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玉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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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引子

1948年,夏雨,总是瓢泼。

玉乔即将随夫迁往台湾的消息传了来。

十几年来,我们居住得并不远,却是再未来往过。

捏着电报,雨声噪杂里我仿佛听见了十几年前她与我说的最后那句话,“我恨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如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样俏丽,只是眼波流转中已添了几分疲态。

1

1932年,仲夏。

海风腥咸,却也清和。

船出海已有三天,我还顾自沉浸在对上海周家的惦念里,不知晓这一走,何时才能再见。

恒英却似已适应了船上的日子,时常对着海水遥望,其实不过就是茫茫的湛蓝,偶有几只飞鸟滑过。

“在想什么?”我裹了裹披肩靠向他。

“想前面的样子。”恒英的眼仍旧看向远处。

我顺着望去,满眼接天连日的蓝,没有碧波,也没有浪朵,倒似一条直通天际的无边大道。

光洒在水面,炸出靛色的莹灿,如星,亦如钻。

我挽着恒英的胳膊,看着这星钻,心下安然,偏偏身后一声娇呼乱了这安然。

“恒英?”扭头望去,是一位女子,妙龄女子。

“玉乔?想不……竟然这样巧?”恒英微微一怔,牵着我迎了上去。

“许你去留学,就不许我去留学不成?这位想来就是传说中的金家三少奶奶了吧?”那位叫玉乔的姑娘娇嗔地横了恒英一眼,扭头看了过来。

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论样貌,若不是鼻子太过坚挺莫名带着一股傲气,大抵可以算得清秀。

但是那一双丹凤眼,说话时顾盼生姿眼波流转,添色不少。高挑的身材裹在粉蓝色的洋装里很是合体,可她的这些话却是让我颇为摸不着头脑。

无端在这金三少奶奶前加上“传说的”一词,未免失礼……

“哈,我来介绍一下,鄙人内子,钟馨。这位是罗玉乔,罗金两家自祖父辈起便是世交,早年间我往京都留学时曾与玉乔同行。”金恒英的话替我解了疑,原来是老同学,难怪如此熟络玩笑。

“罗小姐。”我微微点头招呼,却总是觉得这称呼莫名熟悉,偏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罗小姐唇角翘起,微微打量了我几次,才道:“什么太太小姐的,家里太太小姐就一堆,出来了,走哪儿还是一堆,好没趣味。

“算来我和恒英该论同学才是,不如你就跟恒英一样唤我玉乔好了,我听他这么喊了十几年,都习惯了,我也就喊你钟馨吧,日后到了英国,也还是常见面的……”

玉乔的话一连串地冲出来,虽觉得说得不大客气,可声音却是甜美得让人忍不住点头应下。

“对了,恒英,咱们的老同学松田君也在船上呢。”玉乔说着指了指楼上。

是了,我和恒英因为经费的原因只得住在靠近下层的船舱里,上等的舱房都在楼上。这也是为何登船三天来,我们才第一次见着玉乔的原因。

“不如这样吧!”恒英未及应声,她已是握住了我的手,“钟馨,我去安排一下,你们晚上直接来吧,咱们办个舞会,热闹热闹。

“这三天就在这巴掌大的船上,可是闷坏了,就这么定了啊,晚饭的时候我让人来请你们,我先上去了,回见。”

恒英和我还未应声,玉乔已飞燕一般甩着裙摆走远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玉乔,彼时我只当她是某位富贵人家的骄傲小姐。

2

天空映上第一抹晚霞的时候,我正震惊于舞厅的豪华,比三十几间舱房打通了还要大的厅子,褐色的地板上铺着鹅黄的长绒地毯,满屋的水晶灯映得每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舞池里的人无一不是礼服正装,女子皆是华服长裙,或浓妆红唇,或晶钻首饰,比那大上海的电影明星还觉耀眼;

一侧的餐桌足有十几米长,各色的餐点精致斑斓,并着墙边酒吧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高脚杯,在乐队提琴手的高音下一同微微发着颤……

“恒英,钟馨!”玉乔看见我们,忙招呼着走了过来,也带来了舞池中众人的注目。

“你们来了,松田君去接他的未婚妻了,马上也就到了,我介绍其他人给你们认识。”

玉乔笑看我一眼,突然娇声道,“哎呀,你看看,我今儿穿得太过了,倒比你还像新太太了……”

的确,她一身大红色的束腰洋礼服,颈上一枚祖母绿的天鹅吊坠,配着高挑的身材当真让人挪不开眼。

我愈发感到窘迫,这一身素旗袍实在寒酸了些。

“无妨,长得不像。”恒英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淡,声调却是不低。

“若是再长得像呢?”玉乔微微一愣,竟然开口问了这样一句。

“无妨,像而已。”恒英仍旧是那副模样,淡然随意,好像不过是接了人家一句“天气真好”似的。

我暗自奇怪,这对话未免内里有话。

玉乔看着恒英,眼神认真得过分,连笑容都有些僵硬,这种眼神让我很是不安,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索性松田君和他未婚妻的到来结束了这怪异的对话。

这样的场合,我多少有些拘谨,而恒英显然随意得多,日语也好,法语也好,他都说得上几句,举着红酒与人畅聊,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与往日里的书生模样大不相同。

“你可以叫我松田先生,也可以叫我松田英太,但是不可以叫我英太先生!”罗小姐怪模怪样地学着松田先生说中文的样子,引来一阵笑声。

整个舞厅里,她就像一枚耀眼的红宝石,肆意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哦,达令,你又淘气了。”不远处一个青年,举着酒杯走了进来,唇上一抹绅士胡,打扮入时,身材高大,一身深色的西装愈发衬出胸前金表的黄灿。

“来啦。”罗小姐的回答并没有对方那么亲切。

“抱歉各位,久等了。”青年伸出手臂放在胸前,像舞台上的人物一般,夸张地鞠躬行了个礼。

“介绍一下,”罗小姐似笑非笑地对我们道,“这是我的未婚夫,张允政先生,这是金……”罗小姐的话还没说完,已被张允政接过了话头。

“知道知道,金家的三少爷,咱们见过面的,在我们玉乔的生日宴上……瞧瞧咱们这个缘分,都是因着玉乔呢。”张允政说着挑了挑眉毛,他的语气总是带着油腔滑调。

“行了,招呼打完了,咱们跳舞去吧。”玉乔话没说完,人已率先甩着裙摆向舞池去了。

然而不知何时,玉乔和张允政已然分开各自觅了新的舞伴。那一晚,直到我们离开,两人似乎都没再站在一起过。

3

下到舱房的时候,天已漆黑,听得见大海的声音,却是分不清水天是何模样,我推说气闷,站在栏杆处不想回房。

恒英陪我站着,良久,我才呢喃着问了一句:“罗玉乔……是姓罗,对吧?”

恒英被我问得一愣,忍不住笑道:“偷喝酒了不成?罗玉乔当然是姓罗。”

我咬着嘴唇,忍住想扭头的欲望,心里却是想起了去年我与恒英刚刚相恋时,他四妹茹英的话:“他还往罗家去退了婚……”

是的,罗玉乔便是早年间那个我未曾谋过面的未婚妻。

海风还是那样腥咸,只是入夜,便多了几分清凉,吹得人反倒清明。

船后飞鸟的鸣叫声越发显出夜的静。

静默了一阵子,我看向恒英笑道:“回房吧,冷了,也饿了,那餐桌上的东西好吃不顶饿的,回屋吃点东西吧。”

我拉起恒英的手向舱内走去。

有些事,他既然觉得不必说,那显然,我也就不必去问了。

谁没有过去呢?而过去这种东西又怎么及得上未来重要呢?又或许,我只是胆怯……

4

第二日一早,松田君做邀的帖子就送了来。

午餐时分,我看着那些铺在冰块上的生鱼片,和一小勺一小勺腻黄的海胆,实在是下不去筷子。

吃了半晌,玉乔突然娇声道:“外面的海风好像很不错哎,不如我们去甲板上坐坐,留他们两个在这儿聊天吧。”说着便冲我眨了眨眼,转身又去邀请松田君的未婚妻。

但松田君的未婚妻身体不适,便只我二人上了楼。

原来上等舱房的楼上还有一块小小的观景台。午间的海风不大,阳伞刚刚好遮住日头,坐在避风的一隅,一旁是摆放着工艺品的架子,需得走到甲板的尽头,才能发现原来这里还有几张桌子,很是安静。

与那些芥末味的酱料比起来,往日里觉得苦涩的咖啡都好喝了许多,更不用说这些松软的糕点了。

玉乔坐在我的对面,眼睛微微眯着看向远方,捻动着咖啡勺的手指白皙纤长。

我以为玉乔会想要说些什么,但事实上她好像当真只是来吹海风吃茶点的,反倒让我微微有些尴尬。

“松田先生的未婚妻中文说得真好……”我没话找话地开了个头。

“哦,夏目小姐啊,其实,她是个中国人。”玉乔吃了一小口蛋糕,笑了一声应道,却是吓了我一跳。

“松田君在日本是有太太的。”玉乔接下来的话让我连勺子都要跌落了,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随意,既没有了在男人面前的风情,也没有了少女的娇俏,好像这些谈话不过是面前的一份茶点,看见了,就尝上一口,味道似乎也无甚稀奇。

“松田君觉得他需要一位中国太太,恰巧,夏目小姐的父亲认为当下这种形式,他们也的确需要日本人做靠山,便让女儿认了一位老日本商人做养父,改姓夏目。

“不然你觉得她为什么不想跟我们上来?不过就是怕这些事被问起罢了。人呢,总是这样,自己觉得了不起的东西,其实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玉乔仍旧专注着眼前的蛋糕,只是话说到后来语气里略略带了轻视的意味。

“不知夏目小姐原姓……”我忍不住好奇道。

玉乔端起咖啡,看向我,忍不住笑道:“原姓什么的有什么重要呢?过几日她又要从夏目改姓松田了,只是可惜那时咱们都已在远去英国的路上了,她却是不知要走上一条什么路了……女人……”她的声音里除去嘲讽,似乎还带着一丝同情。

也许就是因为这句感叹,我对玉乔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但这种感觉还没来得及延展就被工艺品架子后的人声打散了。

“怎么样,喜欢吗?”一个不生不熟的声音传过来,我还在努力辨认的时候,玉乔的面色却是一冷。

“哦,达令,这样的耳环莫说大上海,就是北京城只怕也找不出第二对儿,正宗的英吉利红宝石……”男人的腔调油滑而轻挑,那一句“达令”已是让我知道了说话的人是谁,是的,是张允政。

“怎么只有一只啊?一只的耳环怎么戴得出去呀……”女人娇柔的吴侬软语,蛇一样缠得人心头一滞。

“另一只,在我的房里啊……你要不要跟我去……”张允政的话没说完,隐隐便听到了女子的笑声。

那笑声混在脚步声里远去良久,我专心吃着眼前的糕点,不敢动作。

玉乔却是“噗嗤”一声笑,抬手推了推我的胳膊道:“你看你,怎么这样没见过市面?这有什么呢?逢场作戏的事儿多了。”

“是啊,这有什么呢?逢场作戏的事儿嘛,再说也没见着人,谁知道是谁家的公子哥呢……”我知道她需要一个台阶,我顺着往下铺,她顺着往下走,如此今儿也就算过去了。

“是啊,这样的人可多着呢……”玉乔的台阶已经到了尽头,这会儿转个话题,假装不曾有过这些事,今儿也就算过去了。

我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得她笑了起来,笑的声音不大,也不娇,带着讽刺。

好半天,两人只顾搅着面前的咖啡,明明砂糖老早就化了,却是谁也不再说话,只专心地搅着,似乎里面残存着一块怎么都不肯溶解的冰。

“噗嗤”一声,玉乔突然笑了。

“呵,知道吗?我们这样的人,婚事从来就是个摆设,对家族有益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像恒英那样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有几个?”

罗小姐瞥了我一眼,又道,“我一直以为我能嫁给恒英的,如此也算得好归宿。虽说当时两家订婚的时候,我与他皆不在场,可到底是父母之命,哪想着他竟然真敢擅自顶着他爸的压力来退婚……

“张家,若不是他父亲在军界也算个人物,我和他只怕这辈子八竿子也打不着了。”

玉乔看向方才张允政站过的地方,眼底尽是厌弃。

“我……”我刚张嘴,话没出口,便又让玉乔给封了住。

“你?我原也想知道,你哪里配得上金家,论家世论样貌还是论人品?但是后来我才想明白,你根本用不着配上金家,你配得上恒英就行了……

“恒英就是这样一个理想化的人,什么家族利益,什么金钱家产,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呀,整个人都干干净净的,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多难得的人……可惜……”

罗小姐说着挑了挑眉,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让我心底很不是滋味,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评价又让我高兴。

“当然了,我到现在也还是不太知道,你到底哪里配得上恒英?”玉乔的凤眼转向我,问话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听在耳中却很是刺耳。

“无妨,日后到了英国也是要常来往的,你慢慢总会知道的,就算不能知道也没关系,反正对我和恒英也没有什么妨碍。”我也只好笑着回她,尽量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高,不低,只是不晓得她听起来是否刺耳了。

5

江南仲夏天,时雨下如川。

海上的仲夏天,亦是时雨如川,方才还好好的,转眼间便被一层厚云遮了住,未及黄昏,天色已大暗。

恒英午间饮了些酒,兀自在舱中小睡,我不忍吵醒他,便往栏杆处看海。

风越来越大的时候,我仍旧不想回屋,只得往餐厅里去了。

想捡着干净的角落,哪想刚走到近前,就听得一对男女在低声争吵。

“你以为你值几个钱?从北京城到大上海,你去扫听去,少爷我连日本女人都是玩过就散,你拿了耳环赶紧走,以为自己什么金枝玉叶呢?”男人的声音今天已是第二次听到了,是张允政。

“你怎好骗人的?我找人看过了,这哪是个什么红宝石的,就是个玻璃珠子。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你现在不想认是怎么的?我找你家那眼睛长在天上的未婚妻说去,我不好,你也甭想着好……”女人一口的吴侬软语,这会儿听在耳朵里只觉得焦躁。

“真有意思,你不打听打听少爷我是谁?你要敢怎么着,别说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就是你上海弄堂里那个破家,我都能给你烧了!”张允政的这些话说得凶狠,丝毫没了早间的油滑腔调。

我叹口气赶紧往外走,东西是吃不得了。

偏偏门口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那傻笑,是恒英。

“原来……”恒英刚要说话,被我又是瞪眼又是摆手地挡了回去。

回得房中,不及坐定,我便把今日的事儿都说与了恒英听,他除了蹙眉便是不语。

我抿着嘴,不知该如何,终还是开口:“要不,你去劝劝玉乔,莫要同意这门婚事了吧……”

良久,恒英才开口道:“馨儿,这世间,有些事管不得,有些事管不了,而张罗两家的婚事,是既管不得也管不了。”

“我知道,可偏生,这世间,还有些事,是明明知道管不了也想尽力管上一管的。哪怕是念着旧日的情分,你也该去劝上一劝。”我的话说得并没有什么底气。

“馨儿,有件事,我一直未与你提过,但你如此聪慧,想也知了些端倪了。”恒英的语气突然郑重,以致我的心上也是陡然一紧。

“我与玉乔除去同窗之谊,还曾有过婚约,但这婚约是父亲私自定下的,我自京都归来才知晓。

“彼时我便极力推阻,以至父子关系不合,所以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已是搬出了家里去学校住了。”恒英一口气说完,话不多,却是让我的心安了下来,恒英,还是那个恒英,执拗,干净。

“嗯。”我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得点了点头。

恒英握着我的手加了几分力,良久,才叹气道:“所以,我去劝玉乔,只怕不如不劝……”

恒英说得没错,可他到底还是去了。

我捧着茶碗坐在床边,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只觉得屋外的乌云似乎也滚进了屋里。

直等得黄昏时分,恒英才回来。

他的脸色并不大好看。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摇了摇头,也没有说话。

6

船行了数日,终于抵达了大阪府。

却是突然接到通知,说船停靠时间要延长半月有余。

松田君诚邀我们同往他在大阪府的家中暂住。

到得第二日晚间,不知是原本计划如此,还是一时兴起,罗玉乔和张允政提前了婚期,准备就在大阪府办婚礼。

这当真是让人吃惊,索性张家的钱势够大,又有松田君的支持,何况西式的婚礼本也不用准备太多,到婚礼这日已是算得完备。即便是在海外,也还是来了许多记者。

我站在梳妆镜后看着玉乔化妆,心里却还在想是不是该再劝上几句。

“好看吗?”却是玉乔先开了口,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我。

“好看。”我答得认真,她今日的确很美。

“不觉得不中不洋有些怪吗?”她微微一笑转过身,凤眼含娇。

她说得没错,这喜服说是旗袍却自腰身往下便做成大摆的花苞长裙,说是婚纱却又是大红色的缎面,偏生外面笼着一层白纱,头顶又戴着花冠,长长的头纱上缀满了细小的红色绒面花瓣,当真是说不得到底是套什么衣服,但仍是好看得很。

“这衣服是我自己设计的。”她冲身边的人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出去。

“真的很好看,正合你……”我由衷称赞,只是话没说完,却被玉乔打了断。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好笑的?”身后门关起来的瞬间,玉乔的脸刹时便冷了下来。

“啊?”我被问得一愣,反应不及。

她却又挑眉笑了笑,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道:“金太太,很感谢你和金先生的好意,但是我的婚事还轮不到金家来管。”

我一时无语,谁也不想被人看热闹的,无论你是好心还是恶意。

就这样,这场婚礼在异国他乡的教堂里,在各路记者的相机里举行了。

我并没有把今天的事告诉给恒英,玉乔说得没错,这事谁管也不该我们来管。更何况,次日一早,松田君便举着报纸进来了。日本话我不会说,但日本字却是好认的,再加上恒英的讲解,大概也看懂了大半。

报纸上无不是说张罗两家联姻将会极大地改变当前京津地区的政治走向,毕竟,有了罗家在各国外交上的支持,张家的军权只会越来越稳,而当下的国情,有兵就是有权。

最后莫不以“强强联合”来作为结语,可这个词儿,哪里能算得是新婚祝福呢?

7

婚礼后第三日,我与玉乔应夏目小姐的诚邀,往街里去闲逛。

路过照相馆的时候,玉乔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要进去照几张相。

在俩人的劝说下,我也换上和服陪着照了一张,当时除了觉得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太过花哨,这妆面太过苍白,便是觉得有趣新奇。

谁也没能想到,几十年后,这张照片带来了多么大的麻烦。当然,这是后话。

大阪府的夏天和上海很像,热,又带着潮气。

晚饭后,我与恒英在廊下纳凉时,恒英一时淘气,非要藏起来叫我找。

这日式的宅子,到处都是藏人的地方,哪里那么好找。直找了几盏茶的功夫,也是见不得他的影子,好半天才在廊下的角落里找到了缩成一团的恒英。

他已是蹭得一鼻子一脸的灰土,还埋怨我来得太慢,以至手脚都蜷得麻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便存心捉弄他,故意弄出开门的声音,又把鞋子摆在房门口,然后赤足躲进了他方才藏的木板下,他一定想不到我会甘心藏在这么脏的地方。

果不其然,他当真往房中寻了去,我乐得好笑。

一阵脚步声。

“我说的事,你必须做到。”是玉乔的声音,在我躲藏的回廊木板上方。

“哦,达令,何必这么认真呢?你不是早就明白这场婚姻的意义吗?何况你早不也没管过我吗?别那么认真……”张允政的声音油滑里带着不耐烦。

“早怎么样我当然不用管,彼时你是你,我是我。但既然家里来电报急着把亲事做定,给我冠上这张太太的名头,你总要给我张太太的脸面,给我罗家脸面。

“我还是那几点,家族利益为重,我的脸面为重,拈花惹草拈远一点别惹麻烦,你只要做到,我自是不干涉你。”玉乔的话罕见的严肃。

“行行行,你张太太的脸面,我给,我给,走吧,张太太,咱回吧……新婚燕尔的,怎么好在这破院子里浪费时间呢?”张允政油腻的腔调伴着两人的脚步声远去了。

这是一段双方都不想进行却又不得不进行的对话,我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心底莫名一阵悲伤。

不由想起玉乔说夏目小姐的那句话:“她却是不知要走上一条什么路了……女人……”

8

此后月余的海上行程,张允政和玉乔当真如新婚夫妇一般,恩爱有加,甜蜜幸福,无时无刻不挽手相伴。

这样的日子在到了英国之后亦是如此。

我与恒英因着经济原因,加上学业繁忙,与玉乔的来往日渐地也就少了。

在同来的中国学生口中倒是也听过一些传言,大都是说张家夫妇感情甜腻,生活潇洒的打趣声,以至于连我都开始产生“这戏若能唱一辈子,大概也算好结局”的念头了。

然而,哪有什么戏,是能唱一辈子的呢?

入冬的一天,在房东太太的喊声里,我见到了玉乔。

她站在风里,一身的紫色羊绒大衣,高挑的身姿似乎愈发瘦了。

“能坐坐吗?”玉乔的声音微微有些抖,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

“快来,刚泡好的茶。”我招呼着玉乔往屋里让。

“路过,坐坐就走,你这还挺不错的。”玉乔四下打量着。

我笑了笑,没有应声,我知道,她来,必定是有缘故的。

玉乔并没有坐坐就走,她呆了足足两个多钟头才起身离去,仍旧是没有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去上学?”玉乔走的时候问我。

“错过了秋季的入学,怕是要冬假以后了。”我送了她出去,她露在袖子外面的手在冬风里愈发白得近乎透明了。

第二日午后,仍是昨日的时辰,玉乔又来了。

仍是坐了半天不肯说话。

“是国内来信了?”我却不得不问。

她看了我半晌,略略迟疑:“你怎么知道?”

“胡乱猜的。”我不敢明说,她这样骄傲的人,怎么会因着张允政和生活琐事烦恼呢?

“是,当下国内形势日益混乱,伪满又搬了逊帝出来说事儿,张家有意亲日,主张让我们去东北发展。允政倒是无所谓,在哪儿都是做他的二世祖,可我……”玉乔端起茶抿了一口,没有再说。

“你父亲那面怎么说?”我的话刚问完,就看得玉乔端杯的手一抖。

“呵,”继而冷笑道,“能怎么说,自然是要维护着两家的体面,顾着姻亲的关系。”

玉乔的杯重重放回桌几上,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能以学业为由……”我试着替她出主意。

“学业?女人家的学业,哪里有家族的脸面重要?”玉乔看着茶杯里晃动的水面,抬眼深深地看向我,凤眼里半是羡慕半是讽刺地道,“你真是让恒英惯坏了,竟然想得出这种破理由。钟馨,你真是好福气啊。”

此后好一阵子,我再没见过玉乔。

初还以为他们已经回了国,可又觉得不像。此地相熟的人不多,他们若是要回国也该互相知会一声才是。到了新年,我因着有孕,吐得昏天暗地,一时也就忘了这件事。

直等着1933年的夏天,竟然收到了张家喜得麟儿的满月宴请帖。

我捏着请帖又惊又喜,原来玉乔二人不曾归国是因为有了孩子,如此倒也算解了玉乔彼时的愁。

掐指算来,玉乔来见我时,应是已有孕三月余,只是人太瘦,一时看不大出来,可是她当时怎么没说呢……

我嘱恒英备了些补品,又熬了些姜糖,一并带了过去。

张允政还是一贯的奢华,偌大的房子前挂满了彩灯,一身蓝色的窄身西装,又留了两抹小胡子,正喜不自胜地站在厅前迎着客。

玉乔坐在厅里,和夫人们闲聊着,孩子由奶妈抱着。

“玉乔!”我招呼着过去。

“你……恭喜啊。”玉乔看着我的肚子,笑了笑道。

“该是恭喜你啊,我说这么长时间没动静呢,原来得了这么大个喜事儿呢……”我扯着玉乔道。

“可不是吗?张太太多好的福气,生了个儿子,身材还这么好……”

“要不说还是得年轻才好恢复呢。”

“听说张先生给孩子请了个英国保姆?别回头把孩子养成个蓝眼睛的娃娃……”

诸位太太一众聚过来说笑,倒把一旁奶妈怀里的婴孩吵得哭了起来。

“抱下去吧。”玉乔蹙着眉冲奶妈摆了摆手,扭头才要与我说话,就见得门外一阵喧闹,隐隐传来女人的喊叫声。

“我的孩子,孩子是我的,我生的……姓张的,你个大骗子,你说娶我的……”女人的喊声不小,便是隔着门也听得清楚。

张允政匆匆走了出去,玉乔声色不动地坐着,厅里的乐队突然换了欢快的音乐,好像方才不过是表演的前奏一般,没人理会,也没人议论,这场满月宴直到午夜才结束。

临走前,我握着玉乔的手,什么也没说。

玉乔却是“噗嗤”一声笑了,一如当年在船舱甲板上吃茶点时一样。

“行了,这有什么啊?便是没人来闹,你也该猜得出,我哪里这么快能生得个满月的大儿子来?张允政啊,真是一条养不熟的狼,成天介儿地惹麻烦,连脸面也不顾。可是他不要脸面,我罗玉乔还是要的。”

说罢,顿了顿,伸手抚了抚我的肚子,又叹道,“你以为人人都能像你,嫁个好男人吗?”

她看向恒英的眼已不似当年那般执着,倒似是看着橱窗里的新装一般,虽近尤远。

9

1934年,晚春。

张家宴请的帖子又一次送了来。

他们要回国了。

几天后,我抱着淡儿姐,去码头送行。

张允政忙着和那个英国保姆调情,玉乔见得我们来,对着张允政轻咳了两声,二人挽起手迎了过来,恍如他们来时一般恩爱模样。

汽笛长鸣,要开船的时候,我听见玉乔对我说:“如果不是你,我也许并不用过这样的日子,我恨你。”

她说得很轻,我几乎错以为是汽笛的杂音让我产生了错觉,直到她含着泪冲我喊:“好好过日子吧!”

我知道,这话,是冲我,也是冲她自己。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钟馨回忆录》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