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阳光正好时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遇见恒英那天,阳光好得让人忍不住想要翘起嘴角。

彼时我因着学费的关系,在学校里做着图书管理的工作。

自女子师大和北平师大合并之后,数不清的男学生大老远地跑过来,时常把书借光,青春正茂的脸上带着昂扬,遇见女学生来,便互相打闹着高声聊天,人人脸上都挂着一抹羞涩。

“同学,这本书还没裁好,不能借阅。”我去倒杯水的工夫,就看见一个男学生坐在我的位子上翻看着方才裁了一半的《中华民国法令》。

那时的书自印刷厂拿回来,大都是连页的,需得自己裁开,再加上近日打着借书做幌子来看姑娘的男学生太多,借阅室里已是空了一半。

“啊……先生,非常抱歉。”那学生匆忙起身,想不到竟然长得这样高,俊秀的脸上挂着抱歉的笑,口口声声喊着我“先生”,反倒让人有些不好意思,我哪里算得“先生”呢,不过是个杂工罢了。

“同学,你去那边坐吧。”彼时我已经20岁,而这些刚刚上学的孩子不过十八九岁,自诩年长,再加上虚荣心作祟,我便冒领了“先生”这一称呼。

“这书我正需要,不如我来帮您裁吧?”那学生也不等我同意,便拿起裁纸刀一张张地裁了起来。

我有些不悦,“那边有最新的英文周刊,架子上有鲁迅先生新版的《呐喊》,再往后还有各科的专业原文书籍,你年纪轻轻的当多学些东西,虽说讲究新做派了,光想着追姑娘可是救不了国的……”

硬生留在这里磨时间的男学生,不是为了看女学生还能为了什么?

那一日因着校里驳回了我旁听哲学课的申请,跑去追问时又和那个老脑袋旧思想的教导主任吵了起来,已是心里不大痛快,这会儿索性真的冒充先生训斥起来,话也说得很是直白。

“不不不,我……”那学生听得我这样说,一张脸也是红了起来,匆忙解释,可不等他说完,就听见后面有人喊——

“金恒先生,金恒先生,原来您在这啊。”来的是管后勤的陈主任。

“先生……”我有点愣住。

“啊,小钟啊,这是新来的教哲学的金恒先生,这位是……”陈主任客气地介绍道。

“不敢不敢,在下姓金,单名恒,小字恒英。”他脸上的红已经褪去,细眼薄唇,一张娃娃脸,哪里像个学究呢?

“这位是……”陈主任还要介绍我,却被恒英打断,“我们已经认识了,陈主任是来带我去宿舍的吗?”

他是怕陈主任拆穿我是个冒充“先生”的杂工感到尴尬才再三打断的吗?我一时想不清明,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烫,料想比那猴屁股也差不多了。

2

第二次见着恒英是在一个雨天。

那场雨格外地大,院子里满是积水,北师大的宿舍楼后原本就是一片洼地,这会儿俨然成了个小池塘。我站在那片池塘前看着雨水打在水面上,脑子里一片轰鸣,雨水湿了鞋袜也是不觉。

东北来电报,姨娘过世了。

母亲早亡,父亲便续弦娶了姨娘,不想钟家人丁不旺,这一代只得我一个女儿,自小父亲便把我做男孩子教养,姨娘却是整日地想着怎么把我养成个大家闺秀,俩人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可是苦了我。

若是姨娘见着我这副狼狈样子,只怕又要训斥……

“你这样……要生病的……”一只有力的手把我向后拉去。

抬起头好一会儿,才透过泪水看清那张清瘦的娃娃脸,是恒英。

“金先生。”我暗自懊恼,若说这校园里最不想见的人,只怕就是他了。

“你今天怎么没来上课?”恒英似是并没看见我的眼泪,一本正经地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屋檐下问道。

是了,我旁听哲学课的申请被批复了,想必是恒英暗中帮了忙。

“嗯,有些琐事耽搁了。”我看着忽大忽小的雨,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文史院有新开的哲学课,理工院里有最新到的实验器材,再不然还有各科的专业讲座,你年纪轻轻的当多学些东西,虽说讲究新做派了,光想着琐事可是救不了国的……”

恒英这话说得仍旧一本正经,可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本就是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更是多了两枚酒窝,愈发不像留洋归来的授课先生了。

我更是一时羞红了脸,说不出话,这明摆着是学我那天在图书借阅室里的话。

雨势愈大,秋风夜凉,我与恒英便在这雨中的屋檐下直聊到入夜,却是忘了问,他来这学生宿舍后楼做什么?

3

我与恒英的第三次私下见面已是临近寒假。

因着是旁听的学生,倒也没有课业之忧,在诸君作答课业的时候,我已开始四处托人买票准备回东北。可战乱时期,实在是一票难求。

正在我灰心丧气的时候,恒英着人送来一本德文原版的《纯粹理性批判》,不免诧异,我并不懂得德文啊?

翻开第一页便夹着往东北去的车票,日期虽然晚了几天,却也够我欢欣雀跃了。

推开教工宿舍的门,恒英正俯身桌前批改着学生的课业,他改课业从不打分数,也不学那些洋教授打ABC,只是逐个把错处圈出来,连标点都不放过。

“先生怎么不用钢笔批,红色不是更明显吗?”一支法国的“威力士”钢笔放在一旁,这样少见的笔扔在那不用,却拿着小楷笔一笔笔点横勾提地写,我在一旁终是忍不住出了声。

“师生共进,同是学习,怎好以红笔批示。”恒英说得平淡,我听得却是心头一热。

4

许久不曾归家,过了山海关才觉出冰天雪地的厉害,在姨娘的坟前哭了一场,回来便病倒了。

这病来得猛烈,又是烧又是吐,吓得姑母请了大夫仍觉不放心,又招了萨满来跳神儿,折腾了三天三夜,又是吃药又是施法,好歹算是不吐了,人却也是没了精神。

好容易能吃进去饭了,却又一连许久低烧不断,大夫只说是身子亏得厉害。姑母看得心疼,时常责怪父亲死得早,扔下姨娘与我孤儿寡母的养不好身体。

听得这些,我也是心中悲切。父亲去世已七年,临终唯一嘱咐便是不可荒废学业,可自女高毕业之后,我却为着学费不得不断了学业,偏生又不肯死心好好做工赚钱,只想着在学校旁听课程,也没能给姨娘多汇些钱来,不然何至于连姨娘都去了,徒留我孤家寡人一个……

这一病便是半个多月,每日里除了吃药就是睡觉,又多了偏头疼的病症,整日歪在床上,眼看着假期结束,只得发电报问学校请了假。

不想,不过三五日便收到了学校来的信。是恒英。

他称呼我为钟馨小友,落款处只写了“恒英”二字。

5

我的病被春风吹了散。清明细雨,迎春遍野时,我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行李里装的除去姑母做的酱菜,便是这些日子恒英的来信。

这三个月里我与恒英几乎每个星期都要通信,初时只是谈论课程,互问安好,后来便说得乱了起来,连他家庭院里玉兰树上新落了只喜鹊都要说与我听。

我却没有他的闲情逸致,为了忙着读书,他在信中提到而我又未曾知晓的,一股脑托报社工作的表哥去借了来,每日里除了吃药便是读书,一时间没了工夫胡思乱想,病反倒一天天好了起来。

“钟馨,钟馨……”刚下火车便听见人群里有人喊。

是恒英,一身墨绿色的褂子,细长的眉眼含着笑,暖如春风,灿若景明。

“你,你怎么来了?”我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称呼他,这些日子的通信,已是让我忘了本该唤他一声“先生”。

“自然是接你。清明学校许了三天假,粉刷校舍,我不来接你,只怕你是要无处落脚的。幸得你信中写了归来的日子。”

恒英倒是不甚在意,提了提手里的食盒道:“买了恩和居的小菜。走,给你接风,这一味鸭油蒜苗若是凉了可就不好吃了……”说罢拉着我便往站外走。

“你怎知我是这趟车?”幸亏他来了。

“猜的。万一你是晚上那一趟车,那这鸭油蒜苗就只能做我一人的腹中物了。”他长得高,步子也大,我只得快步跟着,握在一起的手却是沁出了汗,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6

恒英力邀我往他家东四的宅子里去住两日,待清明假期过了再回学校,只说是处闲置的宅子,常年无人打理,我也不知怎么的,竟然答应了。

可到了那处宅子我却险些悔青了肠子。早在他说东四的时候我就该想到,崇礼的宅子,灿公府,海兰察府悉数地在这里,什么样的人家能在这有处闲宅?

站在大门前,看着恒英口中的闲宅,门簪精致,石鼓雕花,戗檐上做着镂刻的砖雕,深有一米的金柱大门阔气内敛,门两边的墙上涂灰抹白,加了脚线,做了浮雕,门外还立着拴马桩……

进了内院,安顿下来,几经思忖,脑中仍是一片混沌,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鸭油炒蒜苗可是恩和居的招牌菜,鸭油滑,蒜苗鲜,这道菜啊,可是万万不能炒老了的,不然……”恒英话说了一半却停了住,待我抬头看去时,只见他手中正摆弄着桌上的食盒。

“你能打开这东西吗?”恒英拿着食盒上下地摸索了一通,一双细眼眨了又眨,终是皱着鼻子看向我,略略有些尴尬地问道。

我接过食盒,扭开提梁上的卡扣,摆好饭菜,却是忍不住笑。

早就听说他是个学术上的天才,生活中的呆子,这会儿才真算见识到了,连食盒都不会开,果真是个呆子。

7

饭吃了一半,就见着一帮人穿过垂花门进了来,恒英迎上去说了没几句,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一个人对着这些菜,再滑嫩的鸭油炒蒜苗也是没了食欲。

第二日一大早恒英就来了,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钟馨同学,我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恒英说得认真,一双眸子里闪着光亮,让我一时有些慌张。

“你……怎么了?”我仍旧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请你认真地回答我,你是否愿意帮助我?”恒英向我靠近了一步。

“你说吧,无论是什么事,我都是愿意帮你的,纵是我力量微弱,我也会陪你一起度过。”我也认真地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这样直视他的双眼,细长,而干净。

“的确,有一件事需要你与我共同度过……”恒英擦了擦额头的汗,欲言又止。

“什么?”我追问,莫不是和昨天那一帮人有关系?

“余生!”恒英说完,愣住的不止是我,还有他自己。

好一阵子,只听得到春风吹过院中花架下藤蔓晃动的声音……

“你说什么?”我的脸已是红到了耳朵根。

“我……我……”恒英也没有好多少,那双干净的眼炙热地看着我,口齿却是没了方才的流利。

“早在我往北平师大任教时,便听说有一位女学生申请旁听被驳回,还跑去教务处质问了一场,问得教导主任很是恼火却又哑口无言,后来晓得是你,我竟很是高兴……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我觉得,觉得你、你……”他深吸一口气说了许多,偏生到这卡了壳。

“我怎样?”我心口跳得需得用手按着才能说出话来。

“你,你……你……很好!”好半天,他只说出了这么一个词来,却已是让我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8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遇到怎样的一个男人,也没想过自己会在多大年纪把自己嫁掉,更没想过会以怎样的方式嫁出去。

原来这些都不用想,该发生的时候拦也是拦不住的。

我就这样在这栋空宅子里,无媒无聘地答应了这个只私下说过四次话的男人的求婚。

第二天,我踏进恒英在帽儿胡同的祖宅时,才意识到,我要嫁的这个男人是出自什么样的人家。

这红漆铜钉的广亮大门已是让我打了退堂鼓,一扇门便要占去一间房的地方,大门之深邃,一辆人力车停进去尚有富余。

近三米高的影壁上,“迎祥纳瑞”四个大字正对着我,门里门外站着三五家人,齐齐低声问好,一时间让人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摆放。

“恒英……”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叫得谨慎,心里却是一丝丝的甜。

“嗯?”他倒是泰然。

“你家是做官的?”我随着他往里走,光是这院子下的庭廊就够走上一会子了。

“啊,忘了与你介绍,咱家在旗,族姓苏完瓜尔佳,早年间祖父大人曾与瓶庐居士同朝为官……”我被恒英的话吓得愣在那里,瓶庐居士就是翁同龢啊,光绪爷的老师!

可我想责怪他不早些同我讲却又张不开嘴,那一句“咱家”已是臊得我满脸通红。

恒英的父亲并未如我想的一般一副遗老模样,反倒是一身的西式装扮,说话也很是新潮,英文也说得上几句。

恒英的母亲因着是旗人,并未缠足,仍旧穿着老式的宽旗袍,话很少。

恒英的眉眼像母亲,细长又清明,我往内堂去的时候,她正跟桌前裁着花样,听得我父母早逝后,只说了句“留下用饭吧”,便不再言语。

恒英往书房去了,我一个人在花园里闲逛。

“你是我二哥谈的朋友吗?”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脆生生地站在一棵玉兰树后问我。

“你是茹英?”恒英曾提过,他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三个妹妹,只四妹茹英与他同母。

“你知道我?”她甩着两根辫子走了过来。

“你二哥提过,说那个眼睛像星星一样漂亮的便是茹英妹妹,我猜的可对?”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她与恒英一样有着一双干净的眼睛。

“我也知道你,你叫钟馨,女高师毕业的。”她笑起来也有两枚酒窝。

“你哥说的?”我抬头看向她身后那棵玉兰树,不知是不是恒英信上提起的那棵。

“不,我也在女高师读书,我见过你的照片,英文评比大赛的一等奖那张。”她嘟起嘴,叹气道,“我的英文怎么都学不好……”

茹英很是单纯,也很是活泼,不过一会儿已是与我熟络起来,她还悄悄对我说:“父亲是为我二哥定了一门亲事的,二哥死活不同意,前天叫他回来便是逼着他去下聘的,然后二哥跟院子里跪了一夜……”

这些话听得我心惊,恒英怎么一个字也没与我提过?他的父亲母亲怎么也未见说些什么?这事儿是结了吗?

9

第二日我刚到学校报到,就被通知因着久未归校已经免了我旁听的资格,也辞退了我在图书借阅室的工作。

我拎着行李站在校园里,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往教工办公室去找恒英,闻知他请了病假。可昨日才见过,并未听说他哪里不适啊。

我只得再回恒英东四的旧宅去等他,哪想宅子出入的侧门竟然换了锁。我正暗自奇怪,一个妇人自院子里出来,把我赶了走。

那妇人我是见过的,昨日在帽儿胡同的大宅里,站在恒英母亲屋外的便是她。

此情此景,我心里已是有了大概,在街上转了两圈,一不敢往帽儿胡同去打听情况,二不知今夜该往何处落脚,只得胡乱在街上走,见着电影院前的英文广告才算有了主意。

我在女高师里逐个地打听,总算找到了茹英。

“父亲把二哥打了一顿关起来了……”茹英的话让我心头一颤,不知打成什么样子,“还说要替他往罗家去下聘……”

茹英的话没说完,我已是急得不行,不想偏生这时候被人打断。

“金家小姐怎么没去上课啊……”喊她的是一个黝黑的少年,跨坐在学校的墙上,一身学生装也是穿得歪七扭八,一排扣子只系了两三个,一脸的痞笑。

“要你管!”茹英瞥了那少年一眼,恨恨地回了一句,脸上却是晕了红。

“那你想让谁管?”那少年仍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来人啊,有人翻墙啦……”茹英冲着教工室的方向大喊。

“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好歹,我下次再来看你,接着……”那少年匆忙扔进来一个油纸包,长腿一跨跳了下去,茹英捧着油纸包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谁要他这破包子……”茹英看了我一眼,作势要扔。

“别,别扔,人家一片好意,再说你二哥还饿着呢,哪怕带回去给他吃呢。”我忙拦住,只是这个时候的我,却是抽不出心思关心旁人了。

茹英答应了帮我传话,我便赶紧走了,若是让金家来接茹英的人看见了,只怕就真是什么辙都没了。

10

替茹英来给我送信的人正是那个黝黑的少年,这少年正经的时候还是挺耐看的,办事也算牢靠。信纸被左三层右三层地套着雨布,一张薄纸生生包成了个布包,可见这少年简直是把茹英的话做了圣旨。

信是恒英写的。

“吾妻钟馨,原谅吾这样称呼于汝,此念头只消微微浮现,则喜悦满怀,难以抑制,若能与汝结发同行,此生无所求也。吾之家庭古旧不化,父母恩德亦难决断,吾禁闭于此,料想此事非日内可决,盼汝做好长期斗争之准备。汝若惧之,亦可归去,汝留与吾之记忆,已深于血肉,刻入筋骨,纵是有缘无分,吾亦可凭此享度余生。恒英。”

我写了回信,又剪了一缕头发裹在帕子里托那少年带了回去,恒英纵是个呆子也该明白了。

我在一家印刷厂里找了份校对的工作,说是校对,干的还是杂工的活儿,只是有了地方落脚。

11

五月繁花香,我却度日如年。

自那封信后茹英也被禁了足,我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偶尔路过帽儿胡同时总是忍不住站在金家的宅子前看上一会儿,想着能离恒英近些,心中便多少平和许多。

可是这样久了,心中越发觉得无望,像被扼住喉咙的鱼鹰,无休无止,一无所得。

那一日,我踏着夕阳下工的时候,恒英像一根竹竿似的立在女工宿舍的大门前,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久,才敢走近,生怕那不过是红日下的一轮幻影,被我的脚步惊了散。

“你瘦了……”

“你瘦了……”

我们同时说出了第一句话,便再无他语。

他的手干而瘦,握在我的手上,又硬又暖。

我们在街上走了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牵手,就这样并排走在春风里,直到风凉入夜,才想起还饿着肚子,宿舍已是不能回了,恒英便带我去拜见了他的恩师陈寅乔先生。

寅乔先生住在清华园里,是位严肃的学者,似乎只有谈及古籍才会话多起来。夫人唐园先生却很是可亲,拉着我聊长聊短,说话说到一半,还不忘替寅乔先生的茶杯里续上热水。

那一晚我睡在唐园先生小女儿的床上,恒英睡在一墙之隔的书房里,许久不曾睡得如此香甜安心,一夜无梦。

憋在心中的一股火,待到这时才算散了出来,不等印刷厂的工资做结,我已是病得不能再去上工。

恒英被家里赶了出来,时至今日,我都未曾听他说过有关那段时日的任何话语,他不说,定是怕我忧心,我便也就不问了。

唐园先生着我住进了她家里,二位先生的家里实在是个安然惬意的地方。

寅乔先生无课时便一心著作,唐园先生安排罢家事也是捧着书守在一旁,三个女儿下学来各自忙着课业,到了晚饭后,一家五口便围着桌几诉说今日所得,有课业之惑,也有生活琐事,听了几日,心中徒生羡慕。

唐园先生每日讲的大都是读书所得,反倒是寅乔先生时常就生活之事发表意见,时而提出唐园先生该买双新皮鞋了,时而又抱怨许久不曾出去野餐过。

昨儿个还提议想要养两只哈巴狗,三个孩子对父亲的发言呼声很高,寅乔先生时常以此自得。

12

我的病好了一些,经唐园先生介绍往西单的洋人教会里做翻译,说是翻译,其实也就是抄写赞诗,大多时候都是坐在耶稣像前看书。

“馨儿姐,馨儿姐……”茹英像只蝴蝶一样飞了进来。

“你这是高兴啊,还是不高兴啊?我怎么看不懂呢?”茹英的两根辫子随着步子上下翻飞着,嘴里气哼哼地嘟囔着,眼睛里却又带着笑意。

“我高兴也不高兴。”茹英恨恨地道。

“一样一样说,高兴的是什么?不高兴的是什么?”我放下书帮她拨了拨耳边的乱发。

“父亲看见你写给二哥的信了,说你明事理,二哥又倔强,这事儿他不管了,不过你想进门怕还是不行的……”茹英话没说完,我的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哪封信?”我忙问。

“就你托我带回去的那封。二哥走得匆忙,连件衣衫都没带走,那信也就留在了枕头下,今儿何姑姑洒扫房间才发现。”

她安慰地拍了拍我,怕我难过又接着道:“你那信上‘勿因男女之情忤父母之恩,勿意气用事辱祖宗门楣’这两句可是说对了地方,老爷子都没了脾气,最后你还来了一句‘令尊大人乃新旧文化融合之大家,当明事理之人……’,老爷子这辈子就好一个‘文’字,再加上我二哥傻倔傻倔的,管也管不得,现而今,没登报脱离父子关系这就算是好结果了。”

茹英一边说一边摇头。她说的对,这就算是好结果了。

“那你不高兴的事儿又是什么?”我看她手上还挎着书包,里面塞得鼓鼓的,并非书本。

“小石头要去参军。”小石头就是那个黝黑的少年。

“这样啊……”我倒是不诧异,与那孩子接触了几次,话里话外尽是满腔热血。

“他说等立了功,回来问我爹提亲……”茹英说到这扭着衣襟红了脸,我猜,这才是她又高兴又不高兴的真正原因吧。

13

中秋月圆时,佳人自成双。

恒英亲手写了请帖送往帽儿胡同,回来时,却是垂着头。我不敢问,悄声捧着笸箩剪着喜字儿。他往一边看着书,读到兴处便要喊我过去,弄得我一个喜字儿剪了半天也没能剪完。

拍了电报给东北的姑母,姑母托人送来一床被褥,算作我的嫁妆。

我仍旧每日往教会里去住,恒英一个人住在这里,崭新的棉花被褥放在床边,却是舍不得用,整日裹着旧毯子。这自小做惯了少爷的人倒也不挑剔,每每说他,只是傻笑着说无碍。

“天要黑了,我回了。”我站起身放好笸箩。

“我送你。”他也站起身。

“好,回来时想着买些酱菜,放在桌上就行,明天我来弄,那坛子盖子你怕是打不开的……”我嘱咐着就要出门,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来人手中提着点心盒子,一身墨色条纹的西装,头上一顶礼帽挡住了半张脸。

“请问姑娘可是姓钟?”那人开口,纯正的京片子。

“您是……”我点了点头,这人我从不曾见过。

“大哥!”恒英这一声喊,当真是吓了我一跳。

匆忙让了恒英大哥进来,摘下礼帽才看清,一样的颀长身材,一样的悬鼻薄唇,只是浓眉大眼,脸型方正,较恒英老成了许多。

“请帖我看见了,只是不日便要往昆明赴任,怕是不能来观礼了,这是姨娘(恒英生母)托我带来的……”恒英大哥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红色的布袋,推送到恒英面前。

“父亲他……”恒英轻声问。

“他不会来。”恒英大哥语气笃定地摇了摇头。

“也罢。”恒英略略有些丧气。

“可姨娘把这东西塞给我的时候,父亲是在场的。”听得这句话,恒英高兴得连手中的茶水都洒了出来,在场却没有反对,已是最大的让步了。

恒英大哥临走时,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礼金,我只好借着托她给茹英带书回去的借口,把钱塞了回去。

那红色的布袋里是一枚金镶玉的胸针,碧绿的玉石嵌在当中,下以红色宝石映衬点缀,玉石旁则錾满了连理枝纹,枝叶生动,缠绕难分。

我和恒英的婚事是寅乔先生主持见证的。

在阳光正好的时候,在清华大学的礼堂里,在“寿与国同”“人文日新”的牌匾下,唐园先生带着三个女儿和茹英坐在观礼席上,我穿着唐园先生赠予的枣红色旗袍,带着那枚比翼连枝玉石胸针,捧着恒英早起往园内采来的野花,于寅乔先生“尔二人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的证婚词中,终成为了恒英的妻子。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钟馨回忆录》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