坐下了,嘴里还发出“哎嗨哟”的声音。

“很累了吧?”

“为学生送行,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总会难过。”

敲了门,岩崎总务走进室内。礼子上前接过他拿来的水瓶。校长室里有成套的茶具。

“我来吧。”礼子说着,泡了两杯茶。茶叶和警察署里的差不多,都不怎么样。

在这个就座泡茶的过程中,礼子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下面要向津崎校长汇报的内容非常沉重。至于如何对待调查结果,礼子自有考虑。她与津崎校长之间已经建立起信赖关系,但是对于今后的对策,还需要好好商量。

“刚才森内老师的话有点过于轻率了。”津崎校长说着,朝礼子笑了笑,“可能让您不快了吧?森内老师性格开朗,时常会有点冒失。”

看出来了吗?

“嗯,我只是觉得她太冷淡了。就算心里这样想,也不应该说出来吧?”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津崎校长的语气并不严厉,“这就是森内老师的毛病,或者算是一种倾向。我有时也看不过去。”

“倾向?”

“嗯,就是对自己不喜欢、合不来的学生比较冷淡。有点‘你们随便,我可不管’的意思。”

将茶杯和茶托放在桌上,礼子轻轻点了岸头:“对于她的这一倾向,学生也察觉到了。调查时,森内老师的话题经常出现。学生中好像分成了两派,支持派很喜欢她,反对派则对她的偏心深表不满。”

津崎校长的圆眼睛里显出紧张的神色:“我们开始吧。”

“好。”礼子拿过放在身旁的皮包,从中取出一个大信封放到桌上,“这就是本次调查的结果。”

且不说内容,报告书本身就很厚重。

“今后的对策当然是由贵校的负责人――校长先生您来考虑的,不过我也有个建议。在听取汇报的同时,您是否也能听一下呢?”津崎校长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洗耳恭听。请让我拜读一下报告。”说着,他拿起信封,打开后取出里面厚厚的一沓文件,“您有建议就直说。这次调查已经取得成果了,对吧?”

“是的。有结果了。”

津崎校长捧着报告,抬头看向礼子的脸。礼子一脸严肃。

“那个写举报信的人已经找到了。是二年级一班,即与柏木同班的女生三宅树理。您能马上想起那个女生的长相和特征吗?”

24

这次,津崎校长没有马上回答。那双圆眼睛眨了好几下,他才开口:“哦,父亲是画家的那个三宅树理吗?”

礼子吃了一惊,反问道:“她父亲是画家?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虽然不怎么出名,但也不是‘星期天画家’的水平。森内老师有一次去家访,正好她父母都在,就在那时听说的。据说还得过奖呢。”

这对礼子而言是个新信息。三宅树理在谈话时几乎没说起过她的父母,即使礼子主动提起,她也会把话题岔开。当时,礼子就觉得有些奇怪,现在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只要看到三宅,谁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老师们也都知道吧?”

津崎校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对了,他是男老师,还上了年纪――礼子心中暗忖。他没有注意到三宅树理那强烈得会在他人脑海中留下深深烙印的特征。

“她脸上长满了粉刺,连脖子上都有。”

“啊……啊!”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因为这个,她还受到过男生们的嘲笑。高木老师有一阵子特别关注。”

“有这样的事吗?”礼子倍感意外。原以为高木老师不怎么细心。不过她毕竟也是女性嘛。

“高木老师很注意这些细节。她可不是只有严厉的一面。”

或许吧。但是,她的关心似乎并没有传达给三宅树理。因为树理没说过高木老师一句好话。

“三宅她自己对这方面非常在意。也难怪,她正处于一生中最关注自身形象的年龄段。她会故意装作不在乎。”

“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也缺乏协调性。”津崎校长随即便换成庇护的口吻,“她朋友很少,也参加社团或班级活动。她很规矩,但不喜欢跟别人在一起。”

礼子的感觉是:岂止不喜欢,简直是主动拒绝,尽力逃避。

“三宅在跟人说话时,从不看对方的眼睛。”

因为不想被别人看,所以不看别人。

“时常对周遭保持警戒,战战兢兢的,就像只刺猬。我一见到她,就有这样的感觉。”

津崎校长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不会就因为这个而断定举报信是三宅写的吧?”

礼子用力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会按顺序说明的。在此之前,请您先看一下第一页资料。”

津崎校长戴上老花眼镜,赶忙翻开资料。

“第一页是概况。这次参加调查的二年级学生,除去全员参加的一班,人数还不到总数的百分之四十。其中的大部分都表达了柏木去世后,他们对于自己的现状和将来感到无以名状的担忧。担心自己也会像柏木卓也那样选择死亡的学生有三人之多。”

津崎校长悲哀地垂下眉毛。

“具体内容请看装订在一起的临床心理医生佐藤的报告。佐藤医生认为,对于表达类似担心的学生,学校可以委托保健老师尾崎对他们开展进一步的心理辅导。如果从校外请来心理辅导医生,反倒可能会增加学生的心理负担。还有,校长先生,”礼子提高了嗓音,“也有好消息。对于柏木的突然死亡导致的不安和恐慌,三中的学生正通过朋友间沟通和安慰的方式逐步消化。有很多人说,现在的朋友关系比以往更好了,他们也会更重视友情。我认为,在这方面无需太过担心。”

“是吗?”津崎校长说,“这样的话,作为教师,我们必须尽量不去妨碍学生之间的沟通。”

“您对学生作的演讲也取得了较好的效果。有人还说,他们能体会到校长真诚的关心。”

津崎校长默默地点了下头,仿佛在细细咀嚼这些话语。

“所以,问题是……”礼子在考虑该怎么让谈话深入下去,“校长先生,您知道同在二年级一班的浅井松子吗?”

“那是个胖胖的孩子。”津崎校长立刻回答,“参加了音乐社团,有点马大哈,但心肠很好。”

“她给我的印象也是如此。我认为她应该减肥。”这似乎是个多余的建议,“这个浅井和三宅关系密切。就某种程度而言,是三宅支配着浅井。”

“您为何会这么认为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礼子端正坐姿。

“二年级一班的女生是按照学排序接受询问的,所以我们先见到的是浅井松子。她是个招人喜欢且十分配合的学生,但词汇表达并不丰富,动不动就害羞。”

津崎校长点了点头。

“她还十分紧张。她说自己对柏木几乎一无所知,又说觉得很可怕,有一句没一句的,一直摆脱不了紧张。我当时觉得,这真是个极其认真的学生。”

但是渐渐地,礼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我感觉到在交谈的过程中,浅井她总是在留意着什么。她的话语中开始越来越多地提到树理。”

「佐佐木女士是警察吧?警察会调查这件事吗?这就是常说的“侦查”吗?我跟树理讲过,警察出动了,那就是“侦查”了。」

“我装糊涂,追问浅井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她意识到自己提出的问题的分量,赶紧岔开了话题。”

针对浅井松子的询问就此结束。而此时,礼子已然将“树理”两字刻在了脑海。

“之后便轮到对三宅的询问。她进来后恭敬地向所有人打了招呼,却根本不看我的眼睛。”

津崎校长稍稍探出身子:“三宅是怎么回应你们的问题的?”

“她说刚开始时,她根本无法接受柏木的死,觉得自杀也好,事故也好,都极不自然。但她没有进一步说下去。”

“所谓没有进一步,是提出‘他杀’的可能性吗?”

“是的。她的言语似乎经过深思熟虑,目的是引诱我们说出点什么,或者说,探听我们是否有这方面的怀疑。”

“还有一点,”礼子竖起一根手指,“她也频频提到松子,似乎想知道浅井在接受询问时说了些什么。她显得急不可耐,坐立不安。她很想知道,浅井是否对我们说过三宅不想让她说的东西。不仅是我,连在场的尾崎老师和佐藤医生也都有同感。”

津崎校长面对摊开的资料,沉默不语。

“我没有说出三宅想要知道的内容,而是岔开话题,开始试探她。我很快中断了询问,并对她说,如果你感到不安随时都可以来。下次来时可以放松心情,畅所欲言。随即我就让她回去了。”

如果三宅树理就是举报人,她自然非常想知道礼子他们――也就是校方会如何采取行动,因此她肯定还会来。这是礼子设置的陷阱。

“她走后,我向尾崎老师打听三宅和浅井的关系。我就是在那时了解到,她们两人并不是平等的朋友关系,而是三宅支配着浅井――至少三宅是这么认为的。”

“浅井松子也不是没有朋友。”津崎校长说着,放低了声音,“虽然不是年级里最有人气的学生,但她积极参加音乐社团的活动,与团内其他成员都很合得来。”

礼子点点头:“尾崎老师也是这样认为的,说浅井心地善良,也许是有意陪伴着处于孤立状态的三宅。”

一星期后,三宅树理果然再次前来出席面谈。

“她真的又来了?”津崎校长问。

“是的。我以为她会更早点来,难为她竟然强忍了一个星期。”

第二次面谈时,三宅树理更加坐立不安,好像既害怕又生气。

“她说她怎么也排遣不了心中的不安,便又来参加面谈。事实上,相比表达自己的心情,她更热衷于打听。看来她撑不住了。”

「柏木真是自杀的吗?警察和学校有没有故意隐瞒真相?把重要证据隐藏起来了吧?」

“她还说,她要是了解到什么重要线索,马上会通知老师和警方。”

坐在三宅树理对面的礼子甚至为她感到难受。她几乎是在大喊大叫:我写了举报信。我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我试探着对她说,关于柏木的死,你要是知道些什么,就说出来,不要有顾虑,我们绝对不会泄密。作为警察,我自然会担负责任。谁知我话音刚落,三宅反倒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说,浅井作为朋友有点不太靠谱。她开始说浅井的坏话,还说浅井‘很没用’,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又含糊其辞起来。”

津崎校长呻吟似的叹了口气。

“第一次面谈结束时,我把署里的直通电话告诉了三宅。这么做或许有点过头。”

“她打过这个电话吗?”

“没有。也没有第三次来参加面谈。”

估计她十分沮丧,觉得继续追这条线索也没用,便主动放弃了。

“后来,我跟尾崎老师和佐藤医生商量后,得出了一致意见。”

写举报信的人就是三宅树理。浅井松子应该是她的帮手,即使没有帮助她,浅井也肯定知道三宅做了些什么,只是她站在三宅那一边,不肯说出来。

“浅井在三宅之前接受面谈,三宅命浅井来打探我们的口风。浅井没有打探出什么来,三宅就说她‘没用’,这也是三宅第二次面谈时气急败坏的主要原因。三宅还担心,浅井会不会将她写举报信的事告诉我们。这只是她的杞人忧天罢了。”

不管浅井松子与举报信到底有多深的瓜葛,至少她没有背叛三宅树理。松子是为树理着想的。

津崎校长突然问了个较为深人的问题:“佐佐木警官,你认为浅井相信举报信的内容吗?”

“这个不好判断,但她肯定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在那种情况下,即使将信将疑,浅井也会对三宅言听计从。浅井不就是那样的孩子吗?”

津崎校长露出带点苦涩的表情,点了点头:“是这样的吧。”

“三宅很聪明,”礼子继续说,“我们一旦行动,她便立刻明白学校已经收到了举报信。但事态并未向她期望的方向发展:马上将大出他们当作杀人案的嫌疑犯,追究他们的罪行。所以,最坏的结果就是虚假举报信的事实败露。估计她严厉叮嘱过浅井不许说出来吧。”

“虚假的举报信,”津崎校长嘟嚷道,“能断定那是虚假的吗?”

事到如今,怎么还……礼子笑了。

“那封信当然是一派胡言。我对三宅还是刚刚有所了解,但对于大出、桥田、井口这三人帮,已经了解得有点烦腻了。他们没做过那样的事。没有杀死柏木。”礼子猛地摊开双手,“那个自称目击者的人如果真的看到过杀人现场,那他当时身在何处?应该也在现场吧?那他为什么要在圣诞夜跑到学校楼顶上去?如果真的看到了杀人现场,为什么不马上打110报警?为什么不为柏木呼叫救护车?”

津崎校长垂下脑袋。

“据尾崎老师说,进入第三学期后,三宅的健康状况急速恶化。有时刚到学校就觉得不舒服,马上就往保健室跑。她脸上的粉刺原本就很多,最近也更加严重了。”

个中原因就在于心理压力。

“心里拥有秘密时,负担会变重。”

两人同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三宅她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举报信呢?”津崎校长费力地低声嘟囔道,“她为什么要陷害大出他们呢?”

“校长先生,您应该能够理解。”礼子说,“您刚才不是说过,三宅由于脸上长粉刺,曾经被男生嘲弄过吗?大出他们的三人帮应该也在嘲弄过她的男生之中吧。”

甚至可以说,就是那三人主导的。

“不论男女,问题学生在寻找欺凌对象时,很容易盯上有生理缺陷的学生。肥胖、矮小、难看等等。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三宅一定受到过大出他们的嘲弄和欺负。她本人想极力隐瞒,可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所以她要借柏木卓也的死来报一箭之仇。如有可能,最好是将这三人赶出三中。

“这是报复,是复仇。浅井参与此事,也许是因为她也受到过大出他们的欺负吧。”

“这就是动机?”

礼子点点头:“这是我和尾崎老师与佐藤医生商量后得出的结论。”

一时之间,校长室安静得仿佛太平间。

“于是,我就有个建议……不,是恳求。”

津崎校长抬起头看着礼子。

“请暂时不要惊动三宅和浅井。收到举报信的事也不要让更多人知情。调查报告以及如何应对表达过内心不安的学生,当然都由您来安排。”

“这些都好办,举报信的事原本就控制在最初便知晓的那几个老师的范围内。”津崎校长的视线晃动着,显出内心的些许不安,“可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我来跟三宅接触,尾崎老师也会全力支持。我会想办法问出事情的真相。”

“怎么问?你又不是老师。”

“在这件事上,我觉得相比老师们,三宅更容易向身为警察的我敞开心扉。事实上,她正寄予希望的不是学校,而是警察。”

佐佐木警官似乎在代替三宅表达对三中教师们的不满和失望。老师们不会帮我,所以我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或许津崎校长没有注意到一点,或许他注意到了,却没当一回事。

“这可不容易做到啊。”

“我知道。”

“跟浅井谈谈怎么样?那孩子的话……”

礼子立刻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不行。浅井不是主犯――对不起,我说过头了。跟她接触弄不好会使她左右为难,还会给三宅提供开脱的机会。”

“开脱?”

“三宅可能会说,写举报信的是浅井,自己只是在她的请求下帮了个忙;或者听说浅井写了举报信,自己只是想庇护她,等等。”

津崎校长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对不起,考虑到她们两人之间由力量强弱形成的关系,这样的想象并非绝无可能。”礼子说。

津崎校长认输似的垂下了肩膀。“明白了。”他无力地说,“一切都拜托您了。”

“谢谢!”礼子坐在椅子上深深弯下身,低下头。她此刻的心情就像刚刚翻过一座大山,畅快无比。“我会尽力做好这件事,不会给三宅和浅井留下不良影响,因为她们都是纯真的孩子。我估计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津崎校长立刻接着说:“是啊,您尽可多花些时间,急不得啊。”

礼子点点头,看着校长的两只小圆眼睛,庄重地说:“上次在大出他们的事件里,我失策了,还给您添了麻烦。这次您能接受我的恳求,真是太感谢了。”

津崎校长有些摸不着头脑。事情太多,可能一下子理不出头绪。

“就是四中的增井望……”

“哦,那件事啊,那可不是您的错。”说着,津崎校长颇为担心地问道,“您没有受到上司的训斥吧?”

“有啊,说是操之过急,做事不谨慎。”

所以这次一定要谨慎行事。

“我在青春期时,也曾为粉刺和雀斑痛苦不堪。因自己无法左右的外表而被人说三道四并受到欺负时,内心的憋屈和苦恼是深有体会的,至今也仍然记忆犹新。我觉得,只要将这份感受真诚地传达给三宅,她一定能够接受。”

“拜托了。”津崎校长低下头,随即又像回过神来似的说道,“是啊,我们也必须认真对待那起敲诈事件。说因祸得福会对增井有点失礼,但我们可以通过这番沉痛的教训,尽量使大出他们改邪归正……”

说到一半,校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两人都吃了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津崎校长苦笑着,轻快地站起身,接听了电话。

“喂,我是校长津崎。”他那双小圆眼睛急速地眨巴着,“对不起,声音有点小,听不太清楚。”

电话那头的声音大了一些。

“啊?”津崎校长眼睛瞪得溜圆,腰背挺得笔直,还很快地看了一眼礼子,“‘新闻探秘’?是电视节目吗?”

那是全国性电视台HBS总局制作的一档探讨社会案件的新闻节目,每周六傍晚播出。教育问题是他们经常报道的题材之一。

礼子对津崎校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档节目。津崎校长说了声“请稍等”,用手按住话筒,对礼子说:“是这档节目的记者。”

“要求采访吗?为了柏木的事?”

“好像是,”津崎校长皱起眉头,“说是收到了观众来信。”

“观众来信?”

“先见面了解一下情况吧。不好拒绝啊。”

津崎校长干净利落地踉对方谈妥后,挂断了电话。礼子已经微微欠身,似乎马上要站起来了。

“说是马上过来。”

“是什么样的观众来信?”

“不清楚。”

“那个栏目经常报道校园题材,所以我会知道。”

公立学校里不愿上学的学生自杀了,这一事件完全能成为他们制作节目的话题。但是,礼子心中还有另一种不祥的预兆。

“我也旁听一下吧。”

没想到津崎校长一口回绝:“这可不行。不管他们要来采访什么,城东警察署的警官在场,那就太不同寻常了,事态会变得愈加复杂。”

是吗?礼子咬紧嘴唇。

“不要紧的,到底是为什么来采访,我事后再告诉您。”

礼子有些不太情愿地走出了校长室。她觉得眼前这片万里晴空中,似乎有一朵微小却令人不安的疑云。

25

前来采访的记者是个男人,非常年轻,这一点出乎津崎校长的意料。不过,这也可能是他那张娃娃脸和上面架着的圆框眼镜给人造成的错觉。再加上他个子小,身高和津崎校长差不多,可以想见,在学生时代,他一定曾为此痛苦不堪。不,说不定如今在电视台这样看似风光的行业中,也依然如此。

“我是企划报道部的茂木。”伴随恭敬的自我介绍,他递上一张名片。名片的右上角写有“新闻探秘采访人员”的字样。

茂木记者在半小时前佐佐木礼子坐过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与津崎校长面对面。

“校长先生,休息天您也经常到学校里来吗?”茂木记者问道。“也不总是这样。今天出席了您所问及的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事,结束后就来学校看一眼。”

“七七的话,是要安置骨灰了吧?”他显得挺惊讶,大概是对时间的推移存有疑问吧。

“是的。父母不愿让儿子的骨灰离开自己。这种心情我们完全理解。”

茂木记者点了两三下头,从上衣的内插袋中取出笔记本,记下几笔,表明他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上身穿着一件外表深褐色,内衬带有明快格子花纹的时尚西装,系一根同色系的领带。下身则是一条看起来挺高档的毛料长裤。如果一定要在津崎校长贫乏的时尚词汇中找一个恰如其分表达,或许可以称之为“英伦风”。

正如电话中所说,茂木记者是独自前来的。他没带照相机,或许会拿出录音器材。津崎校长决定,如果他这么做,自己就断然拒绝。然而,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会这么做。

“联系得太匆忙,您能为此特意抽出时间,真是万分感谢。”茂木记者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正视津崎校长。眼镜片后面的瞳仁圆溜溜的,透着纯真而犀利的光芒。

“在提问之前,我得先给您看一下实物。”

他打开放在身边的大皮包,拿出一个A4尺寸的牛皮纸信封,并从中取出一个小信封。小信封脏脏的、皱皱的,一端已经被撕开。

“这就是那封观众来信。请看。”

津崎校长接过信封,看了看正面,上面有一行手写字体“HBS新闻探秘节目组”,不算漂亮,倒写得十分认真,是黑黑的粗体字。

“光写这个就能寄到吗?”

信封上没写电视台的地址,邮政编码栏也空着。

“是的。写节目组的名称就能寄到。这样的观众来信很多。”

“这是用软笔写的。”

注意到这一点,津崎校长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这样的笔迹不是签字笔或记号笔写的,起笔和收笔处都体现出软笔的特点。

“或许是用真正的毛笔写的。”

“不,这是用软笔写的。看得出来,跟毛笔写的不一样。”

“哦,是这样啊。”茂木记者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对了,您是老师,自然有眼光。”

“我教了好多年语文。”

不仅身为语文老师,津崎校长还爱好书法,现在仍然坚持练习。他从四十岁开始练字,也练了足足十年。他觉得字能够反映一个人的心态。在每年放寒假前的结业式上,他总要对学生们说:新年的第一笔一定要用心写好。他突然想到,去年通过校内广播播送的结业式讲话漏掉了这一节。

仔细观察了信封正面,津崎校长又将这封信翻过来。似乎是理所当然,信封背面没有写寄信人的任何信息。

“请看信的内容。”茂木记者催促道。

是那封举报信。直来直去,借助尺子划出来的笔迹仿佛刮擦的伤痕,和另外两封一样,都直接写在了信封上。

一句“森内惠美子亲启”,加上森内老师的居住地址。邮戳是中央邮局的。一月六日寄出的快信,和前两封一模一样。

不过区别还是有的。这封从正中间撕成了两半。

津崎校长抬起眼睛,发现茂木记者正凝视着他。

“这封信寄来时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没有修复,直接拿来了。”

津崎校长从撕成两半的信封里,拿出撕成两半的信笺。是举报信的复印件。这已经是第三封了。

信的内容自然和另外两封一模一样,连形状尺寸也分毫不差。开学典礼那天第一次看到这封举报信时,津崎校长就觉得,无论寄信人是谁,会用这样的字体写一份举报信和两个信封,这个人的情绪应该非常不稳定,甚至可能体现在外表上。若没有积累大量苦闷的负面能量,是不可能写完这么多字的,因为写到一半就会感到厌烦。毕竟,字能够反映人的心态。津崎校长甚至觉得,如果举报人是学生,也许用不着调查,只要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下,就能找出是谁。

然而,当时津崎校长没有说出这个想法。在一板一眼的藤野刚警官面前,身为书法爱好者的自己大谈“字能反映人的心态”这样的理论,他认为并不合适。

佐佐木礼子断定举报人就是三宅树理,还说参与调查的三人意见一致。

津崎校长没法记住城东三中所有学生的相貌、名字和个性。因为大多数学生并不起眼,也不会闹出乱子。

校长统领着教师,也是名副其实的学校之长,却无法左右本地的教育界。毕竟上头有教育委员会的重压,从他们的角度俯瞰,校长不过是个夹在教育委员会和学校之间的中层管理人员。

因此非常遗憾,校长必须把大半的心思花在应对上级部门的指导和压力上,用于学生的精力自然受到了限制。所以,好坏两方面都不突出的学生,是很难在津崎校长的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

三宅树理也是不引人瞩目的大部分学生中的一个。即使她不喜欢集体活动,缺乏协调性,也绝不是问题学生。因此,当津崎校长听说三宅树理因脸上的粉刺受到男生的嘲弄后,也只是对她稍加关注,并没有很上心。

如今他知晓了一个事实:写举报信的就是三宅树理。

“森内惠美子亲启”,这些如同用尖钉刻画而出的文字,每一个都仿佛三宅树理内心的伤痕。

为了将大出俊次的三人帮赶出城东三中,她甚至不惜撰写虚假举报信。可见她内心的痛苦已经不堪忍受。

这一声心灵的呼唤,却被人生生撕成两半。

而且是寄给班主任的那一封。

“您读一下附在里面的信件,就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面对津崎校长的震惊和困惑,茂木记者十分冷静。

牛皮纸信封中,还放着一张对折的B5复印纸。津崎校长将其取出,展开在眼前。

上面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横排文字,密密麻麻的。津崎校长读了起来。

「敬启:

我经常收看贵节目组制作的节目,并为报道的真挚态度所折服。

我是一名住在东京都内的教育工作者。前些日子,我在自家居所附近散步肘,看到有一封信落在垃圾堆放处旁。

我平时很少注意落在路旁的东西。特意捡起这封信,本是为了将它放回垃圾堆放处。

可当我捡起时,信笺从撕成两半的信封中掉了出来。于是我读了信笺上的内容。

我发现这是一封内容十分重大的信件。虽然寄信人不知是谁,但我怀疑,将这封信撕毁并丢弃的人是收信人森内惠美子。

我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听之任之。

信中提到的“城东第三中学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应该就是去年圣诞节从学校楼顶跳楼自杀的那个柏木卓也。可见信的内容并非无中生有,是确实发生过的事件。

我很在意这封信的内容,就把它留在了身边,并打电话到城东第三中学,确认是否真的有森内惠美子这个人。

得到的答复是,森内惠美子是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

我越发感到事情的严重性,觉得不能放手不管。

是森内老师将此信撕毁并扔掉的吗?还是校方要她这么做的呢?对于学生的死亡事件,城东第三中学是否有隐瞒事实的可能?

我将那封举报信一同附上,请贵节目组调查清楚。」

结尾处既没有日期也没有署名。

看完信,津崎校长默不作声地抬起眼睛。茂木记者也默默地等待着他。

津崎校长摇了摇头,开口说:“这是不可能的。”

茂木记者的眼睛闪闪发亮:“什么不可能?”

“如果森内老师收到了这封举报信,是绝不会擅自撕毁并丢弃的。她肯定会向我或年级主任汇报,一同商量处置办法。这封举报信不是森内老师撕毁的。甚至可以断言,它根本没有送到森内老师手中。”津崎校长确信就是这样的。

“可这是一封快信。”

“即便如此,也可能发生投递差错。这并不是带有投递证明的信件。”

“调查一下就能弄清楚吧。”茂木记者马上抛开这个问题,继续问,“请恕我直言,森内是一位怎样的教师?经验丰富吗?”

“她是一位有着两年教龄的年轻教师。二年级一班是她作为班主任带的第一批学生。她工作认真负责,也很受学生们的喜爱。”为了避免过于急切造成强词夺理的印象,津崎校长字斟句酌地说,“她的经验毕竟有限,所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如果森内老师拿到这封举报信,她会知道,这件事她一个人处理不了,一定会来跟我商量。”

“另一方面,正因为这是一个人处理不了的严重问题,还对她自己相当不利,所以才会把信件撕毁丢弃,以求消灭于无形。”茂木记者展开反击。他尽力保持着与津崎校长势均力敌的沉着。

“森内老师不是这样的教育工作者。”

茂木记者轻轻地眨了眨眼,避开了津崎校长的主张:“行啊。可是,校长先生,问题还不止于此。举报信的内容才是重点吧?”

津崎校长挺直腰背,轻轻拉了拉毛衣背心的边缘。

“关于柏木卓也的自杀,本校绝无隐瞒事实的必要。请容我作详细说明。”

接着,津崎校长条理清晰地说明了时间经过。只是,在讲到为了了解学生的心理状态,建立今后的指导方针而开展询问调查时,有说到三宅树理,更未提及举报人的真实身份已基本查明的事实。不仅没有必要,也是为了保护三宅树理。

“由于柏木卓也的遗体被发现时的状况比较特殊,城东警察署对此展开了严密的调查。事后,他们在报告中认定柏木是自杀的。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与身为教师的我们指导不力、监督不严密切相关,但绝非杀人事件。柏木当时一直拒绝来校,但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很久,也并非受到欺凌所致。举报信中列出了三名学生的姓名,但他们与柏木的死毫无关系。举报信的内容毫无事实依据。对这一点,我认为城东警察署的调查报告,以及柏木家长的发言都可以作证。”

讲到这里,津崎校长后悔了。这不是等于在引导他去采访柏木夫妇吗?

他赶紧加了一句:“柏木夫妇心中的创伤尚未愈合,恳请您不要去采访他们。”

茂木记者一边做笔记,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津崎校长:“这么说,举报信虽然有三封,却一封都没有寄给柏木夫妇?”

“没有。如果他们收到了,应该会联系我们。我们觉得事到如今没必要再去刺激他们了,就没有将举报信的事告知他们。”

“那么,举报信的知情人仅限校长先生和城东警察署的相关人员?”

“还有二年级的年级主任。”

“举报信也寄给了年级主任?”

“没有。”

“校长先生一封,森内老师一封,”茂木记者似乎在故意慢慢地数着,“还有一封是寄给谁的?”

在刚才的说明中,津崎校长用了“校方相关人员”的称法。

“这就无可奉告了。”

“啊?”茂木记者圆镜片后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浑圆,“为什么?既然是校方相关人员,那在现在的情况下,比起个人隐私,更应该优先考虑相关人员的责任。”

津崎校长默不作声。不用回答,对方应该能马上想到。

果不其然。茂木记者说:“啊,对了。是学生吧?”

津崎校长再次拿起撕成两半的举报信。他眉头紧锁,像是嘴里正嚼着什么苦涩的东西似的。

信件正中间的撕痕极为整齐,不像是胡乱撕毁的;说是被丢弃路边,却并不太脏。

“真的是被丢弃的?”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茂木记者抬起眼帘看着他。

“信撕破了,撕裂处却能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无论收信人的姓名还是举报信的内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收信人的姓名,你看……”津崎校长将信封递向茂木记者,并用手指压住撕裂处,“裂缝在姓和名的中间。”

“森内”和“惠美子”正好处在裂缝的两侧。

茂木记者笑道:“您想说什么?”

“收到这封举报信的人如果真的想置之不理,会用这样的方式处理吗?要么不撕毁直接扔掉,要么干脆撕得更碎一些,不是吗?”

茂木记者用手指推了推眼镜,脸上仍带着笑容“与其这样猜测,倒不如去问问森内老师本人,那样会更清楚吧?”

“我会向她本人确认的。”津崎校长断然道,“到目前为止,之所以没有将举报信的事告诉柏木的班主任森内老师,是因为作为校长,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因此,必须首先向她告知再加以确认,如果一下子就把撕破的举报信拿给她看,只会对她造成混乱。”

“如果真的不是森内老师撕毁后丢弃的,确实应该这样做。”茂木记者语调平缓,听不出嘲弄的语气,却反而令人害怕。

这确实是个不可貌相的厉害角色。

“那我就等您的回音了。”茂木记者再次打开皮包盖,“原件我不能给您,您拿着这一份吧。”

递上来的是装订在一起的复印件,包括举报信、观众来信和牛皮纸信封。他准备得真周到。

或许是心理作用,津崎校长觉得这份复印件不是递过来的,而是直接戳到了眼前。

“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是节目组办公室的。如果在那里找不到我,就请呼我的传呼机,我会马上回电话。”

名片上果然有手写的传呼机号码。

“好的。接下来您准备去做什么呢?”

“您是问我去哪里采访吗?”

“不能问吗?”

“没关系。”茂木记者又笑了笑,“去城东警察署。有必要重新调查一遍柏木事件的详细情况。”

“重新调查”的说法令津崎校长难以接受,但他还是忍住了。

“是这样啊。负责该事件的刑警是……”

“您不必告诉我。我自己去了解。”茂木记者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即使语气平和,也能让人感觉到他内心的想法:负责的刑警肯定早就和学校统一过口径。

就算是津崎校长,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心生怒火:“参与针对学生的询问调查的,是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佐佐木警官。她是个年轻的女警官,非常热心主动。”

“是吗?那我也去会会她。”茂木记者刚想起身,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哦,对了。”他扭头看向津崎校长,“我并不想突然将举报信的事透露给贵校的学生。柏木的死留给他们的惊恐和不安恐怕尚未消失……”

“是啊。询问调查时,就有许多学生反映他们心存恐惧,晚上睡不着觉。”

“所以我得向您请教,举报信上列出的三名学生――二年级四班的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到底是怎样的学生?”

这等于在说,你如果不提供信息,我就只好去找学生了。

津崎校长决定如实相告。即使现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糊弄过去,他到了城东膂察署,也会了解到那三人接受过管教的事实。实话实说比较妥当。

“他们是问题学生。”

“三个人都是?”

“是的。我们和他们的家长都谈过话,也尽力教育过他们,却一直不见效。”

回答的同时,种种往事像警报器般在津崎校长的脑海闪烁不已。柏木卓也自杀的一个月前,就是他不来上学的前一天,他在理科准备室抡起椅子跟那三人大打出手的事;大出他们平时胡作非为的事;那三人在校内/伤害其他同学的事。

还有最近那起新鲜得仿佛刚刚出笼的敲诈事件。再加上他们的家长自始至终不配合的态度和毫无责任感的教育方针。

就感情而言,这一切都能作为举报信内容的佐证。但这仅仅是“就感情而言”。麻烦正在于此,因为谁都会认为那三个家伙做得出这种事。

事实上三中有过类似的传言,即使好不容易渐渐淡化消失,也难免旧事重提。

因为不是事实,传言才会自动消失;但换个角度,正因为可能是事实,传言才要故意湮灭。世人的想法普遍倾向于后者,而学校往往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以前曾因此引发过震惊社会的恶性事件。对此,津崎校长心中一清二楚。

“可是,他们与柏木的死毫无关系。柏木自己选择了死亡。没能阻止他,是我们的失职,不是那三人的责任。”

茂木记者用隔着镜片的毫无感情色彩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津崎校长。他终于站起了身。“打扰了。”

记者走后,津崎校长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着桌子上那叠复印件,他不由得抱住了脑袋。?

走出校舍,茂木记者立刻穿上了大衣。扑面而来的强劲北风不仅令他鼻子干燥,风中夹杂的尘埃竟让他连打了三个喷嚏。

正如津崎校长察觉到的,茂木记者确实有着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强悍。其实,他并不是HBS的正式员工。《新闻探秘》在升格至如今的时间档之前,只是一档于星期六深夜播放的不受重视的栏目。而在那段踏实苦干的时期,茂木是节目编辑组的成员。现在,他成了一名专门从事调查和采访的记者。

他向来不怎么关心教育问题,自己原本也不算电视行业的从业者。他现在身兼独立撰稿人的工作,四年前还出了一部书。那时,他关注的尽是些刑事案件和事故,对交通事故鉴定特别感兴趣。由于他跟踪采访的某起交通事故被《新闻探秘》搬上荧屏,他才跟这个节目组沾上了边。

开始关注教育问题则是由于《新闻探秘》做过的一档探讨欺凌导致自杀的节目。琦玉县某公立中学的一名一年级男生在自己的房间上吊自杀。进人初中后,他便受到同班同学残酷的欺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班主任竟然在欺凌事件中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

校长和年级主任全都了解这一情况。但是事件曝光后,他们竟然推说毫不知情。即使面对确凿的证据和第三者明白无误的证言,他们仍想推得一干二净。那位班主任曾要求学生们写下针对自杀学生的“谴责文”,其中竟包含“xx,你快点去死”“你快点消失吧”之类恶毒的言语。而收录这些谴责文的作文集,都无法动摇校方装傻卖乖的态度。

人是会撒谎的。作为末流记者在影像与文字领域摸爬滚打十多年的茂木对此深有体悟。可面对如此明目张胆、徒劳无功、愚蠢至极、少廉寡耻的一连串谎言,对他而言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若无其事地撒下弥天大谎的家伙,竟然一个个都是教育工作者。

从那时起,茂木记者就开始主动关注校园事件。至今,被《新闻探秘》节目采用的事件已有三起之多。

其实,那封装有举报信的观众来信,已经在《新闻探秘》节目组收到的大量来信中躺了近一个月。由于每天的来信数量非常可观,天根本来不及拆封阅读。其中近八成都没法用作节目题材,剩下的两成中则往往埋藏着“金矿”。所以茂木记者从不将观众来信交给实习生处理,而是尽量找时间亲自阅读。

于是,他发现了这一封。

看到撕成两半的举报信的瞬间,他的血压陡然升高。当确认森内惠美子就是城东三中的教师,并且还是柏木卓也的班主任后,虽然自己也感到颇为失态,他的心头仍涌起一阵狂喜。直觉告诉他,其中必定隐藏着巨大的失职,只要深挖下去,定能揭露出一个巨大的谎言。

茂木记者眯起藏在眼镜后面的双眼,抬头仰望城东第三中学灰色的校舍。

柏木卓也就是从这栋楼的屋顶上纵身跳下的。

不,也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

真相仍隐藏在黑暗深处,而此地无疑沉淀着许多模糊不清的事物。校长那惊弓之鸟般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分明是个心胸狭窄的小角色,哪里有领导教育工作者的器量?

茂木记者既不装模作样,也不盛气凌人,只将旺盛的斗志隐藏在心中。他离开了城东三中。

他并没有马上去城东警察署,而是去了柏木卓也家。住址早就调查好了。他知道现在去见柏木的父母为时尚早――倒不是因为津崎校长的请求,可他很想亲眼看看柏木生活过的住所。

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很好。太阳开始西斜,身边走过购物回来的一家子。一群身背棒球用具,身着统一外套的少年排列在交叉路口。茂木记者默默地走着。

柏木一家生活的公寓房很整洁,除此之外没什么明显特征。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是专职主妇。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哥哥,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去年圣诞节,听说有初中生从学校楼顶跳楼自杀的报道,茂木记者的干劲就被勾了起来。他跟报道部联系后,便展开基础性的调查。因此,他知道柏木家和卓也的一些基本情况。

他还参加了柏木的守灵仪式和葬礼。只要不以媒体人士的身份出面,尽量保持低调,这样做几乎没什么难度。再说,茂木记者确实怀有悼念柏木的心意,所以也不算心怀叵测吧。

出殡那天,他听到了柏木卓也父亲的致辞。

柏木的双亲认为儿子是自杀的,原因在于他过于脆弱的内心。父亲的致辞内容十分明确。

从那时起,茂木记者的注意力曾一度离开这一事件。他虽然对柏木卓也不去上学的环节难以释怀,不过他觉得,这一点不会是他自杀的主要原因。

年轻人的自杀自然非常不幸,但如果是心灵的纯洁与幼稚导致的死亡,那就不是茂木记者想追踪的事件了。

然而,收到观众来信,看到举报信,情况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根据以往的经验,对于双亲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才会接受孩子自杀的事实,茂木记者自认多少有所了解。自责的念头带来的痛楚,往往是旁人难以估量的。

如果校方明显存在失职,孩子的死是周遭逼迫出来的,双亲常常会从悲痛中挺身而出,为死去孩子的名誉和公道而奋斗。

柏木夫妇却没有这么做。卓也的父亲甚至还在出殡前的致辞上向在场的老师和同学致谢,希望同学们珍惜生命,带上卓也失去的部分一起,把握好自己充实的人生。

当时,茂木记者觉得卓也的家长非常信赖学校。这倒是个十分罕见的现象。如今的想法就大不一样了。柏木夫妇是不是没有得到完整的信息?他们是不是被校方巧妙地蒙蔽了呢?

茂木记者设想着种种可能性,在公寓大门前站了一会儿。

七七法事应该是在不太远的地方举办的,毕竟校长那么快就回到学校了。柏木夫妇将卓也的骨灰葬入墓地后,也已经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了吧?还是由于不堪家中的孤寂,而迟迟不肯归来呢?

无论如何,今天要采访柏木夫妇,恐怕有点准备不足。茂木记者刚要转身离去时,发现附近的电线杆旁有一个人影。

两人四目相对。那是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上身夹克,下身牛仔裤,不胖不瘦――应该说稍稍偏瘦一点。他长得眉清目秀,下颌较尖。他吃惊地望着茂木,一下子呆住了,一动不动。

茂木也吃了一惊。他过于专心地想着柏木卓也的事,一时之间还以为那是柏木卓也的幻影。

没等茂木打招呼,少年就转身跑掉了。茂木记者目送他的背影,直到他拐过街角,消失无踪。

是柏木卓也的同学吗?知道今天是落葬的日子,即使没有参加法事,也想用这种方式向卓也道别,所以才藏身在那样的地方?

茂木记者摘下眼镜,用手绢把镜片擦干净。他把那个少年的脸牢牢记在了心里。或许不远的将来,还会再见到他吧。

26

在城东三中,初二学生到了暑假便不参加社团活动了,当然是为了准备中考。这时的初二学生便唱了主角。

然而到了二月份,有些推荐保送私立学校的三年级学生,由于解决了升学问题,又会重新来参加社团活动。藤野凉子所在的剑道社也不例外。去年夏天以来一直称霸社团的初二学生,就要受到气焰啸天的学长学姐们的报复性训练了。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清晨的气温降到冰点以下,刷新了东京的寒冷记录。早晨接受报复性训练,午休时开会,放学后又是训练,凉子快要累趴下了。可即便如此,她的心情仍然十分舒畅。她非常喜欢能活动开身体、出一身大汗的运动。而且能和初三学生一起训练,也十分令人愉快。

三年级学生中,有一位名叫仲间哲郎的学长,个头和凉子差不太多,体型偏瘦,在男生中只能算小个子。可他身手敏捷,臂力强劲,在与外校的比赛中保持不败纪录,是剑道社的王牌。

今天训练结束后,凉子整理完用具正准备去更衣室时,就被这位仲间学长叫住了。“我说,藤野。”听到他的喊声,凉子心里“噗通”一声。

剑道社女生很少,没有初三和初一的女生;在初二学生里,包括凉子在内也只有三名。听到仲间的喊声,凉子身边的另外两名女生猛地对视了一眼,随即吃吃地笑着捅了捅凉子。

“听见了吗?在叫你呢,凉子。”

“抓紧啊!”

“抓紧什么呀?”凉子嘴上反击着,可她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了。

上星期四是情人节。剑道社里仅有的三名女生商量后,决定去凉子家烤制巧克力蛋糕,送给社团里的全体男生。这在女性气息淡薄的剑道社是一种传统。当然也要送给顾问老师。大家都等着这一天呢。

做蛋糕时,凉子遭到剑道社另外两名女性成员的百般揶揄:“凉子心里想送的其实只有一个人,是不是呀,小凉?”

她们说的“一个人”,指的就是仲间哲郎。凉子自然要予以坚决否认:“不是的!不是的!”可她越是强辨,听起来就越像在撒谎,连她自己都羞恼不已。

“反正我们在社团里没有真命天子嘛。”

“我们送蛋糕都只是送个人情。小凉可就不一样啦。”

“就是,就是。所以我们都在为小凉打工嘛。”

凉子对仲间学长确实有一点好感,从一年级时就开始了。可也就是有点喜欢,没想过要怎么样。

“那可不行!”剑道社的女孩们起劲地鼓励她,“仲间学长不是马上要毕业了吗?你明白吗?小凉,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可是……”

“什么可是呀?利用情人节铺垫一下,毕业典礼时真情告白,再向他要一颗校服上的纽扣(注:校服上的第二颗纽扣与心脏齐平,给出这颗纽扣便代表献出自己的心。)。”

所谓“告白”就是当面说出“我喜欢你”的意思。在藤野家,这种词语是被禁止的。妹妹看动画片学来后,还挨过父亲的骂呢。

在学生中间,大家都觉得这样说比较时髦。

“肯定能成的。仲间学长也很喜欢小凉嘛。”

“凭什么这么说啊?”

这下,那两个女生便争先恐后地说:“这不是明摆着吗?一看就知道了。”随即便笑作一团。

“喂,你赶紧过去啊。”

“小凉你再磨磨蹭蹭,仲间学长可要抢先告白了。”

而现在,凉子在她们的鼓励下,答应了一声便跑到仲间学长跟前去了。

今天放学后的训练以跪步和力量锻炼为主,因此大家都没穿剑道服,只穿着平时的外套。仲间学长还在脖子上搭了一条大毛巾。

“辛苦了。”凉子低下头打一声招呼。

仲间学长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他看上去有点腼腆。还是自己想太多了?

“呃,我有话想跟你说。”仲间学长说。

心里又是“噗通”一声。刚才鼓励凉子的两名女生正手挽手走出体育馆,同时偷偷地朝这边打量。

“要说的事多少有点难以启齿,不好意思。换过衣服后,我在边门那儿等你。”

“好的。”凉子又低了下头。难以启齿?那我心跳个什么呀?

急急忙忙跑进更衣室,凉子立刻遭到等在那儿的两名女生的严厉盘问。

“谁知道呢。说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要说。”

两人立刻紧张起来。

“肯定是告白!”

“就是,仲间学长说起话来是有点拐弯抹角。腼腆嘛。”

“啊……原来小凉你们是两厢情愿啊,真浪漫。

凉子却无法像她们这样尽情地激动。可不是吗?有难以启齿的事要说哦。?

社团活动活动结束后才回家的学生,有很多都是从边门离开学校的。和仲间学长在那里见面,会十分引人注目。仲间学长对此似乎毫不在乎,可凉子的心一直七上八下的,很不弪滋味。

两人一起走出边门。凉子落后仲间学长半步,眼睛始终盯着脚下的地面。

“对不起。你没跟谁约好一起回去吧?”

见他以如此悠闲的口吻问自己,凉子猛地摇头说“没有”。她觉得脖子都快抽筋了。

“老实说,我也觉得拿这件事问你其实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什么没意思?

“藤野……”仲间学长见身旁有追过他们的三年级女生,就朝她们挥手道别,随后继续说下去,“你们班有个叫野田的男生吧?”

凉子不由自主地反问一句:“啊?”她事后想起这一幕,脸上烫得像火烧一般。

“我是说野田,就是小个子、弱不禁风的那个。”

原来是问野田健一啊。小个子,弱不禁风,除了他还有谁呢?

“嗯,我们同班。”凉子两手拎着包放在身前,温顺地边走边点点头。

“你跟他比较亲近吧?”

凉子立马站定了身子:“我跟野田吗?”

“是啊。一年级时,你不是和他一起当过图书委员吗?”

那倒是没错。想不到学长记得那么清楚。

“我去图书馆时,常看到你们在一起整理图书。”

原来是这么回事。说来也是,仲间学长非常喜欢读书,会频繁出入图书馆。

“那倒是,可我和他也说不上亲近。再说,今年我已经改当清扫委员了。”

野田大概还在当图书委员吧。

“是这样啊。”仲间学长挠着头上的短发,将背上的书包往上耸了耸,“藤野,你知道我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药店。不是大型连锁药店,是祖辈传下来的独立药店。仲间学长的父亲是药剂师。凉子听说过,仲间学长以后要读药学专业,取得资格后继承父业。

“前天下午,他来过我家的店。”

原来野田健一去仲间药店买过药。

“大概是四点左右吧。前天下午,我要去高中递交材料,办理手续,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办完事后,我就留在店里看店了。”

仲间药店也经营处方药。在营业时间内,作为药剂师的父亲是不能离开药店的。前天他是因为去附近办事,才稍稍离开了一会。仲间学长见一位初中生客人到店里来,便对他说,如果有处方,请先放入那边的盒子,稍等一下。

然而,那位初中生好像不是来买处方药的。他缩着脖子在不大的店堂里四处寻找着什么。

“我看他是个初中生,就问他要找什么。这时,我才认出他来。原来是图书委员野田。”仲间学长吸了一下鼻子,继续说,“我对他并不了解,只是印象中他跟藤野关系不错,才记住了他的脸。”

“是吗?”凉子问。仲间哲郎“嗯”地应了一声,闲得无聊似的又把书包提在手上。如果此时,剑道社那两个边嘲笑边怂恿她的女孩就在她身旁,肯定会说个不停。

「“是吗”是什么意思呀,凉子?

还不作出点反应吗?仲间又不是对野田感兴趣才记住他的。不是说了吗?是因为“跟藤野关系不错”嘛。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你还不懂吗?」

“然后……”

话头被凉子打断后,仲间学长一时接不上话了。

“可是他好像不认识我,明明在图书馆见过那么多次。再说,野田是不是学习不太好?”

“不好也不坏吧。”

“哦,那就不至于很烂吧?”

凉子觉得,野田健一只是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正因如此,凉子对他那天在图书馆帮忙对付流氓十分感激。虽然那份感激并未持续很长时间。

“我再次问他要找什么,他竟然十分惊慌,似乎想立刻逃跑。”

仲间学长说,当时野田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应该写着他想买的药品名称。

“我对他说,‘我问你呢,到底想要什么?’谁知他立马把两手藏到背后去了。”说到这里,仲间学长突然笑了起来,“如果来店里的不是他而是别人,比如我们班的堀田,或是二年级的大出他们一伙,我就能立刻猜出是怎么回事了。肯定又是来买糖浆的嘛。当然,他们一般不会到我家的药店来买,因为有可能碰到我在看店。”

“你说的‘糖浆’,是止咳糖浆吗?”

“嗯。一口气喝下一瓶,就会有吸毒一般的迷幻感觉。一般很少有初中生来买,高中生倒有很多。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老爸都会大声把他们骂出去。其实大可不必,因为他们照样可以去别的店买。再说了,只要肯花钱,比这更糟的东西也能弄到手。

凉子瞪大眼睛看着仲间学长的脸。两人的身高只差五公分左右,因此两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中学生里也有人吸毒吗?”

“有啊。”仲间学长确定地点了点头,“说起这事,我老爸总是火冒三丈,说他们都是些混蛋。不过今后,这样的混蛋恐怕只会有增无减吧。”仲间学长说着,不禁歪了歪脑袋,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藤野,没听你爸说过吗?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我爸不负责吸毒之类的案子。”

“哦,是去抓杀人犯和抢劫犯的,是吗?”

“是的。真叫人讨厌。”其实凉子并不觉得讨厌,只不过话说到这儿,稍微装腔作势一下也无妨,“野田到底是去买什么药的?”

虽然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已经有种令人不安的预感开始在心头慢慢成形。那天,在图书馆遇到野田健一时,他在看一本名叫《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的书。他读得很专心,还怕被别人看到。凉子问他为什么看这样的书,他却说是碰巧拿到的,分明是在说谎。而健一这次又出现在药店,慌慌张张地在那里转来转去……

“他问,”仲间学长皱起眉头,“有没有园艺用的农药。”

“农药?”凉子心里又是“噗通”一声。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不过这记心跳的含义与前几次完全不同。

“哪种类型的?”

农药有很多种类。有整治草木害虫的杀虫剂,有除霉菌的杀菌剂,还有清除杂草用的除草剂。

“再说,开在居民区里的药店会卖农药?”

“所以说嘛,直接去园艺用品店不就行了?虽然不见得没有,不过我家的店里品种不全,只有喷雾杀虫剂。”

仲间哲郎当时也是这样告诉野田健一的,还问他:“怎么今年你要当园艺委员了?”

据说,野田听了这句话,突然张口结舌地愣住了。

“我对他说,‘你不是图书委员野田吗?我是剑道社的仲间,我经常在图书馆看到你。’”

谁知野田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这种情况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听他的口气,似乎现在还觉得十分惊讶,“去年我哥哥骑摩托车出了交通事故,警察打电话来时,我妈接电话后也是一下子吓得面色惨白,可还及不上他那么白。”

对了,仲间学长还有个哥哥,是个不良少年,飞车党。据见过他的同学说,“他个子高,人很酷”,但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已经从高中退学了,与能文能武的弟弟正好相反。所以家里决定,让弟弟继承药店。

“原来在我搭话之前,他一直以为我不认识他。不过即使搭了话,他也想不起我是谁但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仲间学长继续说,“他的脑袋似乎被自己的事情占满,所以眼前一片昏暗。他不是一直这样的吧?”

凉子的心口喧闹不已。并不高亢激昂,而是如同暴风骤雨的前奏一般带着水雾与令人不安的喧器。

野田健一细读完《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手里捏着笔记去药店买农药。他还藏起纸条不给别人看。当他知道看店的人是与自己同校的学长后,一下子大惊失色。

“然后,他嘟嘟囔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逃也似的跑掉了。”

是名副其实的“逃跑”。仲间学长不得不从收款处的柜台后方走出来,整理野田经过时碰乱的放着肠胃药的货架。

“这事奇怪吧?”仲间撅起嘴唇,那模样就像幼儿园里的小男孩,“正好那时我老爸回来了,我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可老爸一听,就坐不住了。”

他父亲说,不是奇怪不奇怪的问题,那孩子要闯祸了。”

“闯祸?”声音通过喉咙时,似乎夹带着干燥的吱吱声。凉子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在图书馆的书架前半弯着腰,既想用自已的身体藏起书本,又如此专心地阅读着《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的野田健一。凉子叫住他时,他惊恐得像个被人当场逮住的小偷。

对,那时野田就是想把书藏起来。

“还有那个谁?对了,柏木,”仲间学长继续说,“那家伙也是你们班的吧?就是自杀的那个。我老爸说,正因为出过这种事,才觉得危险。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焦虑症’。说是在学校这样的封闭环境里,焦虑症异致的自杀会引起连锁反应。精神脆弱的人会受到自杀者的影响。”

仲间学长的父亲说,那个叫野田健一的学生说不定想喝农药自杀。不要说初中生,就是成年人来买农药,如果形迹可疑,他也会怀疑其动机。

“我笑他大惊小怪,想得太多。可我老爸相当顽固。他说,‘我做了二十年的药店老板,这双眼睛可不是用来出气的。’”

于是仲间学长遭到了训斥。

“看到的是我的这双眼睛,又不是他的那双眼睛。他说要给学校打电话,我想这下可真的要闯祸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让他放弃了。”

仲间一边说,一边用两手做出抓人的姿势,逗得凉子笑了出来。然而,凉子感到自己的眼皮正在一跳一跳地抽搐着。

“也不能完全不管不顾,所以我向他保证,我会亲自向野田本人了解情况。不这样说,就没法让我老爸善罢甘休。”说着,他又一个劲地骚起了头皮,不好意思地用余光看着凉子的脸,“野田最近有没有表现出失魂落魄的模样?有没有旷课?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所谓表情,平时往往不会有意识地显现在脸上。就像呼吸一样,更接近身体的本能反应。

可是,凉子现在就想有意识地做出某种表情。内心涌起的不安;希望打消仲间学长担心的好意;试图表示自己也不太了解野田的毫无缘由的辩解;不能对学长父亲的过度担心一笑了之的认真――这些相互矛盾的复杂感情,该如何用一个表情统统表达出来?

太难了,这不可能做到。

因此,凉子先叹了一口气。她想看看伴随着这声叹息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最早显现的感情可以抛弃,不需要变成表情的一部分。

然而叹息之后,盘踞在心头的感情反而被浓缩了。

如果说野田他没有那种表现”,会显得毫无责任感。因为凉子原本就没怎么观察过野田健一,怎么能肯定地说“没有”呢?

如果回答“我不知道”,就太冷酷了,等于自己根本没把学长父亲的心意当回事。

他的样子有点古怪,上次在图书馆遇见他时,还发现他在看很奇怪的书――如果这样如实回答,就会让对方觉得自己与野田的关系远比实际情况更为亲密。凉子很不情愿这样,因为这不符合事实。她喜欢仲间学长,而从未考虑过野田健一。

不考虑?不放在心上?真是这样的吗?

在图书馆里他帮自己解了围,自己对他有了新的认识。现在,自己的内心难以平静,难道不是在担心他吗?

凉子的这些心理活动实际上只持续了短短十秒,但以她内心的时间来计算,便足有一个小时以上。她感觉自己已经在内心纷繁复杂的走廊里转了无数圈。

在此期间,仲间学长一直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我去跟野田谈谈吧。”结果凉子抛出了这样的答案。

这次轮到仲间学长叹气了:“是这样啊。那就拜托了。这样不要紧吧?”

什么叫“不要紧”?什么情况才算“要紧”?

“你们的班主任是森内吧?”

“是的。”

我老爸说,要跟那孩子的班主任谈谈。”说着,他皱起鼻子,“可这样做的话,不就等于告状了吗?再说,我也怕跟森内说话。”

凉子心中另一个角落猛地亮起一盏灯。原来是这样。仲间学长不喜欢森林林。很多男生都嚷嚷着说森林林性感,仲间学长却不喜欢她这种类型。

她很想说“好开心啊”,实际说出口的却是:“还是不跟森内老师说的好。像野田这样默默无闻的同学,她根本不会关心。靠不住。”

仲间学长听了,竟出人意料地提高了嗓门:“啊,想不到藤野你说话也很尖刻啊。”

我可没想说什么刻薄的话。会让人觉得我居心不良吗?

“再说,一旦告诉老师,会显得事情非同小可。如果事实上并没有这么严重,野田肯定会觉得委屈。”

“嗯,我想也是。我老爸实在太神经过敏了。”

仲间学长的表情变得开朗起来。将此事交给凉子后,他顿感轻松畅快了不少吧?而接受了委托的凉子,能暗自感到高兴吗?

后来,两人没再谈什么重要的话题。来到凉子家附近,他们便分手了。剩下凉子一个人时,她突然感到强烈的郁闷,与仲间学长的关系依然若即若离,却又背上了一个麻烦的负担。啊……真烦人。

然而,她的内心深处确实感到了一丝不安。这份不安是无法用“神经过敏”“小题大做”之类的想法赶走的。

为了稍稍发泄心中的气愤,她出声嘟嚷道:“谁向谁告白了?”

用鼻子哼了一声,她推开了大门。?

之后的几天,凉子都是在郁闷中度过的。

与其说郁闷,不如说成心神不宁才比较恰当。

我去跟野田谈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让人犯了难。该怎么跟他说呢?野田,你为什么要去仲间前辈家的药店买农药?准备用在哪里?

就这么没头没脑地问吗?他会如实回答我吗?

如果他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再忽闪起长睫毛,回答说:妈妈在院子里种了萝卜,长了很多大青虫,很麻烦。那凉子又该以怎样的表情来回应他?然后他再说:就是为了找对付大青虫的农药去了仲间学长家的药店。那又该怎么办?两人一起笑一笑?

那不就非常、非常……不是不浪漫,该怎么说来着?

对了,索然无味。这不是索然无味,相当无趣吗?

如果情况刚好相反,野田健一听到问题立马惊慌失措,一边掉眼泪一边坦白他真的想自杀,那又该如何是好?

万一这样一来,两人之间又平白无故地变得亲近,那就又落入凉子想极力避免的状况。

即使没有这些烦心事,凉子的日常生活也十分繁忙。不仅仅是凉子,每个认真学习、积极参加社团、乐于交朋友、家庭生活又丰富多彩的中学生,都会觉得时间不够用。而在此之外,还要处理这种微妙的人际关系,怎么吃得消呢?

凉子不是没考虑过森内老师,可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森内是靠不住的。如果贸然找她商量,相比野田健一的心理状态,她恐怕会对担心野田的凉子更感兴趣,一定会投来调侃的眼神。那种调侃和剑道社伙伴们的揶揄截然不同。她会怀疑凉子有什么问题吧。是啊,森林林肯定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为了公平起见,还是设想一下森林林会负起身为教师的责任,找健一谈话的情况。估计也不会有好结果。要是野田健一真的想不开,甚至想要自杀,而森林林又咄咄逼人地诘问:“野田,你买农药想干什么?给我解释清楚!”不会更危险吗?

野田也害怕和森林林说话。

藤野凉子的聪慧人尽皆知,可她思前想后的结果又是怎样的?

最终,和仲间学长一样,她决定求助于和野田健一亲近的朋友。那个人选自然是向坂行夫。

那天是仲间学长找凉子谈话后的第二个星期三。每周三都没有社团活动,下午两节课过后就没什么事了。在此之前,凉子一直没有找到和向坂行夫交谈的机会,因为她一直很忙。

那天下课后,野田健一早早地回去了。教室里还有几个同学没走,向坂行夫也在其中。那时,行夫正和坐在他前面的仓田真理子说话,两人似乎聊得很开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一直很好。

凉子犹豫了一下,因为真理子也在场,会比较麻烦。可就算单独面对行夫,一样会有麻烦。行夫会把她说过的话透露给真理子,真理子便会不依不饶地缠着自己:“野田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嘛?”

唉,既然如此,还是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说吧。

“向坂,真理子。”向两人打招呼后,凉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我有点事想跟你们商量。”

“什么事呀?”真理子立刻两眼放光,向坂行夫的眼神里透着些许惊讶。

“这事可千万要保密哦。”

“保密,一定保密,是吧,向坂?”这就是真理子最拿手的轻诺寡信。

行夫和真理子不同,听说有事要跟他商量,他是绝不会在心里欢呼雀跃的。

“怎么了?”他用平稳的声调问道。

“你们都和野田很要好,对吧?”

“嗯”真理子兴冲冲地回答,急切地期待着下文。行夫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野田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们有没有听说些什么?”

“哎?”真理子的反应很强烈。有什么好兴奋的!凉子一下子气上心头。不行不行,不知怎么的,最近就是对真理子横竖看不入眼。

“藤野,你觉得小健他有什么不正常吗?”

“呃……嗯。”

“小凉,你最近跟野田好上了?”真理子插了一句。

凉子急忙用力摆摆手:“不是那么回事……”

“哎?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没辙了。看来不把来龙去脉全讲出来,绝对混不过去。

“不是我注意到的,是别人问我,说野田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或烦恼?因为我跟他同班,就问我有没有发觉什么。”

“嗯,倒也是。上次你们还一起到我家来玩了呢。”

那天凉子和健一出图书馆后顺便去了她家。

凉子只得微笑着对真理子点点头:“那天很开心呀。下次再聚会吧。”

“嗯,好啊。”

啊……现在的凉子果然应付不了真理子。行夫察觉到这一点,便低声对真理子说:“真理子,你不是要去老师办公室吗?”

“哎?什么事来着?”

“读后感啊,要去拿回来吧。”

下个月有某出版社主办的初中生读后感大奖赛。城东三中的学生一律自愿参加,真理子相当踊跃,已经写好上交了。可是刚交完她又想重写了。幸好离截稿日还有十天左右,她想拿回先前的稿子,重写后再交上去。

“你昨天回去时,不是也忘了去拿吗?我们在这儿等你,快去拿吧。”

“是啊、是啊。”真理子连声应着站起身,将椅子弄得咯吱作响。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先说好了。”扔下这句话,她匆匆跑出了教室。

“好的,我替你拿着书包。”行夫说着,将真理子的书包放到她的课桌上。

“真理子她太闹了。”行夫笑嘻嘻地说,没有一点责备或挖苦的意思。等真理子离开后,他便一本正经地问:“藤野,你注意到野田有什么不正常吗?”没等凉子回答,他又说,“我最近也有点担心他。小健他最近确实有点怪。”

“你也有这种感觉?”

凉子非常惊讶。一是因为与野田健一亲近的向坂行夫也发觉了他的反常,二是因为行夫当机立断支开了真理子,让凉子可以没有顾忌地与他交谈。

在此之前,凉子并不觉得向坂行夫有什么可取之处。上次一起在真理子家玩时,凉子只把他当作真理子的好朋友,没有特别的感觉。凉子与真理子不同,当时她不觉得四个人在一起有多么开心,甚至觉得又拘束又无聊。

当时,凉子认定向坂行夫跟自己合不来。他比野田健一更老实,多少有点不讨人喜欢。如今近距离打量他,却能发现他眼中拥有智慧的光芒,所谓担心野田健一,绝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不太了解野田。上次他在图书馆帮我赶走流氓,老实说,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当时还有其他同学在场,我肯定不会向他求助。”凉子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心里话。

行夫又微微一笑,说:“嗯,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小健他很少替人打抱不平。当然,我也很少这么做。”随即他又自然而然地说,“其实,藤野你要比他厉害一点。”他的话里没有造作的意味,凉子便诚恳地笑着点了点头。

“图书馆那会儿他肯定犯了傻。因为他一直都很崇拜你嘛。”

“崇拜?什么呀。”

糟了,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凉子为己脱口而出的话语感到害羞。

“向坂是在担心野田的哪方面呢?”凉子将话题拉了回来,“他跟你商量过什么烦心事吗?”

行夫重重地摇了摇头:“不太清楚,不过小健他一直很辛苦。”

他说,健一的母亲身体不好。

“有病吗?”

“嗯,估计是吧。似乎不是内脏器官的毛病,而是精神方面的,又会反映在身体上。一直似病非病,一会儿躺下,一会儿正常。”

因此健一又要做家务,又要照顾他母亲。

“有时他厌烦了这样的生活,说要住到我们家来。一般都是半开玩笑,可前一阵子,他好像真的有这样的想法了。是上星期,还是更早一点?”行夫仰望着教室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当时我们一起在我家做功课,小健突然问我,‘万一父母他们出了什么事,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真的可以住到你家来吗?’”

随后他又急忙解释,说他一个人生活也行,只想偶尔去行夫家一起吃吃饭什么的。

“他装得轻松,但我觉得他是认真的。所以我问他,是不是你母亲的状况越来越差了?当时我想,或许他母亲真的查出了性命攸关的重病。”

凉子点了点头。这时教室里已经没有其他同学了。隔着窗户,校园内不时传来学生们的嬉笑和招呼声。

即使如此,凉子还是压低了声音:“他是怎么说的?”

“他没有明确地说什么,说只是在考虑,如果一个人了该怎么办,仅此而已。”

一个人。好像和自杀倾向有点矛盾。

“另外,小健好像跟他父亲吵过架了。”

那是几天前的事。行夫往野田家打电话,健一接了电话。通话中,行夫听到健一的父亲不知说了句什么。

“小健对他父亲大声说了句‘讨厌’之类的话。我认识小健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跟父亲这么说话呢。所以我想,我打电话那会儿,他们父子肯定在吵架。”

行夫说,当时他有点慌,就赶紧挂断了电话。

“最近他不怎么亲近我。今天一放学,他就一个人先回去了。他还经常一个人窝在图书馆,尽看些可怕的书。”

凉子大吃一惊:“可怕的书?什么书?”

“犯罪方面的书。”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

凉子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本在图书馆见到的陈旧图书。

这时,行夫突然笑了起来。凉子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了?”

“对不起,我只是瞎猜而已。”

“瞎猜什么?”

“小健他一个劲地读犯罪方面的书,大概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吧。你父亲是出了名的魔鬼刑警,或许小健他想精通犯罪知识后,能和你有共同语言。”

凉子不禁大笑起来:“这怎么可能!犯罪方面的事我也一窍不通啊。我老爸是刑警,这没错,可我对犯罪一点兴趣也没有。”

“是吗?”行夫认同似的点了点头。凉子右手轻轻握拳,放到嘴边。接下来她要说的话,绝对不能传到第三者的耳朵里。

“事实上,野田还去药店买了农药……”

27

真的能成功吗?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这样的事??

野田健一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对着笔记本上写满整整一页的“计划”发愣。

尽管有点左低右高的毛病,健一的字整体上还算比较漂亮的,许多字密密麻麻地写在一起时,也显得井井有条。条目标题和注释都用了彩色铅笔,版面布局十分美观,写着推进表的那一页也毫不杂乱。每当某些细节部分需要修改或添补时,他总是将整张表重头写过,绝不随手增添字句。他不喜欢把字写到框格外面去。

为了制定这个计划,健一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由于必须注意的要点很多,五色一套的即时贴他竟然用完了三色。

天衣无缝,毫无纰漏。

严格照此执行,一定能大获成功。失败的可能性为零。

那就再也不必勉强自己去听妈妈的牢骚话了。

再也不用为妈妈担心了。

再也不必在意妈妈那神经质的眼神了。

他小声地念叨着这些话,仿佛在念咒语。

再也不会被善良却糊涂透顶的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拖累了。自己曾明确地反对,如此清楚地警告他“你上了舅舅的当”,可父亲依然中了舅舅的圈套,要辞去现有的工作,要去经营家庭旅馆,要离开东京,要举家迁往北轻井泽。

父亲的最后通告是在半月之前发出的。那天,母亲跟往常一样,一个人先睡了。健一刚要坐到餐桌前,一个人吃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晚饭时,父亲回来了。“啊,还好赶上了。今晚跟爸爸一起吃饭吧。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于是,他又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开家庭旅馆的事。

“我后来跟你舅舅仔细商量过,跟你妈妈也讲好了。健一,爸爸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我们一起来改变人生吧!”父亲用兴奋得直冒傻气的声音说,“这可是野田家每个人的人生改造计划。”

父亲喝了些啤酒,酒的劲头还没上来,他就已经沉醉在自己的梦想中了。

那一瞬间,健一彻底绝望了。完了。已经无可救药了。无论自己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都听不进去了。父亲仿佛置身梦中,还把梦当作了现实,坚信真的能够改变自己的人生,恢复母亲的健康,给我带来美好的未来。

身为成年人,竟然连“梦想不能成为现实的资本”这样的道理都不懂。

“我们家的房子和土地卖了,可以拿到七八千万。在你舅舅的周旋下,已经找到一家不错的小旅馆。据说从当地的融资公司那里能贷到款。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真令人吃惊。想不到一个人走起运来,真是拦都拦不住啊。”

面对喋喋不休的父亲,健一的心远远地飞到了银河的另一边,一个绝对零度下的真空世界。

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是拴在愚蠢又自私的父母锁链上的孤单一人。

既然这样,那我就真的成为孤身一人吧。

就这么定了。下定决心了。接下来就要放手大干一场了。

注视着高调宣布决心的父亲,健一也在内心作出了决断。

于是,他便展开了调查和准备工作。

健一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父亲的书架上多了些无聊的书。有下海经商者的经验谈,还有《你也能做老板!》《欢迎来到梦幻旅馆》之类的玩意儿。唉,我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健一咀嚼着后悔的苦果,将这些书统统翻了一遍。他发现,那些指南书里列举的无一例外都是成功案例,谈感受的书中更是装满了甜蜜的糖浆,不吸引成堆的蚂蚁才怪。健一之所以能忍住恶心读下去,完全是出于了解父亲的心态和心情的目的。他认为这必不可少,否则不可能制定出切实可行的行动计划。

然后,健一便正式开始收集资料了。资料的重点集中在实际发生过的案件。

他不想让那两人受苦。尽管对他们有怨恨,但自己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泄愤。

而是正当防卫。

要让他们静悄悄地、干净利落地死去,该采取怎样的手段呢?是健一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在达到目的的同时,还必须保护好自己。不能让别人对自己有丝毫怀疑,所以绝对不能冒险。

放火的设想在一开始就放弃了。即便燃起熊熊大火,他们也未必能被烧死。普通的火灾一定不可靠。

如果不是普通的火灾呢?譬如浇上汽油后再点火。这样的话,“幸存者”健一立刻会被重重怀疑所包围。太危险了。

那么,用别的办法弄死父母,再将他们扔进大火呢?这样即使没有全部付之一炬,泼上水后也会变得模糊不清。

不行,还是不行。根据现有的法医技术,即使遗体被大火烧过,通过解剖还是能查明死因,起火原因也迟早会水落石出。只要稍稍有点可疑迹象,警察就会死死咬住不放。

要不,编造一个遭到盗贼袭击的故事?不行!这种谎话谁都想得到,警察对此熟门熟路,健一自己也觉得无聊透顶,电影和推理小说里看得太多了。再说,事后的表演也很困难。要将虚构故事里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再现于现实世界,还要瞒过众人的眼睛,那需要出类拔萃的演技和专注力。在以往的实际案例中,采用这一手法的罪犯没有不被人一眼看破的。

那一阵,健一每天都跑图书馆,也去一些大型书店。他并不买书,那样会留下证据。他在书店里翻阅书籍,确认内容、记下书名后,就到图书馆去阅读。资料、资料、资料。所幸的是,无论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记载着真实犯罪档案的资料十分丰富。还有一些介绍安全知识的书,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很好的参考资料。

即使是在图书馆,将书籍外借也是不谨慎的行为。图书馆方面声称绝不会调查谁借了哪本书,借书记录也绝不会泄露。据说这是一条不容打破的原则。但是,坐在外借柜台后面的都是些老面孔,像健一这样每天都去借阅犯罪方面的书籍,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一旦起了疑心,他们不可能会置之不理,也许会向外部告发。

所以,健一坚持在阅览室阅读书籍,发现有用的内容就记下来。在记录时也要充分顾虑周遭环境,被人偷看到记录内容可就糟糕了。

即便如此小心,还是出了一次纰漏。在查阅毒药百科大全时,竟然被藤野凉子看见了。那时,她被一个流氓缠上了。

当时,自己竟能鼓起勇气帮她赶走流氓。对此,健一自己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正着手准备影响一生的大事,怎么会把你这种人渣流氓放在眼里?说不定动力正源自于此。

藤野注意到我当时看的书了吧?

太粗心了。应该预先确认一下阅览室里有没有熟人的。其实那天抽出那本毒药百科大全,只不过想确认三个药名罢了,所以就在书架前随手翻了翻。可谁知偏偏就在那里遇上了同班同学。

更何况遇到的还是藤野凉子。她的爸爸可是刑警,还是专管杀人抢劫重案的。

她看到那本书的书名,会不会觉得奇怪?她会不会记住书名?在野田家发生不幸的事件后,她会不会重新想起来呢?藤野非常聪明,说不定很快会将这些细节联系起来,告诉她那个当刑警的爸爸。

还有一次失策,就是仲间药店。原以为去那种非连锁小药店会比较安全,谁知恰恰相反。真搞不懂,那里怎么会有三中的同学?那个家伙为什么偏偏认识我呢?

更何况后来才知道,健一看到的资料早过时了,有些农药过去很容易买到,现在一般店铺都不销售了。受到管制的理由,就是曾有人用这些农药自杀或杀人。先例是促使健一使用这些农药的原因,而同样的先例也造成了销售管制。真令人郁闷。

由于这些失误,健一放弃了使用农药、杀虫剂或含氯清洗剂之类的药品的手段。

他也放弃了“罪犯由外部进入,一家三口同时被害,仅有自己幸运地保住一命”的剧本。因为他知道,无论安排得如何巧妙,也不可能不被人怀疑。

那么,必须在家庭成员中捏造一个坏人。

父亲。应该就是他了。

健一记录着整个计划的笔记本上,在整齐的手写字句中,有一个词出现过好多次。时而是粗体字,时而用荧光笔涂抹,时而用红笔画了下划线。这个词就像阅兵式中的主角,是被士兵团团簇拥着、特别引人注目的最新式导弹。

这个词就是:自杀。

父亲杀死母亲,然后自杀。

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

方针决定后,健一开始等待。关键是耐心。不能急,父亲整天晕晕乎乎的,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人生改造计划中,满怀自信,干劲十足。虽然还没有向公司递交辞呈,但他十分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喝了点酒后,就拉着健一一个劲儿地吹嘘:“我要对部长说,我要离开这个公司,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再也用不着对你点头哈腰了。想想看,那时部长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健一,这就是人生的最高乐趣啊。”

没想到父亲竟是这样一个人。

父亲竟然对公司怀有这样的感情。

原先一直以为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呢。

对健一的“计划”而言,这个意外发现会成为障碍。因为一个马上要辞职下海、重新施展人生抱负的男人,怎么会连同自己的妻子一起赴死呢?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

但是,如果在怀抱美好理想,马上要付诸行动的关键时刻出现了干扰因素,又会怎样呢?

什么样的干扰因素?缺乏资金?和舅舅闹翻了?公司不放人?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该多好啊。健一好多次从已经钻入的牛角尖里退出身,设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银行不答应贷款,父亲会怎么样?父亲发现了舅舅的诡计并跟他闹翻,会怎么样?公司苦苦挽留,要他打消下海的念头,父亲又会怎么样?

然而,类似的情况一样都没有发生。没有一个人跳出来阻止他。健一只能弄脏自己的手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既然要弄脏自己的手,那就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等待。等待时机。等待机会。这是必须的。只要有一点点小状况就行。使父亲不能如愿以偿的意外,意想不到的挫折。什么都行。

健一在耐心地等待、等待、等待,一直在耐心等待着。

终于出事了。

前天和昨天,父母竟然接连大吵大闹了两天。昨天那场唇枪舌战更是规模空前。就在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健一偷偷溜出门,一直走到了邻居家门口,仍能听到父亲的怒吼和母亲哭喊。也许街坊邻居们已经全都竖起了耳朵。

逐渐冰结成形的“计划”的基础,自此在健一心底扎下了根。从那里冒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机会来了。

健一研究计划时,竟然忘了一件事:母亲是一个随心所欲、会受自己时刻变化着的身心状态左右的人。

父亲也一样,只顾陶醉于自己的人生改造计划,忘了母亲这个危险的不确定因素。真是物以类聚。不,人嘛,大概都是这样的。

事到如今,母亲竟会对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大声说“不”。她不想经营家庭旅馆,不想离开东京,不希望丈夫下海,不愿意抛弃安定的生活。以前说过的话统统作废。

父亲反驳她时,一开始还带着笑容,说着说着终于恼羞成怒,一会儿高声吼叫,一会儿长吁短叹;时而好言安慰,时而暴跳如雷。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解释过好多遍了吗?你的老毛病不用担心,那边也有很好的医院。”

“我可不愿离开长期为我看病的医生。”

“长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长期’?到目前为止,你不是已经换过好多家医院了吗?有些医生才见过一次,你觉得不顺眼就不再去了,这种情况还少吗?”

“哪有这种事?你别瞎说。”

“瞎说?我记得可清楚了。上次我们部长介绍的那位医生,不就是这样的吗?部长都和那医生谈好了,可你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愿意去了,弄得我在部长面前抬不起头来。”

“到现在还翻什么陈年旧账!是拍部长的马屁重要,还是我的健康重要?”

“谁和你谈这个了?”

“是你自己说的!”

健一觉得“计划”在他心里站起了身,拥有了生命,似乎已经长出了手和脚。它突然醒了过来,扬起了脸。

「要好好利用。利用他们之间的对立。」

健一还在考虑,如果母亲坚持一意孤行、为所欲为,我就不用杀死双亲了。无论如何,父亲不可能扔下母亲不管。只要母亲坚持反对,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也只能作罢。

心中的计划”开始窃窃私语:「那就没意思了。你把我造出来,培养成这副模样,可不能中途放弃啊,小鬼。」

不是抛弃,是中止。中止计划不是很常见吗?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计划屈服于变化,那是无法把握命运的胆小鬼才会做的事。」

“离开东京,对你的健康肯定有好处。”

“就算对我有好处,那健一怎么办?他马上要升初三,中考就在眼前。在这种紧要关头转校,对升学考试相当不利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以健一现在的成绩,到那边考县立高中绝对没问题。我调查过了。”

“转校后,成绩说不定会下降。环境变了,老师也变了。学习进度也不一样,肯定比东京慢一点。”

“这不是对健一更有利了吗?”

“考大学时就不利了。”

“那就得看他的努力了I”

“那孩子可脆弱了。在这种敏感时期改变环境,原本能学好的也学不好了!”

「我跟你说,你妈发牢骚可不是为了你。她就是为了牢骚而牢骚。你只不过是她随手抓来的武器罢了。」健一心中的“计划”对他说道。

我懂。母亲跟着父亲一起畅想未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她开心着呢,说的话也跟现在完全相反,我都听到了。说转校对健一也是一种促进,比起东京那些不伦不类的私立学校,还是那儿的县立高中来得正规,对考大学更有利。

「你很清楚嘛,小鬼。你妈现在说得好听,说不定哪天又会换一种说法。所以不能相信。不要抱有幻想。」

「抓住机会,加以利用就行。」

「明白吗?明白吗?明白吗!」

「利用吧。赶快利用。抓紧利用!小鬼,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爸一怒之下杀了你妈。」

「回过神来,他为自己的暴行惊恐不巳,于是自杀了。」

「这样,我这个“计划”就完成使命了。」

「想好了吗,小鬼?杀死双亲的不是你。是你爸杀死了你妈,然后他又杀死他自己。」

「之后,你就自由了,小鬼。」

野田健一抬头看了看挂在自己房间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晚上十点二十分。

今天早晨,父亲出门时曾对他说,有一个不能推掉的应酬,晚上回家会比较晚。如果现在就被他们察觉到我要辞职,那就不妙了,所以不得不迎合一下上头的意思。

下星期,父亲要上夜班。届时必须重新等待时机。因为夜班下班后,就是送报员四处奔波的时间。母亲那时已经起床,等待父亲回家,这种情况下他们是不太会吵架的。

“大概几点到家?”

“十一点过后吧。我可不想做清晨回家的人。”

野田健一站起身,慢慢弯下腰,从床垫下抽出父亲的领带。

这条领带是他今天放学回家后瞒着母亲,悄悄地从父亲的衣柜里偷出来的。

母亲早就睡了。

但是,不能让她死得太早。警察能推算出死亡时间。如果母亲在父亲回家前两三个小时已经死了,父亲杀死母亲后再自杀这种说法就不成立了。

我这个“计划”也就得不到圆满了。

野田健一抓紧领带,拉直,缠到手臂上。这是一条藏青底色、勾玉图案的领带。父亲有很多颜色类似的领带,事后调查起来也不会露出马脚。野田主任昨天戴的就是这条领带,他用这条领带杀死了夫人!不会暴露的。只要健一别忘了从父亲的脖子上取下领带,再放回衣柜就行了。

这一细节,也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计划”中了。

「就是嘛,小鬼。我是完美无缺的。你将我设计得完美无缺,所以你只要跟着我就行。」

「只是“致死”而已,不是“杀死”。」

对,不是杀死。

可是……健一站住了。他将手搭在房门把手上,身体僵住了。

真的能成功吗?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这样的事?

「能成的,小鬼。」“计划”急不可耐地贴近健一。如今它已具有体温,拥有生命,只不过脸上没有五官,只是一块平板。

「在你还没有完成我的时候,我是没有脸的。」

「我需要脸。请给我脸。」

健一扭动把手,打开房门。房间里寂静无声。

昨天和今天的早晨,母亲都哭得眼睛又红又肿,脸也有点浮肿。父亲脸色铁青,下颌凹陷。

大吵一架之后,两人竟都没有向健―解释原因,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希望健一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所以健一这么做了。今晚这个机会,正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野田健一踏出一步。他心中的“计划”又在催促他踏出第二步。

房门打开,健一来到走廊。

「听说你爸今天回来得晚,你妈一赌气,就会早早地吃下安眠药上床睡觉。」

「要是接连三天通宵吵架,你妈那虚弱的心脏非停跳不可。」

「睡着呢、睡着呢、睡得香着呢。」

「弄死她太方便了,小鬼。」

「哪会有什么痛苦?一点也不痛苦。对你妈来说,活着才痛苦呢。你妈死后,就让她仰面躺着,捋顺她的头发,整理好她身上盖着的被子,你就下楼吧。」

「接下来就等你爸回家。」

「我回来了――你爸回来时肯定喝得醉醺醺的。你上前迎接他。妈妈呢?巳经睡了。是吗?你也去睡吧。」

「爸爸,你吃晚饭吗?不吃了。哦,我正想吃点夜宵。这个星期有考试,我还要复习一会儿。」

「这样的话,我就陪你再吃点吧。有点什么呢?」

「杯装的方便面。我先给你倒杯茶吧。」

「小鬼,这时你得手脚麻利些,赶紧把你从你妈的宝贝药箱里偷来的安眠药放进你爸的茶杯。没事的。茶泡得浓点,安眠药的苦味就喝不出来了。」

其实,母亲根本不是在睡觉。

应该说,她已经永远长眠了。

可父亲他不会知道。他怎么会发觉呢?

母亲身体不舒服,是常有的事。母亲唠唠叨叨地发牢骚,也是常有的事。

他以前不是说过“别放在心上”吗?其实,父亲确实没把母亲的事放在心上,顶多只放了一半。尽管母亲没有撒谎,也没有装病,但她绝不是一个真正的病人。没必要用百分之百的心思去认真对付。这就是父亲真实的心声。

他的心思另有所属。

父亲下海经商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母亲早日恢复健康。只是他自己想这么做。“为了母亲”只是个借口。

替喝了安眠药、睡得死死的父亲脱下衣服,将他放入盛满热水的浴缸。为了淹死他,我该怎样摁住他呢?

真的能成功吗?

这一切都做完后,我能睡得着吗?

天亮后,就当这一切都不是自己干的,就当它只是一场噩梦。然后,我无比惊恐和慌张地发出惨叫,拨打110报警。这一切,我能做得到吗?

「能做到的,小鬼。这不就是“计划”的内容吗?就是你亲手制定的天衣无缝的“计划”的全部内容。」

「完成它!实现它!给我一张清晰的脸!」

野田健一将领带缠在手臂上,顺着走廊前往父母亲的房间。前往仍在沉睡的母亲的房间。

「不快点动手的话,你爸就要回来了,小鬼。小鬼、小鬼、小鬼。」

催促的声音很温柔,很动人,就像用鼻子哼着歌一般。这是从我心里发出的声音。简直不可思议。我的心脏明明已经停止跳动了,怎么还会有声音冒出来呢?我在什么时候起用了心灵的备用电源?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吧?

「推开父母房间的房门。好啊,去吧小鬼。我是你忠实的伙伴,是决不会抛弃你的。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理解你的悲伤苦痛、你的希望的人,毫无保留地了解你的全部的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所以你不必担心,不用害怕。看看你那把头埋进枕头背对着这儿酣睡的老妈吧。她睡得多么安详。明白了吧?只有这样沉沉安睡的时候,才是你妈最幸福的时刻。你只是行举手之劳,让她永远地留在幸福的梦乡之中。」

「到目前为止从未像我这样理解过你的老妈。」

「到目前为止从未像我这样倾听过你的诉说的那个男人的妻子。」

健一站在床边,目光落在母亲被乱发缠绕的脖子上。啊,怎么办?父亲没写遗书,会不会引起警察的怀疑?突然间,理性的光芒在健一脑海中一闪而过。打住、打住,赶紧打住!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成功?真荒唐,太荒唐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小鬼。你会做的,你会做的。遗书根本用不着。警察想不到这点。他们不像你担心的那样聪明。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孝顺的儿子。到了明天早晨,你已经吓懵了。从此全家只剩下你一个人,而你完全不知道今后该怎么生活下去。谁会来怀疑你呢?」

「与其磨磨蹭蹭地胡思乱想,还是快点给我一张脸吧。快点、快点、快点……」

「快点动手!」

电话响了。是家里的电话。早就听习惯的电话声。野田健一瞪大了眼睛。领带被两手扯得笔直,勾玉图案的花纹在眼前浮动着。

「别磨蹭了,你这个小鬼。快骑到你妈身上去,勒住她的脖子!」

电话铃声仍在远远地响着。健一心中有一盏灯忽明忽暗地闪着。每当灯亮起时,就会有声音响起。「快点,快点,快给我一张脸!」

“计划”爬到健一的喉咙口,攀住他的喉结。就在这一瞬间,健一看到了它的脸。它的脸已经成形了。

野田健一逃出了父母的房间。

电话铃还在响,一刻不停。响亮的电话铃声绞成一条救命绳索伸向健一。抓住我、抓住我,快抓住我!

跑过走廊,撞到墙壁,在楼梯跌倒,抓紧扶手,在拐角处滑倒,撞伤腰部,疼得喊不出声。领带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他想呼喊,他想尖叫,却发不出声,只有一股股热气从喉咙里冒出来。这时,电话铃还在响。不依不饶,一刻不停。救命绳索不断在眼前晃动。

站起身,又滑倒。健一痛哭流涕地朝电话跑去。

健一操起电话听筒。“计划”也奋起最后的邪恶意念,剥夺了健一弯曲手指的力量。健一眼睁睁地看着听筒滑落到地板上。

“喂,喂。”电话里传来对方的声音,“喂,喂?请问是野田家吗?这么晚打电话过来,真是对不起。是阿姨吗?是叔叔吗?小健?你是小健吧?”

这是向坂行夫的声音。?

大门上的门铃响起时,藤野凉子正在为刚刚回家的父亲热味噌汤。藤野家每天都要喝味噌汤。母亲邦子说,味噌汤保护着日本人的健康。由于今天早上吃的是西式早餐,味噌汤就留到晚餐时喝。

凉子的母亲正在洗澡。她隔着浴室的折叠门问凉子:“我说,是爸爸回来了吗?”

“是的,和绀野大哥一起来的。他们要吃点东西。”

“真是的。为什么不早点打个电话来?”

“说是吃完马上要回总部去。没事,我来为他们准备。”

凉子知道父亲的部下绀野总夸她可爱。尽管绀野并不是凉子喜欢的类型,但凉子仍想印证他的赞扬。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出去看看”父亲说完就走了出去。

他用了“我”这个自称。藤野刚平时在家,当着孩子的面一般都自称“爸爸”或“老爸”。今天可能因为绀野在场,他保持着工作状态吧。

翔子和瞳子正大笑着缠着绀野闹个不停。瞳子该去睡觉了吧。

“凉子。”父亲在叫她。凉子看不到他的人影。他在大门口高声喊着:“你过来一下。”

凉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可是家庭主妇的标准动作――朝大门口跑去。

在打开的大门前,脸色刷白的向坂行夫呆呆地站在那儿。他身上穿着厚厚的连帽粗呢大衣,运动鞋里的双脚却没有穿袜子。

“向坂!”她刚要问“你这是怎么了”,话没有出口,父亲藤野刚便插进来问道:“是你的同学吗?”

“嗯,是啊。”凉子没有换掉拖鞋就下到大门口的水泥地上。父亲一把抓住凉子的胳膊。

“对不起,对不起。”向坂行夫不停地道着歉。他伸出双臂,身体僵直,下颌在不住地打颤。“这么晚来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对不起……”

“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藤野刚问。他脸上神情严肃,语气中却不带半点责备的意思。

向坂行夫哆哆嗦嚓地摇了摇头,对着凉子用哭腔说道:“小健他太怪了。”

“小健?”藤野刚问。

“是个叫野田的男孩,他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凉子说明道。她听得出自己嗓音发干,甚至有些嘶哑。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慌张?

“今天他在学校里不是有点反常吗?脸色惨白,一声不吭的。我回家后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他一直不接电话。我就担心他会出什么事,一直放心不下,心想今天一定要跟他说说话,于是我刚才又给他打了电话。”向坂行夫虽然是在对凉子说话,可他的用词和语气都十分规范。

“然后呢?后来又怎么样了?”

“小健他太怪了。他终于接了电话,可他好像在哭。离着话筒老远,哇哇大哭。”

藤野刚回头看了一眼凉子:“野田是个怎样的孩子?”

凉子紧紧盯着行夫的脸,身子像冻僵般动弹不得。她无法回答。

“凉子!”父亲抖了抖她的胳膊,她才缓过神来,“那个野田真的很怪吗?”

“非常古怪。”凉子仰望父亲的脸,点了好几次头。她用未被抓住的那只手,拽住了父亲的衬衣。“他很不对劲,又是到药店买农药,又是看犯罪方面的书。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对吧?”

行夫生硬地点了点头:“我没挂电话,就那样放着。今晚我爸爸妈妈都是夜班,家里只有妹妹和爷爷奶奶。我一个人不知该怎么办。我们家又没有别的电话,所以只好跑来了。真是对不起。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像是受到了向坂行夫这番话的启发,凉子也打开了话匣子:“仲间学长的父亲也说过,那孩子来买农药,一定是想自杀。可是我们知道了也没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

“你认识野田家吗?”藤野刚问行夫。

“认识。”

“那好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喂,绀野!”

藤野刚一边穿靴子,一边对部下说:“我要出去一下,你就留在我家,等我回来。”

凉子呆立良久,看着父亲从门旁的衣架上取下大衣,一边将手伸进衣袖里一边朝外走。见父亲要离开大门口,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我也去!”

不会有事的,野田不会做傻事的。凉子嘴中念叨着,跟在父亲和行夫的身后。

野田的家应该离我家不远,但并不知道准确的位置。半夜三更的,嘴里冒着白气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没有一点真实感,一会儿回到现实之中,又会怎样呢?在野田家我会看到什么呢?我怎么会卷入这种事情呢?五分钟之前,我不是还在切芋头和萝卜准备做味噌汤吗?

“就是那儿。”向坂行夫指着的那所房子窗户里亮着灯。门灯也亮着。藤野刚毫不犹豫地跑上前去,按下门铃,爸爸,如果一切只是向坂的神经过敏,都是一场虚惊,我们不就惹了麻烦吗?

门铃响了好多次。清脆的“叮咚”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扩散开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会惊醒周边的邻居吧?他们会好奇地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张望吧?他们会问“出什么事了”吧?爸爸,到时候你怎么回答呢?你看你直接扭起门把手来了。

“门锁上了。”藤野刚低声说。

由于一路都在奔跑,向坂行夫依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运动不够啊,向坂。

“咔嚓”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只打开十公分左右的门缝里,野田健一的脸露了出来。

涕泪四流。他已经哭坏了。这就凉子见到他后的第一反应。人的脸会哭坏吗?眼睛鼻子嘴巴一个没少,脸也没有瘦得皮包骨头。但已经坏了。他的脸冒出了焦糊味。极短的时间里,各种各样的感情全都涌到脸上,超过了负荷。短路了,烧掉了,只能等着慢慢冷却下来。

“小健!”行夫喊道。

野田健一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如今,健一的眼中只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的脸。只有这张脸能让他感到放心。就连一旁的凉子和藤野刚,他都没有注意到。除了最好的朋友,他的心灵已没有余力去把握别的事物了。

“就是……”健一开口,就像启动了开关似的,脑袋、肩膀、身体都接二连三地抖动起来。

藤野刚眯起眼睛,凝视着野田健一。凉子望着这样两个人:看着向坂行夫的健一,和只看着健一的行夫。

就是我――凉子听到的是这句话。

野田健一说:“就是我啊。”

这次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是我。那个家伙就是我。那是我的脸啊。”

爬出健一的内心并紧紧攀住他的喉结的“计划”,长着一张野田健一的脸!

“你没事吧?”藤野刚问道。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健一的肩膀,确认对方不会逃跑后,他手上稍稍用力,将健一拉向自己。“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野田健一摇了摇头。先是慢慢的,之后越来越快,一刻不停。

「泡汤了,小鬼。」

28

喷水池的飞沫反射着冬日的阳光,在空中熠熠生辉,用手触碰定是寒冷如冰,然而远远望去,仍分明有了些许初春之色。时值三月,今天的气温已明显回暖。

或许正因如此,日比谷公园里的人远比凉子预想中的多。横穿公园的行人里,有穿着大衣的上班族和一身职业套装的白领女性,也有竖起毛衣领子悠闲散步的老夫妇。一群女高中生挤在长凳上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今天一早上学后,凉子他们便被告知,由于放学后要召开教职工紧急会议,社团活动一律取消。下午上了一节课后便放学了。

放学后,凉子立刻给父亲挂了通电话。藤野刚特地为女儿留出了时间。

凉子手表上的指针正指着三点半。她心想:父亲离开工作岗位不能超过一小时,谈话必须尽快进入正题。不过,只是和父亲并肩坐下一起喝罐装咖啡,凉子就感到平静了不少,反倒不想马上开口了。

藤野刚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将空罐头放到脚边,先开了口:“这么说,教职工紧急会议的内容并没有通知你们?”

“嗯。”凉子点点头。

“你不必担心。不管他们开什么会,都不会是关于野田的事的。那件事还没传到学校里去呢。”

“是这样吗?”

“是啊。谁会把这事说出去呢?野田先生肯定不会吧。”

他指的是健一的父亲,野田健夫。

“向坂也是这么说的。他每天都去野田家,拿课堂笔记给他看。哦,对了。我也会帮着整理课堂笔记。”

藤野刚微笑道:“哦,是个好孩子。”

“嗯,向坂他非常热心。”

“你也是啊。”

得到父亲的夸奖,凉子顿感几分异样的害羞。章子又要说我有恋父情结了。凉子垂下头,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干。

“你的心情肯定很复杂,”藤野刚慢慢说着,“爸爸觉得野田先生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家长。至少他在事后的处理十分得当。”

正好是一星期前发生的事。那天夜里,凉子他们赶到野田家时,野田健一蹲在大门口,像个幼儿一般号啕大哭。大家围着他,只能耐心地安慰他,等他平静下来。

「就是我,就是我。

对不起,对不起。」

哭声的间隙不断漏出这样的片言只语,可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却仍叫人摸不着头脑。就连进来多少窥见几分端倪的凉子也是如此,父亲就更搞不明白了。尽管如此,他也跟大家一起耐心等待。

过了近一个小时,当健一的号啕痛哭终于平静下来时,野田健夫回家了。进门后,扑入他眼帘的竟是这样一幅光景:自己的独生子蜷缩在房门口哭成泪人,身边有一个陌生男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围着他。更令他吃惊的是,看到父亲后,健一竟然蹦起老高,不顾一切地要冲到外面去。

幸亏藤野刚抱住了他。健一手舞足蹈拼命挣扎,不过藤野刚深谙此道,怎么可能被他挣脱呢?当健一意识到这一点后,身体立刻虚脱般瘫软下来,连哭泣都停止了。藤野刚便将两眼发直、垂头丧气的他抱进一楼的起居室,让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一躺倒,健一马上睡着了。现在回想起来,这无疑是一种逃避的手段。

藤野刚简短地自报家门,并向野田健夫说明了情况。他并没有说自已是警察,只说是凉子的父亲,当时正好在家,就陪孩子们一同前来。他说:“孩子们比我更了解情况。但是,在询问他们之前,请您先查看家里是否有异常吧。”

也许是正处在不知所措的状态的缘故,见有人比自己镇静,野田健夫便自觉照对方的指示去做。他四处查看了一遍,很快便回来了。他说,家里没有什么异常,只是……

“我内人在二楼的卧室睡觉……”

“在休息吗?”

“是的。她之前住院了一阵子,今天在家静养,吃了安眠药睡着了。要叫醒她吗?”

“不,就让她睡吧。这个是……”藤野刚指着野田健夫手里拿着的领带,问道。那是一条有着勾玉图案的领带。

野田健夫提起手中的领带,皱起眉头,略显惊恐地说:“落在卧室的地板上,就在内人的床边。原本应该在衣柜里,会不会是进了小偷?”

“没有吧,好像不是这么回事。”藤野刚答道,脸上显出了放下心来的神情。当时凉子很困惑,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现在她明白了。爸爸将孩子们支离破碎的语言和健一神经错乱似的表现拼凑起来,察觉到野田到底想干什么。确认行动未遂后,他便安下心来。

即使明白了,要说出口还是会觉得后怕。直到现在凉子都不敢问:爸爸,你当时是不是担心野田的母亲已经死了,所以才叫他的父亲去查看情况?

后来,行夫和凉子对健一的父亲讲述了健一近期的反常情况。行夫原本就结结巴巴不太会讲话,心里一慌就越发语无伦次,凉子只得拼命替他补充。

野田健夫的脸上毫无血色,他怔怔地看着躺在一旁沙发上的儿子。凉子他们凭余光就能感觉到,他正浑身发抖。

“农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想自杀?所以才把我的领带拿出来吗?想上吊吗?”

向坂行夫开始轻声抽泣起来。凉子则默默看着熟睡中的野田健一。想自杀?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眼前的状况似乎并不能完全用“自杀”解释清楚。但她知道,这些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

差不多讲完经过后,藤野刚提出,让行夫和凉子先回家。随即他对野田健夫说:“按理说外人不该管这些家事。可是,您儿子的情况十分令人担心,您的内心想必也极不平静。如果不觉得碍事的话,过会儿我再回到这里,或许能帮助到您。”接着,他又加了一句,“今天晚上还是一直看护着您的儿子为好。”

野田健夫颤抖着身子不停点头:“不怕您见笑,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儿子他醒来后,说不定还会寻死,对吧?”

“那就不清楚了,总之,一直陪着他比较好。”

“既然这样,就有劳您了。光我一个人或许还拦不住他。藤野先生是PTA的干事吗?”

听他的口气似乎在说,如果是的话就比较靠得住,如果不是的话就不好意思让你帮忙了。凉子当时就觉得,野田的父亲怎么跟野田一样死板呢?

回家的路上,藤野刚对凉子和行夫说:“你们什么都不用担心,野田没事了。回家后好好睡觉吧。明天一早跟往常一样上学去。”然后他又说,“为野田着想,今天晚上的事不要告诉学校里的人。”

向坂行夫十分用力地点着头,简直叫人担心他的脖子。他的眼睛依然泪汪汪的。“藤野先生,等小健醒了,能替我转告他一句话吗?‘小健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一定替你转达。”藤野刚拍了拍行夫的肩膀,和蔼地说,“多亏你给野田家打电话,多亏你来我们家报信。是你挽救了野田。”

行夫痛快地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说:“我、我们是朋友啊。”

“是啊,真是不错的朋友。你这么晚了还出门,我们也该去跟你父母说一声吧?”

“不用,不用的。他们都上夜班去了。奶奶他们由我来解释就行。在小健恢复正常前,我不会把事情透露出去的。”

“可你一个人闷在心里也不好。放心,我会再跟你联系的。”随即藤野刚又叮嘱了一句,“凉子也一样。”

结果,那天藤野刚直到早晨都没回家。至少,凉子去上学时没见到他,电话联系也要到第二天晚上,还是从外面打回家的。

“后来我跟野田谈过了,他确实有许多烦恼,甚至想到去死,不过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不必担心。他和他父亲也好好谈过了,心情平静了许多。”

藤野刚还想联系向坂行夫,向凉子要行夫的电话号码,凉子告诉他:“向坂那里就让我来打电话吧。爸爸你打给他,会吓着他的。”

“好啊。你可要好好转达哦。”

“放心吧。今天向坂虽然有点犯困,不过在学校里基本和往常一样。哦,对了。野田没来上学……”

“他父亲向老师请假了,理由是得了流感。”

“这我就放心了。既然是流感,-时半会儿自然好不了,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

其实,凉子心中一角正冒出一个念头:野田或许不会再来上学了。会转校吧?他肯定不愿意再和我们见面了吧?

是不是真的会这样,现在还不好说。反正公开的理由是得了流感,在家休息。班主任森林林好像对此深信不疑。

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森林林心情很差,话变少了,动不动就生气,似乎心里烦躁得不得了。是不是跟别的老师吵了架?还是挨了高木老师的训?

“怎么了?”凉子回过神来时,发现父亲正用含着笑意的目光看着自己。

“是不是看到爸爸这张烟熏般的脸,你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

凉子笑了:“听说老师们要开紧急会议,我就尽往坏处想。所以特别想马上见到爸爸。对不起哦,你这么忙。”

藤野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了火。

“哎?你不是戒烟了吗?”

“嗯,戒过一阵子。”

“我可要向妈妈告状哦。”

“你妈她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望着正在抽烟的父亲的侧面,凉子有许多话都挤到了喉咙口,不吐不快:“其实,我有话想问爸爸。”

藤野刚吐了口烟,一条眉毛跳了一下。

“野田他不只是想自杀吧?”

“你在为这事操心吗?”

“嗯,心里一直放不下。”

“向坂也一样吗?”

“不,他没多想。听说是自杀未遂,也就接受了。”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

“我可不是。对不起。”凉子看着自己的脚下,说道,“野田他是不是要……就是,他爸爸妈妈,呃……”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说了出来,“是不是想杀死他的爸爸妈妈?”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无可言喻的直觉。这样说或许最为妥当。不过她说出口的却是:“那天晚上,看到爸爸听说野田健一的妈妈没事,原本绷紧的脸就放松下来了。爸爸肯定想到最坏的情况了吧?”

“你是不是推理小说看得太多了?”

“看啊,喜欢着呢。但没有‘太多’吧。”

凉子的父亲将香烟扔到脚边,用鞋底踩了踩,又捡起烟头塞进空的咖啡罐头。这一系列动作有点谨慎过头了吧。

“不弄清楚,心里就没着落?”

“不知道。我只是个看热闹的,可也不喜欢一直悬着。”

感到父亲的目光后,凉子抬起脸,两人四目相对。

“如果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又会作何考虑呢?”这个反问有点滑头。

“我无法理解。怎么能对自己的父母……呃,做那样的事呢?”

“是这样吗?”

“我原本就对野田不怎么了解。”

“平时不亲近吗?”

“哪里会亲近!一点也不。哦,不过……”

凉子讲了在图书馆得到野田健一帮助的事。

“不是很有男子汉气概吗?”

“就是嘛,我也吃了一惊。之前还一直以为他挺窝囊的。”叹了一口气后,藤野刚说:“好像事情正像你说的那样。”

啊?不会吧!心中的疑虑随之消失,可凉子只感到浑身发冷。

“野田跟他父母之间好像有些必须深入沟通的问题。可事实上他们之间缺乏交流。”

“于是野田就钻了牛角尖?”

“听说野田先生想辞掉工作去经营家庭旅馆。那样自然要离开东京,而野田对此十分反感。”

凉子默默地点了好几次头。

“这种事对孩子来说,应该是无法接受的吧?”藤野刚询问道。

“要看情况,多半是受不了的。毕竟是由于父母的心血来潮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野田的爸爸妈妈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吗?”

“好像是的。如今,野田先生已经作了深刻的反省。”

据说后来健一的父亲向公司请了假,在家里陪着健一,与儿子深入沟通。

“野田先生向儿子健一道了歉,低头认错了。”

“健一的妈妈呢?”

藤野刚的脸色略显阴沉:“听说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不论是健一的自杀未遂还是,那个……真相,他妈妈知道了都会受不了吧。”

“就是说,根本没有接触事实真相。行啊,真是轻松。”凉子不无揶揄地说。对于身处严重事态中还能呼呼大睡的健一母亲,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好印象了。

“不过,凉子,这些都不是局外人能说三道四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凉子撅起了嘴。

“在野田家,野田先生似乎一人兼任了父亲和母亲两个角色,都靠他一个人撑了下来。”

“可这就是不正常啊。所以野田才会想到邪路上去。”

“我想,原因应该不只是这些。野田是个孝顺的孩子。在此之前,他一直默默承受。他的忍耐到了极限,最后终于爆发出来。好比钟摆,摆幅过大,终于飞了出去。据说到目前为止,他们父子没吵过一次架。”藤野刚平静地补充道。

“我们家老是吵架,说不定这才是正常的。”

“那也太闹得慌了,叫人受不了啊。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刚才我说过,我觉得野田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家长。”

“他终于清醒过来了,对吧?尽管稍稍嫌晚了。”

“晚了也行,总比清醒不过来的好。尽管在没有酿成后果之前及时制止了,但有些家长仍无法接受孩子即将发作的事实。”

“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逃避吗?看到孩子就害怕?”

“是啊。”

“太过分了!这就不是孩子的问题了!”

“有些家长确实会逃避。尤其是做父亲的,更加脆弱。所以说野田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因为他能直面自己的儿子。凉子……”藤野刚稍稍提高了嗓门。

“嗯。”凉子不自觉地挺直了腰。

“野田来上学后,你们还是要见面的。”

“嗯,是啊。”

“你能做到和以前一样吗?”

凉子刚想说“这怎么做得到”,就被父亲拦住了。

“我要你仍然像以前一样,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你就当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学校生活没有一点改变。”

“这样行吗?”

“谁知道行不行呢?这种情况下并没有最佳处方。不过爸爸觉得,你采取这样的态度就是最大的友善。”

“还有,如果野田跟你说了些什么,无论是道歉、辩解,还是说明,如果你觉得一个人承受不了,就随时向可靠的人敞开心扉。能做到吗?”

凉子盯着父亲的脸,点了点头:“跟爸爸你说呗。”

“不要马上这么肯定。说不定不久之后,你就会有男朋友的。”

“就算有了男朋友,我也要跟爸爸说。”

“谢谢。”

凉子觉得脸颊发烫,不仅因为害羞,眼睛里的眼泪也在不断渗出来,她赶紧用手去擦。

“不过,爸爸,你真了不起,竟然能从野田口中了解到他的真实想法。要不,是听他父亲说的?”

谁知藤野刚竟笑了出来:“这个嘛,还是多亏了你。”

“哎?和我有关吗?”

当时,健一直到早晨才醒来。当他知道跟自己父亲在一起的陌生男人就是藤野凉子的父亲后,马上主动坦白了。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你逮捕我吧。’还没等我询问,他就一下子全倒了出来。估计这样对他本人来说也比较轻松。”

“这是……”

“健一知道你的父亲是警视厅的警察。”

是这样啊。没想到因为这个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这有什么?结果还是朝着好的方向转变了嘛。”

“嗯,是啊。我回去了。”凉子站起身来。

“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到现在再问这个吗?对了,既然到了这里,我就去Luckand咖啡厅买块蛋糕。妈妈很喜欢吃。”说着,她向父亲摊开右手。藤野刚轻轻地敲了敲女儿的脑门,从怀中掏出钱包。皮制的钱包皱巴巴的。

凉子心想:今年爸爸的生日礼物可以敲定了,不能忘记了。?

就在藤野父女在日比谷公园的阳光下交谈的同一时刻,城东第三中学的教师们正集中在教师办公室,围坐在津崎校长周围,召开教职员工紧急会议。

起身环视各位教师的津崎校长脸上毫无表情,坐在校长身旁折椅上的森内惠美子脸上则带着不安和焦躁的神色,眼里还含着泪光。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后,津崎校长开口了:“很抱歉,今天紧急召集大家来这里,是因为发生了对本校而言极为严重的问题,既要向各位汇报,也希望能一起商量对策。”

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有人举了手,是楠山老师:“校长,您说的问题,是不是指最近在我校周边四处打听的那位记者?”

听到楠山老师的问题,一半以上的教师开始窃窃私语,语气无不充满惊讶;剩下的一小半都皱起眉头,垂下目光,或注视着垂头丧气的森内老师。

津崎校长眨了一下眼睛:“有记者来找你了?”

楠山老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是的。是HBS电视台一位名叫茂木的记者。上星期天,他突然跑到我家,把我吓了一跳。”

“他是为了什么来采访你的?”

“关于柏木卓也,就是二年级一班去年年底自杀的那位学生。”其他教师们面面相觑。

“我一开始就明确地告诉茂木记者,那当然是一起非常不幸的事件,但作为学校,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所谓冠冕堂皇的官方发言。

“可是,听他说下去后,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他尽打听一些有关森内老师的事情。我还渐渐感觉到,有关柏木的事件,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情况。”

森内老师蜷缩在椅子上的身子开始发抖。看到她的这副模样,楠山老师提高嗓门问道:“校长,那封‘举报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津崎校长的表情似变非变:“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想问一下,还有其他老师接触过茂木记者吗?”

稀稀落落地有四个老师举起了手。其中两人是二年级的班主任,另两人分别是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年级主任。

“明白了。下面请大家先看一下资料。”

话音刚落,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走到前方,开始分发资料。所谓的资料,就是寄给津崎校长的举报信正文和信封正面的复印件。信封有两份,分别复印自寄给津崎校长和藤野凉子的信件。

随着复印件的逐份分发,惊讶的风波在教师中间扩散开来。楠山老师瞪大眼睛盯着复印件:“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第三学期开学典礼那天早晨寄到校长室的快信,内容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

风波逐渐演变成巨浪。

“什么叫‘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这不是检举凶杀案的举报信吗?”

津崎校长用手势制止了脸色大变的楠山老师,并极力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楠山老师,请你坐下。下面我要说明事情的经过。”

津崎校长开始叙述。收到举报信后不久,他与藤野凉子的父亲,奉职于警视厅的藤野刚交谈过;之后又与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商量过;他们得出结论,写举报信的应该就是三中的学生,而举报信内容的可信度极低。他还举出了判断的根据。

“商量的结果是,考虑到举报人的心理状态,我们必须作出收到举报后开始相关行动的反应。于是,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我们以二年级学生为对象开展了询问调查。”

听了津崎校长的说明,不只是楠山老师,其他几位教师也摆出了愤怒的表情。在困惑的灰色包裹下,默默燃烧着炭火一般的愤怒。“那次调查原来还有这样的目的,我们可全被蒙在了鼓里!”

“那是我的决定。举报信的内容并不真实,这么做可以尽量不扩大影响。”

“连女警官都参与调查了,我们却只是在瞎起哄,一点也没有发挥作用,这正常吗?”楠山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津崎校长突然联想到因为儿子胡作非为而被叫到学校,情急之下大吵大闹的大出胜的脸。

“没有这种事。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想让这封虚假的举报信在学生中造成恐慌,才设法尽量保守秘密。也就是说,知道举报信的人越少越好。当时我甚至都没有告诉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森内老师。”

楠山老师重重地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他斜视着森内老师,目光中似乎含有鄙夷的神情。森内老师紧缩身子,低着头。

保持着平稳语调的津崎校长继续说:“大家也都知道,询问调查是有收获的。通过调查我们得知,因为柏木的死,学生们受到了刺激,但他们也在相互鼓励,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阴影。”

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会之后,津崎校长与佐佐木警官在校长室作了讨论。第二天,津崎校长马上写出调查报告的摘要,并发放给全体教师,同时召开教职工会议,让大家了解报告的内容。

但是,津崎校长公开的报告内容里,并不包括举报人已确定为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的事实。按照与佐佐木警官的约定,津崎校长严守着这个秘密。

“遗憾的是,通过这次调查,我们没有得到举报人的信息,也无法作出假设。不过,如今我们得到了一个新的成果,即举报人不是本校学生的可能性。换言之,这封举报信是由校外的人寄出的,是有意扰乱视听的恶毒中伤。即使是本校学生所写,也只是一个恶作剧,在我们作出反应后,那人就害怕了,隐藏起来了。”

讲话的同时,津崎校长扫视众教师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保健老师尾崎的脸上。尾崎老师站在办公室的后排,正凝视着津崎校长。

明白了茂木记者的采访目的,津崎校长马上就找尾崎老师商量过了。后来他再次与佐佐木警官谈话后确定了应对方针:事到如今,举报信的事必须让全体老师知晓,但无论发生什么事,通过询问调查已确定举报人的情况不能公开。

仅仅是公开收到举报信的事实,便已经将柏木卓也连同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推到风口浪尖,成为被人说三道四的对象。必须避免同样的麻烦缠上那两个举报人。

“柏木卓也刚去世时,曾经有过传言,说他的死与大出他们有关。举报人的目的,就是重新翻出这些传言。他似乎坚信传言的内容是真实的,就此看来,说他写举报信是一种恶作剧或许不太妥当,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找不出怀疑大出他们的切实根据。”

一名女教师举起了手:“这就是说,不能确定举报人是谁,对吗?”

“是的。”

“连佐佐木警官都参与了,就没有发现一点线索吗?”

“佐佐木警官是来见习的,并非出于公务直接参与调查。接受调查的学生们也从未提到过举报信及信上的内容。学生们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吸了一口气,津崎校长继续说,“在此,我有一个请求,是关于藤野凉子的。举报信不仅寄给了身为校长的我,也寄给了二年级一班的藤野凉子。看复印资料就能一目了然,两封举报信是由同一个人寄出的。举报人为什么从众多学生中选择了藤野凉子?当然,这必须问过举报人才能明确,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藤野凉子的父亲是奉职于警视厅的警官,从信中‘请通知警察’这一句可以推测,选中藤野凉子的理由就在于此。还有,藤野凉子是二年级一班的学生,与死去的柏木卓也同班,还是班长,或许这也是选中她的原因之一。”有几个老师在点头。

“我曾经请求藤野不要将举报信的事告诉任何人。藤野跟她父亲商量后,理解了我的意图,答应保守住这个秘密。有些老师也知道,藤野是个行事严谨的优秀学生,可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严守如此重大的秘密,对她而言无疑是沉重的心理负担,而她很好地做到了,为此,我对她表示感谢与钦佩。”

这时,教师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我作出了隐瞒此事的判断,对此或许会有人怀有异议。但是,请不要责备配合我隐瞒此事的藤野。藤野只是一名学生,她还需要学校的保护。请大家不要忘了这一点。”

说完,津崎校长便低下了头,并将这个动作维持了很久。

“那么……”是楠山老师低低的声音,“这和森内老师又有怎样的关系呢?如果跟森内老师毫无瓜葛,那个记者为什么一个劲地打听她的情况呢?”

森内惠美子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小了。津崎校长感到胃里一阵绞痛。“当时,我并没有接到其他学校相关人员也收到了举报信的报告,以为举报信只有两封,一封寄给我,一封寄给藤野凉子。”津崎校长轻轻敲了敲放在桌子上的复印件。

“柏木的家长也没有收到举报信吗?”一位三年级的班主任提出了疑问。他皱起盾头,似乎觉得很难理解。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问题。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直接询问他们。如果他们没有举报信,我这么一问,势必会扰乱他们痛失爱子后刚刚开始平静的心,为他们带来麻烦。”

“就是没问过他们了?”

“问过。我只问有没有收到匿名信。他们说没有,因此可以理解为他们没有收到举报信。当然,我没跟他们说举报信的事。”

“这不是有意隐瞒实情吗?”楠山老师的小声抱怨被津崎校长无视了。

“所以我一直以为举报信只有两封。可是……”胃又开始痛了,“可事实上存在第三封举报信,和另两封同一天寄出,寄到了森内老师的住所。但森内老师没有收到。”

津崎校长转述了HBS电视台的茂木记者说过的内容。聚集一堂的全体教师陡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到了森内老师身上。惊愕、愤怒、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楠山老师的声音发抖了,“森内老师,你就想这样蒙混过关吗?”

森内老师瑟瑟发着抖,抬起了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没有收到举报信。校长告诉我后,除了震惊,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可是快信啊。”

“但也不能排除投递事故吧?”这时,响起了一个慢吞吞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是二年级的班主任北尾老师。

只见他身穿紧身运动套衫,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他是城东三中的老资格教师,善于教育差生,津崎校长也对他另眼相看。在教育大出俊次他们方面,北尾老师自然花过不少力气。

“校长,有没有调查过这方面的可能性?”

津崎校长点了点头。“听了茂木记者的介绍后,我马上向当地邮局询问,对方立刻做出了回应。我从他们的调查课拿到了正式的报告。”

津崎校长能够感觉到身边的森内老师在发抖。但是,无论怎么难堪也不能歪曲事实。

他继续说:“根据这份报告,一月七日上午十点左右,有一封快信投递到了森内老师居所的邮箱。这封快信信封上的字十分古怪,邮递员对此还留有印象。邮递员按了对讲门铃,森内老师没有应答,他就将信投进了邮箱。当时森内老师去了学校。”

由于这封信不是挂号信而是快信,收信人外出的情况下可以直接投递到信箱。

教师办公室里的气氛为之一变,仿佛气温瞬间下降了五度。大家先前的困惑和迟疑,以及对森内老师的同情,一切顿时烟消云散。

“这就是说,信是送到了的!”楠山老师的发言更像在高声吼叫,“那还说没收到吗!”

“我没有收到!”森内惠美子也忍无可忍似的提高了嗓门。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右手紧紧攥住一块手帕。“我没有收到这封信。如果收到了,我也绝不会扔掉,一定会向校长汇报。我真的没收到。”

提高嗓门时涨红的脸颊,很快又变得惨白无比。

“这种连小孩子编借口都不如的解释谁会相信!还要不要脸!”

“我……”

一名女教师插话道:“会不会和邮寄广告混在一起,不小心扔掉了?”

楠山老师大喝一声:“开什么玩笑丨”

森内老师高叫道:“我没有扔掉!”

“可事实明摆着,只能认为是你扔掉的。”

“请稍等一下,楠山老师。”还是刚才那位北尾老师,他的表情显得很不耐烦,“你这么大吵大嚷的,还怎么讨论下去?再说了,森内老师为什么一定要扔掉举报信?信上并没有攻击诽谤森内老师的内容。”

楠山老师也不肯退让。“这个嘛,就要看森内老师怎么想了。她可是‘新人类’啊。”

楠山老师的措辞引发一阵不合时宜的窃笑。新人类?这都是哪个年代的流行词汇了?再说,这不正是专指楠山老师那一代人吗?

楠山老师本人似乎并没有听到窃笑声,反倒愈发来劲了:不会只是因为怕麻烦才扔掉的吧?森内老师最讨厌肮脏又麻烦的工作了,一直认为教育是美丽而神圣的嘛。”

“楠山老师,你过分了。”高木老师简短地说。她脸色凝重,两眼充血。

“这么说是我失礼了。可是,也只能这样理解,不是吗?‘啊呀’这算什么。柏木的死不是已经作为自杀事件处理掉了吗?还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啊。’于是‘砰’的一下扔掉了。”

“我可没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事。”握紧手绢在折椅上坐下后,森内惠美子哭了起来。

“哭也好闹也好,事实就是事实。按照常识来考虑,只能认为你在撒谎,难道不是这样吗?”

北尾老师转过脸去,似乎是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了。教师办公室笼罩在一片阴冷的沉默之中。能听到的只有森内惠美子的哭声,隐隐约约,像一阵音量很低却惹人烦躁的噪音。

“该怎么办呢,校长?”楠山老师不无威吓地问。这时,津崎校长感觉到不仅是森内老师,连高木老师也是脸色刷白,浑身发抖。

“那个叫茂木的记者,大概是想拿这事儿做节目吧?要不他为什么要那么热心地采访呢?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我们只有实事求是地应答。必须保护好学生。”

“可尽说些连孩子都骗不了的谎话,还怎么保护好学生?”

这时不知是谁,轻声嘀咕了一句“封口令”,楠山老师听到后,立刻展开怒吼一般的反驳:“开什么玩笑!这只能起到反作用。”

“我们可以拒绝采访。”

“我们当然可以。可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呢?我们无法强制他们拒绝采访。由于柏木卓也拒绝上学最终自杀,已经有家长不信赖三中了。风波虽已平息,这种不信任却并未消除。有些家长至今仍怀疑,柏木是不是因为受到欺凌才自杀的。对大出他们一伙人,不还是放任不管了嘛。”

“我去跟电视台交涉。”津崎校长的语调依然平稳,“无论采访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能在学生中引发恐慌。”

“可这样只会让他们觉得,三中企图隐瞒真相。”楠山老师强调了“真相”这个词,“所以森内老师的态度十分关键。森内老师,请你讲真话好不好?只要不是投递失误,不管你如何强调自己没收到,都是不合情理的,一般只能认为你在说谎。快信可不会长了腿四处乱跑。”

“我没有撒谎……”

“可我们无法相信。这太不合理了。校长,你看看,只要她还坚持这种难以自圆其说的说法,我们就无法维护三中的名誉,也没法保护学生!”

森内老师放声痛哭起来。楠山老师岔开两腿毅然挺立,津崎校长垂下眼睛,高木老师咬紧牙关。他们一个个全都沉默不语。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早春下午,城东第三中学却在剧烈地摇晃着,只是外人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