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周家太太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1932年,晚春的风蕴着燥气,一路把我们吹向南方。恒英获得了公派留学的机会,我们坐火车去上海转搭渡轮去英国。

“大日本皇军于新京特别市建立‘满洲帝国’,溥仪先生同意任执政,本着东亚共荣的原……”这条新闻在北京去上海的火车上滚动播放了无数遍。

我握着恒英的手,满心都是出行的喜乐,并没有意识到这条新闻意味着什么。

直到不久的以后,虹口公园发生爆炸,日本官员死亡的消息占据所有报纸头条,各个公司的渡轮都停航的时候,我才惊醒过来,这场硝烟已不会轻易散去。

2

下车时,恒英旧日的同窗,周竹柳先生已候在车站了,白底黑纹的格子西装,板正的窄边礼帽,嘴上两撇小胡子,让人想起《茶花女》中那些坐在马车上的绅士。

周竹柳算得上海滩的文化名流,住的房子自然也气派得很,英租界里洋气的二层小楼,还有一个小花园,园里的月季开得正盛,大团大团的叠瓣,明丽多姿,煞是惹人。

“怪不得杨万里要说‘此花无日不春风’,果真是好看得紧,一抹胭脂红,一道翡翠茸,春风尚尤不及,周先生这花园打理得真好。”我忍不住夸赞。

“弟妹谬赞,早先为着电影取景找了个花园,瞧着那月季美艳,就让人移栽了几棵,想不到长得还不错。”

周竹柳算得大上海的名流,不仅名下有自己的电影院,还另开了家电影公司,听说还请了洋人来做有声电影。

这大上海真像个琉璃金粉地、盛世名利场,战火再怎么打,也还是一样的繁华,一样的洋派……

“失礼了失礼了,我来得晚了。”身后一阵香风,声音柔里带着糯,尾音还仿若说英文一般,洋气地向上翘一下,听在耳中像是被人用羽毛搔了掌心一般,说不上的舒痒。

“月明,快来,这是我常和你念起的恒英,我们几兄弟里学问做得最好的一个……”

周竹柳的话还没说完,女子已走了过来,樱红的薄唇抿着笑,娉婷袅袅的腰肢裹在新式旗袍里,滚了金粉的花样随着步子动起来煞是明艳。

“密斯特金,可是久闻大名了,竹柳时常提起你们读书时的事儿,只是没想到这般青年才俊,倒是把我们周大导演都比下去了呢。”女子笑得热情,一双丹凤眼瞥向周竹柳,好不撩人。

“嫂夫人客气。”恒英拱手还礼,还是一副老式做派。

“快别客气,我的名字想来你们也知道,明月明,喊我月明就好了。”

明月明转头拉过我的手又道:“还不知道弟妹怎么称呼呢?在这周园里,你且当自家一样,我平日在外拍戏,竹柳更是忙得看不着影子,你们自在随意些,权当是来这度新婚的……”

明月明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怪不得这般时髦艳丽,来时的路上的确是瞧见她的电影海报了的。

3

周园的生活丰裕又多彩,几乎两三日就有个小型的聚餐和舞会,直闹到凌晨两三点钟才散。

满屋子瘦身西装头发打蜡的时髦绅士,和头戴羽毛纱帽长礼服的年轻姑娘,每张俊俏的瓜子脸上都擦着浓艳的胭脂,烫着时下最流行的短发,和北京的老做派像隔绝的两个世界。

这样的日子很是新鲜,我还好,恒英却很是不能适应。

但他从不是抱怨的人,只是越来越多的往耳朵里塞棉花,往门缝里塞棉花,往窗缝里塞棉花,往一切能透音的缝隙里塞棉花,以至于每天早上我都要提早起来去清理并藏起那些棉花,免得被人看见了尴尬。

明月明的生活更是黑白颠倒,不拍戏的日子里要直到午后才能见着她,总是一身丝绸的睡袍,端着咖啡坐在钢琴边上读剧本,两三点钟才吃饭妆扮,不等天黑便有客人登门,或谈笑,或歌舞,总要闹到深夜才算罢休。

然周竹柳在家的日子这安排便要改上一改的,虽仍是午后才起,却会和我们一起用晚饭。

男人们聊文学聊革命的时候,她便会扯着我劝我去做些时髦的衣裳,或者教我化妆弄头发,说些片场里的趣事儿……

如此一过便是半个月,院子里的月季花谢了几朵,然总有更多的花苞打开,一如我们来时一般好看。

“竹柳和你既是同学,怎么又从了商?你早先不还说他读书也是极好的吗?”我问恒英,周竹柳俨然是一位地道的商人,早没了文人的酸腐气。

“他向来喜欢这些浮华的东西,况且做得好的,未必就是喜欢,他向来不爱做学问,不过仗着聪明,得些浅显的东西罢。”恒英歪着脑袋,说得郑重。

“你呀,这会儿说得厌弃,见面怎么又那么亲切?”我撇了撇嘴,据说他俩自上学时便常因课题生争辩,学问上的异议也多的不行。

“我厌弃的是他的学术理念,又不是他的人,竹柳兄为人还是很好的。”恒英眨着眼,一副很有道理的模样。

他总是这样,在学术上一步不肯让,在生活上却从不与人计较,像孩子,又像老者。

4

江南的四月中已是燥热,好在风还算得清凉,偶尔下上一场小雨,倒也春意深深醉人眠。

我在院中饮茶听雨,一不小心就枕着花香睡了过去,再醒来时雨已经停了,花枝被雨水浸润得发光,空气里是四散的泥土香,让人一时分不清醒梦。

“你不能就这么住进来,这让人知道了,报纸上要怎么写?竹柳的生意要受影响的,舆论会……”明月明的声音少有的尖利,语气急迫起来,连尾音都忘了上翘,听起来反倒顺畅许多。

“凡事老爷会来和我说的。”应声的人倒是平缓,任凭明月明再怎么急,她也不再开口。

我直等得没了声音才往屋里去,不想厅中一位女子端庄地坐在沙发上。

长发一丝不乱地绾在头后,嵌碧玉的老银簪斜插在发髻上,蓝底金纹的老式斜襟褂子,踩着一双布鞋的脚比常人小上许多,显是幼时裹了脚,大了又去做手术放开的,看见我略略讶异,直等着身旁的下人介绍才起身见礼。

“原来是金太太,早年我家老爷求学时多蒙尊夫关照,不至一人在外无趣而荒废学业,今二位远来,我却才得一见,奈何家事实在是纷繁了些,晚些需要着老爷代我赔礼才是。”

她话说得客气谨礼,我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我家夫人。”周园的管家周祥适时开口,我方恍然,那老爷便是周竹柳。

待得恒英归来,我忙不迭追问。

周夫人是周竹柳自小定下的娃娃亲,系出名门,较周竹柳大上四岁有余。

一如当下所有的洋派人士一样,周竹柳在新思潮的冲击下厌弃了老式的做派和旧思想,而周夫人便是家族中守旧的代表,是他走在思想前端的阻碍。

而明月明恰巧是上过西学的漂亮姑娘,又与他在电影上有共同的追求,如此便另立宅子,迎了明月明进门。

“许久不曾听他提过阿姐,想是签了离婚书约,我也就没问。”恒英说得倒是坦然。

这种事在当下的确是不稀奇的,当初若不是恒英决绝,只怕我也做不得金太太了。

“船票是什么时候的?”我有些无奈。

“下个月一号。”恒英换了件长衫准备下楼用晚饭。

“那……要不要先搬出去?”想想明月明和周夫人对峙的模样,我难免担心。

“为何?竹柳的家务事罢了,他总归会处理妥当的,安心住下吧。”恒英倒不在意,他不知道家务事才是天下最恼人的大事。

5

这顿晚饭很好,是从戈登路的西餐厅请来的厨子,牛排煎得恰到好处,黄油混着黑胡椒的香气让人闻到便饿了肚子。

这顿饭却很糟,像吃了一晚上的鱼刺,鲠在喉头,不上不下。

“密斯钟,这牛排不知你吃不吃得惯哦?这可是上海滩最好的西餐厅里请来的晒福(chef厨师)了,想来你在北京也是常吃的,不像那些老古董,没见过市面,连刀叉都不会用。”

明月明受着女人解放思想的影响,仍旧叫我的本姓。可这话虽是对我说的,却是让人没办法接茬。

“金太太是学问人,对一切自是包容的。老祖宗那辈子起就没见待客时把刀子戳在桌上让人家自己切肉的,金太太还是莫要嫌弃的好,我来得太晚了些,没能好好备饭,委屈了二位。”

我含糊的回应被周夫人接了过去,只是任谁都知道,这话亦不是对着我来的。

“周祥,把这肉拿下去切好了再端上来,我用不得那刀子,看着怕人。”周夫人喊了管家来,那面前的牛排一口也没动,她的确不会用刀叉。

“也对,别再吃个饭戳伤了自己个儿,周祥,给夫人拿双干净筷子来,看饿着……”明月明撇着嘴角,话没说完就被周竹柳举着杯子撞击吃碟的叮叮声打了断。

见着周竹柳蹙眉,二人这才停了嘴。

好容易吃完了晚饭,周竹柳携着恒英去了书房,周夫人则看着下人们把行李搬上楼,显然是周竹柳应了周夫人搬进来的事儿。

明月明站在钢琴旁冷眼瞧着,客厅里除去来来往往的脚步,再无人声。

6

第二日,恒英要去打听船票的事情,我怕见着两位夫人尴尬,便也同去了。

回来时却只能尴尬地站在门口,连门口的下人也是一脸无措不知该不该开门,屋里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些。

“这是我的房子,这是你给我的家,怎么可以说让她搬进来就让她搬进来?让记者看见了会怎么写?让影迷知道了会怎么想?

“竹柳,你答应我的事情都不作数了是不是?你对我的爱也都是哄骗我的是不是?”明月明尖厉的喊声里带着哭腔。

周竹柳说了些什么,都被明月明的哭声盖了过去。

“不,不行,要么她走,要么我走,从此以后我们就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罢,你去做你的周家老爷,我、我……”

明月明哭得愈发伤心,光是听声音就让人恍能感受到一串一串的泪滴落下时的悲伤。

周竹柳又是低声哄了几句,然明月明的哭声却是愈发止不住,还传出杯碗砸碎的声音,想是厅里桌几上的花瓶被扔了。

“行了!”周竹柳猛地一声喝,吓得我心里也是一紧。

“我说的话自然是作数的,然我与她一日未离婚,她便一日是我周家的夫人,这些尊重你还是该给的,你们莫要招惹彼此就是了,此事莫要再说了。”周竹柳的话出奇的严肃,明月明的哭声也小了去。

良久,才听得另一个端庄沉着的女声开口:“老爷说的是。”

除去周夫人,还能是谁呢?

难道这厅里本就是有三个人的吗?难道明月明的苦恼和周竹柳的训斥都是当着周夫人的面吗?难道周夫人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看着这一出吵闹吗?

二十出头初为人妇的我并不能想象女人为了家庭可以做到何种地步,却是深深被周夫人的隐忍和气度惊了的。

恒英拉着我离开门口,在英租界里绕了几大圈才重又回去,门口等候的下人瞧见我们亦是不动声色,恭敬地开门,礼貌地问候,好像我们并不曾回来过一般。

周竹柳和明月明已经不在了,周夫人一个人站在后门的玻璃前,看着园内大朵大朵的月季,脸上既不见愁,也不见忧,好像一早就站在那赏花似的,满心的闲情逸致。

7

“回来了。”周夫人笑了笑。

“阿姐。”恒英点头见礼。

“金先生好,老爷在书房。”

周夫人转又看向我道:“金太太,听周祥说你也喜欢饮茶,不如一起坐一坐?”说完便对着恒英缓缓回礼,恒英自然明白,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自往楼上去了。

“想不到江南的四月末就已这样热了。”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也只是这时候有些好天气罢,再过些时日到了梅雨季,更要难过,不然也不会有‘江南仲夏天,时雨下如川’这样的诗句了。”周夫人说起古诗很是熟稔,想来也是诗书传家的好门第。

“卢橘垂金弹,甘蕉吐白莲,这么一说便是梅雨季也是值了。”我接下诗句,不由在心底对周夫人多了几分亲近。

“碧螺春可好?那些洋人的下午茶哪里算得喝茶,好好的东西不肯好好地喝,也是奇怪。”周夫人抿嘴笑着,算不得漂亮的脸,却是端庄亲近,自带一股子气派。

“碧螺春自然是好的。”我随着周夫人往花园里走去。

原本还闷热的天,待得下人端着茶品送过来时,已是下起了微雨,不由想到之前的那个雨天。

“难得见到金太太,本该尽尽地主之谊,可眼下这个形势,也实在是不敢四下走动,待在家里,又让您见着这等笑话,实在是过意不去得很。”周夫人抿了口茶,卷曲的茶叶将将舒展开,茶香已是满鼻。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也抿了口茶。

“金太太好福气,和金先生这样般配这样恩爱,然多少夫妻是不得情投,又多少夫妻是不得意合的,数也是数不清的吧……”周夫人的声音沉了下去。

“阿姐何苦这般说,周先生对你总还是敬重的。”我试着劝慰道,两次争吵,即便周夫人还嘴,被叱责的也还是明月明,今日那一番话亦是如此。

“是啊,老爷总是念旧情的,他那些朋友多少个都是留下一纸休书转身就走的,他却是跑来问我能否同意离婚,我摇头的时候,他倒也不为难,仍旧供养着我,对外也仍旧护着我周夫人的身份……”

周夫人说起周竹柳时,脸上的端庄已化作了丝丝的柔,拂得人心头一动。

周竹柳自幼多病,十二岁上更是得了疟疾,丢了半条命,家里为着冲喜,迎了十六岁的周夫人进门。

这喜一冲,周竹柳果真就好了起来,正是半大的小伙子,说不上顽皮却也算不得听话,周夫人亦妻亦姐地照看着。

因着周夫人喜好诗词,周竹柳下了学便一同读书练字,倒也很是投缘,可十二三岁的孩子,哪里知道妻子为何,等得十六七岁知道了,又外出读书去了,周夫人是小脚,自然不能常去探望。

“那日我去看他,因着是下学,周围的学生很多,他拉着我藏在树后面,还脱下衣服扔在草地上,遮住我的脚……我知道,他是嫌弃这小脚了的。”

周夫人说得平淡,嘴角甚至还带着笑,然我是知道的,放脚的手术不比断骨手术强上多少。

变形的骨头想再正过来已是不能,能像这般在平地上随意走路不知要吃上多少苦头,骨断再生的痛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

“他放假回来瞧着我躺在那,一个大男人不停地叹气,那一整个假期他都没有出家门,像儿时一般同我读诗书解闷,他对我总还是有感情的吧?”

周夫人还是那副淡淡的语气,嘴角的笑也依旧挂着,眼神飘向雨幕后艳红的月季花,涣散开去。

“可是他学得越来越深,懂的也越来越多,嘴里时不时冒出些我听不懂的词儿来,革命啊,苏维埃啊,解放啊……我知道,我已经跟不上他了。”周夫人杯里的茶已凉透,却还是饮了尽。

周竹柳往北京求学的日子,一是碍着交通不便,二是因着外面的世界太过精彩,三年多未曾回家,再回去时,周夫人已过了二十五岁。

周家催着两人合房,周竹柳举着新思潮做挡箭牌要放周夫人归家寻求新生,莫说周家不肯,周夫人自己也是不肯的,嫁了这许多年,哪有让夫家赶回去的道理?

顺着公婆的意思,搬去了周竹柳的屋子,可周竹柳却很快离了家。

“他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那时候我才明白,他长大了,再也不是一蹦三跳的小柳儿了。”周夫人嘴角的笑一直在,只是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了抖。

此后周竹柳在上海发迹,借着电影的春风一下子身价翻了几番,思想更是新潮得让人跟不上,每日来往的都是打着花舌头说话的外国人。

周夫人虽是被接来了上海,却已是无力陪他交际,那名利场上的客套话她说不来,那些旗袍开到大腿根的姑娘她更是看不惯,索性便由着周竹柳一个人去。

不想,日子久了,明月明便站在了一旁,直到周竹柳拿着离婚协议回家时,周夫人才惊醒过来,时代不同了,不是所有的婚姻都能走到白头了的……

“我怎么会签呢?我是他周竹柳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妻啊!”周夫人放下茶杯,天青色的花瓣杯砰在石桌上,发出呛的一声,杯中的茶水晃了几晃,没有溢出。

末了,周夫人垂眼柔声道:“金太太,烦您托金先生劝劝我家老爷,到底是结发的夫妻,我……”周夫人话没说完,已是抹了眼泪,让这样一个人低声下气地说话,连我都要不忍。

8

说也奇怪,不知是周竹柳那天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又和二人说过什么,这个家里当真就安静了下来。

一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明月明外出拍戏,不常在家。

见多了那些烫的弯弯的短发,我一时心痒也跑去剪了长发烫了时下流行的样式,和画报上阮玲玉小姐的一个模样,只是远不如人家靓丽就是了。

“你、你……”恒英见着我时,嘴张得合不上,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你现在好像那院子里的雏菊。”恒英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叹道。

“缤纷绚烂吗?”我很欣喜。

“又短又毛!”恒英细长的眼里尽是狡黠,说完便乐得连腰都直不起了。

方才欣喜的表情挂在我脸上,收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追着他打上一通才算做罢。

这平顺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几日,虹口公园发生了爆炸案,日本的军官被炸死。

一时间各界都慌张了起来,报纸整幅整幅地写,却也无法看清到底是谁做的,不过就是一篇接一篇地编故事。

这个报说是革命党,那个报说是英国人,还有的街头小报把这写成了特务情杀,连前清余孽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恒英看着手中的报纸,一双眉蹙得恨不能搅在一起。

果不其然,渡轮全部停航了,不管是英资的公司还是日资的公司,任谁也没办法从渡口离港。

日本人不止封锁了虹口公园附近的街道,连带着大街上都派了扛枪的大兵四下巡查,当局几经交涉才使警察代替了大兵,算是不那么骇人了。

周竹柳原本说好要上映的片子也因着这阵风被卡了住,亦是闹得焦头烂额。

明月明正在拍的片子也不得不停了工,世道乱得人心慌,周家也不能幸免。

周竹柳一天往往要外出两三次,每次回来几乎都是板着脸,而明月明的叹气声更是多得数不清。

周夫人虽不大知晓生意上的事,可总也听得些风声,一时间周园里罕见地失了热闹,晚饭除去男人们谈论时政,几乎听不到旁的声音。

渡口关闭,我和恒英的行程被耽搁了下来,恒英也是日日地跑,想看看能不能有别的办法,毕竟康桥那边入冬时便要开学,去了还需找房子和学语言,掐指一算,时间并不充裕,想想都要发愁。

9

本该是春风醉人的夜,却是谁也安不下心来。

时钟指向8点的时候,两个男人还没有回来,我们坐在厅里,留声机中唱片莺莺婉婉地转着,一颗心却是随着夜风吹得找不到方向。

明月明在厅里转了几圈,烦躁地停了唱片,煞时整个世界便安静得有些怕人。

“坐吧。”周夫人开了口。

明月明站在那没有动作。

“夫人,太太,公司里人说老爷四点多就离开了,金先生和老爷在一起呢……”去打听消息的周祥小跑着进了来。

“四点多,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回来?”明月明急得跳脚。

“再去旁的地方看看。”周夫人起身催了句,重又坐了回来。

“好歹两个人在一起,想也没什么事儿。”周夫人扭头又来安慰我,我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不落底。

“警察局的冯局长曾下过帖子请我吃饭,虽然给回了,想来也不至于记仇,我打电话去打听看看街上有没有什么乱事儿?大不了日后摆个局子请他就是……”明月明的话还没说完,周祥又奔了进来。

“夫人,太太,出大事儿了,咱家的车在路上撞了个日本人……”周祥的话一出,我的脑子里便是嗡的一下,这个当口和日本人有了摩擦,比往那天上捅个窟窿也差不多了。

“那这会儿人呢?在医院还是在警察局?我这就去打电话儿……”明月明已是带了哭腔,起身就往电话奔了过去。

“别慌!”周夫人起身拦住明月明。

“说是在医院呢,警察好像也惊动了……老爷派了人来传信儿说波特爵士会帮着处理,让家里甭惦记……”周祥一口气说完,明月明才算稳了住。

“什么时候撞的人?”周夫人想了想又问。

“说是从公司出来回家的路上……”周祥的话没说完,周夫人就变了脸色。

“这都四个钟头了,才想起打发人回来报信,怕不是小事……周祥,取些钱给老爷送过去。”周夫人话说得明白,可指节都攥得发了白,她也是怕的。

“夫人,这大晚上的,公司不开门,银行也不开门,哪儿取钱去啊?”周祥抹了抹额头的汗。

“我那还有个几万块的美票。”明月明扭身就往楼上跑,下来的时候手上除了一沓子钱,连带还挎了几个包在身上。

这边周祥数着钱,那边明月明挨个包地掏,好容易凑上了七万多块钱,可也就是留着平日家用的,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数目,而周竹柳的现金又大都存在公司里。

“我那也还有一些。”我慌忙起身,却被周夫人拉了住。

“算了,别数了,这个时候钞票怕是不如物件顶用,我那还有两根条子,拿过去给老爷看看,能用就用上,这时候万莫和日本人起冲突……”周夫人说着回了房。

然周夫人的脚步自是不如明月明的快,周夫人拿着金条出来的时候,明月明已经把东西装好塞给周祥了。

“条子我那也有,你那两根还是自己留好,真急用的时候再说吧。”明月明催着周祥出了门,扭身就往电话那去,“我给那个冯局长打个电话,打听打听情况也好……”

电话刚拨了两下,就被周夫人按了住。

“慌什么?若说熟人,自然还是老爷的熟人多,你就甭凑热闹了。

“别回头老爷没事儿回来了,你又搭了进去,那个冯局长的名声,连我都听过,一个烧了高香的地痞流氓,坐着吧,消息周祥自会打听。”

说到这,周夫人的话顿了顿又道:“太太,就要有个太太的样子。”

明月明抹着眼泪坐了下来。

客厅里再一次只剩下钟表走动的机械声,我们三个人靠在沙发上,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作,若不是睁着眼睛,只怕要被人当做木偶也说不定。

这一次倒是没等多久,不过一个多小时,人就都回了来。

周竹柳的白西装上多了几个黑手印,恒英倒是还好,俩人俱是一脸的阴沉。

“条子送得正是时候,波特爵士会帮着解决的。晚了,都歇着吧,有话明儿再说。”周竹柳拍了拍周夫人的肩,又抬手替明月明抹了抹眼泪,这一场慌乱便随着夜里的钟声暂且散了。

10

我拉着恒英的手,睡得很熟。

醒来时,恒英在看我,我揉着眼睛问他:“几时醒的?”

他却说:“别怕,我会长命百岁的。”

这憋了一夜的泪再是忍不住,哭得两眼桃子一样肿,连早饭也没能下楼去用。

过了三五日,撞人的事情彻底过了去,大家也各自忙碌了起来,只我一人仍旧无事。

艳阳高照的上午,明月明一身素裙坐在那里弹着钢琴。

她的琴当真是弹得很好,行云流水一般敲击在人耳中,连阳光都觉柔和了许多。

“密斯钟,要不要唱歌?”明月明看着我笑了笑问道。

“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说着她已经合着琴声唱了起来。

这首歌我是听过的,早几年在学校里传唱得火热,不由跟着哼了起来。

一不留神就唱了半个钟头,直唱得口干舌燥才嬉笑着停了下来。

“竹柳陪阿姐去买东西了。”明月明的声音很轻。

“是嘛。”我拿起苹果开始削皮,然心底却是有所触动的,她从不曾喊过周夫人阿姐。

“密斯钟,你很快就要去英国了,没能给你留下个好印象,真是有些过意不去。”明月明抿着嘴,微微歉意地摇了摇头。

“怎么这样说,你们很是周到了,是我很抱歉才是,这么叨扰你们。”我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看向明月明,她的一双丹凤眼当真是称得上万种风情。

“不,我是指,我们……”明月明没有说,但是我知道,她是指她和周夫人。

“多少人都说我是为着名利,我也没得反驳,我的确是在认识竹柳后才登上大荧幕的,这名利也的确是他给的。

“可我们总也还有爱情的,不然也不会在阿姐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离婚的当下,我还一门心思地跟了竹柳,一过就是几年,好容易今年才光明正大地站在了一起,又……”明月明说着,眼角泛了红。

“密斯钟,你和金先生如此恩爱,想必是不能明白我的。”明月明哽咽许久,方叹息道:“这世间最没道理的便是爱情,然该遇见的也就遇见了,哪里分得什么早晚。”

11

那一场撞车事件之后,两位夫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平日里不再横眉冷对,饭桌上偶尔还能谈笑几句,下午茶时也坐得下共饮片刻,瞧着这般模样,我时常会想,夜间舞会已是许久不曾开场,不知到时周夫人会作何想?

然老天并没能满足我的好奇,周夫人搬走了,一如她来时一样突然。

“看得出,她人不坏,也是真心为老爷好的,如此也就够了,当下这种情况,老爷再敬着我,心也还是在她身上的,我总要顾着老爷的体面,更得守好周家的体面……”

周夫人走的时候,只我一个人在家。

这一夜的晚饭,谁也没有谈起过周夫人,然周竹柳饭后便回了老宅。

我和恒英上楼歇息时明月明便坐在厅里看报,待得夜深我下楼想喝杯热牛奶时,她仍旧坐在那里,灯光透过玻璃灯罩映出一圈一圈的光晕,愈发显出了外面的黑。

她就在那儿,两眼望着前院的大门,眼中是盈盈的光,肩背已没有白日那般挺直,脸上的粉也不比早上服帖,歪靠在沙发上的身子透着一股子的乏意。

她在等他。

12

日子好容易安稳了些,恒英终于买得了船票。

只是原本的行程因着日本人的关系不得不暂作更改,需得往大阪府停靠后才可去英国,然这是当下唯一的办法了。

登船那一日,天格外热,也格外晴,一眼看去,没有云,也没有轰轰的飞机。

明月明一身艳粉的收身旗袍,身后是她为我们准备的一大箱的衣饰器皿,生怕我们在英国太过艰难,光是盆碗茶具就带了十数个之多,一色的青花瓷,雅致又实用。

周夫人自然也是来了的,周竹柳亲自去接了她同来,仍旧是一身的老式斜襟褂子,墨绿的暗纹绸子滚着银边,头上仍旧是那枚老银簪,脸上挂着端庄的笑。

周夫人的礼物是一小箱子干菜和调料,梅菜,茄干,豇豆,笋子,花椒、桂皮、姜粉……光是看着都要忍不住笑出来,如此在英国也能吃得中国味道了吧?

船开的时候,我和恒英拼命地挥手,眼泪忍也忍不住。虽说两年便可回来,可世道如此,谁知道再见时又是何期了呢?

(完)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钟馨回忆录》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