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花落有音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1952年的中秋,我与恒英刚刚从香港回来不久,彼时淡姐儿已是19岁,白衣蓝裙,短发飒爽,在北大哲学系里读书,性格活泼得不像样子,说不上是像我,还是像她父亲。

“娘,咱们出去吃饭吧,金先生请咱们吃饭,我请你们看戏。”淡儿姐挥着手里那三张“定军山”的戏票,话是冲我说的,眼神儿却是瞟着恒英。

“一听见金先生这三个字啊,我就知道,又要破费咯。”恒英装作无奈地起身穿衣,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是他父女二人商量好了的。

今天,是我与恒英结婚21年纪念日。

我自然要同意的,为妻为母,最该练就的一招就是捧场,我已炉火纯青。

饭很好,恩和居的蒜苗炒鸭油还是一样鲜嫩可口,戏也好得很,同庆社的武戏,总是看得人转不开目。

可戏散之后,我却被一个人扯进了旧日的一出戏里,好久不曾出来。

“太太?”叫住我的是方才场边弹弦子的老师。只是而今还用“太太”来称呼人的,只怕已是少见了。

“您是……”我看着这位瘦高的琴师,一时有些发怔,这人满头的白发,面貌却好似不过四十几岁,一双眼睛透着精光。

梨园行里的人总是这样,到哪儿都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不怪您忘了,早二十年前,我在樱桃斜街的梨园公益会里弹弦子……”他的话没说完,我已是惊了一跳。

“您、沈、沈师傅?……这些年一直留在北京了?”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一直在,好好过日子来的。”琴师点着头,眼底一片平和,话也说得随意,已是与二十年前点头时的样子大不相同。

都说时光催人,催人老,催人喜,催人悲,催人改变,可有些时候,它却好像不曾动过,像掺杂了混凝土的回忆。

2

1931年,秋,北平的风本算不得凉,可长江洪灾和东北战火带来的寒意却是让人心早早地入了冬。

我初为人妇,兀自沉浸在情爱的喜乐里,只想着如何与恒英携手白头,旁的是一点也顾不得。

学校的职工宿舍终究是不方便,我便与恒英在樱桃斜街上租了个院子,好容易有了自己的家,我恨不能把这方寸大小的屋子布置成紫金宫。

今儿往墙上挂个相框,明儿给镜子绣个挂帘儿,早上铺了鹅黄的床单,晚上便要换上大红的,吊灯栓了流苏还需挂个坠子,坠子太俗不如换成铜铃……

恒英倒也不觉絮烦,只是静静瞧着,什么时候问,都是那句“好看”,末了还要傻笑上一阵,也不知是笑的什么。

恒英欲往英国修学,除去教课便是为此事奔波,愈发忙碌了起来。而我往北师大插班读书的事儿还没办成,整日闲得发慌,便时常往院中的亭中去饮茶、习英文。

说起这院子当真算得可心,两进的小宅子改的,当中竖了个篱笆墙,前院后院各开了门,便成了两户人家。

虽说这么一来房子的制式难免有些怪里怪气的,但到底有房又有院儿,厨房也宽大的很,在我看来是满意的。

前院的门开在铁树斜街上,虽说只一墙之隔,可到底是怎么一户人家却是到现在也没见着过。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一阵曲儿声传来,音如玉珠落地,声若春水荡漾,听得人心上一颤。

忍不住靠去篱笆墙旁,墙上攀爬着几颗葡萄藤,正是结果子的时候,成片的叶子更是把篱笆墙遮了个严实。

透过缝隙,只看得一女子抱着琵琶,宽袖的老式旗袍,鹅黄的底子滚了洋红色的边儿,一头黑发如幕似瀑,直垂到小腿间,长相看不大清,只觉得红唇耀眼。

伴着这曲儿声,我饮了大半壶的清茶。

“紫阳,陈先生来了。”直到一上些年纪的女声来唤她,这才断了这秋日午后的闲适,虽觉可惜,但得知那女子名唤“紫阳”也算是有了收获。

第二日吃过午饭,照旧是传来练曲儿的声,就连那妇人来唤的时间都与昨日相差无几。

紫阳的日子便是这样,越近黄昏,越是忙碌,偶尔还要弹唱到深夜。

我一连几日在篱笆墙后看她,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细长,身段窈窕,碍着一双小脚,倒是不常走动,说起话来倒是有上几分泼辣,连那妇人也需得慎着才是。

隐约觉出紫阳恐是“茶室”里的姑娘,与恒英说的时候,他倒是坦然,“那要搬吗?”。

“搬?还没想过。”我虽在意,却当真不曾想过搬家。

“你若喜欢这院子,就住下吧,我们又不是孟母。”恒英把新买的墨汁瓶子推到我面前,他总是打不开这些旋着的盖子。

“嗯,那就住下吧。”我本想说这与茶室做邻居,多少有些不雅,可又觉得好奇有趣,便也只做牢骚,说过就罢了。

3

每日午后,我都要在院中的亭子下诵读英文文章,练习发音,伴着紫阳的琵琶声倒也惬意。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授权发布,插画师:棉花圃)

“太太,葡萄,您喜欢吃吗?”墙厚一声娇怯怯的声音传来。

扭头看去,竟是紫阳,不知是站在什么上,竟比篱笆墙还高出一头去。

第一次直面她,当真算得青春年少,皮肤算不得白,细长眉眼却是闪着灵气,薄唇殷红,举止活泼,言谈间一股子泼辣劲儿。

“这位太太……”紫阳看着我笑。

“紫阳姑娘怎么站得这样高?”我也忍不住笑道,想必是隔着这道墙伴了太久,喊起她的名字来丝毫不客气。

“这葡萄又酸又甜,太太要不要也摘一些?酿起酒来也是好得很,只是喝得时候需得兑上些糖品,不然总有些酸涩。”紫阳倒是丝毫不介意我直呼其名。

“酿酒吗?还不曾试过,我不大擅长这些。”想起自己已做人妇,却是对烹调事宜糊里糊涂,实在愧对“妻”之称呼。

“我这去年酿的酒还有一些,赶明儿给您送点尝尝。”紫阳倒是慷慨。

“多谢姑娘。”我确实好奇那果酒的味道。

“太太刚刚在念的什么书?怎么整日里像念经文似的?”紫阳说着忍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衬得上“花枝乱颤”四个字,葡萄藤中一身橘粉的褂子,阳光下美得不可方物。

“英文书。”我也含笑,原来她如我一般,也是每日里听着墙后的声音的,突然有种窗户纸破遇见旧友的快意感,丝毫不觉拘束。

“太太真是好学问,日后我能出去读书了,也要学英文才是。”紫阳话里不无羡慕。

此后我们便时常隔着花墙闲聊。

紫阳从不提她的家庭和过去,问及家乡,只是搪塞。

她识字,却不大会写,嗓若黄莺,却只会那么几首曲子。

她琵琶弹得极好,三弦儿也弹得不错,却不识谱子,每每学曲子,都要师傅手把手地来教。

近日里她正学“红楼梦葬花”一曲,每日里学着新唱词,倒不大有时间闲聊了。

偶尔听得她与琴师的对话,纵是隔墙之耳,也不难听出此中的情意。

说也难怪,早先教曲儿的老师傅病了,便着徒弟过了来,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姓沈,戏说得好,弦子弹得也妙,人更是长得俊俏,只是不大爱说话。

每每教戏都只听得紫阳一人说得热闹,时不时还要揶揄上那小琴师几句。

“好好唱、好好唱。”琴师总是红着脸应着这两句,末了还要惹来紫阳一阵笑。

4

“小师哥,我唱的好不好?”紫阳的声音从乐声里分离出来,带着与悲切乐声格格不入的欣喜。

“好,只是……只是需得悲些,这葬花本就是……”小琴师的声音很是低沉,似害羞一般。

“可是我现在心里高兴,悲不出来啊?”紫阳的尾音微微上挑,带着调笑。

“姑娘可以想想伤心事……”小琴师照旧低沉着声音。

“想不起了的。”紫阳答的倒是干脆。

“姑娘没有伤心事吗?那可真好。”小琴师的声音却是悲了下去。

“小师哥年纪轻轻哪里来的那么多悲事?不是紫阳话多,实在是看你整日里臊眉耷拉眼的,这大好的秋日都让你带得冷了去,好不扫兴。”紫阳的话里笑意大过嗔怪。

“是吗?我、我、那对不住了。”那小琴师没来由的道歉,又惹得紫阳一阵笑。

“人总是往前看的,想做什么就做,现在做不成,日后再做,以前的事儿再悲再惨也是以前的了,与你这前路有甚相干,也不知道你整日里烦的是些个什么……”

紫阳的声音又甜又柔,说出的话却是铿锵有力。

小琴师再没说话。

“噔噔哩了噔……”好一会儿,响起的弦子声却似也少了悲去。

5

“太太、太太……”紫阳隔着篱笆墙唤我。

“怎么,今儿不学曲儿了?”我刚和好了面,准备晚上蒸些馒头来吃,手上的面还没擦净。

“不学了,小师哥捎信儿来说有事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事儿?整日里闷葫芦似的,也不说明白是个什么事儿,就那么几个字儿,不清不楚的,让人干惦记着,看明天他来了,我不拧他的……”

紫阳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听得我的笑声,才红着脸垂下头。

前些日子,篱笆墙上的一块木板朽了,紫阳便给拆了去,站着正好看得见对方,不远不近,不高不矮,说起话来也是方便了许多。

“太太做什么笑话紫阳……”紫阳这话说得也是没底气。

“紫阳,回屋上妆,晚些刘二爷来接你坐局儿。”她家妈妈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了,我不好再在这杵着,便折身往回走。

“今儿我起来就觉得这脑瓜仁子疼,妈妈帮我推了吧。”紫阳似是不大乐意,甩着汗巾也回了屋。

“不见,我说不见就不见!”我还不等进屋,就听得紫阳喊了上。

“你打,你打死我,我也不见,你若打坏我,这生意就更做不得,您打啊!”紫阳的声是一声比一声高。

可声儿再高,也高不过那尺子抽在皮肉上的动静。

末了,只余下紫阳嘤嘤的哭声。

6

第二日小琴师来的时候,紫阳已是换了副模样,笑得比那太阳花还要灿美几分。

不知为何,向来伶俐的紫阳,这几日的弦子总是弹得不好,时不时便要出个错处,惹得小琴师连连叹气,却又无法,一首曲子生生学了十七八天。

“太太,我今儿要往厂甸那去买些纸笔,你看我这身衣服可好?不俗气吧?”紫阳为着让我看清她的衣衫,踮着小脚站在了凳子上。

“好得很呢,快下来吧,仔细摔着。”

紫阳一身柔白的缎子短卦滚了淡青的细边儿,配着老式的袍子,第二颗扣子上还挂着一串儿碧绿的珠串儿,点着两枚珐琅彩的掐丝金珠,谁若说俗气,实在是昧良心的狠了。

脚上踩着一双绯色的绣鞋,正把这素衣点缀得恰当,再配上那双细长的眉眼,哪有不好看的道理,同为女子,我也不免要叹上一句弗如。

“只是这买个纸笔的,何至于打扮这般精细啊?”我合上书问道。

“小师哥等我呢。”紫阳的话飘过来的时候,人已是甩着步子走了。

整个傍晚,紫阳的琴声都没断过,每一曲都透着欣喜和甜蜜,纵是我不懂弹琴,也听得出那弹琴人心里的喜。

小琴师再来时,已是不教曲子了,而是进屋饮起了茶,紫阳的妈妈自然是高兴的,学曲子要花钱,饮茶却是要收钱的。

7

我把这些讲给恒英,恒英听得连连叹气。

我问他为何如此的时候,他却又只是摇头,不肯言语。

直待我透过篱笆墙看见哲生的时候,这才明白恒英摇头的原因。

哲生是恒英早年的同窗,亦与恒英家里算得世交,现在铁道部任职,地地道道的世家子弟,一身的风流债。

恰逢入了十一月,天渐渐冷了,我便以身子怕风为由不再往院中去读书,实则却是怕见了哲生,惹人尴尬。

约莫过了半个月的光景,小琴师突然不来了,此前每个下午他都要来与紫阳饮茶,黄昏时再离去,紫阳的琴声也由着喜悦转入了伤感。

“太太、太太……”正午时分,便听得紫阳隔着墙唤我。

“哟,几日不见,这怎么跟换了个人儿似的?”

我瞧着紫阳可是吓了一跳,头发剪了,也烫了,与那画册上的人儿一般,精亮精亮的蝴蝶发卡坠着水钻流苏别在耳后。

一袭绿底红花儿的旗袍,枝枝蔓蔓的花朵映得人眼花缭乱,只那双小脚还是旧日模样。

“嗯,一位官府里任职的客人把我包了……这是他的主意,说现在兴这样,都是时髦的样式,可我总觉得怪怪的……”

紫阳抿着嘴角,左右拧了拧腰肢,看着身上的旗袍道。

“不怪,好看的。”我知道,她说的是哲生,这些日子哲生隔日便要来一次,昨夜还听得紫阳院里隐约传出琴音来。

“太太,想麻烦您件事儿……”紫阳罕见的欲言又止。

“烦您跑一趟梨园公益会,把这些钱给小师哥送去,让他、让他晚些过来,一定要来……一定!”紫阳的话说得恨恨的,也不知是为些什么。

那锦袋儿里的钞票很厚的一卷,远远高出在“茶室”里留夜的数儿,显见着是怕她家妈妈不允,生生要用钱砸出个晚上来。

“梨园公益会”就在樱桃斜街上,不过几百步远,小琴师仍旧是那副不多话的样子,接了钱道了谢,眼圈却是红了去,我不好再呆,匆忙走了。

8

这一夜,紫阳的院子里再没传出一点声音,连灯都熄得格外早。

恒英笑我像多事的婆婆,并告诉我往北师大旁听的事儿办下来了,明日便可去办手续。

这于我实在是顶好的消息,忙不迭地整理书本笔记和明日要穿的衣服,转头便忘了前院的事儿。

因着学业,见着紫阳的次数愈发少了。

冬至前一天,我下学回来,不想竟在门前见着了小琴师。

二十几天没见,他已是瘦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皮包骨一样,两眼凹陷的渗人,眼睛里已是没了光亮,活像个痨病鬼。

“太太,烦您,烦您行个方便,我想见见紫阳……”小琴师瘦高的个子站在我面前,一躬鞠到了底。

我这才明白,那一卷钱买的不光是紫阳的一夜,还有小琴师日后的每一个夜,他自此之后再没见过紫阳,也再没睡过一场好觉。

“进屋,进屋再说吧。”吓得我连忙开了门,生怕北风太大,把他吹倒了去。

替小琴师唤了紫阳出来,留下两人说话,便往屋里下面去了,可面还没做好,小琴师已是垂着头回了来。

“怎么回来了?”我端了杯茶递过去。

“多谢太太,打扰了,告辞了。”小琴师深凹的眼眶上晕着散不开的红,匆匆行了礼便走了,茶杯还在我手中冒着热气。

是了,紫阳屋里的灯亮了,哲生来了。

9

冬至这天我提早回了来,准备晚些包饺子应节气。

北风烈得恨不能把人吹散成砂砾一并埋了,纵是裹着厚厚的围巾还是冻得人牙齿打颤。

“太太……”这一次等在门前的,不是小琴师,是紫阳。

说起来,这几个月来,我虽与紫阳聊了许多,却还不曾当真走出篱笆墙来,看着这初次相见的旧友,一时间竟让我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紫阳穿着夹棉的旗袍,照旧的窄袖收腰,高领上的两道黑边儿衬得那张脸愈发清丽,腕上一只春带彩的贵妃镯,萤绿透紫,精巧贵气,手里提着“大八件”的点心,并着一大盒子糖品。

“怎么这样客气?”我和恒英的日子过得虽算不得清苦,可这年头买上这么一盒子糖品也实在是难得。

早先用那墙上长得葡萄酿的酒早就好了的,可因着舍不得放糖,喝起来却是酸的要命。

“太太,能留紫阳坐一坐吗?我、我想和您说说话儿。”紫阳坐在书桌旁,两只手握在茶杯上取着暖,想必是等了有一阵子了。

紫阳这一说,便直说到了黄昏时分。

紫阳说:“人是要往前看的,过去有什么好?又苦又穷,受冻挨饿的。”

紫阳说:“好听的叫我声姑娘,难听的就是婊子,上了这条船,再想下去,也走不到那大道坦途上了的。”

紫阳说:“我在这弹琴唱曲儿的有什么用啊?客人们不过就是吃饭的时候想有个声响,其实我就是唱上一曲往生咒,他们也是听不出来的。”

紫阳说:“我跟他说,能给的都给你了,你忘了这些日子罢,可他只是不说话,一个大男人,没完没了地掉眼泪,弄得我倒像个恶人似的。”

紫阳说:“我得往前走,可是我有什么啊?除了这身子这脸蛋儿,还能有什么?不靠着这些客人,我靠谁?。”

紫阳说:“我也想去读书,去上海,去留洋,想走在人前的时候,谁见了都喊上一声夫人太太,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辈子已是不能了,我只能求着多攒些钱财,不饿肚子不受气也就是了。”

紫阳说到后来,除了哭,还是哭。

紫阳是被亲生父母卖来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也都卖了的。

他爹家里原本还是有些钱的,她娘就是他爹有闲钱时在窑子里赎出去的,可到底不是做生意的人,家业很快便败了。

偏偏夫妻二人又抽上了福寿膏,犯烟瘾的时候,更是六亲不认,没钱买膏子,便把气往女儿身上撒,饿肚子更是常有的事儿。

卖紫阳大姐的时候,紫阳才六岁,看着她娘满脸堆笑地把自己十三岁的女儿推给一个白脸红唇画的纸扎人似的老婆子。

虽也是掉了几滴眼泪,可那银元放在桌子上的动静儿立马就止住了这眼泪,紫阳大姐哭得险些捯过气儿去,她娘连头都没抬过。

紫阳说:“钱,比什么都有用”。

二姐被卖的时候,紫阳八岁,来领人的还是那个纸扎人一样的婆娘,她娘说着“多照顾”的客气话,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那婆娘的话却一定是真心的,直到现在紫阳也还记得,“你从我手出去的,而今又送了自家姑娘回来,这肥水不流外人田……”

紫阳说:“让人用嘴扇耳刮子比用手还疼”。

紫阳十岁那年,那个纸扎人的婆娘又来了,紫阳知道,轮到自己了。

这两年,她最初还觉得恐惧,后来反倒有些盼着了。

这个家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了。

夏天躺在屋里就能看见星星,冬天得用稻草塞住墙缝,每日里捡柴挖野菜,手上尽是口子,看得最多的还是父母躺在那破炕席上吞云吐雾。

闻得多了,连她都觉得轻飘飘的,说也可笑,那个时候,父母看起来反倒亲和了许多,有时她娘还会抱着她哭上一场。

紫阳说:“如果不被卖了,这会儿我可能已经烂成了一把骨头,上面还附着福寿膏的渣子。”

紫阳说到她娘的时候,拳头都攥出了青筋,她恨的,也许不光是她娘罢。

紫阳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家本就是窑子里出来的。后来被这茶室买了来,虽然小,却总比堂子里强了百倍,比我小时候强了千万倍。”

紫阳说:“我这样的人,不该有后,不配做娘,我这样的人,就该逍遥快活,他不能毁在我手里,可他偏偏就不懂……”

10

恒英回来的时候,我还坐在桌旁发呆,饺子也是没包,索性拿着那点馅儿做了打卤面,恒英直说比饺子要好吃,我笑他没见过世面。

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少爷,哪里会没见过世面呢,他只是为着哄我开心罢了。

想起紫阳和小琴师,不免叹息,人生的障碍,都是自己设的,我从不相信恒英舍了我,会过得更好。

公历新年刚过,紫阳却是闲了下来,偶尔阳光好时,我们也会隔着篱笆墙说上几句话。

哲生不大常来了,说是又迷上了西四刚接客的丁香,十五岁不到的年纪。

“局子上见过一次,嫩的跟朵花似的,妈妈还总骂我不争气,我有什么办法?人家年轻啊。”紫阳不无赌气地说着,其实她也才刚刚十八岁而已。

小琴师好像也得了信儿,不时地来看紫阳,仍旧是瘦,最初俩人只是隔着墙抹眼泪,哪想没几日紫阳便又请了小琴师来教新曲子。

到底是有着情意的人儿,好像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两个人又你侬我侬了起来。

尽管门窗封着,那琴声里的喜乐也扛过了西北风,飘散在院子里,连枯了的葡萄藤都会晃上一晃。

小琴师本是江陵人士,家境优渥,偏生迷上了戏曲,执意北上求学,家中一气之下断了他的生计。

外来人往梨园行里求学,哪那么容易找到门路,本地人欺生是其次,老行当里的规矩更是深不见底,屡屡的碰壁不得意。

若不是梨园公益会救济着,只怕已是露宿街边了,偏生又遇到了紫阳。

紫阳在他灰心丧气的时候挽救了他,可要见紫阳,却又不能没有钱。

这些日子下来,小琴师终是下了决断,回江陵继承家业,有了钱,才好为紫阳赎身。

紫阳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喜不自胜地舞起了袖子,活像春风里的花蝶。

小琴师走的时候,正是大雪,紫阳没能去送,只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飘洒洒的雪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绛紫色的披风迎着西北风,像苍茫大地上开出的一朵花儿,花心盛着一汪水,水里晕着漾漾的情意。

11

转眼便到了小年儿,同恒英回了帽儿胡同的祖宅,我们的婚姻本不被恒英父亲允诺,除夕自然是不能回来过的,便赶着小年儿回去看望,也算尽心。

哪想着刚进门就遇见了哲生的父亲,碍着有客人在场,公公自然不会多说。

倒是哲生的父亲对着公公好一顿夸奖恒英,使得公公脸上挂了笑意,末了还着恒英有空时劝劝哲生,莫再往那风月场里徘徊,误了前途。

“哲生真那么不堪吗?”回去的路上,我问恒英。

“这是伯父有事求于父亲,自然要贬着自家的儿子些,谁会觉得自家儿子不堪呢?何况哲生的仕途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恒英摇头笑道。

“我瞧着说得痛心疾首的,还挺真呢……”我不得不暗叹这些大户人家真真假假的,让人看不清楚。

“哲生年后便要往上海上任去了……”恒英随口说着,后面的话我却没大听清,只替紫阳暗喜。

正好随着小琴师归家,不然碍着哲生的身份,只怕她家妈妈是不会允的。

年,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过,虽没有大鱼大肉,可终归是自己亲手做的年夜饭,连恒英也非要学着说上段儿相声来逗乐子。

好好的单口相声让他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的,却也逗得我笑了整晚。

哪曾想,初三还没过,紫阳便来辞行了。

“你这是要往江陵去了?”我一听便忍不不住替她高兴。

“不、不是……是去上海。”紫阳垂着头,新烫的头发还散着药水的味道。

“上海?你……”我一时没明白,却转念想起恒英说哲生调往上海的事情。

“你怎么?你、又跟着、你,哎!”我张了几次嘴,却是一句话也没说成,说到底,我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对这种情爱之事并不大能看透,对这世事中的抉择,更是没有发言权。

“那客人说喜欢我,要问妈妈娶了我。”紫阳的声音不软不硬,不大不小,像读报纸一样。

“沈师傅也是喜欢你的啊,沈师傅也说要娶你不是?”我问得急,心中更急。

紫阳却只是摇头,不肯答话。

等得我心焦,她却抖着肩膀抽泣了起来。

“太太,我这样的人,就算是嫁人了,说不好什么时候又要让人赶出门来的,本来就是为着钱财去的,赶出来也就赶出来了。

“可若是跟了小师哥,他不要我了,我会死的,再说跟他归家,他一要断了北京的学,二要受着父母的怨……”

紫阳的话混在哽咽里,让我心里也是闷得难受。

“早先他那副样子,这会儿你若就这么走了,他指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呢……”我也是不忍。

情深时的离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若回来,烦您替我转句话吧,我不大会写字,能托付的人也只有太太您了。

“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他,且让他回家继承家业,早些过自己的日子去吧,好姑娘多的是,紫阳我就是一朵花,怕冷怕热,怕旱怕涝的,等不得他了,我去过好日子了。”

紫阳说完顿了顿,突然眯着眉眼,笑了起来,“紫阳本是个花名儿,那花还有个名字叫水性杨花,我……

“呵!不是有句话吗?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本就该这样呢……”

紫阳的话再不说下去,笑地伏倒在桌上,眼泪却是噼里啪啦地止不住。

12

紫阳走的时候,亦是大雪,隔着篱笆墙,仍能看得见下人屋里屋外来来回回地搬着行李。

紫阳还是裹着那件绛紫色的披风,站在门口,扭头看见我,慌忙走过来。

“太太,前几天我说的话您忘了吧,小师哥若来了,便说我得急病死了,尸骨送回老家了,让他好好过日子。”

说罢,也不等我答话,又踮着一双小脚走了。

哲生来接的时候,紫阳哭丧的脸陡然就化作了娇怯,一双三寸金莲踩在雪地上,颤巍巍的不胜寒风,看向哲生的脸,亦是含娇带羞,只眼底的红还没退去。

我不知道旁人看出了什么,我却好似看到了紫阳的泪。

直等到3月末,树芯泛绿,嫩草发芽,小琴师才回了来,这一次显然已是大变了模样。

西式的马甲西装罩着呢子大衣,黑色的粘帽扣在头上,人也比原先圆润了些,锃亮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咯噔作响,好一副少爷模样。

而前院里弹琴的姑娘却已换了人,新买来的姑娘不过十二三岁,整日里被妈妈打骂着学琴学曲儿,却是没有紫阳那股子硬气。

莫说顶嘴,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儿来。

我亦是补好了那折下去的篱笆墙,再没与前院的人讲过一句话。

小琴师果然找来了,我却不知该怎么说。

紫阳走前显然是嘱咐过妈妈的,前院果真道紫阳是得了急病死了。

可前后两条街,几百张嘴,哪能藏得住这样的谎话?

小琴师还是知道了的,他来敲门时,已是满眼血丝。

我只得转达了紫阳坐在桌旁时说的那几句话,小琴师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走了。

“有情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我问恒英。

“一生不比朝暮,两路人踏不齐步子。”恒英却像是明白似的。

没几天,恒英往英国留学的事情办下来了,我虽不能与他一同入学,却可以随同先往语言学校学习,这一走便要两年,故而行前携恒英回了趟东北老家。

再回来时,街口的香椿树已被人摘的秃了,可春光却是明媚的吓人。

听闻英国的空气不好,我便整日地在街头巷尾闲逛,想多吸吸这明媚的春味儿。

“太太,好久不见。”若不是来人搭话,我只怕还认不出迎面来的瘦高男子便是小琴师。

不过一个多月,他的头发竟似白了一半。

人常说,心伤太过,便会一夜白头,我本是不信的。

“您……没回江陵?”我问得胆怯,生怕勾起他伤心。

“不回了。”小琴师倒也没多说什么,寒暄几句,我正要走,他却突然追了上来,“太太,她……没再说些别的?”

我看着这二十几岁却头发花白的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说:“说了,让你好好过日子。”

“哎,好,我好好过日子。”小琴师点头应着。

他抿着嘴,垂着目,眼底晕着泪,头点得又狠又低,不知是在回应我,还是在回应紫阳,亦或者是在回应自己也说不定。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钟馨回忆录》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