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事件 第五章

29

小个子男人身穿裁剪得体的大衣,脚蹬擦得发亮的皮鞋。他向三个走在放学回家社的男生打了声招呼,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圆圆的眼镜片在早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嗨,你们好啊。”

三个初中生正一边聊天一边慢吞吞地走着,听到他的喊声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们都是篮球社的成员,除了书包外还背着个大运动包,立领外套的纽扣敞开着。其中有两人比那个小个子男人高出整整一个头,还有一人的个头也不矮,即使脱掉厚底运动鞋,也比那个戴眼镜的男人高得多。

“你们都刚放学吧?能问你们几句话吗?”小个子男人熟练地上前搭讪。面对眼前有着高大身躯和纯真脸蛋的男孩们,这个戴眼镜的男人仿佛与魔法学校的学生亲密无间的灵光神童(注:小说Children Of The Lamp中的人物。),一脸无所不知的神气劲儿。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看得透。现在我有话要问你们。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们带来好东西。

“有什么事吗?”高个子男生中的一个问道,声线不太自然,因为他正处在变声期,把握不好自己的声调――早晨起床时还像小学生那样高;身体活动开来后,就会变成和父亲差不多的成人嗓音;上了一天课又参加完社团活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又会变回略带嘶哑的童声。

“你们都是城东第三中学的学生吧?就是那边那个学校?”小个子男人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不到十米开外的学校边门。正有学生从里面走出来。

“是啊。”

“回家晚了可不太好,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吧。”小个子男人说着,竟自顾自走到前头去了。三个男生面面相觑。个子最小的一个向同伴们笑了笑,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这个大叔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是初二的,而且是篮球社团的,对吧?”

“是啊……”

“呃,是牧村同学、浅野同学和法山同学,对吧?”

他们背着的运动包上贴着写有年级和姓名的标签。

“其实……”戴眼镜的男人一边飞快地走着,一边将手伸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我是干这个的。”

他拿出一张名片,递到三个初中生眼前,只给他们看着,不交给他们。见三人将脑袋凑在一起看过上头的内容,他便赶紧收起名片。

“《新闻探秘》?我知道。”浅野说。

“是吗?谢谢观看。”

小个子男人显得十分高兴,好像别人说句知道,就等于在赞扬这个节目似的。

“不过,我可没有看过……”,

“没关系。对电视台来说,没看就知道节目名称更加难得。虽说对于身处制作节目第一线的我们多少有些遗憾。”小个子男人的脸上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

篮球好玩吗?挺累的吧?训练严格吗?最近有比赛?小个子男人边搭话边不停往前走,把三个男生带到离学校边门相当远的地方。

“站着说话可不太好,我们到那边的快餐店坐坐吧?我请客”

三个男生的表情显示出内心的动摇。就像三支点燃的蜡烛,火苗闪闪烁烁。不过,即使风来自同一方向,火苗的摇摆也会有些细微差异。这二个男生的心态也是如此:高速晃动的,剧烈摇摆的;火焰倾斜得厉害、快要熄灭的。

「电视台的记者啊。

找我们会有什么事呢?

还说要请客呢。」

“我说……”之前第一个开口的法山又接了话,嗓音依然嘶哑,不过这次并不是变声期的缘故,“我们在回家路上买东西吃,是要被禁止社团活动的,连麦当劳也不行,所以……”

小个子男人一边走,一边回头仰视着他,大幅度挥了挥手,似乎在表示吃惊的同时,还带着几分感动。

“哦,是这样啊!如今还有这样的社团活动,实在令人钦佩。说明你们的顾问老师很有水平。呃,应该是北尾老师吧?”

三个男生中的小个子一一浅野仅落在他身后一步,脸上露出了仿佛在感叹“大材小用啊”的表情。到目前为止既不说话也不点头的牧村终于开口了:“你好像对我们学校里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嘛。”

天真无邪的惊讶中,还带着点戒备。小个子男人爽快作答:“是啊,我稍稍做了点调查。因为要采访。”

三个男生再次面面相觑。蜡烛的火焰又开始摇晃了。不知风来自何处,四面八方,五光十色。

“采访什么?”

“你在调查什么?”

面对七嘴八舌的提问,戴眼镜的男人含笑不语。这时,法山停下了脚步:“不会是柏木的事吧?”

小个子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愈发钦佩的神色:“直觉真准啊!”

僵局解开,学生们的话匣子打开了。

“柏木,是不是一班的那个?”

“就是去年圣诞夜跳楼的那个。”

“是啊,真令人伤心呢。你们都了解柏木吗?”

“不了解。跟他又没有什么来往……”

“他参加社团吗?”

“好像什么也不参加吧?他根本不来上学。”

“哦,你们不是一个班的?”

“不是。”

“法山,你一年级时跟他同班吧?”

话题抛了过来,法山却一声不吭地走着。他重新背了背似乎很重的运动包。

小个子男人飞快地瞟了一眼法山,脸上保持着和蔼的笑容:“就算和柏木不熟,也总该听过一些传闻吧?”

“什么传闻?”

“譬如,他不是自杀的之类。”

“哎!还有这么回事儿?一点也不知道啊。真的吗?”

牧村和浅野嚷嚷起来,法山还是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听着。不过,他看小个子男人的眼神已然变得严峻起来。

“你到底要采访什么?”

“啊,别急。”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好,好,明白了。没关系的。其实我想知道的也不是柏木的事。”随即他便转入正题,“柏木的班主任是个叫森内的女老师吧?她还很年轻,是个大美人,对吧?我听说她在学生中很受欢迎。”

看到同伴要开口了,法山立刻制止了他们。他俯视着小个子男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这种事情,我们不知道……走吧。”他催促着牧村和浅野。浅野还在磨磨蹭蹭地原地踏步。

戴眼镜的男人依然笑容满面。

“哎?不会吧?森内老师不是你们篮球部的副顾问吗?”

浅野看了看同伴的背影和小个子男人,半转过身,说道:“的确是,不过所谓副顾问,只是挂个名罢了。”

“是这样啊。不直接参与指导吗?”

“指导我们训练的是北尾老师。他可是上高中时参加过全国运动大会的正牌篮球选手。”

“副顾问真的什么也不做吗?”

“也不是,北尾老师不能像指导男生那样带女生,所以需要有个搭档。”

“是这样啊。就是说,形式上必须如此。实际上在三中的篮球社,无论男生女生,真正的教练都是北尾老师。”小个子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笔记本,飞快地记了几笔。浅野靠过去想偷看一眼,被他巧妙地避开了。

“是的,反正北尾老师的指导很能出成绩。不过遇到比赛时,森内老师也常来声援。”

“哦,真踊跃啊。”

“只是当拉拉队,声援而已。”浅野似乎很开心。小个子男人见状,脸上自然也是笑逐颜开。

“真不错。原来有美丽性感的老师来当拉拉队长啊。”

“性感吗?嗯,胸挺大的。好像跟学校里的谁在谈恋爱呢。”

“哎!这可是抓人耳朵的新闻啊。”

“只是传言罢了,据说是跟教一年级数学的……”

“喂,”法山喊道,“跟你说快走吧。”

浅野略带厌恶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对小个子男人说:“这家伙不喜欢森内老师。”

“是这样啊。”小个子男人也压低了声音,“为什么?”

“说她太轻佻。女生里好像也有不喜欢森内老师的。”

“引人注目的人往往都这样。如果既不被人喜欢也不被人讨厌,那就是个乏味的人。”

小个子男人飞快地藏好笔记本,又从大衣的内插袋里掏出另一件东西。他停在距离法山和牧村十步远的地方,避开这两个人的视线,将那件东西塞给了浅野。

“这是我的名片,喏,有我家的电话和传呼机号码。”

原来是一张没有头衔,只印着姓名和联系方式的名片。

“如果你想起什么来,就请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无论多细小琐碎都没关系。你的配合会对我十分有帮助。”

“明白。”浅野说着,就把名片放进了学生装的口袋。他的脸上绽开满足的笑容。一种仿佛已经长大成人的错觉,渗透进他自尊心的表层。?

“喂,喂,我说另一件事给你听。”这是个甜甜的少女的声音。

应答的声音同样是细细甜甜的女声,只是有些口齿不清:“什么事?什么事呀?”

“昨天回家路上,有个怪怪的记者向我搭讪。”

“怪怪的记者?”

“戴眼镜的,脸上笑嘻嘻的,说是电视台的。”

“啊呀,真恶心。什么呀?星探?”

“不是。你听我说,他问的是森内老师的事。”

“森林林?啊呀,讨厌。森林林被星探盯上了?”

“她那德性还会被星探看上?”

“啊呀,你不知道?她高中和大学时一直是戏剧社团的呢。”

“不会吧,难以置信。想当演员吗?”

“听说还参加过电影试镜呢。落选了。”

“你怎么全知道?”

“她去小雅家家访时自己说的。小雅嘛,还记得吗?就是上小学时进了向日葵剧团(注:日本的儿童剧团、演艺事务所。)的那个。”

“不会吧。这个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小雅是不是成田雅子?不是长得很丑吗?”

“人家可是拍过广告的。”

“是吗?怪不得那么神气。我可不喜欢她。”

“先不管她。那人都问了森林林些什么呀?”

“问她是个什么样的老师。”

“你怎么回答的?”

“性格开朗的老师啊。”

“真的吗?她平时尽说些叫人来气的话。”

“啊呀,不是在跟记者说话吗?我要是说了她的坏话被捅出去,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会影响期末评语的。森内她可阴险了,特别偏心眼。”

“这话你没说吧?”

“你来说好了。早晚会问到你的。听说那人已经采访过好多人了。”

“森林林会上电视吗?像什么的,不是总有观众出镜的节目吗?”

“好像不是那种好事啊。感觉不太对。肯定是森内干了什么傻事吧,我觉得。”

“傻事?什么傻事?”

“那个叫柏木的不是死了吗?”

“不是自杀的吗?”

“那记者说,学校里的学生自杀,就是老师的责任。”

“嗯……”

“我老妈也说过,森内老师太年轻,没有经验,所以柏木才会那样。如果老师做得好,学生绝不会自杀。”

“可是……”

“啊呀,你想帮森内吗?”

“才不是呢。我听说柏木是受了欺负才自杀的。”

“啊,是大出他们?”

“嗯。不对吗?”

“不知道。看他们那样子,的确干得出来。可是,就算是大出他们欺负柏木逼他自杀,森内也有责任,毕竟她没有出面制止。光知道打扮,没一点脑子。”

“这话你对记者说了吗?”

“没说。得考虑评语,我可没那么傻。可就算我不说,用不了多久,人家也会知道。因为大家都知道呀。”

“我听着怎么有点可怕呢?”

“有什么可怕的。森内又不关我们的事儿。”

“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们学校被电视台当作不好的学校搬上电视,不觉得害怕吗?全日本的人都会觉得,城东三中是个很差劲的学校。”

“怎么会呢?”

“会啊!我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乡下的某个学校里发生了欺凌导致的自杀事件,老师还一个劲儿地撒谎想隐瞒真相,结果被某周刊杂志全都抖露出来。之后那个学校推荐的学生,哪个高中都不要。”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所以我在柏木死的时候就觉得不妙了。”

“啊,你瞄上推荐入学了。”

“可能的话嘛……”

“行啊,你成绩好。我反正完蛋了,跟推荐入学不沾边。”

“我的成绩也没那么好。”

“别谦虚了。事实就是好的。我还问那个记者,要不要采访学校的老师?他说,已经采访过了。好像连豆狸也慌了神。”

“你说校长?”

“嗯。前几天不是开了教师紧急会议吗?好像就是为了这事。”

“是吗……还真出事了呀?”

“没关系,反正我们又没干什么坏事。森内她会不会被开除呢?开除了就好了。”

“我说……”

“啊?好了,来了来了。我老爸开始唠叨了,我先挂了。”?

“你好,这里是藤野家。”

“是藤野同学家吗?请问凉子在吗?”

“姐姐她出去了。”

“哦,你是她妹妹啊?”

“嗯,是的。”

“多大了?”

“小学五年级了。”

“是吗?真懂事。姐姐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嗯……不太清楚。今天是去参加练习比赛的。”

“是吗?是比赛吗?是什么体育项目呢?”

“剑道社。”

“哇,是剑道啊。真酷。姐姐对你好吗?”

“呃,你是谁?”

“啊,我吗?呃,你妈妈在家吗?”

“在的。”

“能让妈妈听一下电话吗?”

“妈妈,妈――妈――”

“你好,我是藤野。”

“喂,是城东三中二年级一班的藤野凉子的妈妈吗?”

“是的。”

“贸然打电话来,真不好意思。我叫茂木,是HBS电视台《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记者。”

“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去年年底,凉子的同班同学柏木卓也自杀了,对吧?就是从学校的楼顶跳下去的。”

“是啊……”

“关于这件事,呃,后来,就是今年,有人往学校寄过举报信,请问您知道这件事吗?”

“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打听一下。那封举报信上说,柏木不是自杀的,是被人杀死的。连凶手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举报人好像是事件的目击者。举报信共有三封,一封寄给津崎校长,一封寄给班主任森内老师,还有一封寄给了您的女儿凉子。我想您自然对此有所了解吧?”

“不,我不知道。”

“是吗?那就奇怪了。大家都说凉子在学校是个优等生,在家也是个好孩子。您先生是在警视厅工作的吧?举报人也知道这一点,才寄信给凉子的。您看过那封举报信吧?”

“对不起,我觉得这个话题不适合在电话里跟陌生人谈论。”

“凉子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吗?恐怕凉子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吧?”

“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

“您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有些隐情,包括您在内的大部分家长都不知道。班主任森内老师将举报信撕毁后扔掉了。很过分吧?觉得麻烦,就想暗中毁灭证据。津崎校长知道此事,竟然也帮着装聋作哑。我们《新闻探秘》节目组决定将真相公布于众。因为这样下去,柏木就死得太冤了。同样作为学生的家长,您应该能够理解柏木父母的心情吧。难道您不为他们感到痛心吗?他们正受到学校的欺瞒,认为儿子是自杀的,非但毫无抱怨,还对学校表示感谢,说老师们为了卓也已经尽心尽力了。对于校方的欺瞒行为,您能够熟视无睹吗?”

电话挂断了。紧握“嘟――嘟――”响着的电话听筒,茂木记者得意地笑了。

《新闻探秘》制片室里一片喧嚣,没人注意到他的笑脸。

茂木对身边的助手说:“田中小姐,过会儿――也许是马上,警视厅一个叫藤野的人会给我打电话。”

“哦,是藤野先生,对吧?”

“嗯,就是紫藤花的藤,原野的野。他来电话的话,你就对他说,过会儿我会给他回电话。无论对方说什么,你都说,茂木会给您回电话,然后挂掉。”

“明白了。对了,您不在的时候,有位津崎先生打来过电话。”

“哦,我看到便条了。他那里没事,先晾他一阵子再说。”

“可他好像有急事。”

“慌了嘛,没事的。他是豆狸嘛。我要等到豆狸火锅煮烂了再慢慢吃。”

茂木在凌乱的桌面上胡乱翻找,找到便携式录音机和新磁带,塞进包里,又为照相机换上了新胶卷。

助手的目光停在茂木面前的软木板上。茂木有个习惯,喜欢把与正在采访的事件相关的物品用图钉钉在这块软木板上。

其中有几张照片,基本都是抓拍的,有一张是学生手册上照片的放大复印件,是个清秀又拘谨的男孩。

还有几张拍的都是同龄的学生,照片中的人影都因晃动而模糊。其中一张上面的女孩身穿校服,手提书包,边走边和身边的同学说笑,清新的笑脸显出聪慧好强的性格,还有一张照片上,几个男孩坐在便利店门前抽烟,一看就知道不是好学生,胡乱穿在身上的时髦外套明显是名牌货,钉在这张旁边的是仅有的一张青年女性的照片,是在某个车站前拍摄的。巴宝莉防水大衣搭配一双简约素雅的浅口皮鞋,提着一只黑色大手提包。由于拍摄对象在走动,图像有些模糊。长发飘动,侧脸可以看清耳朵。相貌端丽,身材出众。

“茂木先生,您这次做的是什么题材?好像又和教育有关。”

茂木从转椅上站起身,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是啊。这次和以前可不能比,是一条大鱼。你就等着看我的成果吧。”

30

“拜托你别贴在那儿。真是的。”

站在兑换机旁的佐佐木礼子回过头,见一个比她高出一头、满头乱发的店员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哎?我可是得到过你们店长的同意的。”说着,礼子又开始了手中的工作。她贴的是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精心制作的、面向青少年的警示宣传画。大号字体的“夜游必须等你成年之后”下方,拟人化的弯月和星星指着正要走进游戏中心的孩子们,呵斥着:不行!

“兑换的说明都快看不见了,你倒是看准了再贴啊。”

“没事,并排贴着呢。你看,不是挺好吗?”

“这种画,小鬼们根本不看。”

“那你应该提醒。未成年人晚上八点以后禁止入内。”

“是不是未成年人,怎么看得出来?”

“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你怎么干这行的?”

店员重重地哼了一声就跑开了。礼子狡黠地笑了笑,摸了摸招贴画,确认已经贴牢了。

那个店员说得没错,那些半夜三更从家里溜出来,到游戏中心或便利店扎堆厮混的小家伙不可能理会宣传画。他们的家长根本不在乎孩子吃晚饭时在不在餐桌旁、夜深后有没有上床睡觉。有时联系这些家长,对方竟然会说:“什么时候出去的?一直没有回家吗?”“总是这样的,就不劳您多费心了。反正也没给别人添麻烦。”“我们尊敬孩子的自主性。”

缺乏像样的家教,有充足的零花钱可用,就有地方可玩。在这种世道下,孩子们自然会乐颠颠地往外跑。繁忙的大人们对自己和孩子都十分宽容,而不知何时,“宽容”已然成为“散漫”的同义词。

身处这样的时代,任劳任怨地四处张贴宣传画的少年课刑警能指望得到称赞吗?

接着要去另一家游戏店,佐佐木礼子穿过自动门来到街上。一对手挽手的男女与她擦身而过,走进店里。男的四十来岁,穿得花里胡哨的;女的一看就是个高中生,身上的服装和脸上的妆容却比大人还像大人。他们正朝抓娃娃的游戏机走去。

礼子猛地停下脚步。要不要叫住他们?她看了看手表,刚过下午三点。且不论那两人是什么关系,这个时候来游戏中心玩,很难说有什么问题。

这时,春装外套的内插袋里发出传呼机的鸣叫声。拿出来一看,是城东三中保健室打来的。与校内其他办公室的电话不同,保健室的电话是直拨外线的。对面正好有间电话亭,礼子飞快地跑过去,抄起电话听筒。

保健老师尾崎很快接听了电话:“啊呀,真快。打扰您工作了,不好意思。”

“哪里,没关系。我正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在天秤座大道。”“太好了。”尾崎老师似乎很高兴,“是这样的,有一位学生来我这里,说是有事要跟您商量。”

“找我的?”

“是啊。”尾崎老师答道。随后她压低声音说了句“是佐佐木警官”,估计是对身边的学生说的。“您现在能抽空来一趟吗?”

“当然可以。我马上过去。”

好像早就料到能得到肯定的答复,尾崎老师用从容的口吻说:“您一定还记得那位来面谈过的二年级学生三宅树理。”

礼子瞬间屏住了呼吸。电话里传来尾崎老师的声裔:“要跟她说话吗?”大概在问树理要不要和佐佐木警官通电话。

树理似乎不想接电话。尾崎老师的声音又回来了:“她想跟您面谈。”

“明白了。尾崎老师……”

“嗯?”

“三宅同学的情绪怎么样?”

“我们边聊边等,您不必太着急。”

“好的,待会儿见。”

出了电话亭,礼子翻起外套的领子,大步流星直奔城东三中。她心潮澎湃,充满期待,走着走着竟一路小跑起来。

虽然在津崎校长面前郑重其事地宣示过“我来跟三宅接触”,可真正做起来,却比想象中要难得多。想跟她交谈、解开她的心结,这样的想法至今未变,可实际上只有干着急的份儿,毫无进展。

研究调查结果、把握现实状况,尽管礼子找了各种借口频繁地来到城东三中,可直到今天还从未找到接近三宅树理的机会,倒是跟保健老师尾崎处得越来越亲热。

接触机会不多是一开始就能预想的。可没料到的是,三宅树理会自我封闭得如此严重。放学后去找她,她早已回家,不仅不参加社团活动,甚至都不和同学聊天或泡图书馆。只要一下课,她就像被放出了牢笼,直接回了家。这就是三宅树理的生活状态。

今天是怎么了?她竟然主动找上门来。礼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城东三中的校舍已经清晰可见。

树理今天的行动,或许是被《新闻探秘》节目茂木记者的采访活动逼出来的。即使三宅树理仿佛身处孤岛,茂木记者的行动也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因为那个家伙不顾校方的制止,正一个劲儿地盯着三中的老师和学生。

记者的采访也许让树理心虚又着急,觉得仅靠传闻可能得不到确切的信息,才决定直接来找信息的源头,也就是参与面谈的佐佐木礼子。因为佐佐木礼子是警官,更重要的是,她不是校方的人。

若事实真是如此,说不定今天能够一举将她拿下。也许三宅树理会主动坦白是她写的举报信。如今连电视台这样强大的公众媒体都行动起来了,她原先根本没有预料到。她感到了恐惧,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无论写举报信时考虑得如何周到,意志如何坚定,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

对于不知该如何应对《新闻探秘》的采访,正焦头烂额的津崎校长,礼子无能为力。正如津崎校长所言,轻举妄动只会加深茂木悦男的怀疑。谈谈看法倒是可以,可这些看法是否妥当,就没有自信了。

不过,如果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从举报人口中得到确认,证实举报信的内容确属无稽之谈,那无疑会成为津崎校长的强力支撑。柏木卓也不是被人杀死的。城东三中没有隐瞒真相。无论茂木记者多么善于揭发内幕,也只得明确声明:他在这件事上无疑是搞错了。

放缓脚步调整呼吸,佐佐木礼子走进学校的正门。一些正忙于社团活动的学生散布在校园各处,各种各样的喊声和大大小小的球在空中飞来飞去。校舍里传出校歌的演奏,估计是音乐社的成员在为毕业典礼作排练。

敲保健室的门之前,礼子简单地理了理头发,做了一个深呼吸。

“打扰了。”她打了声招呼后,打开了门。

尾崎老师正坐在桌子旁,她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三宅树理。看清礼子的脸后,树理一下子站了起来。

刹那间,礼子心里吹过一阵寒风。

这孩子生了一张不幸的脸,简直像是月球的背面,没有亮光,没有温暖。

“你好,佐佐木警官。”尾崎老师站起身,轻轻抚摸三宅树理的肩膀,“三宅同学,你看,佐佐木警官来了。”

三宅树理直挺挺地站着。虽然她背对着窗户身处阴影,但依然能看出,她脸上的粉刺比出席面谈那时更严重了。

“你好。”礼子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微笑着走近树理,“你是三宅同学吧。你还记得我,我很高兴。”

树理看着礼子的脸,笨拙地点了点头。

“请坐那边的椅子。”尾崎老师指了指里间床边的椅子,“我可以旁听吗?”她问树理。

“嗯,嗯。”树理的声音有些堵。

“那我就留在这里了。这个时间,只要没人在运动时受伤,是不会有人来打扰的,放心好了。”尾崎老师微笑道,树理却没有用笑容回应她,只是僵硬地走到要坐下的地方。

“三宅同学,你还好吧?面谈时你曾说过,有时候想到柏木的事,会十分悲伤,是吧?”

“我说过这种话?”

“嗯,当时看你真的很难过,我还有点担心呢。你还自责说,自己是不是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树理确实说过这些话,不过并非出于真心,只是些适时的场面话罢了。

“我去面谈了两次。”

“是啊。”

“大家都说我怪怪的。”

礼子表现出略夸张的惊讶:“不会吧?来过两次的同学又不止你一个。”

“是吗?”

“是啊。还有来过三四次的呢。只是想来和我们说说话。”

“是这样的吗……”

接不上别的话。树理的心思不在这里。她到底想说什么呢?礼子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树理说什么,都不能大惊小怪,让树理察觉到异常。

“呃……对不起。”

“哎?”

“特地让您跑一趟。”

“别放在心上。我经常来这儿玩,是吧?尾崎老师。”

尾崎老师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去泡保健室的“秘制香草茶”。

“工作累了,就偷偷到这里来休息一会儿。”

“真的吗?”

“真的。还到这里来午睡呢。”

尾崎老师端着装了香草茶的马克杯走了过来。一阵温暖的芬芳钻入鼻腔。

“啊,真开心。好香啊。”礼子是真的觉得高兴。

树理紧紧握住了马克杯的手柄。

“三宅同学,你开始说吧。”尾崎老师温和地催促道。

三宅树理抬起目光。“呃……”她说了起来,声音低低的。

礼子喝了一口香草茶,感到有点欣慰。

“听说警察要重新调查柏木的案子,这是真的吗?”

礼子的茶杯停在嘴唇边,眼睛瞪得大大的。

树理见状赶紧说了下去:“我也是听来的。说电视台的人正在采访。我没有被采访,可大家都在说。”

“电视台?”

“是啊。据说要出大事了。柏木其实不是自杀,是被人杀死的,连凶手都知道了,却被学校隐瞒起来了。还有,森内老师她……”

礼子看了看尾崎老师。尾崎老师脸上依然挂着谜一般般柔和的笑容,沉默不语。

树理探出身子:“真是这样的吗?柏木真是被人杀死的吗?我想问一下佐佐木警官肯定会清楚,所以……”

凑到近旁的树理的眼中,强烈的好奇与兴奋盖过了紧张与不安。

“出现了这样的传言,可真是令人不安。”

“是啊,我……”树理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抬起头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呃,有些话我一直藏着。我觉得还是应该鼓起勇气说出来的。所以我想到要跟佐佐木警官商量一下。”

“藏着的话?”礼子柔声反问。

树理点了点头,眼睛盯着空中的某一点:“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柏木不是自杀的。”

刚才礼子还觉得树理很“不幸”,可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个误解。这孩子想利用新情况进一步推进自己的计划。

礼子首先稳住了自己的心神:“你能说得详细一点吗?”?

说出来了,我终于说出来了。

可不是吗?电视台都出动了。记者都来采访了。我怎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我会傻傻地坦白那封举报信是我写的?当然是另编一套鬼话了。

“我听过这样的说法。什么时候来着?嗯,大概是去年秋天。那天放学后,我看见大出他们三个人在教室里窃窃私语。

“他们说,柏木那家伙看着就来气,要好好收拾他一顿。后来发生了理科准备室的打架事件,再后来,柏木就不来上学了。

“柏木死后,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听他们说,干得不错。我一害怕,就悄悄溜走了,他们没发现。可我真的听得清清楚楚。

“这件事,目前为止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我知道应该说出来,所以才去出席面谈的。可到底还是太害怕,没说出来。

“可听了大家都在说的传言,我觉得不能再保持沉默了。都说警察在重新调查柏木的事件,已经知道那是杀人案了。我想,如果没有明确的证据,警察是不会出动的。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那就说明有证据吧。说不定除了我,还有别的人也知道什么重大线索吧。”

尾崎老师和那个叫佐佐木的警官都听得很认真。还说除了作为办案的参考外,绝不会把我说的讲给别人听,让我放心。

还表扬我,感谢我提供的线索。

什么呀,太简单了。摆布这些大人,原来这么简单。

从老师口中打听不到举报信的事,所以,这次的风吹草动到底从何而来,我还不清楚。估计还是因为那封举报信吧。或者又出了什么别的状况?

要详细地了解传言的起因,该问谁好呢?松子是绝对靠不住的。还是应该问凉子吧?因为她收到了举报信,尽管她总是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最讨厌她了……可也没办法。最好让记者先来采访我,那样就能知道很多内情。

面对电视台的记者,编故事是很危险的。他们跟老师不一样。我说的话,他们会全部捅出去。老爸不是一直说媒体是靠不住的吗?老爸的话虽然多半不着边际,自以为是,但这话倒是没错。看现在的电视节目就知道了。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大出他们会被抓起来吗?森内老师会被炒鱿鱼吗?

说不定传说中森内老师隐瞒的东西,就是我寄给她的举报信?那个老师有可能这么做。可是校长和藤野凉子那里也都寄了,她一个人藏起来又有什么用?

啊,我真想知道啊!森林林她到底千了什么?

三宅树理的内心激动万分。

31

“那么……”柏木宏之抬起眼睛,望着并肩坐在柏木家起居室的客人们――津崎校长、高木年级主任,还有卓也的班主任森内老师,“你们想要我们……不,想要我的父母怎么做?”

坐在他身边的母亲功子一直垂头丧气,老师们已经来了一个多小时,可她始终一言不发。

父亲则之瘦弱的下巴垂到胸前,双眼紧闭。他也很少说话。

父母都已疲惫不堪,自然难免沉默寡言。宏之已经不知道和三中的教师们会过几次面了,可他觉得这些教师说的话既可疑又荒唐,而且就父母转述的内容来看,校方一直在和他们空耗着时间。

二月底安葬完卓也的骨灰,这起事件总算告一段落。可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不,对学校来说是问题,但对柏木家而言,却是重大转折。

第三学期刚开学,一月七日,突然出现了几封匿名举报信,信上说卓也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杀死的。举报人在现场看到了杀害卓也的过程,凶手是同为二年级学生的三名不良少年――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然而,津崎校长却隐瞒了举报信的存在,对柏木家只字不提,只问有没有收到过奇怪的来信。这一点就已然不可原谅了,谁知更有甚者,森内惠美子竟然将寄给自己的举报信撕毁后丢弃了。

而这件事重新浮出水面,完全出于偶然。拾到那封被森内老师扔掉的举报信的第三者写信至HBS电视台《新闻探秘》节目组,声称无法容忍有人随意丢弃如此重要的举报信。如果没有那位素不相识的第三者,那么,宏之和父母恐怕永远不可能知情了吧。

由于记者开始行动,津崎校长慌了神,主动联系了柏木家,企图安抚、平息家人们的愤怒和怀疑,开始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借用津崎校长的话,叫作“说明、道歉和恳求”。每次来说的话都不尽相同,但无非是要求柏木家拒绝那个叫茂木悦男的记者的采访,将这件事全权交给城东三中处理。

校方的反应极为迅速,可《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茂木记者却迟迟不来与柏木家接触。直到三月中旬,他才寄来一封信,说是想见个面。宏之从父母口中了解此事,也是在这个时候。与校方的谈话父母尚能应付,面对媒体就有些心虚了,便希望宏之也能在座。于是,柏木宏之回了家,看到因卓也的死而憔悴至极的双亲,尤其是身心疲惫、形容枯槁的母亲后,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倒流。

一家三口与茂木记者见了面。宏之发现自己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人。他的话直截了当,意图明确。关于卓也的死,城东第三中学隐瞒了事实,他便试图揭露真相。事关重大,必须尽量理清关系、掌握证据后,才能采访卓也的遗属,因此拖到现在才与柏木家接触。

相比之下,津崎校长的说法完全在闪烁其词。他说举报信的可信度很低,虽然并未表明举报人的身份,但考虑到如果是学生,此人捏造这样的举报内容肯定事出有因。若置之不理,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对于柏木夫妇也只会徒增烦恼。因此,校方才决定低调处理此事。瞧这说的,好像还得感谢他似的。宏之相当气愤,于是决定亲自参加这次与校方的交谈。

三位教师形容憔悴,森内老师的变化之大更是令人吃惊。苍白、单薄,简直像个幽灵,连化妆和穿戴都无心侍弄,一下子老了许多。可宏之绝不会同情她。有一次心血来潮,宏之曾与她单独交谈,向她倾诉自己对弟弟卓也的复杂感情。现在想来,这实在太愚蠢了。可在当时,由于森内惠美子愿意倾听,他感到过几分宽慰。也正因如此,现在便愈发感到后悔。我怎么会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敞开心扉呢?

“什么叫‘怎么做’?”津崎校长向宏之的父母反问。他坐得比葬礼时还要毕恭毕敬。

“就是要我们怎么做。譬如,学校的看法是这样的,你们必须接受并且相信。然后不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想扰乱卓也父母的心绪……”

宏之摇摇头,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我爸妈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津崎校长怯生生地垂下头:“确实非常令人遗憾。”

一直一言不发的高木老师突然变了脸,对宏之说:“你是卓也的哥哥吧。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对不起,你能不能让我们跟你父母交谈?”

宏之胸口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你以为我还是个小鬼,没法讨论大事,叫我闭嘴,滚一边去。是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话里话外不都是这个意思吗?你们看看,我的父母已经憔悴成什么样了。我能放心得下吗?卓也是我弟弟,我也是家庭成员之一。不,我就是柏木家的代表,我说的话就是柏木家的意见。”

令人难耐的沉默中,电话铃响了。父亲摇晃着站起身去接电话。他低声说了几句后,挂断了电话。“是公司里打来的。对不起。”

“哪里、哪里。多次占用你们的时间,真是过意不去。”

津崎校长又开始道歉了。不必如此,校长先生。为了卓也,老爸甚至想到过辞职,占用一点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柏木宏之至今仍住在大宫,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卓也死后他曾偷偷地期待过,父母觉得冷清,会不会叫自己回家去住。可事实并非如此。父母一直沉浸在失去卓也的悲痛之中。如果没有出新的状况,恐怕他们会永远封闭自己吧。

卓也死了,可他似乎还在这个家里,还在父母的身旁。父母叫宏之回来,只是因为自己太累,需要有人来帮忙。就像生病了喊医生,家电坏了叫修理工。宏之在家中的存在价值,依然没有改变。

啊……混蛋!我想这些干什么?刚才我说自己是柏木家的一员、柏木家的代表时,父母不是毫无反应吗?何必自寻烦恼呢?

“校长先生,我想请教一件事。”为了盖住体内不断冒出的声音,宏之提高了嗓门。

“请讲。”

“到目前为止,老师们就没有怀疑过,大出俊次他们三人与卓也的死有关?”

津崎校长直视着宏之,答道:“没有。”

“看到举报信后,也毫不怀疑吗?”

“是的。”

“就是说,卓也是自杀的,这番看法至今未曾改变,是吗?”

“是的。”

高木年级主任想开口,宏之却抢在她前头继续说:“对于举报人是谁,老师们是否已经心中有数了?”

这次津崎校长并没有马上回答,并非无法回答,而是在斟酌该怎样回答。

“从举报信的内容,以及有一封寄给了卓也的同班同学的情况来看,举报人恐怕是二年级的学生。即使是校外的人,也对本校的情况相当了解。”

“那个同班同学,就是班长藤野凉子吧?”

“是的。她是个好学生。不过,藤野她……”

见津崎校长显出狼狈之色,宏之立刻说:“请放心,我不会追究藤野凉子的过错。她只是个初二的学生,既然老师命令她不许说出去,她自然无法违抗。她其实是老师们隐瞒行为的牺牲者。我只会同情她,绝不会责备她。”

“谢谢了。”津崎校长说道。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似的。

“就是说,你们不知道举报人是谁,对吧?”宏之厉声说,“你们想过要找出举报人,才展开了询问调查,是不是?”

津崎校长无法回答。高木年级主任低头不语。森内惠美子似乎就要晕过去了。她肯定想马上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吧。

“没找到吗?”

“没找到。”

“真的吗?”

“真的。”

撒谎。宏之心中暗忖。他愿意用自己的灵魂打赌,校长他们肯定知道举报人是谁。虽然他们隐瞒过举报信的存在,不,应该说正因为他们想隐瞒举报信,才会更积极地去寻找举报人。

“我不相信。我要知道真相。”

“我们说的就是真相。”

津崎校长的表情和声音都渗透出疲惫、苦恼,还有自责。宏之发现,校长身上的老式西装下面穿着素色的针织背心,似乎是手工编织的。宏之骤然觉得一阵心痛,他开始觉得眼前的校长非常可怜。

这个人也有家人。他们肯定也在为此次风波劳神伤心,为面无人色、日益憔悴的丈夫或父亲担心。编织背心的会是谁?今天津崎校长穿着这件背心出门,她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小心点”还是“加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如此烦恼,如此痛苦?发怒、责难、互相伤害。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

解答很快从宏之的心底浮了上来。声音很大,大到振聋发聩的程度,已然超越了对与错、真与假的界线。

这一切,不都是卓也的过错吗!

“森内老师。”

出乎意料地,森内惠美子听到喊声后立刻抬头望向柏木宏之,眼里噙满了泪水。

“森内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很清楚。”回答的声音在发抖。

“我们交谈过,就在新年的时候,你到我家里来过。”

“是啊,是这样的。”

“我对你说过,我跟卓也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是吧?你听得很仔细,还安慰了我。”

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对视一眼,一起看向森内老师。他们似乎很吃惊,想必不知道这件事吧。

“有过这么一回事。”宏之对那两人说。

“你都说了些什么?”父亲突然插话道,语气中分明含有责难之意。宏之不由得来了气。

“都是些爸爸妈妈不愿意听的话!”

父亲一惊,蜷缩起身体。母亲依然毫无反应。这副模样也叫人来气。转念一想,事到如今还生什么气?母亲不一直是这样的吗?她的心里只有卓也。可想想还是憋屈得慌。宏之的声音因此更加粗暴了。

“当时我还想,多好的老师啊。第一次遇到肯听我倾诉的人,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森内老师将一只手捂在嘴上。她快要哭出来了。

“所以我更不明白了。对我这么亲切的老师,怎么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是不是因为卓也已经死了,葬礼也办过了,一切都结束了,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是吧?”

“宏之,你想错了。”

听到津崎校长喊自己的名字,宏之稍稍有些吃惊。原来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森内老师没有丢弃举报信。她根本没有收到。”

“可是没有发生投递事故,就只能认为是本人扔掉的!”

在宏之的怒吼声消失之前,所有人都保持沉默。

“我也不明白,”最后还是森内老师打破了沉默,“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没有拿到信,一点头绪也没有。如果我拿到那封举报信,是绝不会撕破丢弃的。这一点,只能请你们相信我。”

她的意思是:你们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

“森内老师也认为卓也是自杀的?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性?”

森内老师胆怯地瞄了一眼津崎校长。校长像是在鼓励她似的点了点头。

“是的。没有其他考虑。”她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看着宏之,“正像那天我对你说的那样,卓也是个单纯的孩子,容易钻牛角尖。没能阻止他自杀,这一点我有责任。但我并不认为他是被什么人――譬如像举报信写的那样被大出他们杀害的。大出他们确实有很多问题,可我不认为卓也是和他们起了冲突,才失去生命的。”

说着说着,森内老师的语气变了,那口气仿佛要和宏之谈心。

“作为卓也的哥哥,你在卓也临死前也没有机会跟他接触吧?你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因此没有看到卓也临死前的状况,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要说这是我的过错吗?那时你不是说过,对于我不得不逃到爷爷奶奶那里去的状况,你非常理解吗?

“卓也拒绝上学后,我经常来看望他。在学校时,我也十分了解大出他们的情况。据我所知,卓也和大出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更不会发生什么导致死亡的冲突。”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觉得,举报信的内容是无稽之谈,于是撕毁、扔掉了?”

“我没有扔掉那封信。请相信我!”森内老师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挂到脸颊上。

宏之硬生生将视线转移到津崎校长的脸上:“是的。我确实不了解临死之前的卓也。我没有和他在一起生活。”

津崎校长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宏之的目光。高木年级主任皱起眉头,来回看着森内老师和柏木宏之。

“父母也说卓也是自杀的,并为此深深自责。所以我相信卓也是自杀的。因为父母比我更了解他的心。父亲在葬礼上的演讲大家都听到了吧?”现在的宏之也相当于在独自演讲,“大家因此都认为卓也是自杀的,连我也是。可是现在,这一点却从根基上发生了动摇。”

没有人说话。宏之不明白,自己的心明明如此痛苦,却为何依然如此激动。

卓也,你觉得怎么样?你会如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你会说“哥哥,谢谢你”吗?还是为自己具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在死后仍能带给我痛苦而沾沾自喜呢?

结果,我还是逃不出你的阴影。

“宏之说得没错。”脸上挂着沉痛的表情,却依然仰视着宏之的津崎校长说道,“不过,我们作出的一切判断都是出于善意的。”

“可结果并不好,校长先生。”

宏之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够了。不必多说了。

“无论怎么探讨,作为教师的你们和作为遗属的我们根本谈不到一块去。我们双方都不知道真相。既然如此,那就让《新闻探秘》节目组去彻底调查。就现状而言,茂木记者才是唯一可信的第三者,难道不是吗?”

“可是,宏之……”

“你们请回吧。”

柏木宏之低下了头。他忍住没有用手指向自家的大门。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会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行动。你们请回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教师们走后,起居室再次陷入沉默。宏之觉得卓也仍在这儿。这儿、那儿,家里的每个角落。

“你这么跟老师说话,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他们一直在欺骗我们。”

父亲靠在母亲身边,嘀咕着:“宏之,你……”

“这事今后就交给我。我马上就要上大学,已经是大人了。你们不用出面,交给我就行。这事让你们受了太多苦,不是吗?”

没料到,母亲突然开口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卓也他不是自杀的吗?”

宏之看了看父亲。父亲正在抚摸母亲的肩膀。

“卓也是被什么人杀死的吗?”

“不知道,妈。我会去搞清楚的。”

“是谁杀的?”

“妈,我不是说了……”

宏之跪在地板上,看向母亲的脸。母亲的瞳孔深处一片空白。是卓也的死所造成的虚空,映照不出任何现实的镜像。虚空扩散开来,铺满了整个眼眸。

“是谁杀的?”

“我一定会弄清楚的,妈。我会查明真相,不会再上别人的当了。”

母亲的眼睛眨了一下,虚空凝聚出焦点,落在宏之脸上。

“不会是你吧?”

父亲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面如土色:“喂,你在说什么!”

母亲声调呆板的话音并未停止,好像很随意似的,继续说:“不会是你杀的吧?宏之。你讨厌卓也,你恨他,对不对?但是,你不会的,是吧?你是卓也的哥哥。你不会伤害卓也的,是吧?”

这不是母亲的真心话。她受的刺激太多太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不能把她的话当真。母亲已经不正常了。宏之在心里像念咒语般不停地对自己说。

尽管如此,苦涩的眼泪还是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宏之觉得,自己此刻如果向前俯下身子,那么遭此重击而破碎不堪的心,立刻会大口大口地吐出来。

“不是我。”

宏之将手放在母亲的手臂上,紧紧抓住。父亲像是不忍看到这一幕似的背过脸去。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不是我。”

无论有多大的艰难险阻,我也一定要查明真相。宏之心里暗暗发誓。只要不弄清真相,事件就无法完结。

“对不起,宏之,对不起。妈妈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妈妈她已经崩溃了……”

宏之摇摇头,阻止父亲继续说下去。他同样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则像一个落水者抓紧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宏之的手。

32

猛然传来一阵东西摔碎的巨大声响。

小玉由利吓得差点跳起来,藏在大衣里的摄像机掉了出来。这台摄像机可不是电视台的器材,而是茂木的私人物品。那是只能用来拍摄学校运动会、家庭旅行之类的家用摄像机,小巧玲珑,但看着有点寒酸。

小玉由利慌忙捡起摄像机检查一番。在这个过程中,屋子里不断传来东西掉落或摔在地面的声音,不时夹杂着怒吼声。

“你这个混蛋!你再说一遍试试!”

这不是茂木的声音。屋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由利的膝盖不由得发起抖来。我是不是卷入什么重大事件了?怎么办?他们这副模样也要拍下来吗?

由利是一名与HBS签约的人才派遣公司的员工。这家公司主要派遣事务方面的工作人员。因此,由利的职位说好听一点是总务,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平时主要分管观众来信。被派过来的三个月里,她一直被安排在企划部,从上周起转到了企划报道部。当时上头和她说,反正要做的事跟原先一样,没什么难度。所以,她觉得换个部门也没什么,就高高兴兴地来了。

可谁知道竟会遇到这种事。

茂木是企划报道部的记者里最能千的。虽然他只是个签约记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连正式记者都难以企及。听说他喜欢单独行动,一心想抢头功,在电视台里不讨人喜欢。由利跟他打招呼,他也总是爱理不理的,常常自说自话地乱翻观众来信。因此,由利对他没有有好印象。

就是这个茂木,今天下午很晚来到台里后,大大咧咧地走到由利的桌子跟前,叫她拿上摄像机马上跟去采访。拍什么?到那里再说。

当时由利都愣住了,差点没笑出来。为什么要叫打杂的派遣员工去拍录像呢?

“发什么愣?快走!”

由利几乎是被他从椅子上拖起来的,随即被塞了台摄像机。

“我、我没拍过录像呀。”

“这是傻瓜摄像机。你只要按下录像按钮,把镜头对准拍摄对象就行。”

“我说,您要拍录像的话,应该叫摄影师……”

“少啰唆。这次采访动用不了摄制组,要不怎么会叫你去呢?”

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由利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僵在那里时,看到一个同样做总务工作的前辈正一个劲儿地向自己使眼色,意思是说:别犟着了,快去。

没办法,由利只得哭丧着脸,跟着茂木来到停车场,上了他的车。那是一辆陈旧的大众车,还是黄色的。既然是摄制组都不能参加的采访,开这么惹眼的车没问题吗?

“我马上要去采访一家人。”茂木一边开车一边板着脸说,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是一家大型木材厂的社长的家。住宅、工厂、事务所都在一块儿。我进到他家,你就把那里的建筑物都拍下来。连那里的工人和邻居都一起拍下来。不过,你不能让他们知道。你这样傻乎乎的小丫头不会引人注意,如果有人问你,你就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关键是,不能让他们看到摄像机!”

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那该怎么说才好?

由利只顾犯愁,无暇搭理茂木,可他继续用命令的口吻说:“以后正式采访时,他们会做好准备。所以现在不抢先拍摄的话,就拍不到真实的镜头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别弄砸了。”

“可是,可是……”

“还有,我进屋后,嗯,大概过三十分钟吧,肯定会吵起来。这个也要拍下来。一定要拍下来!”

“可是,可是……”

“什么‘可是’?好好听我说!”

“我不会摄影。”

“是不想干吧?没有人手了,只有你来干了。”

“可这不是我的工作……”

“你一个临时来打工的,还想挑肥拣瘦的?别做梦了!”

由利真的要哭出来了。

茂木在《新闻探秘》这档节目立过几次大功。该节目是HBS电视台的拳头节目。由利看到过茂木作为采访记者出现在里头。

在节目里,茂木是个知性、沉稳又谦和,还能说会道的理想型记者。由于他是小个子,相貌也普通,不像个好逞强的记者,因此能轻而易举地取得观众的信任。他的穿着虽然不怎么引人注目,却总是相当时尚得体。

他尤其擅长教育题材,一直站在受欺负的学生和上学校当的家长们那边,是他们的坚强后盾,一副除暴安良的正义化身形象,看上去相当值得信赖。所以由利被调到企划报道部来,刚见到他时,内心还雀跃了一番。

可没过多久,就听到一些有关他的负面传闻,说这人表里不一,在电视上看到的那张脸,是他专用来上电视的,不要轻易相信。

那些传闻没说错。他哪是什么弱者的盟友啊。派遣来的临时工不就是职场中的弱者吗?可他竟会无缘无故地骂他们笨蛋和废物。

现在,无论在哪个职场都没有受到过如此待遇的由利,在茂木的强权下只得忍气吞声,不敢顶嘴反抗,生怕不照他说的去做会招致更猛烈的痛骂。现在也只得两手紧紧抓住摄像机了。

汽车横穿东京市中心,朝下町方向驶去。茂木似乎对通往目的地的路径很熟悉,一点也没有犹豫。

没过多久,汽车停在一个街区旁边。这里像是住宅区,也有一些小商店和街道工厂,显得杂乱无章。

“别磨磨蹭蹭的,快走。”

走过两个街区后,茂木指了指前方的一块大招牌,上面写着“大出木材株式会社”。那里有一幢混凝土外墙的建筑,屋顶上有好几处修补过的痕迹。前方那片场地估计是材料堆放场,堆着许多装有板材的大桶和断开后露出年轮的木材。到处飘荡着浓郁的木材香味。厂房里不时传来“叽――叽一一”的锯木声。

工厂的后面是住宅,厂房很大,将它挡了个严严实实。这是一幢二层楼的木结构建筑,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幢楼的构造相当宏伟,给人不愧为大老板府邸的感觉。

“顶多一个小时左右吧,不要慢吞吞的,错过了拍摄时机。”扔下这么句话,茂木径直走进了社长府邸。

遭受到一连串蛮不讲理的待遇,由利此刻依然心乱如麻。当她被茂木扔下,只剩孤单一人后,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了。有什么呀?不就是拍点录像吗?拍就是了,过后我再跟你算账。

按下录像按钮,由利便将摄像机藏在大衣里头,四处走动着拍了起来。工厂里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有四五个工人,过往行人也是络绎不绝,却没有人上前阻止由利。虽然觉得憋屈,但茂木说得确实也不错,要偷拍,由利这样的外行反倒比摄制组更方便。不过,画面质量可就管不了了。

就在由利差不多拍了个遍后,传来了砸东西和怒吼的声音。

声音来自社长家。工厂里的工人听到后,都停下手里的工作,面面相觑,一齐朝社长家张望。其中有一人跑了过去,走进大门。由利将这一场景也拍了下来。

忽然间,一度关上的大门“咣当”一声从里面打开了。这扇门环做成狮子头形状的西洋式大门非常气派,和有着三十来年房龄的老房子有些不相称,明显是最近才换上的。由于大门打开时气势太猛,狮子头门环发出响亮的铿锵声,连离得较远的由利都听到了。

茂木从大门里蹦了出来。说“被扔出来”似乎更确切一些。他一骨碌摔倒在地,眼镜飞出老远。

此时,大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淡绿色工作服的彪形大汉。他两脚叉开,像一尊金刚像一般站在那里。他满脸通红,似乎血管已经扩张到极限,差一点就要爆开。

大汉唾沫横飞地怒骂着滚倒在脚边的茂木:“下次你再这样胡说八道,看我活剥了你。明白了吗?滚!”

茂木镇静地爬起身,随手接住了与怒骂声一起抛来的他的大衣。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脸上竟然还堆着讨好人的微笑。

“您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大出先生。”他一边站起身,一边用上电视时的腔调对大出胜说,“可是,无论您怎么生气,也改变不了事实。再说,我只想了解真相,并没有从一开始就怀疑您的儿子。但学校方面隐瞒真相的情况……”

“少啰唆!”大汉大喝一声,扑上去一把揪住茂木的领子,猛烈摇晃起来。两人的身高差大概有二十公分,被大出揪住后,茂木只能脚尖踮地。“怎么,你还要说?啊?我不管你是HBS还是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你知道你在诬陷什么人的儿子吗?啊!”

即使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茂木的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

“您是谁,我知道。您是大出木材厂的社长,是大出俊次的监护人。所以我才来见您。关于您儿子身上的嫌疑……”

没等茂木说完,身穿着工作服的大汉――大出社长结实地给了他一拳。茂木小小的身体一下子飞出一米开外,背部着地摔倒在地上。

“喂,你也差不多就行了!”

随着一个高嗓门的声音,大门里窜出个瘦瘦的女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大出社长。那是一位身穿高档毛衣和裙子的中年妇女。这人一定是大出社长的夫人吧?就如这幢古色古香的日式房屋跟狮子头门环毫不相称一样,大出社长跟他的夫人也是极不般配的一对。

“再怎么你也用不着打人啊!”

“你倒是耐得住性子?啊?你知道这家伙在胡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可也用不着这么闹吧。”

现在关注这里的不只是工人和路人,连街坊邻居也都打开门窗朝这边张望起来,其中有些甚至跑到路边,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

怒不可遏的大出社长好像也察觉到有碍观瞻,便像一头刚从水里上岸的狗熊一般抖了抖身子,瞪大眼珠看定了坐在地上的茂木:“我会让律师出面的。管你什么电视台,有本事冲我来。我告你去!”

扔下了这句话,他就带着紧贴他后背的夫人回屋去了。

“咣当”一声,大门关上了。

下一秒,震坏了的狮子头门环“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部分出于刚才所受刺激的反作用,由利突然很想笑。想忍没忍住,竟然真的吃吃地笑了起来。环顾四周,见畏畏缩缩的看热闹邻居中,也有人低着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怎么样?都拍下来了吗?”

由利回到车上后,又拍下了茂木那张打肿的脸。

“嗯,住宅周边和工厂什么的都拍了。”

“没问你这个。我被打的场景拍了没有?”

“这个嘛……”

摄像机是对着的,拍没拍下就不知道了。事出突然,由利愣了一下,估计会有点滞后。

茂木大声地咂了一下舌头,摆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估计肿起来的地方很痛吧。

“那我不是白挨揍了?不是早就嘱咐过你了吗?”

“可我就是个外行嘛……”

“刚开始时谁不是外行?都是边干边学的。你还有工作热情吗?吊儿郎当的,光想着在电视台工作有面子了,对不对?只要能拿到工资就行了,是不是?”

平白无故地遭受一顿臭骂,由利就算懦弱也忍不下去了。刚才茂木被大出又打又骂,这幅景象对由利产生了影响。这家伙也没什么可怕的嘛!

“我就是个事务员,不是摄影师或记者,也不想成为那种人。轮不到你这样教训我。”她将摄像机往茂木怀里一塞,“告辞了!”

由利飞快地跳下车,又重重地关上车门。车门要是能像刚才那个狮子头门环那样震坏了才好呢。

茂木并没有阻拦她。由利下车后,他马上发动引擎,一溜烟地开走了。他要去哪里?刚才他好像说过要去学校。说大出社长肯定会去学校大吵大闹。

来到马路上,由利向路人打听到最近的地铁站,一个人回到了HBS电视台。

走进企划报道部,一位老资格派遣员工跑了过来:“啊呀,小由利,你没事吧?”

“哪里没事啦?”

《新闻探秘》节目的助理导演也在一旁。刚才两人好像在聊天。“简直是一场灾难,是吧?茂木那家伙还是那么横冲直撞。”

“他要横冲直撞尽管去,别拖着别人。”回到有人肯听自己诉说的地方,由利放了心,憋屈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我本来就是个外行,可他突然塞了台摄像机给我,叫我拍这拍那,还要骂人,太过分了。”

那两人连连点头。前辈拍着由利的后背安慰道:“我以前也被他没头没脑地骂过,也是为了和我不相干的事。”

“跟电视见看到的简直判若两人。”

“是吧?仪表堂堂,采访也有一套,干什么都很拼命。”

那倒是真的,他确实很拼命。

“嗯,今天他不能自己拍录像,才要找人帮忙……”

听了由利的诂,助理导演陷入了沉思。他好像知道点什么。

“要说在往常,这些基础性的采访工作,他都是一个人干,不容旁人插手。”

“这么说,这次有点特别,不能动用《新闻探秘》的摄制组。”

助理导演朝由利弯下腰,压低声音说道:“我下面说的话你可要保密,透露出去的话,我可就难办了。”

由利发誓保密,前辈也点了点头。

“茂木现在搞得起劲的这个题材,在昨天的企划会议上已经被搁置了。”

茂木对此题材充满自信,为此还大闹了一场。

“因为那是他最拿手的校园题材,是初中生自杀事件……”

“又是校园欺凌事件吗?”

“这就很难说了。啧,非常难说。”他故意用了调侃的语气,“这个案子里,不仅学校否认有欺凌事件,连死者的双亲都说自己的孩子没受到欺负。他们并没有责备学校,也没说孩子的自杀是否跟欺凌有关。不,只能说以前是这样的。后来情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起因是一封举报信。那上面说,那起事件根本不是自杀,是不良团伙的杀人事件。”

这封举报信竟然是观众寄给电视台的信件。

“啊?这是我来以后的事吗?”

“不,那时你还没来。茂木那家伙不是常常拆看观众来信吗?”

他有时没等别人整理好就拆开,有时又会翻出陈年旧信,说是可能漏掉重要的内容。

不管怎么说,看到举报信,茂木觉得自己掌握了关键材料,但节目组的导演和其他成员认为,仅凭这点是不够的。

“也难怪,校方的行为是有点怪。特别是那个死者的班主任,竟然把寄给自己的举报信撕碎后丢弃了。”

“真过分,真没有责任心。”前辈附和道。

“嗯。可那位老师一口咬定自己没那么做。说来,举报信上写明的那几个学生确实存在,平时表现也不好,因此会有怀疑的余地,但并不能就此断定他们是杀人犯。”

“警察呢?”

“警察坚持自杀的说法,毫不动摇。与校方一样,他们认为举报信是学生写的,是毫无根据的凭空捏造。好像连写举报信的人都已经找到了。”

总之,整起事件如坠五里云雾,摸不着头脑。

“就目前而言,很难断定校方一定像茂木所说的那样,隐瞒了由欺凌发展为杀人事件的真相。如果做成电视节目,就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估计茂木也希望这样吧。电视的冲击力是很大的。所以,上头不得不谨慎对待。万一事实并非如此,可就要捅出大篓子了。这个题材太危险,不能用。”

结果就是,茂木的方案被枪毙了。因此他无法动用摄制组。

由利也因此倒了个大霉。

“可是,茂木他好像还不死心。”

“那是自然,昨天会议结束时,他还在冷笑,说什么‘你们等等着瞧吧。’”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由利在心里暗自挖苦了一句。

“茂木他有时会将尚未成形的事件弄假成真。”助理导演一边点燃香烟,一边慢吞吞地说了一句骇人听闻的话,“以前也有过差点酿出事故的危险举动。这次,我也有不祥的预感。那家伙的行动力真是吓人。所谓正义的化身吧。”他笑道,“估计他正在寻找使他的方案能够通过的关键证据……”?

正是如此。

茂木现在正身处城东第三中学的校园。他来过好多次了,校长室和教师办公室的位置在他脑子里一清二楚,连拍摄位置都想好了。校长室有扇朝着校园的窗户,下面有一片矮树丛,小个子的茂木正好能藏身于此。

学校的正门和边门一直敞开着,看门的校工是个老好人,但他常常会发呆,所以进入校园不费吹灰之力。现在已经放学了,校园里只有几个参加体育活动的学生,零星散布各处。没有指导老师陪伴,那些学生又玩得很投入,应该不会来制止茂木。

校长室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正像茂木料想的那样,一度躲进屋里的大出社长没过半个小时就出来了,立刻跳上了他的私家车。那是一辆停在他家屋后停车场里的奔驰。待在家中的三十分钟里,他到底干了什么不得而知,出来时身上依然穿着工作服。

来到三中,他把车一直开进大门才停下,跳下车后飞快地跑进大楼,一下子就没了人影。茂木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当茂木到达拍摄位置时,隔着窗户就能听到里面的怒骂声。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想联合起来把我儿子弄成罪犯?啊?这就是老师做的事情吗?”

茂木不由得笑了。反应也太直截了当了吧?脑子不会拐弯的人就是可笑。

他悄悄抬起身子,窥视屋里的情景。大出社长一把揪住津崎校长的衣领,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大出社长不停地吼叫着,唾沫星子喷了津崎校长一脸。可怜的校长被吊在半空,身上那件招牌装备――手工编织毛衣,从外套下面露出一大段。

“等等,请稍等。”津崎校长痛苦地呻吟着。

大出社长越发激动了:“怎么着,你还想狡辩?你这个秃子,还要不要命了?”

校长室的门开了,几名教师跑了进来,其中一位是女教师――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她看到眼前的光景后惊呆了,身后那位身穿紧身运动服、脚蹬运动鞋的男教师一把推开她,冲上前拉住大出社长。

“你干什么!不可以动用暴力!”

“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蛋!”

大出社长一把推开津崎校长,朝那名男教师扑去。两人一下子扭打起来,碰倒了室内的椅子。两人都是火冒三丈的彪形大汉,一时很难看出谁能制服谁。墙被撞得砰砰直响,橱柜也被撞歪了。随后赶来的几名男教师赶紧来帮同事的忙,即便如此也很难制服大出社长。

“报警!快报警!”年级主任尖叫着。

津崎校长气喘吁吁地从地上坐起身,赶紧用沙哑的嗓音制止她:“慢着!不能报警!”

津崎校长坐在地板上连声高呼“大出先生”。可混战中的几个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他爬到那群人身边,不知碰到的是他们挥动的手臂还是乱踢的腿,他的身子再次飞了出去。简直像武侠片中的场景。

茂木一直在拍摄录像,每个镜头都滴水不漏,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景象。

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一心拍摄,未予理睬。又拍了几下。眼睛稍稍离开摄像机往后一瞄,发现身后有五六个学生围了个半圆。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只足球。

“你在干吗?”拿足球的学生问。

定睛一看,茂木发现刚才散布在校园各处的学生集中到了这里,全都盯着他,脸上显露不安的神色。原来如此,校长室里闹得这么厉害,他们怎么会听不到呢?

“校长先生吃大亏了。”茂木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将摄像机藏在背后。学生们有的踮起脚,有的跳起身,纷纷向校长室里张望,竟然吓得没人说话。也难怪,你们的老师真够呛啊。

“还是打110报警吧。”茂木假装好意地提醒他们,随即想悄悄溜走。大部分学生都没工夫注意他,可那个最先提出质问的学生与众不同,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

“没问你这个,问你在干什么呢。”

“干什么?没什么呀。”

茂木用余光确认了校长室内的情况。更多的教师涌进校长室,终于制服了大出社长。可怒骂声仍不绝于耳。“混蛋!你们根本不配做老师!我要去告你们!”

“那不是摄像机吗?”

拿足球的学生眼睛很尖。他上前去夺茂木手里的摄像机。茂木终于撒腿逃跑了。“这些都是为了你们好。”

他跑到大出社长的汽车附近。身后的喧闹声已扩展到学生中间。“别跑啊,大叔!”拿足球的学生追了上来。

“你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我是你们的盟友。”茂木头也不回地喊着,跑出学校的正门。一只足球飞了过来,打在正门的门柱上,又弹了回去。?

一回到HBS电视台的企划报道部,茂木立刻遭受到同事们冰冷视线的扫射。小玉由利也直勾勾地瞪着他。茂木报以微笑,随后便一头钻进播放室,随手反锁上门。万一有人进来,又要多费口舌了。

录像拍得不错。小玉由利拍摄的部分,开头有些抖动,没法使用。大出胜大吵大闹的部分倒拍得很清楚。你看看,傻丫头,好好干也能行的嘛。

有人在敲门,还“茂木、茂木”地叫喊着,真讨厌。茂木决定不予理睬。

为了保险起见,他将录像拷贝了一个备份。操作完毕关上开关,茂木抱着一堆东西从播放室出来,见一名助理导演正等着他。他叫野中,是十年前《新闻探秘》节目刚刚起步时就在的老员工。长期参与制作拳头节目的老资格,如今却依然是一个打打杂的助理导演。企划会议上也从未听他提出过一条像样的意见。总之,他就是个被当作棋子使用的角色。

可眼下,他竟满脸怒容,像模像样地杵在茂木跟前。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把干事务的小玉拖出去,还叫她拍录像,是不是?”

“叫她帮点小忙罢了。”

野中的下巴撇了撇茂木抱着的摄像机:“就是这个?”

“是啊。那又怎么了?”

“是昨天会上被搁置的那个题材吧?我在这儿很久了,猜得到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想惹是生非吗?”

茂木从他身边钻过去,野中喘着粗气立刻跟了上来。

“又是教育题材吧?我知道你擅长这个。可就你昨天说的情况来看,我们做不了节目。万一搞砸了,整个节目组可就信誉扫地了。”

“不会搞砸的。”

“你都拍了些什么?”

野中抓住了茂木的胳膊,茂木奋力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野中的个子虽然比茂木高,被他这么一瞪还是有些心慌。瞧你这副熊样!所以搞不出自己的节目嘛。

“怎么着?你对我的采访有意见?”

“没这个意思……”

“不管我的方案有没有通过,采访还得继续。怎么总是选些不痛不痒的题材呢?我们是新闻报道,不是综艺节目!”

“可你这是违反规定。”

“我怎么违反规定了?”

“你不是叫小玉去拍录像吗?她可是事务员。”

“既然待在企划报道部,就得帮忙做事。你是工会的走狗吗?”

“可你对她言语粗暴,骂她笨蛋、废物。”

茂木用目光寻找小玉,见她正缩在桌边哭鼻子。所以说现在的小姑娘都是废物。称废物为废物,又有什么错?

茂木一直盯着小玉由利,直到她抬起头来。由利擦着眼泪看了茂木一眼,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那是在工作现场嘛,或许我的嗓门是大了一点。”茂木在心里切换了一个模式,用镇静而平稳的语调如此说道。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瞬间完成这样的模式切换。因此,只看到过他作为记者的表象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他还有另一面――在他认为无所谓的情况下,毫不掩饰地轻蔑、摆布他人。

就连对他的两面性有所了解的野中,看到他切换模式的瞬间,也会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小玉你觉得受到了伤害,那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说完,他装出一副真诚的模样,朝小玉由利低下脑袋,“可是,这次采访十分重要。这个方案暂时还不成熟,但我一定会让它成熟。为了被杀害的中学生。”

听着茂木的话,小玉依然缩着身子低着头。

“十四岁啊。才十四岁就命赴黄泉的少年。如果没有人替他洗刷冤屈,那这个世界还有正义可言吗?校方奉行家丑不可外扬的策略,把一切都捂得死死的。” ’

“伸张正义?”野中呢喃着,满脸狐疑,声音有气无力。

“是的,为了伸张正义。这是我们做报道时应该追求的,难道不是吗?”

“但事实状况必须客观地加以验证。”

“当然。因此才需要采访。”茂木夸张地挥动手臂,“如果你因为我的轻率言行受到了伤害,我向你道歉,一次不够的话,要我道多少次歉都行。如果需要我写检讨,我也会写。小玉,对不起。这样,你是不是会觉得好受些?”

自己率先切换成冷静恭敬的模式,对方会不知所措,显得是在无理取闹。自己再说一通绝对正确的大道理,就能把问题的焦点搞得含糊不清。这是茂木的拿手好戏。

小玉由利低着头,对茂木鞠了一躬。野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要去工作了。”微微一笑后,茂木理了理上衣的领子,朝自己的桌子走去。

“真服了他。是双重人格吧?”

背后传来女性的小声嘀咕:“管他呢!”?

茂木向城东三中的校长室打了电话,没人接。他转而给教师办公室打电话,一位女性接了电话,说校长有急事出去了。也许是心理作用,茂木觉得对方有些慌张。

津崎校长受伤了吧?

接着,茂木又给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打了电话。她也出去了。应该是赶到城东三中去了。大出社长的火气还没压下去吧。

他们以后会怎样轮番出场,是一出值得期待的好戏。反正我已经布好了局。

津崎校长还是有其诚实的一面的。他竟然主动告诉我佐佐木警官的事。或许他觉得,体现几分主动配合的精神,会对他比较有利。

这种主动的背后肯定藏着什么隐情。茂木去采访佐佐木警官时,从一开始起就怀有十二分的戒心。

佐佐木警官十分配合,一一回答了茂木的提问。她将寄给HBS的观众来信称为“不幸的偶然事件”。

她是个直肠子,居然手舞足蹈地说那三个人――举报信上点名的三名学生确实是问题少年,但他们跟柏木卓也毫不相干。她似乎不知道“欲盖弥彰”这个成语。

她肯定隐瞒了什么!

出于战术考虑,茂木询问那三人具体犯过哪些错误,城东警察署又是如何处理的。佐佐木却振振有词地说,事关未成年人的成长,不能公开这些信息,还起劲地强调,柏木卓也事件绝不是谋杀。

“根据是什么?”

“柏木去世时的状况就能说明这一点。”

“你们从一开始就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他是自杀的,这会不会影响客观调查?随着事件的推移,一些物证也会消失。”

“不是他们杀死的。”

“这样的回答可不能令人满意。”

“我很了解他们,茂木先生。如果他们真的杀了人,不可能如此若无其事。他们虽然是不良少年,可毕竟还是孩子,不是邪恶的杀人犯。”

“可我听说,他们打伤过同学。”

“你听谁说的?”

“自然有人会告诉我。我采访过不少人。”

说来说去总在原地打转,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讲。不过没关系,从这些话中至少可以了解佐佐木警官的立场。

她跟校长是一伙的。

他们有着相同的利害关系。津崎校长死也不肯承认,自己管理的学校发生了学生杀害同学的事件。同样,作为城东警察署的一名警员,佐佐木礼子死也不肯承认,由于自己的草率办案而漏掉一起重大的谋杀案。因此,她反而包庇起杀人犯来。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刑警。

两人都把自己的面子放在第一位,不考虑孩子的生命和基本人权。这样的事情如果放任不管,就等于柏木卓也被谋杀了两次。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与大出社长会面时,茂木身上藏着录音机。现在,他听着录音开始写采访笔记。电视台的其他同事都不愿走近茂木的桌子。

大出俊次、井口充、桥田佑太郎。

笔记本上,他用粗体字写下三个人的名字。

对大出家的采访已经结束。正如预料中的那样,大出胜是个粗暴野蛮、只会一味纵容孩子的无能父亲。接下来该轮到井口家了。由于当事人未成年,很难把握与本人见面的时机。还是首先与他们的家长见面为好。这是茂木惯用的工作方式。看看家长,就知道孩子是什么样的。井口充的父亲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关于桥田佑太郎,无论问哪一位学生、哪一位家长,得到的答复似乎都与只有恶评的大出和井口不太相同。甚至有人说,他本质上还是个不错的人。还听说,最近他很少跟另外两位混在一起。

桥田佑太郎说不定会成为解开柏木卓也谋杀案的关键人物。会不会是杀害柏木卓也带来的罪恶感促使他疏远大出和井口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撬开他的嘴应该不难。

茂木记者斗志昂扬。

然而,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这份斗志的本质已经和刚开始采访时有了细微的变化。

在昨天的企划会议上汇报采访情况之前,茂木的心里只有解开柏木卓也死亡真相的热情。即使觉得谋杀的嫌疑很大,他也没有彻底抛却他杀的可能性。他要揭露的问题,是城东三中坚持隐瞒事实,为了不损害学校的名誉,将事件弄得复杂化。

导演和节目组的其他成员根本不把他的采访报告放在眼里,还宣布不采用这一题材。从那时起,他的心境就发生变化了。

如此巨大的问题,能被“把握不好会很危险”这样消极的理由葬送掉吗?难道这是新闻工作者应有的态度吗?

更气人的是,有人竟说:“老是搞校园题材,观众会看腻的。”

什么看腻不看腻的!这是新闻报道,又不是娱乐节目。一个孩子被杀了,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是自杀,也是被那些只顾明哲保身的混蛋老师逼死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是“谋杀”!怎能用一句轻飘飘的“观众会看腻的”搪塞过去?

开什么玩笑!我不会轻易罢手。我一定要查明真相,查出那些在柏木卓也死亡事件上负有责任和罪恶的人,将他们公之于众。

我绝不,绝不会放弃。

33

刑事课的办公室总是烟味呛人。

名古屋警官随意地靠在椅背上,跟往常一样,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他眼神蒙胧,像在打瞌睡。

别的桌子跟前都没人,连课长的座位都是空着的。

“哦。”看到礼子后,他用跟表情一样松松垮垮的声调打了个招呼。西装外套前襟敞开,没戴领带,衬衫的下摆从皮带下溜了出来。

“谁抽了这么多烟?”

礼子不由得皱起眉头。她轻手轻脚地从名古屋边上那张堆满文件资料的桌子底下抽出一把椅子,刚要坐下,桌上的文件资料就像雪崩一般坍塌下来,她慌忙用手摁住。

“刚才还有一大帮人在这里吵嚷着呢。”

“名古屋警官,你这样戒烟还有什么意义呢?”

将椅子放回原地,才终于遏制住了“雪崩”。结果,佐佐木礼子只得直挺挺地站着。

“境由心生嘛。”名古屋微微一笑,但很快就收敛了笑容,捏起那根过滤嘴含得湿乎乎的烟,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大伙都去总部了?””

“估计那边也是空的。现场调查的关键时期嘛。”

今天凌晨,辖区内一家饮食店发生了抢劫杀人事件。为此,警署的训示场设立了特别侦查总部,刑事课的主要警力都扑到那边去了。

“那你呢?”

“听电话呗。总得有人看家吧。”说完,他打了个大哈欠,牙齿蜡黄,是尼古丁的颜色,“我说,你又怎么了?眉毛都打结了。”

这家伙说不出好听话。至少说句“愁眉苦脸”也好嘛。

“听庄田说,有HBS的记者来采访过你?”

就是那个专题报道节目《新闻探秘》的茂木记者,特会搞教育题材,几乎算得上节目的当家。

“你看那个节目吗?”

“看啊。”

“那家伙比电视里寒碜多了。”

我可不是来听你这种不痛不痒的观感的。

“他都问了你些什么?”

名古屋的嘴角微微上扬。他从桌上那包压扁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别那么神经过敏,又没说什么要紧的。”

怎么能这么说话呢?礼子有些生气了。听他这口气,好像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礼子来封他的口似的。

“你跟那个记者见过面?”

“都谈过好几次了。电话也打了不少。”

《新闻探秘》是一档过硬的节目,礼子对他们的报道方式也抱有好感。不过她很早之前就觉得,茂木记者的做法多少有点过头。作为一名记者,他的感情过于充沛了。这次,由于城东三中柏木卓也的自杀事件,终于有了跟茂木记者面对面接触的机会,也因此明白自己原先的感想并没有错。

“那家伙好像怎么也要弄成杀人事件。我是说柏木的事。”

“好像是吧。”名古屋漫不经心地说。

“你有没有觉得,他名为采访,可我们所说的话他根本没在听,好像他心里早就想好了。”

“也难怪。把举报信撕碎丢弃,确实很糟糕。”

“可是,森内老师说她没那么做。”

“你觉得这种说法,人家能接受吗?”名古屋说得没错,“佐佐木警官,你坐下吧。”

名古屋一把拖出邻桌下方的椅子。桌上堆着的那些文件资料终于“哗啦”一声,痛快地掉了下来。

“这桌子是谁的?”

“是我的地盘。东西太多了。”

“不能稍微整理一下吗?”

“都是正在办的案子。”

名古屋问要不要喝茶,礼子说不要。反正要喝也是她去倒。

“心急上火不会有好事。既然电视台这么起劲,拦也拦不住。他们要干就让他们去干。忍着吧。”

这时,电话响了。名古屋拿起听筒“哦,哦”地应了几声,有气无力的。随后他又“嗯,嗯”地应了几声,叫人无法判断内容。这里真的是城东警察署的刑事课吗?不是三十年前的乡下派出所?

“嗯,明白了。”名古屋挂断电话后,探过头来看了看佐佐木礼子,“还是想喝杯茶。”

礼子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放着热水瓶和茶杯的角落走去,揭开一把大茶壶的盖子一看,里面还剩着泡开了的茶叶。

“学校那边乱了阵脚?”名古屋扯开破锣嗓子,高声问道。

“简直乱作一团。”

昨天下午,茂木记者正式通知学校,要将这起事件制作成电视节目公开播放。于是津崎校长就去跟区教育委员会商量了。礼子是今天早晨接到津崎校长的电话后才知道的。

“教育委员会的老师们又怎么说呢?”

“一样,惊慌失措,没出一点主意。估计是想让津崎校长负全部责任。”

“那边也去采访过?”

“好像还没有。不过,这是迟早的事。”

“校长要被开除了吧?”名古屋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随后接过礼子递上的茶杯。

“不知道。要看节目内容。”礼子盯着茶汤黄绿、味道不怎么样的绿茶说。声音缺乏气力,就像在呻吟。

“那位记者肯定要追究三中老师的责任,因为不可能拿那些小混蛋开刀。他们还未成年。”说着,名古屋又歪了歪脑袋,“那些小混蛋的家长怎么样了?”

“据说也去采访过了。”

“哦。”

“那位茂木记者好像还挨了揍。”

名古屋笑了起来:“是被木材厂的社长揍的吧?好像叫大出,对吧?”

“有什么好笑的。听说挨揍的场面也被拍下来了。”

这也是茂木记者告诉津崎校长的信息。被采访弄得火冒三丈的大出胜直接跑到三中的校长室,对校长大打出手。而这一光景似乎也被茂木偷拍下来了。因为当时在校园里游玩的学生看到茂木记者手里拿着摄像机。

“嗯,好啊。这样的话,世人就都知道不仅仅是学校有问题,家长原本就够糟糕。”

礼子搞不懂,名古屋为什么能说得这么轻松?

“我刚去过三中,才回来。”

“哦,是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吗?”

“教职工都在开会,没见到老师……”

不过她跟岩崎总务沟通了一下。令礼子感到意外的是,他对这件事了解得十分详细,也非常担心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

“听岩崎说,森内老师已经递交了停职报告。”

“啊呀呀,”名古屋的小眼睛瞪得溜圆,“这怎么行?至少在节目播放之前,一定要严守教育阵地啊。在这个节骨眼上当逃兵是最愚蠢的行为。”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她似乎真的患上了神经衰弱。”

“那是。撒谎的人会得神经衰弱。撒的谎没人信,精神压力自然就大了。”

这番话刺痛了礼子的耳朵,让她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来找这个小老头的。

礼子的眼前浮现出三宅树理那张脸。瘦如骷髅、满是粉刺,没有半点青春期少女的活力。心底则回响起她那些流畅无比的谎言。

「我听过这样的说法。什么时候来着?嗯,大概是去年秋天。那天放学后,我看见大出他们三个人在教室里窃窃私语。他们说:柏木那家伙看着就来气。」

“是这样的。我有点事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想你在这方面肯定经验丰富。”话有点难以出口,礼子说得结结巴巴的,“某个事件的相关者说的话很难令人相信,为了戳穿这个人的谎言,我付出了努力,谁知她又编造了新的谎言……”

我在说些什么呀?自己都快听不懂了。

“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顽固的说谎者?”

名古屋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眯起眼睛看着礼子:“你说的这个相关者,就是写举报信的那位?”

礼子大吃一惊。他怎么会知道?

名古屋慵懒地笑了笑。笑的模样也半点不正经。

“一猜就中?” 。

“你怎么知道的?”

“哈,我有耳朵啊。”说着,他还故意用手指挖了挖耳朵眼。

“不会是庄田他……”

“喂,这种事你跟庄田说过?”

礼子沉默了。其实这等于承认了。

“放心。我不是听他说的。我的耳朵灵着呢。别这么板着脸啊,也不是别人说的。”礼子刚想回敬他几句,谁知他又明确地说,“是那个学校的女生吧?”

完全被名古屋牵着鼻子走了。

“嗯,是。”

“跟那三个小混蛋有仇?”

“我想也是。”礼子低着头叹了口气,说,“她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这时,礼子听到了一声坐垫漏气般的怪异声响。抬头一看,原来名古屋也在叹气。“太天真了。”

“可是……”

“无论动机如何,都不能编造谎言。做了坏事,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不然这社会可就不像样了。”

这话说得太冠冕堂皇了,礼子一时不敢相信,坐在自己跟前的,真是那个名古屋?

没错,就是名古屋,还有空气中飘荡的尘埃和尼古丁的味道。

“你们这些少年课的,张口闭口就是什么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啦,学校是圣地啦,孩子可塑性大,不能严加惩罚啦。要我说,这些都是屁话。我们经手的案子中有一大半吧,如果那些犯案的家伙小时候能受到父母老师的严格管教,就不会犯罪。可你们总是想包庇他们。”

“哪里包庇了?只是遵守青少年保护法的精神罢了。”

“上次那起抢劫伤害事件就不明不白地不了了之了,而你们只会袖手旁观,难道这也是青少年保护法的精神?”

听名古屋的口气,他好像多少有些愤慨。没想到,这个小老头对这件事还挺上心的。

“那可是两码事。”

“哦,是吗?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名古屋又抽出了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上,依然没有点上火。

“我只是想问该怎样对待顽固的撒谎者。她本质上并不坏,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谎言继续有效而接连撒谎,最受伤的还是她自己。我很困惑,所以想到来问问你。”

简直难以置信。怎么会说自己“很困惑”呢?

“哦,真是难得,你这么一本正经的,原来是想让我帮你出出主意,对吧?”

是这么回事,可这么赤裸裸地讲出来,让人不太舒服。

名古屋拖动椅子,靠近礼子:“好吧。那我来告诉你。”

礼子稍稍后退,感觉上像是带着椅子退后了三米。

“你们老是照顾着的那个叫大出的小混蛋,不管本性烂到什么程度,他其实知道自己在做坏事。明明知道不对,可就是忍不住要做。他的精神上有哪根线搭错了,只要不纠正过来,他就会一直这样明知故犯。事情暴露了,就撒谎糊弄;糊弄不过去,要么服软认错,要么耍泼撒野,然后继续犯错。”名古屋手拿香烟,将一头指向佐佐木礼子,“可是,你说的那个写举报信的小姑娘跟那些小混蛋不一样。他们是有本质区别的。”

礼子不假思索地反问:“有什么不一样?”

名古屋看着礼子的眼睛说:“这个小姑娘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是错误的,是坏事,因为正义在她那一边。所以,无论是谁,无论怎么调查,她都不会承认。”

礼子无法反驳。她缄口不言,一动不动。

“这种时候就要把脓挤掉。让那个叫茂木的记者彻彻底底地去调查,打翻水桶,倒尽脏水,然后再考虑以后的事也不迟。我能出的主意就是这些。好了,你走吧,走吧。”

礼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转椅飞快地向后滑去,撞到东西才停下来。

她就是要做出“愤然离去”的姿态。名古屋的意见太过粗暴,根本不考虑具体情况。他完全不懂犯罪心理,更不用说成长期青少年的复杂心态。

礼子走到刑事课的门口时,又停下了脚步:“名古屋警官。”

名古屋看都不看她一眼。

“那是一起自杀事件,柏木是自杀的,没有问题吧?你对此从未有过怀疑吧?”

名古屋依旧坐没坐相,面朝天花板:“怎么到现在还说这个?”

是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羞愧和懊恼使得礼子的脸颊和耳朵发烫。这次她转过身去后,踩响一连串皮鞋声,头也不回地走到了走廊上。

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佐佐木警官,您在这儿啊。”一名女警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有客人找您。”?

这个人,会不会虚弱而死?

与森内惠美子面对面坐下,佐佐木礼子首先想到了这一点。不仅仅是瘦弱,仿佛整个人的存在都已经消磨殆尽了。

她们坐在小会议里。因为少年课里还有其他警员,而处于如此状态的森内老师绝不能让大家看到。也许是多虑了吧,不过礼子还是庇护着森内老师的身子,将她带进了小会议室。

“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森内老师身穿白衬衫,配黑色裙子,胸前抱着一个黑色皮包。听到礼子的问话,她缩着身子点点头,仿佛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突然前来打扰,真是对不起。”她的声音在颤抖。突然放松力量时,人会无法发出稳定的声音。

“没关系。您身体还好吧?”

没化妆,眉毛也没修剪过。这样的森内惠美子,礼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呃……我想……”眼皮底下的眼珠都在发抖,“我有一事想请求您的帮助。”

“哦,是什么事?”

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森内惠美子下定了决心似的喘了口气,说:“你们能帮忙搜查吗?”

“啊?”礼子不由自主地反问道,“搜查?”

“是的。我的信可能被盗了。”

礼子怔怔地看着森内老师。光是理解她在说什么,就足足用了五秒钟。“您是指那份举报信吧?”

森内惠美子点点头,伸出手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礼子的左手手腕。

“我没有收到。邮政局说是投到了信箱里,可我看信箱时,里面并没有。我想会不会在我开信箱之前,那封信就被人偷走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想过这一点,但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森内惠美子眼中闪现出微弱的光芒:“是吧?警方能对此开展搜查吗?”

“等等。您是住在江户川区的吧?”

“是的。”

“那就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了。您必须向当地的警察署提出请求。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多半不会马上采取行动。”

森内惠美子眼中的微光瞬间消失了。礼子赶紧说下去:“所以,您能不能再提供一些别的线索?譬如家里有什么东西被盗,或以前曾出现过信件丢失的状况。”

“我也想过,”森内老师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无法静下心来想。”

就她身心两方面的状况来看,这也难怪。

“那么,您是否知道谁会搞这种恶作剧,故意为难您呢?”

森内惠美子没有摇头,眼神开始发直:“一定是他。”

“他?”

“是柏木。”森内惠美子说。

礼子顿时觉得浑身发冷。“森内老师,柏木已经去世了。举报信寄来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不,”森内老师很干脆地摇了摇头,并将身子逼近礼子,“是他干的。他策划好,在自己死后闹出这些事来。”

比起不解和震惊来,礼子更感到恐怖。“你、你等等。”她握紧森内老师的手。

森内老师依然用呆板的声调说:“他讨厌我。看不起我。他觉得我没用。没有资格做老师。这些我都知道。我常常能感觉到。我努力不显露出来。因为我是班主任。是大人。他却越发变本加厉。”

“森内老师!”

“他有同党,也许是他的父母。写好举报信,装作寄给我,却自己撕破再寄给电视台。一切都是他策划好的。肯定是这样。那家伙在这些方面很会动脑筋。”

一口气说完,森内老师沉默了,就像要停下来喘口气似的。这时,佐佐木礼子听到小会议室窗外有汽车开过的声音。

“您真是这么想的吗?”

森内惠美子的目光从礼子的脸上逃开了。她轻轻挣脱礼子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森内老师,您晚上睡得好吗?”

没有回答。礼子知道森内惠美子身上的气力正在外泄。跟刚才名古屋警官那种吊儿郎当的放松截然不同。她身上仅剩的能量都已耗尽,人体的正常机能停止了。

“我非常理解您内心的苦痛。我建议您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还是没有回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森内老师才轻轻地说了句:“不能展开搜查,是吧?”

“对不起。刚才我也说过,警察会慎重对待这种情况。尤其是在邮政局刚刚调查完时。况且管辖范围不同,我不能轻易采取行动。”

听到这些话时,森内惠美子无话可说了。眼泪从她的眼眶里一个劲地往下掉。礼子的胸口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可是,您想到的点子确实不错。警察办不了,也可以委托侦探事务所试试。甚至可以请物业管理公司配合,说不定调看一下监控录像,就会发现一些线索。”礼子伸出手,抓住森内惠美子的胳膊轻轻摇晃了一下,“坚强一点。不能就这么认输了。您没有撒谎,对吧?真的没有收到举报信,对吧?既然这样,就不能光顾着哭。”

“可谁都不相信我。”森内惠美子说。声音低得像在吐气。

随后,她抱着皮包,悄然站起身,低头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尽提一些无理的要求。其实我自己也知道。算了,我回去了。”

“森内老师……”

“我马上要辞去教师的工作。我再也受不了了。”

礼子慌忙站起来,搂着森内惠美子的肩膀,一直将她送到警察署的大门口,举手拦住一辆过路的出租车,让森内惠美子坐进去。森内惠美子垂头丧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礼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膝盖不住地抖动起来。

是他。肯定是他。

亡灵附身。柏木卓也的亡灵附在了森内惠美子身上。这种现象真的会发生啊。

不,不仅是森内老师。

我们都被附身了。与本案相关的所有人员,连同整个学校,都被柏木卓也的亡灵附身了。

*

校园里樱花盛开。城东第三中学的三年级学生迎来了他们的毕业典礼。从此,毕业生各奔东西,开始了通向未来的旅程。在校学生结束了第三学期的结业式,开始放春假。

无论水面下如何暗流涌动,人们的日常生活依然照常进行。几处小漩涡尚不能打破水面的宁静。然而事态不断行进,慢慢成形,终会酿成巨大的波澜。

樱花盛开,花瓣纷纷飘落,也飘进了津崎校长家的院子。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难得在家的津崎校长接到了HBS的记者茂木悦男打来的电话。茂木记者直截了当地向他通报了一个信息。四月十三日星期六下午五点的《新闻探秘》节目将报道城东第三中学存在的问题。

电话十分简短,完全是事务性的。

津崎校长无能为力。

他站在窗前眺望院子,随后走进书房,在心爱的书桌前坐下,拉开抽屉,取出了白底的信封、信笺和一个小型的砚盒。这个砚盒是他的书法老师送给他的,平时都舍不得用。

得取些水来。

厨房里挂着一幅标有节气的日历,春天里能做的事、时令食物和写俳句的季语等一应俱全。春天是希望的季节,是重新开始的季节。

开学典礼在四月八日。日历上画着圈。

拿着水壶,津崎校长回到书房,慢慢向砚台注水,磨墨。窗外,小鸟在欢快地鸣唱。

墨已足够浓。他试了试毛笔,仔细舔齐笔尖。

用这支饱蘸浓墨的笔,津崎校长写下了他的辞职信。

34

书桌桌面的特写镜头铺满了整个画面。桌面上整理得井井有条,擦得干干净净,映照出天花板上的灯。

摄像机稍稍后退,书桌周围的景物逐步进入画面。分科目排列的教科书和参考书夹在书立里;笔筒里插着自动铅笔和圆珠笔;还有几本厚厚的字典。书桌附带的书架上放着闹钟和模拟考试习题集。左侧的墙上挂着一本月历。翻开的那张停留在一九九〇年十二月。

这时,画面外传来女性的说话声。

“这房间,我打算一直保持原样。连挂历都不翻。我就当卓也仍然在这里,打扫时、开关窗时都会跟他说说话。”

木质地板上铺着方形地毯。窗户前,白色的窗帘轻轻飘荡。单人床、桌子、椅子。衣柜的把手上有衣架,挂着校服。床脚边是整齐放置的蓝色拖鞋。

伴随着影像一同出现的,是低沉的效果音和标题。

「柏木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检证?初二学生之死」

“开始了。”

听到喊声,藤野凉子抬头看了一眼电视。

“坐好了再看。我说,你可不是来这儿玩的。”

在母亲的催促下,凉子不情不愿地下来。她坐的位置正好在电视机对面,视线与节目的标题对了个正着。

决定到母亲的事务所来,和母亲一起看《新闻探秘》时,凉子并未感到过精神负担。

可到了快要播放的时间,胸口就觉得沉甸甸的,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了。“不想看”的念头升到了喉咙口,妨碍着她的呼吸。

“刚才的说话声,是柏木的妈妈吧?”母亲邦子说。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

画面上出现了城东三中的校舍和校园。大白天,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什么时候拍摄的?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整个首都地区下了一场大雪。”

一个新的旁白响起。是男声。

“这是一个美丽的白色圣诞夜。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早晨,城东区立第三中学的边门附近,积雪深达三十多公分。就在这厚厚的积雪下,发现了一名男生的尸体。”

屏幕上出现一张抓拍的照片。也许是在新生入学典礼上拍的。是柏木卓也的照片。被稍稍嫌大的新校服裹住全身的柏木卓也,面对着照相机,怕光似的眯着眼睛。

“柏木卓也,十四岁零五个月的短暂人生。”

卓也的母亲上场了。字幕随之推出。

“柏木功子,四十三岁。”

虽然没有播放完整的采访画面,但功子的视线明显偏向一侧,她轻轻点了点头,开始说道:“最初,是从学校那儿接到的通知。校长打来电话,问柏木那天有没有上学。”

旁白:“柏木自十一月中旬以来一直拒绝上学。”

柏木功子说:“当时是早晨八点刚过。自从卓也他不去上学后,早晨起床都比较晚,不到十点钟他一般不会走出房间。因此,那时我还没有看到他。我心想,说不定他那天要去上学,因为当天有第二学期的结业式。我到他的房间去看了看,里面空无一人。”

说着说着,功子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

“我在电话里说,卓也不在家,校长就说出大事了,要马上来我家。”

画面转到城东三中的边门,摄像机镜头在卓也陈尸的位置扫来扫去。旁白响起。

“柏木瞒着他的父母,在前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离开了家。一夜过后被人发现时,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警方经过调查,发现他是坠楼身亡,并作出结论,认为自杀的可能性极大。”

画面回到功子痛哭流涕的场景。

“卓也他不肯去上学时,我和我先生都很担心,跟孩子交谈过好多次。卓也说不用为他操心,他只是暂时不想去上学,因为他厌倦了学校生活,觉得上学没意思。还说功课会在家里自学。不过,我们发现他有时会一个人直愣愣地发呆,脸上毫无表情。我们心想,或许现在的孩子也会得抑郁症。而且他原本身体就不太好,会不会觉得上学太累?我们一直在关注他,还想着等过完新年就带他去医院检查。”

画面转向一本相册,里面贴有柏木卓也的抓拍照片。一只女性的手在缓缓翻动相册。

“班主任和校长都来家访过,可卓也不愿意和他们见面。老师们也没有急着催卓也上学的意思。他们说,多花点时间,让他慢慢调整好心态就行。”说到这里,柏木功子哽咽起来,“老师们从未提到过卓也在学校是否曾被人欺负。”

“于是,柏木夫妇认定卓也是自杀的。”旁白继续解说。

“一个上初中的孩子,不去上学,也不跟同伴玩耍,整天闷在家里,确实极不正常。相信他心里也有无法向我们明说的烦恼,肯定相当痛苦吧。卓也想问题有时会很深人,有什么烦心事也不会向父母诉说。他不想给我们添麻烦。他就是这么倔强,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眼泪从柏木功子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没想到他竟然会自杀,没想到他心里竟然有这么多无法排解的烦恼。我先生和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我们太没用了,如今只得以泪洗面,整天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场景再次转换。一个身穿西装、手提背包的男子走在马路上,表情严肃,精神抖擞。走到城东三中的大门口,他转过身来面对观众,开口道:“我是《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茂木。”

原来,刚才穿插在节目中的旁白就出自他之口。

“就这样,在当时,柏木卓也的死被认为是一起自杀事件,不存在任何疑问。中学生的自杀事件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悲剧,我们《新闻探秘》的学校问题采访组本该及时追究真相。但在那时,我们并没有马上去调查柏木的死因。”

言语干净利落,他的表情则像是在为当初的疏忽悔恨不已。

“然而,次年二月,一封寄到采访组的观众来信,让整个事态为之一变。”

凉子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盯着下一个画面中出现的举报信。

“什么呀,这是?”仓田真理子大声叫了起来。

紧挨她坐着的小昌立刻学样道:“什么呀,这是?”

“小昌,别捣乱,哥哥他们在认真地看电视呢。”

“认真?”小昌笑了。真理子来玩时总会照顾着她,小昌正高兴得不得了呢。

新学期刚开学,城东三中就被这档电视节目搞得鸡犬不宁。校长为此说明了情况,并配发了相关的书面材料。然而有关此事,向坂行夫对自己的父母只字未提。父母都很忙,上个月爷爷又因胃溃疡住院,花了不少钱。妈妈照顾爷爷时积下的疲劳正在发作,身体很不舒服。总之,向坂家眼下也麻烦不断。

不管学校里出了什么问题,反正行夫自己身体好好的,学习也很认真。成绩说不上好,可也算尽心尽力。校园生活也很开心。既然学校出事和自己无关,这事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星期六的傍晚,对一般的上班族家庭来说,是个阖家团聚的时刻。但向坂家并非如此。印刷工厂那边依然传来“咔嚓咔嚓”的巨大声响。原本向坂也该过去帮忙,可他撒了个颇为得意的谎,留在了起居室。

“今天的作业是写电视节目的观后感。看三十分钟就够了。”

“真的吗?不会是找借口偷看漫画吧?”母亲的脸色很难看,行夫只当没看见。母亲还说过会儿要看他写的感想,行夫也没当回事。他知道,妈妈睡一觉就会把这事忘个精光。

倒是妹妹小昌不好糊弄。好在她喜欢画画,行夫哄她开始画画后,想到《新闻探秘》节目快要开始了,谁知这时仓田真理子来了。

“我妈弄了点烤猪肉,说要给你们尝尝。”她在跟妈妈说话。

“不好!”行夫赶紧将她拉进起居室,“真理子,你干吗呢?忘了作业吗?电视马上就要开始了。”行夫关上通往工厂的门,再关上起居室的门,擦了一把冷汗。

“作业?什么作业?”

行夫向她解释完前因后果,她笑了出来,还说“你真行啊”。这种时候,真理子总是领会得很快。

“我也没跟爸妈讲。那张打印纸早就扔了。”

“哎?这样没事吗?”

“没事儿。反正跟我没关系。你不也一样吗?”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两家的大人也很熟。在家里时,相互间会用很亲热的称呼。上小学时,他们原本在学校里也这样呼来喊去,同学们听见了就起哄道:“你们是一对吗?”“一对肥猪夫妻!”后来,在外他们就互称“向坂”和“仓田”了。

“我觉得那节目看不看也无所谓,既然你要看,我就陪你。”

这样来一去,就错过了节目的开头部分,等到两人定下心来观看时,电视画面上正好拍到那封举报信。

举报信的内容不仅旁白朗读,还同时配上了文字。可是有好几处被遮住了,好像是杀害柏木卓也的凶手的名字。向坂行夫看得心砰砰直跳。

接着介绍了寄到《新闻探秘》节目组的匿名观众来信,其中附有这封举报信。

行夫偷偷看了眼真理子,见她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然后,津崎校长出场了。

“哇,是豆狸。”

记者不断提问,津崎校长一一作答。校长向来能说会道,可这番问答却表现得很糟糕。他时不时看看手里的笔记本,话中还夹杂着许多诸如“这个嘛……”“也不是这样……”之类的废话。

校长出汗了。他的额头油光光的。

“我说行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真理子天真地问。她一边照看小昌画画,一边不时用余光瞥两眼电视。亏她有这个本事。

“嗯,我也不太明白……好像有人说柏木不是自杀的,是被人杀死的。”

“啊?这是怎么回事?是杀人事件吗?”

“杀人事件?”小昌又鹦鹉学舌起来。

“这种可怕的话,小昌你就不要学了。哇,画得真好。这边的花儿,再多画点。画成红色的好看,是吧?”

既要照应她们又要认真看电视,倒也是一门绝活。不过,向坂行夫已经比刚开始看时严肃多了。

向坂行夫不是个好学生,他自己也很清楚。不仅成绩不好,不知是因为长得胖还是天生迟钝,体育也不行。如果音乐或美术好一点,倒也比较酷,可令人伤心的是,这些方面他一概全军覆没。总之就是一无所长。 。

因此,三中的老师们都不喜欢他。年级主任高木老师原本就是个不苟目笑的人,见到行夫后更是目露凶光。教社会课的楠山老师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估计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因为每次见到行夫他都会叫“胖子”。

二年级时的班主任森内老师更是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在教室里会当他不存在。在发成绩单这样必须一对一的场合,森内老师的脸上就会清楚地写着“讨厌”两个字。

可是……校长和其他老师不一样。至少行夫是这么觉得的。

一年级时,有一次放学后打扫教室,津崎校长有事经过,好多同学随意地向他打招呼开玩笑,他也笑着招呼他们。行夫知道自己没那么机灵,就没有加人他们一伙,只顾默默扫地。校长在离开时却特意跟他打了招呼,还表扬他说:“向坂,你真勤快。这很了不起。”

行夫想起小学三年级时的班主任品川老师,也是位年轻的女教师,可她跟森内老师截然不同。她从未对行夫显出过厌恶的脸色,还三番五次地在成绩单的评语栏里写上“向坂对同学十分友善,是个用功的孩子”。行夫由此知晓了自己的长处。

校长也给他同样的感觉。自从被校长表扬后,每逢校长讲话他都听得特别仔细。他觉得校长的话很好懂,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既然能当校长,他在教师里肯定算特别聪明的,行夫自然不能和他相比。可是,津崎校长也长得圆圆胖胖,估计年轻时也不帅,不会讨女孩子喜欢。因此他才知道,在学习和运动之外,人还会有其他的优点。听校长的讲话,行夫发现他一直很注重这方面。大家要是能多听听校长的话就好了,可无论行夫怎么讲,也只有真理子――对了,还有小健肯听。

啊,还有一个人不能忘记!那就是藤野,她也肯听。这个女生在各方面都比较特别。

在这档节目里,校长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慌慌张张,不知那个记者说话为什么总是那么刁钻?这不是对校长很失礼吗?

虽说跟我没什么关系,可校长被逼成这样,还真是气人。

真理子的视线完全脱离了电视。她只顾跟小昌一起画画。对此,行夫有点愤愤不平。在柏木的葬礼上,你不是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吗?难道只是因为参加的是葬礼才哭的吗?

啊,行夫,那是森内老师。”就在他走神的当儿,真理子摇起了行夫的肩膀。

与校长出场时不同,森内老师出现在画面上时,字幕没有打出她的名字,只称作“柏木的班主任”。并且,坐在椅子上的她只出现了头部以下的部分,简直像砍了头。在脸上打马赛克不就行了,干吗弄成这样呢?声音也作过加工,听起来像捏着鼻子讲话。

说来也是,新学期开学以来,就一直没看到过森内老师……

采访的记者依然用不怀好意的口吻提问:“你没有撕碎举报信并扔掉吗?”?

大出俊次在冲洗父亲的汽车。

已经是春天了,可傍晚洗车还是觉得很冷,怎么回事嘛。

柏木卓也死后,学校里变得有点乱。这一点俊次也能感觉得到,因为谁都会发觉老师们很慌张,更何况最近电视台的记者又来采访了。本周一,校长还特意到家里来过。

那时,俊次正在游戏中心玩,不了解具体情况。不过晚上回了家,他就被父亲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还说最近一段时间里别去上学了。母亲说公立学校到底是不行,得去找找现在还能转入的私立学校。所以,这阵子她经常往外跑。

问起校长到底说了些什么,父亲就火冒三丈,说反正跟你没关系,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看我不揍你。

“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忙?现在正是决定大出木材厂能不能继续发展的关键时刻。要紧的大生意很多,你却老是给我惹是生非。”

我到底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啊!可当时老爸的脸太可怕了,没敢这么说。上次被警察逮住时,也被他揍了一顿,差点没了命。

“什么敲诈勒索,偷抢扒拿的,别给我搞这些丢人现眼的勾当!别人还以为我不给你零花钱呢。”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老爸你根本不懂。你自己不也对下包公司吆五喝六的?我跟你一样,整整那些窝囊废,爽。有比这更好玩的吗?老爸一开口就说,世上的人都是笨蛋。首先,老师们就是一群笨蛋。课堂上学的功课,到社会上完全没用。所以别听老师们的那一套。你只要跟我学,做个有胆量、有魄力的男人就行。你可是要接我的班的。

不知为什么,这星期律师总是上门,待在家里无聊想出去晃晃,老爸就发火。那个叫风见的律师刚才又来了,说起五点开始的那档电视节目。我倒也想看看,可老爸又吼了:“你给我洗车去!”

真不爽。小充那小子说老妈看得紧,今天出不来;桥田那小子最近更是离得远远的。对了,他根本是中了老师们的圈套。原本已经想好,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事事和我们作对的楠山,就因为桥田这副熊样,才拖了下来。

这次要搞,就要搞得让警察抓不到把柄。那个叫佐佐木的大婶太讨厌了。

看来还得去勾勾藤野凉子。虽说那小妞架子大,特讨厌,可她老爸是刑警,拉来准没坏处。女人嘛,只要一次性搞定,以后她准乖乖地跟着你。

家里传来大出胜的怒骂。虽不知他又在冲谁发火,可一听到这个破锣嗓子,俊次就觉得反胃。于是他将自来水龙头开到最大,让水猛烈地从水管里喷射出来,想借此遮盖父亲的骂声。

“俊次,你在这里干什么?”

回头一看,原来是奶奶,而且已经走得很近了。她是什么时候从家里跑出来的?

四月份的晚风吹在身上还是很凉,奶奶却只穿着一件垂到脚踝处的薄棉袍,还赤着脚。

“你玩水的话,又要被爸爸骂了。”

散漫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不定,奶奶摇摇晃晃地在走上前来。大出家的停车场很宽敞,停放了父母各自的汽车和货车后,还空出很大一块。奶奶晃到右边就扶一下汽车,晃到左边就靠一下墙壁,慢吞吞往前走着。

僵尸啊!俊次的手臂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别烦我!老太婆,死一边去!”

俊次的祖母,也就是大出胜的母亲,大约从两年前起就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刚开始,俊次的父亲还以为她老糊涂了,没带她去看医生。可后来她开始胡言乱语;半夜里会一个人起来乱跑;不催她的话,三天也不换一次衣服;洗冷水澡;把没晾干的衣服叠好放进衣柜;有时一天要吃四五顿饭。如此种种,给家里添麻烦的行为越来越多。通过律师风见先生的介绍,家人带她到医院作了检查,确诊她得了阿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

自此,大出的父母开始隔三差五地吵架。母亲抱怨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父亲就会大发雷霆。而在他们大吵大闹时,奶奶会将冰箱里的东西吃个精光,或者跑到院子里发疯,让邻居看笑话。

大约从一年前起,家里开始请护工专门伺候奶奶,可一星期只来三天,其他日子还像以前那样任由她胡闹。新年的时候,她一个人跑上大马路,差点被汽车轧死。

“这个脏兮兮的死老太婆,轧死了才好呢!”母亲骂个不停,还说奶奶这副模样,都没法请客人上门。

老爸为什么不让她住院?他不是老吹嘘钱多得用不完吗?用到他老妈身上就舍不得了?

瞧瞧,老爸又骂开了。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俊次刚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奶奶冷不防伸出手来,一下夺走了他手里的水管。

“不许玩水,阿胜。要感冒的。”

老太婆,连我跟我老爸都分不清了吗?

什么家庭啊,真是受够了!?

三宅树理正和父母一起看电视。

父母的脸上都露出理想的监护人此时应有的悲痛表情。坐在他们中间的树理,正努力不让自己真实的心态显露在脸上。

开心,真开心。想跳起来手舞足蹈。

三人都坐在餐桌旁,父母的眼睛看不到树理的脚。由于兴奋,树理的脚尖不停地摆动,还差点踢到母亲的腿,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豆狸校长惊慌失措的模样自然很好笑,但最大的看点还要数森林林。这个平时爱慕虚荣、耀武扬威的女人,原来除了高傲的自尊心,内里空空如也,连在电视上报出名字露出脸的勇气也没有。只有脖子以下的部分上镜,仅凭这一点,就完全是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笨蛋,这种时候就该堂堂正正的才对。只会战战兢兢、遮遮掩掩,真是个不中用的蠢货。

采访的内容也很绝。

简直像做梦一样。原来是这样,森内这家伙还干了这么件蠢事。谜底解开,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写信给《新闻探秘》节目组的匿名观众到底是谁?不管是谁,这人显然是正义之友,是上帝的代理人。

“再问一遍,你真的没有收到举报信,真的没有将它撕碎后扔掉,对吧?”记者严厉追问着。这个叫茂木的记者从一开始就进入战斗状态了。可笑的是,笨蛋森林林见对方是个男人,就以为自己只要装得可怜兮兮的,对方就会心慈手软呢。这一套明显不管用。

森林林,我来告诉你。你这样的女性魅力根本迷惑不了记者。

“真的没有收到。”她终于哭了起来,“要是收到了,绝不会撕碎后丢弃的。请相信我。”

此时,画面无情地切走了,随后映出了三中的校舍,同时传来记者的旁白:“可是,投递失误的可能性已经被否定了。举报信之谜依然没有解开。”

这等于宣布森内在撒谎。树理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笑出声。

后面的发展就更有意思了。树理告发的三个家伙被提了出来,尽管他们的名字都被隐去了。

品行不良的三人帮。经常迟到,上课捣乱,被警察管教过无数次,曾经对同学施暴并打伤对方,在当地的警察署成了名人。

更何况,大出俊次的父亲竟动手殴打前去采访的茂木记者!

“我要告你!我不会放过你的!”电视里传出唾骂声,一听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人。

“这人怎么这样啊?”树理的母亲皱起眉头,好像多看一眼就会弄脏自己的眼睛似的。

“简直像个混黑道的。”父亲也表示同意。

“树理,你的同学里真的有这样的人?”

“有啊。不过我总是躲得远远的。”

“老师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老师也拿他们没办法。像森内老师,见到他们都怕得要死。”

摄像机的镜头还对准了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的父亲。即使他们的脸都被打上了马赛克,也已经充分体现出他们想逃避记者追问的姿态。活该!

令人吃惊的是,有关那三个家伙的报道不仅于此。今年二月,这三人对四中的一名当时还是一年级的男孩施暴,抢了他的钱,并因此接受了警察的管教。

这一行径可不同于小偷小摸。受害的男生在医院里躺了一整个星期呢。城东警察署一度拘留了那三个家伙,后来是大出俊次的父亲叫来律师,经过交涉调解成功,这才没有发展为刑事案件。

“按理说,这可不是靠金钱可以摆平的事情。”

画面切换成被害人的父亲接受采访时的场景。这人也只露出了脖子以下的部分,但跟森内不同,他没有表现出逃避的姿态,而是显得十分气愤。

“我们原本想交给警察严肃处理。可那个坏孩子的父亲竟是那样的人。如果他事后打击报复,就更可怕了。再说我儿子也害怕,所以最后决定调解了事。”

画面转向摄影棚内。茂木记者和几个主要制作人员坐在一起。

“茂木,你这次可是挖出了一起令人震惊的事件啊。”一名制作人员提起话头。

“是的。老实说,刚开始就柏木的死和举报信的事开展调查时,因为不知道举报人是谁,城东警察署和城东三中也不太配合,曾经一度不得不中止采访。由于举报信上指名的三个人都未成年,采访便因此受到了限制。”

树理对茂木的评价是:长得不怎么帅,却是个一旦咬上就绝不松口的男人。

“后来发生了邻近的四中学生受到伤害的事件。得知施暴者的父亲与当地警察署串通一气,想大事化小,我们采访组就决定要继续调查下去。”

“可是,就算他们是具有暴力倾向的不良少年,也不能说明他们一定与柏木卓也的死有关。”

那人在泼冷水。茂木记者却十分冷静,毫无惧色。

“您说得没错。可是在城东三中,遭受他们三人的暴力欺凌后,由于得不到老师和警察的保护而自认倒霉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应该还大有人在。通过此次报道,我们要传达这样的信息:我们媒体会向他们敞开大门。”

“校方向学生和家长隐瞒举报信的事,确实也是个问题。”

“当然。学校本该平等地保护和教育所有的学生,不该屈服于部分学生及其家长,采取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逃避态度。”

“有关这起事件的采访还将继续,也期待观众们能提供更多宝贵的线索。”伴随结束语,画面上显示出电话和传真号码。树理将这些号码牢牢记在脑海里。

“我们把树理交给这样的学校,到底好不好呢?”父亲的双腿换了个姿势,说道。

他今天一整天都投入到绘画创作中,手指上沾满了颜料。据说他这次搞的可是一幅大作。

“看来得考虑转校。树理是个单纯的孩子,爸爸很担心。”

树理装出胆怯的模样,低声说了句“我没事”。

眼见事态变得如此有趣,怎么能转校呢?

“不用担心我,爸爸。倒是森内老师受到这样的对待,真可怜。她可是个心地善良的好老师。”

“可她分明在撒谎。”父亲严厉地数落开了,“毫无责任感,不懂轻重,根本没有当老师的资格。”

“这个森内老师最近不去学校上课了,是吧?树理。”

“嗯。开学典礼也没来,好像一直没来学校。”

离开气势汹汹地嚷嚷“停职处分”的父亲和感叹“世风不正”的母亲后,树理钻进了卫生间。

一股爆笑的冲动涌了上来,她连忙拧开水龙头。即便这样,嘴里冒出的笑声仍有可能传到门外,于是她赶紧把毛巾咬在嘴里。

这样就能毫无顾忌地尽情欢笑了。?

她毫无顾忌地尽情欢笑着。

一个人生活的垣内美奈绘根本没必要顾忌什么。她一边看着《新闻探秘》节目一边开怀大笑。太开心、太满足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寄出的信之所以没有回音,原来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将信寄出后的一段时间,垣内美奈绘留意着每星期的这档节目,可左等右等不见被采用,都快绝望了。因此,今天早晨看到报上的电视节目预告栏,她一下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原来事闹得这么大了。时间并没有空耗。那封信造成的后果,远远超出了美奈绘的期待。

看看电视上的森内惠美子,只出现脖子以下的部分,声音也加工过,一副逃避责任的模样,真没出息。每次被提问,她总会找些无聊的借口来搪塞。这下子可是丢脸丢到全国了。

她悠然自得地泡了杯咖啡,连同不断喷涌的笑意一齐咽了下去。匆忙安装好的录像机闪烁着红灯,示意正在录像。

最近一段时间,森内惠美子确实有点灰头土脸,工作日时常会待在家不去上班,在走廊或电梯里遇到她的机会也增多了。可碰面后别说打招呼,她竟然连头也不抬一下。每逢这种时候,垣内美奈绘都会在心里咒骂:活该!自作自受!

垣内美奈绘无从知晓森内惠美子变成这样的缘由,这使她心痒难耐。她甚至想以假装关心的模样去询问森内惠美子:“您好像身体不太好,到底是怎么了?”但她知道那个女人不会老老实实地回答她。这个瞧不起美奈绘的女人不可能坦白自己的弱点。

如今,一切终于明白了。事态的发展正像美奈绘期望的那样。美奈绘真想当面对森内惠美子说一声:活该!

三十分钟的专题节目很快结束了,真不过瘾。节目最后,那个名叫茂木的记者态度坚决地表示,他们还将继续调查此事。屏幕上显示字幕,希望观众为节目组提供线索。

面对电视画面,美奈绘乐不可支,笑个不停。拿起遥控器,倒回去从头看一遍,再看上第二、第三遍。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带劲。

那个女人现在也在房里,也在屏息静气地看电视节目吧。也许她早就逃走了?

话说回来,这个节目怎么做得如此软弱无力?管他是不是未成年人,杀人犯就是杀人犯,干脆公布真名实姓,让全国的观众看看他们的嘴脸,有何不可?对待教师们也是如此,那些惹出如此严重的事态还在不断逃避责任的家伙,管他什么隐私和人权!

这档节目的观众都会赞同我的意见吧?针砭时弊,匡扶正义,有什么好犹豫的?过于讲究方式方法,是会错过机会的。

操纵媒体原来这么简单。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垣内美奈绘翻来覆去地看着录像,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快到晚上九点了。还没吃晚饭呢。她感到饥饿难耐,真是久违的感觉。附近的超市要一直开到晚上十一点,去买点什么来吃吧。

她站起身时,沙发旁的矮桌上堆着的杂志和邮件“哗啦”一声掉了下来。邮件中绝大部分都是邮寄广告,只有最上面的那封不是。

「金永法律事务所律师金永康夫」

丈夫典史终于请了律师,寄来了正式的离婚请求。

大概一个星期前,那位律师打来了电话,听说话声音,这个叫金永的律师大概有五十来岁,反正既不年轻也不是个老头。他用柔和的语调作出简要说明:他是垣内典史的代理人,为他置办离婚方面的事宜,还说想和美奈绘见个面。对此,美奈绘坚定地拒绝了。她从没打算过离婚。

如果当时这么挂断电话就好了。事到如今,已经没必要再听典史和他的情妇的理由了。她不是不在乎是否登记吗?那就一直保持现状吧。这样他们得养我一生一世,永远胆战心惊地生活在我的阴影下。如果不愿如此,典史可以选择回来。

可就在那时,律师用平稳的语调说出了一番话。他的语气既不居高临下,也不安慰、哄骗或是开导。

“我已经从垣内先生那里了解到你们的情况。我虽然是他的代理人,但就我知晓的情况来看,夫人您确实有足够的理由采取强硬态度。我也将这一情况向垣内先生作了充分的说明。”

美奈惠动摇了。不知不觉间,她将电话听筒重新放到耳朵上。金永律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用温和的语调继续说了下去。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对夫妻双方而言,要给婚姻画上句号都是极其痛苦的。垣内先生也是如此。我之所以愿意当他的代理人,是想为了他和夫人您的人生能够重新展开光明前途而出一点力。不知您能否予以理解?”

这也是个立刻挂断电话的机会,可美奈绘接下了他的话头:“可是,你是站在垣内一边的,不是吗?”

金永律师淡淡地回答:“我是代理人,却不只站在垣内先生一边。我会尽可能在顾及双方感情的前提下,找出双方都能接受的妥协方案。” ”

“我什么都不会接受。根本就没有什么妥协方案。”

“我理解您现在的心情。”金永律师委婉地接受了美奈绘的说法,提出能不能见个面。“因为在电话里很难充分沟通。”

“我可不这么认为。不管怎么沟通,都是陈述垣内典史一厢情愿的条件。浪费时间。”

“夫人您的心情,我能够理解。”

只说“理解”,却不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您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呢?或许夫人您也会考虑雇佣代理人,即使如此,我仍想与您见上一面,当面沟通。”

“让我考虑一下。”美奈绘竟然说出了这样的回答,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

话说出口后,她又慌忙对自己辩解:只是为了结束电话交谈的借口罢了,不是真心的。

“拜托了。”金永律师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他发来一封信函。信封里放着一张名片,还有一封内容与电话交谈大致相同的亲笔信,以“我期待着您的回音”结尾。

我会上你的当?美奈绘心想。律师嘛,个个都巧舌如簧,毕竟是靠这个吃饭的。美奈绘没有联系他,也根本不想见他。

她觉得,要是和金永律师见了面,自己一定会被他说服。他的出牌方式和美奈绘不同,是个可怕的人物。

重新展开光明的前途?哼!

现在已经是一片光明了。多亏《新闻探秘》,堵在美奈绘心头的闷气消除了。今后还会越来越畅快吧。当然,拒绝原谅典史,保持对他的愤怒并不容易;忍受孤单,维持悲惨的生活也让人痛苦不堪。

但是,美奈绘决定坚持到底,决不向无情无义的人低头。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抽到下下签!

然而,这份坚持针对的到底是森内美惠子还是垣内典史?美奈绘自己也搞不清楚,只剩下“绝不让步”的愤怒,在她心中无限制地膨胀起来。?

在柏木家,柏木宏之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

父母说这档节目太可怕,宁可过后再看录像。然而,宏之愿意实时见证电视台将一直隐匿的真相大白天下的时刻。

节目明晰地梳理了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模糊不清的事实关系,并简明扼要地作了报道。第一次观看这类节目的观众,肯定会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即使对“由欺凌引发恶性案件及事件背后隐瞒真相的学校”这类题材感到厌倦的观众,当看到被撕破并丢弃的举报信时,他们也会目瞪口呆,会痛心疾首地感叹:教育制度竟病入膏肓到如此地步!然而,宏之对节目有个小小的不满。作为遗属的柏木家的证言,只在节目开头引用了母亲的一小段话。由于茂木记者的采访才得知举报信的存在,柏木家由此感到的愤怒和悲痛并未体现在节目中。

这些内容曾经拍摄过。当时父亲只知道畏缩逃避,只能由母亲和宏之接受采访。痛哭不止的母亲只能接受短时间的采访,宏之倒是慷慨陈词,尽情发挥了一把。采访后,连茂木记者也悄悄对他说:“和你的那段对话才是最扎实的。”但他随后补充道,“这一段不用在这次的节目里,留到下一次效果会更好。”

宏之当时有点失望,就像自己憋足劲使出的招式被对方轻松避开一般。可对方毕竟是专业的媒体人士,也只能接受下来。看完播出的节目,他还是觉得有必要播出采访自己的那一段。再说,下一次节目得等到什么时候?

“这事请不要声张出去。”

那时,茂木记者还低声向宏之透露过一个情报。对这起事件的报道,在《新闻探秘》的企划会议上曾经差点被枪毙。

“为什么呢?”

“说是不好把握。城东警察署顽固坚持自杀的说法,实际上也没有足以推翻这一论断的物证。我手里掌握的只是一封匿名举报信,还不是直接寄给我们的。”

“不是有人捡到后寄给你们了吗?”

是啊,但观众的想法往往和我们不尽相同。他们或许会怀疑举报信本身的可信度。校方也予以了否认。只根据一封匿名举报信就下结论,认定那三个不良少年是凶手,这么做要冒很大的风险,连朝这方面引导都很危险,因为对方是未成年的初中生。”

不过,他决不会半途而废。茂木记者的话像是在安慰愤愤不平的宏之。他又说:“无论如何,这三个被指名道姓的家伙都是出了名的恶霸,只要耐心调查,就一定会找到别的证据。都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事实上也真的被我找到了……”

那就是今年二月发生在城东四中的学生身上的抢劫伤害事件。主犯大出俊次的父亲还动用金钱加恐吓的手段摆平事端。连城东警察署少年课也虎头蛇尾地收了场。

“转机正是源自这起事件。电视台里那些僵化的编制人员,得知这一情况后也不得不作出让步。”

这三人原来是暴力事件的犯人,他们的家长又是那种货色。那么,他们与柏木卓也的死有关是完全有可能的,举报信的内容也许是实情。警方和校方是否在心知肚明的同时,试图掩盖自己的过失?

茂木记者曾说过,在观看节目的观众里,只要有一成作如上感想,就算成功了。电视的影响力虽然强大,但也不能过分相信。

宏之觉得一成显然不够。因此他希望能在节目中播放自己接受采访的那一段。采访快结束时,宏之曾对着摄像机镜头呼吁:写举报信的朋友,您一定在观看这个节目吧?不用害怕,请您直接将掌握的信息统统告诉我。由于弟弟的去世,我父母的心已经死去。能够挽救我们的只有您。请您一定要与我们联系。拜托了。

这不是空话,也不是一时冲动。宏之就是这样期盼的。

我要知道真相。唯一的事实真相。

节目结束后开始播放广告。宏之关掉了电视机。这广告又是怎么回事?无论多么严肃、深刻的节目,结束后马上播广告,不就冲淡了节目的影响力吗?刚才还在为世上的种种不公和邪恶愤愤不平,正在考虑如何改善、能够为此做些什么的观众,看到这种毫不相干的广告后,注意力不是一下就被分散了吗?

广告在讴歌爱与美、安乐与幸福,还鼓吹世间人人平等,只要伸手就能获得这一切。不要犹豫,不要东张西望,否则你的那一份可就没有了。艰深的问题就留给那些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你只需充分享受属于自己的人生。

素不相识的初中生死掉一两个跟你有什么关系?什么,有可能是他杀?那交给警察去办就行。遗属吗?那倒是挺可怜的。

对素昧平生的众多观众而言,作为临时消遣的话题,初中生的死跟奔驰的新车又有什么区别?

宏之怒不可遏。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起身打开大门。这时他想到,要不要跟蜷缩在没有电视机的里间的父母说一声,但很快打消了念头。只是到附近兜一圈,这点小事都要跟他们说,烦不烦。

星期六的傍晚,夜色渐渐降临。街上有购物归来的一家子,有站着闲聊的家庭主妇,还有守着一卡车蔬菜的小贩。

宏之低着头,一路走到了十字路口。他看到一群初中生在对面等红绿灯。他们肩背沉重的运动包,身穿领口松开的旧运动服,正兴高采烈地交谈着。

简直难以置信。这些家伙干吗去了?社团活动?你们不知道学校里出了什么事吗?不感兴趣?卓也是不是被人杀死的,跟你们毫无关系吗?为什么你们还能这样没心没肺地谈笑风生呢?

宏之没有过马路,而是掉过头迈开大步。他走得很快,近乎奔跑,迎面而来的自行车都慌忙躲开。他只想不停地往前走,至于要到什么地方去,根本无所谓。

不一会儿,他就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停下脚步。他正置身一个街角,两边分别是一座空旷的露天停车场和一间像是汽车修理厂的大工厂。四周空无一人。

工厂今天好像休息。卷帘门下拉,关得死死的。“快速车检”的招牌有点向右倾斜。

电线杆顶停着一只乌鸦。它叫了两声,声音大得吓人。

天黑了。路灯闪闪烁烁地亮了起来,在站定身躯的宏之脚下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宏之调整好呼吸,正要动身,突然注意到水泥马路上自己的影子不止一个,而是有两个。伸向右边的那个很淡,伸向左边的比较浓。原来他正好站在两盏路灯的正中间。

宏之注视着一分为二的自己。

我要知道真相。较浓的影子低声呢喃着,它在征求本人的同意。较淡的影子也提出了疑问,音量盖过了那个呢喃声:你想知道的,是哪个真相?

没什么这个那个的。真相只有一个!

是啊,只有一个。可你在欺骗你自己。你想知道的真相明明只有一个,而这个真相你已经知道了,你却故意当它不存在。不是吗?

你的父母已经完全沉浸在害死爱子的悲痛和罪恶感之中,无论出什么状况,都不会作出任何反应。如果事实正如最初相信的那样,卓也是自杀的,那他们会为将卓也逼上绝路而自责;如果卓也是被谋杀的,他们也会为没能挽救卓也而自责。所以,他们的痛苦并非来自迷茫。他们早就从看不到真相的痛苦中脱了身,只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悔恨。

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对吧?

宏之,你为何会如此激愤?真的只是为了卓也吗?

应该不是吧。个中原因,你自己明白。

卓也是自杀的。除此之外,不可想象。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把他逼上绝路?

茂木记者编制了一个严密的假设,并向宏之作了说明:尽管老师和家长们并不知情,事实上,卓也曾经和大出俊次的不良少年团伙发生过冲突,这才被他们盯上的。那些胡作非为的混蛋决不会放过跟自己作对的人。

茂木记者说,这种事例并不少见。他显得相当自信。因为他采访过许多类似的事件。每当发生这种事件,校方为了保全自己,总是会接二连三地撒谎。茂木对此十分了解。

当时宏之应了句“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啊”,并对他点了点头。可他心里的某个角落里发出了另一个声音:不是这样的。

茂木先生,你不了解卓也。他绝不是个软弱的可怜虫。他是个谋士,比任何人都擅长洞察人心、操纵人心。不是他在学校掉了队,而是他自己抛弃了学校,还在心里嘲笑那些不知为什么被抛弃、正为此手忙脚乱的老师们。

他一定在心底喃喃自语:一群笨蛋。

操纵这样一群笨蛋,已经毫无乐趣可言了。啊,真无聊。

最后,他终于抛弃了人世,抛弃了生命。所以他死了。可是,他不会简简单单地死去,而是让自己继续“活”在他人心中。

有过如此想法的人,也许不止亲哥哥一个。这种想法是如此恶毒,如此冷酷,即使遭到痛骂也是罪有应得。

可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真相。

卓也绝不会被一群只顾一时痛快的笨蛋杀死。

如果是卓也杀死了他们中的一两个,我倒是能够理解。说不定卓也能够气定神闲地痛下毒手,还会微笑着说:“人死掉,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而相反的情况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长期遭受卓也的算计,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的我,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明白是明白,然而……

绝不能将“这是真相”说出口。

只能一个人默默藏在心底。与以往一样,只能默默忍耐。一旦说出了口,哪怕只有一次,就会完蛋。因为谁也不会理解。

那个曾经装作什么都明白的森内老师,只是个不可相信的大人。懦弱、没用、自私自利的女人。

这个真相,我一个人知道就行。我必须将它封存。

为了以后能更顺畅地呼吸,更轻松地生活,我还需要另一个“真相”作为替代品。那个茂木记者说过,他会提供给我。

如果那位记者提的真相能被大家接受,我就只须做一个因弟弟的死而无限悲痛的哥哥就行。做一个“善良”的哥哥。

只有这样,卓也的死才能有个了结。只有这样,才能给他留下的阴谋画上一个句号。?

野田健一也走出了家门。他正沐浴在暗红色的夕阳下,伫立在城东三中的边门口。

今天,正门和边门全部关闭,社团活动一概停止,学生一下课就被早早地赶回了家。校方要求他们回家跟父母一起看电视节目。

然而,刚才健一还看到教师办公室里亮着灯。老师们在开会吧。一定是在商量今后的对策。

“又要开家长会了吧。”聊起这次的电视风波时,健一的父亲曾这样平静地说,“爸爸会去参加的。你们学校里发生的事,爸爸会去好好地了解。你一点也不用担心。”

就在刚才,父子俩还一起看了电视节目。看完后,父亲提出一个意外的建议:要不要转校?

没有这个必要,学校里还有朋友。就算以后还会出什么事,也不能一个人逃走。健一这样回答后,父亲欣慰地笑了。

母亲的健康状态还是老样子。野田家最近倒一直风平浪静。

那天晚上的事情,母亲无从知晓。因为父亲曾向健一保证,绝不告诉母亲。可健一时常会感觉到,母亲多少有点怕他了。

我曾经一度想杀死父母。虽然我没有游到对岸就折了回来,可我确实看到了对岸。

那里呈现出一片妈妈绝对无法想象的景色。

我不会再去那儿了,可也忘不了那里的景色。因此现在的我,身体还是一只小鸟,内心已然变成了猛禽。妈妈怕的就是这个,也许她正在纳闷:我所生下的哪会是这样的猛禽,应该是一只小巧可爱又听话的金丝雀。

这样也不错。比起母亲,我更需要守护拯救我的朋友。守护母亲不是我的使命。我以前一直都搞错了。

“听说有记者去学校去采访了。你有没有被问到什么问题?”

“没有。我看到记者带领着摄制组,在采访三年级的同学,我躲得远远的。”

“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譬如,你的朋友会不会自说自话地把你的事告诉记者。电视台的记者正热衷于打探校方和学生的问题,对他们来说,这不是正中下怀的绝好素材吗?”父亲低着头,说得挺含糊。

“没人会说的。绝对不会说的。爸爸,你别这么想。”

面对回答得如此干脆的健一,父亲并没有微笑。在他眼里,健一并不是猛禽,而是一只自己从未见过的新品种的鸟。

健一顺着摄像机扫描过的轨迹仔细打量这片空地。这个镜头曾在先前的节目中反复播出。那天,他发现柏木卓也陈尸此处。他回想着柏木卓也嵌在皑皑白雪中的瘦弱身体,还有那双睁得大大的、冻僵了的眼睛……

这时,健一感到身后有人,便回过头去。

一个与健一同龄的少年,正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

他们的身型很像,身上穿的薄外套颜色相同。刹那间,健一还以为站在那里的是自己的分身。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后退一步。

“对不起。”那个少年开口了。

他的语气和表情,也跟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会有的表现一模一样。简直像对着一面镜子,镜中人对他说:“惊着你了,对不起。”

“三中的学生吗?”那人简短地提问。

健一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少年说着,将视线投向边门里侧,双脚却一动不动。他似乎已经拿定主意,决不再靠近了。

“看电视了吗?”这次轮到健一提问。

那少年点点头。视线依旧停留在柏木卓也躺过的地方。

“哪个学校的?”

没有回答。

“是柏木的朋友吗?”

那少年终于转动脖子看了看健一,同时朝健一走近一步。靠近后才发现,那人的个子要比健一高出五公分左右。

这家伙的脸简直像个女孩子。

健一经常被别人这样说,对别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倒还是第一次。

“我是野田健一。”

刚才的电视节目中并没有出现遗体发现者的姓名。或许对节目而言,发现这个事实对于节目并没有多大的价值,因此电视台没有命令记者疯狂采访野田健一。

“柏木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健一指了指地面。

少年再次点点头:“我知道。”

好像在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棒球的接发球练习。下一个球该怎么投?是用力投,还是投一个弧线球?

“是朋友吗?”少年抢先发问。

“跟柏木吗?”

“嗯。”

“是同班的。”

少年没有反应。随后他突然说:“我和他是同一个补习班的。”

“是吗?请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对同龄人说“请问”好像有点装腔作势。

“英明。”少年简短地回答。

“是私立学校啊。你很聪明吧?”

柏木卓也也很聪明,如果他用功读书,肯定是个尖子生。

“他成绩很好吧?”问的是柏木卓也的事。

“嗯,如果他用功读书的话。”

“他不用功吗?”

“临死前,他不来上学了。”

“是啊……”那少年呢喃了一声,转过身去,像是要离开。

健一叫住了他:“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少年微微扭过脖子,停顿片刻,说道:“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柏木是你的朋友吧?”

少年低下了头。他的鼻梁很挺。

“不知道?”

从他侧脸上的表情来看,他是真的不知道,似乎还为此深深苦恼着。健一突然感到胸口一紧。

“多想也没用。反正已经死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健一觉得自己有点慌张。我到底要说什么?

“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事情一团乱,搞不明白。柏木肯定藏着什么秘密,其他人都无能为力。还是打起精神来吧。”

这些不都是傻话吗?

少年抬起头,从正面直勾勾地看着健一的眼睛。健一也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噗通”一声,健一感受到一记剧烈的心跳。

“谢谢。”声音低得勉强才能听到。然后,他走了。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健一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为什么?我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那家伙的眼睛。对了,就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的眼睛。

35

在下一个星期的星期一,即十五日那天,学校在放学后召开了紧急家长会,由津崎校长主持。

出席的家长共有两百多人,比柏木卓也刚刚去世时召开的那次要多出许多。或许有些家长原本对自杀事件不感兴趣,在听说有他杀的可能后开始坐不住了。电视媒体的巨大影响力也不容小觑。这好比附近发生了火灾,只要火星不飞到自家就提不起兴趣,可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这场“大火”的报道后,便想马上冲去现场看个究竟。佐佐木礼子在内心仔细玩味着这个不合时宜的感想。

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HBS电视台很快提出了采访的请求。城东三中坚决予以拒绝,并表明“非相关人员不得入内”的立场。可电视台还是派出了摄制组,拍摄家长们进入会场――学校体育馆的场景。注意到摄像机的存在,很多家长都低着头,快步走进了会场。也有几位家长走到跟随摄制组的茂木记者面前,没好气地提出了质问。楠山老师见状赶紧把他们拉开了。

柏木夫妇没有来。

昨天,津崎校长造访了柏木家。他只在大门口通过对讲机和柏木夫妇说了几句话,连面都没见上。

“反正见了面,也只能听到一些推托之词。我们不相信校方和警察说的话。我们期待HBS能发掘出新的真相。”据说这是卓也的父亲柏木则之对津崎校长说的话。

卓也有个叫宏之的哥哥,是个大学生。举报信的事情暴露后,每次与津崎校长见面,他都会庇护深受打击的父母,用强硬的态度严加责问。可昨天他也没有露面。

“要我说,就算卓也的父母来不了,也希望他的哥哥能来参加这次家长会。”家长会开始之前,津崎校长在校长室里这样说过,“我并不奢望他们会因此改变想法,但他们或许能够了解,我们并没有对柏木家撒谎。”

城东警察署派出三人出席家长会――佐佐木礼子和她的上司少年课课长,以及刑事课的名古屋警官。开会前,他们聚集在校长室事先沟通过一番。校长的那句话,是在课长和名古屋率先离开校长室后,悄悄对佐佐木警官说的。

“您所谓的‘没有撒谎’是什么意思?”礼子沉着地问。柏木家对校长“隐瞒”举报信一事极为愤怒,说他是骗子。

“我对其他家长作的情况说明,和对柏木家的说明并无二致,没有采用两套说辞。”

礼子理解他的意思,又不得不认为他这么做根本是徒劳。这位校长先生的脑子好像有点乱。

“我倒是觉得,柏木夫妇和卓也的哥哥还是别来的好。老实说,听说他们不出席家长会,我都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呢?”津崎校长好像真的不明白。

礼子直想叹气,不过还是忍住了:“我们课长和名古屋警官都是老江湖了,所以刚才都没提……”

家长们肯定会提出这样的质问吧。城东警察署到底是根据什么才断定柏木卓也的死是自杀?存在有力的证据吗?

“现场很干净,死因是从高处坠落造成的跌打伤,没有可疑的外伤,也没有可疑物品。连值得关注的目击证言也没有。这一切都确凿无疑,都是降低他杀嫌疑的事实。可是……”

礼子记得清清楚楚。柏木夫妇听到噩耗后,就说:“最近卓也心事重重的,连学也不上了,我们很担心他会不会自杀。”

听到这样的证言,名古屋嘟囔了一句话。

「有他们这句话就可以定案了吧?」

“确实如此。一锤定音的,就是他们的这句话。”

校长显得越发可怜了。

礼子放低声音继续说:“所以才没有特别在意有没有遗书。可以说,那时已经作出了定论。”

而如今发展到这样的局面,如果家长提出相关的质问,是绝不能“撒谎”的。无论课长还是名古屋,都会老老实实地回答:有父母的证言,所以放弃了他杀的考虑。

听到如此答复的柏木夫妇或柏木宏之又会作何感想?

想把你们怠于搜查的责任推给我们死者家属?所以你们要串通学校,隐瞒举报信的存在,对不对?

“对不起。”礼子最后道了歉。

“您不用道歉。”这个周末过后,津崎校长的脸颊明显地消瘦了下去,听了礼子的这番话,他显得越发樵悴了,“您说的没错。确实,身为警察,被人这样提问,就只能如实相告。”

“那场大雪就是最大的障碍。积雪销毁了痕迹,才让现场变得如此干净。如果有人提出,当时要是勘察得更仔细’说不定还能发现些什么,那我们也无言以对。遗体状况也一样,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能够推翻坠楼而死的假设。可是,主动跳楼和被迫跳楼,甚至是被人追赶后不慎坠落,在这些情况下,遗体状况肯定都是一样。”

“可以了,您不必再说了。”津崎校长将两手举到了胸前。他下意识地保护着自己的身体。无法逃避的严酷现实将化作无数刀刃砍向他。他的手掌上已然现出无形的伤痕。在家长会结束后,校长的全身将会伤痕累累。礼子只能在内心祈祷他不要受到致命的伤害。

“实在对不起。”礼子的声音哽咽着,“是我提出,由我来应对三宅,没想到在我磨磨蹭蹭的时候,事情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当时,我和您都没有料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您不必道歉。走吧,我们去会场。”

或许是想掩盖自己步履沉重的模样,津崎校长的脚步要比平时快得多。这让礼子更加痛心了。?

今天的家长会,一开场便现出暗潮汹涌的迹象。

在津崎校长宣布开会、道歉、说明本次会议的宗旨时,家长席就开始人头攒动,如波澜般不断起伏。看样子似乎马上就会有人不守规则随便发言,甚至起身怒吼。礼子上身僵硬,连头也抬不起来。

“别老是低着头。”坐在她身边的名古屋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的侧腹,“你这副模样,好像我们真做了亏心事。挺起腰,挺直了。”

城东三中方面出席家长会的,除了校长、副校长、当时担任二年级年级主任的高木老师,还有楠山老师和保健老师尾崎。

森内老师不在场。

面对家长们不断摇晃的脸,礼子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她在人群中找寻藤野刚的身影,心想他要是在场就好了。作为该校学生的家长,或许他也会对老师和警察的无能感到愤怒。但他了解事件的全部经过,如果他在场,说不定会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

礼子怀着求救的心情四处巡视,可就是找不到藤野刚。

校长的发言刚刚结束,紧咬着他的话尾,最初的质问立刻跟了上来。没等楠山老师递麦克风过去,一位学生的父亲就站起身来,扯开了嗓门:“听到现在,尽是些不痛不痒的废话,没一句痛快的。我们可是把宝贝儿女交给了这个学校。说不定下次被虐杀的就是我们的孩子。念经似的尽说些漂亮话,我们怎么接受得了!”

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家长的队列如波涛般晃动起来。

“我们没有发现柏木卓也在学校遭到欺凌的事实。他不是被人虐杀的。”津崎校长脸上的肌肉在抽搐,语气却平稳如常。

然而,反驳之声毫不留情地一齐向他涌来。

“凭什么那么肯定?不是有人这样举报了吗?”

“你们毁灭证据了,是不是?”

“你们把学生的生命当成什么了?”

担任大会司仪的楠山老师刚要插上句话,那个粗嗓门又嚷嚷了起来:“警察也不是好东西。柏木的死,从一开始就定性成自杀,对不对?是跟学校商量好的吧?如果是事故或谋杀,会招惹麻烦,所以决定当自杀处理,不是吗?”

“完全是先入为主,只图省事!”

“请大家按照顺序发言!”楠山老师用沙哑的嗓音高声叫喊。

“认真调查过那些问题学生了吗?他们又闯了别的祸,是吧?按理说,柏木出事时,就应该立刻调查他们的,难道不是吗?”

津崎校长用手势制止了正要反驳的楠山老师,亲自对着麦克风说:“柏木去世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被谋杀的,也没有依据可以怀疑任何人。”

“姑息养奸!”有人起哄道。

“你们老师当然希望这样了。城东三中要是出了刑事案件,可就麻烦了,你们的脸面就没地方搁了,不是吗?”

“你们把宝贝孩子交给我们,对我们来说,他们也是我们的宝贝学生。我们绝不会优先考虑学校的面子,无视学生们的……”

“还说不会!柏木不就是被人杀死了吗?”

啊,完了。礼子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已经不是在怀疑“柏木是不是被杀死的”,而是直接认定了“柏木被人杀死了”的“事实”。媒体的力量真是可怕。

“我想请教一下城东警察署的诸位。”一个冷峻而锐利的声音穿透了大海般波涛汹涌的会场。会场后方站起一名高个子男人。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给人充满知性的印象。

麦克风递了过去,那人确认麦克风已经打开后,继续说:“既然柏木卓也去世时,没有发现任何谋杀、事故等刑事案件性质的因素,那断定为自杀的根据又是什么呢?”

名古屋警官一如既往地望着空中,课长则看也不看礼子,直接凑到麦克风跟前。

“是在排除其他因素之后,得出自杀这个结论的。”

“没有遗书,对吧?”

“没有。”

“死因呢?真的是从屋顶上坠落摔死的吗?”

“是摔死的。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柏木的父母如何看待他的死呢?你们问过他们,是吧?”

这个问题果然来了。

课长平静地回答:“因为柏木一直显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的父母曾经担心他可能会自杀。”

会场里喧闹起来。

提问的男子一点也没有放松:“那么,可以认为父母的这句证言成了决定性证据,是吧?”

“并不只是依据这一点作出的结论。”

“但这确实是作出自杀这一结论的重要依据吧?

礼子屏住呼吸。

“是的。”课长回答。

“父母的担心有什么具体的根据吗?譬如,柏木是否曾经自杀未遂?他以前是否说过要自杀?”

这次,课长的脸转向了礼子。礼子凑到麦克风跟前。尽管在会议开始时已经作了自我介绍,她还是再次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才平静地回答:“没有这样的情况。”

“也没有留下遗书?”

“是的。”

“找过吗,遗书?”

“在得到他父母的允许后,在他父母在场的情况下,我们搜查了柏木的房间。”

“什么也没有找到?”

“是的。”

“他还是个初中生,会像模像样地写遗书吗?”靠边的座位处冒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提问的男子看了一下那里,那人就沉默了。

“我已经明白当时的情况了。下面想问一下收到那封举报信后的情况。城东警察署有没有在研究过举报信的内容后,对被点名的三个学生展开过调查?”

课长想回答,却被礼子抢了先:“没有。”

如果将刚才的喧闹比作炸弹造成的冲击波,那这一次,会场里就像刮起了一阵飓风。

提问的男子重新握紧手中的麦克风:“为什么?是出于什么理由没有调查他们?”

“因为举报信的内容很可疑。”

“可疑?”

“是的。”

“询问一下情况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们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坏学生,何况那封举报信也写得很具体,说他们将柏木从屋顶上推下去后,笑着逃跑了。不像是无中生有的捏造。”

很多家长都在点头附和,又形成了一阵波浪。

深吸一口气,用眼睛的余光稳住课长后,礼子说:“我认为,因为写得具体就判断其具有真实性,是非常危险的。”

“这只是你的想法吧?”

“柏木是在去年圣诞夜的深夜去世的。根据正式的验尸报告,死亡时间推断为凌晨4020电子书到两点之间。圣诞夜跟平时不一样,学校周边的住宅里,有很多居民睡得很晚。当时,我们做过仔细的寻访调查。在柏木去世的时间段,即十一点到两点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得到诸如听到奇怪的声响、看到校园里有人影、有人进出学校之类的证言。”

“举报人不一定居住在附近吧?”

为了盖过喧闹声,礼子拔高了声调:“这是自然。然而,请您从实际出发想一想。如果举报人的证言是真实的,那么,这个人当时应该身在何处?他在举报信上写道:凶手将柏木推了下去,笑着跑掉了。能够看清这一切的场所应该在哪里?”

刹那间,会场安静了下来。礼子扫视了一圈家长们的脸。

“现场,或者离现场非常近的地方。就在这所学校的屋顶上。这可能吗?目击者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爬到屋顶上去的?不可能是正好路过时看到的吧?”

寂静的会场里,家长们开始窃窃私语。低声交谈,互相提问,还有自言自语。提问的男子注视着礼子,一声不吭。

“只要从现实出发去思考,就会觉得举报信的内容相当可疑。更何况,如果真的目击到如此具有冲击性的事件,那举报的时间也太晚了。”

“或许是因为害怕。”提问的男子说,他的声音变小了,“也许他缺乏说出真相的勇气。”

“想想看,一个人将如此重大的秘密藏在心底,无动于衷地旁观着警察的调查、学校的处理以及柏木的葬礼。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第三学期开学前。然而,一旦决定写举报信,他又煞费苦心掩盖笔迹,并且一连寄给了校长、班主任森内老师和另一个人。为了确保寄到,确保对方作出反应,他的策略可谓相当周全。一个心惊胆战的目击者竟又能如此冷静,我认为实在难以想象。”

提问的男子这才将视线从礼子的脸上移开。

礼子希望他就这样坐下去。她继续说:“作为少年课的刑警,我对那三个被点名的学生相当了解。他们确实问题很多。我自己也曾经管教过他们,与他们的监护人谈过话。”

津崎校长看着礼子。高木老师脸色苍白。

“估计家长中也有人知道吧,柏木刚去世时,学生中就流传着他们三人逼死柏木的说法。但这仅仅是没有确凿依据的谣言。谣言的由头,来自柏木拒绝上学之前和他们在理科准备室里打过一架的事。”

坐在前排的几名女性家长看着礼子的脸点了点头。

“对于柏木是自杀的结论,当时我就不抱怀疑,现在依然如此。然而,在听到那个谣言后,我还是询问了那三个人。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们:‘你们和柏木的死有没有关系?’”

会场里现出一阵与刚才不尽相同的风浪。少年课课长皱起眉头。

“他们三人都明确地作出回答,说这跟他们毫无关系。还说不太了解柏木这个人。他们也为谣言犯愁。”

“不良少年的话能信吗?肯定在撒谎。”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一个不经过麦克风的声音。

“他们是问题少年。正像电视节目报道的那样,还发生过针对四中学生的抢劫伤害事件。但是,我还是要请大家冷静地思考。毕竟他们还是初中生,还是孩子,不是惯犯。半夜三更把同年级的同学叫到或带到学校,然后越过屋顶上的扶手,将他推下去杀死,笑着逃走。犯下如此恶毒而又计划周密的凶杀案,他们还能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吗?你们觉得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地区、这个学校里,会有如此冷酷无情的少年杀人犯吗?”

谁要是想反驳,就尽管放马过来。礼子情绪激荡,斗志昂扬。这种多少有点虚张声势的亢奋让她脊背发凉。

“反正我不这么认为。不是不愿意,是经验告诉我完全不可能。少年犯确实会犯下残忍的案件,可一旦暴露后,他们往往无法保持平静。面对我的责问,他们困惑地表明自己没有做,整起事件跟他们没有关系。我觉得他们的话可以相信。因此,举报信的内容只能认为是不真实的。”

提问的男子还没有坐下。会场里听不到明确的提问或发言,但赞同礼子和反对礼子的声音混在一起,嗡嗡回响着。

“或许是内部告发。”提问的男子冷不丁说出这么一句。

“什么意思?”

提问的男子看着礼子,视线直勾勾地锁定在礼子的脸上。

“内讧。就是说,写举报信的可能是三个问题少年中的某一个。他对自己参与的犯罪感到恐惧,没法一个人憋在心里,就用写举报信的方式公布了出来。”

礼子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从没设想过这种情形。那三个人会这么做吗?

三人中的某一个?

刹那间,高个子桥田佑太郎的脸在礼子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安静,请大家安静。”楠山老师用半恳求半呵斥的语调反复高喊。提问的男子严厉地瞪了礼子一眼,坐了下去。

“喂,喂。把麦克风往这边传一传。”会场的正中间,一个女人吵吵嚷嚷地站了起来。大红色的头发,妖艳的服饰。“既然已经这样了,警察不能放任不管了吧?要调查大出他们了吧?说出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知道了嘛。”

津崎校长探出身子说:“作为学校,我们……”

“谁还指望你们老师啊!这是杀人事件,出面的应该是警察。会展开搜查吧?不管是不在场证明还是指纹,一定要好好调查他们。怎么样?啊?”

这次是课长制止了礼子,走上前去。礼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内部告发……

“我们将加以研究,妥善处理。”

针对课长的答复,整个会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