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花夫人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1932年,一个飘着雨的下午。

我和恒英自落脚的旅店搬出住进了康桥附近一栋上世纪的老房子里,房子很美,有一个小小的露台,在露台上可以看到康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月上时分,水面盛起漫天夜色,引人恍惚。

房东是一位端庄的夫人,素雅而瘦弱,谈不上老,却已不能再算作年轻。她自称Mrs.Flower,我便唤她做花夫人,她也喜欢听我这样用国语来呼她。

我们能以一个非常合适的价格租得楼上的房间,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她想听听中国的官话。

初次见面的那天,热情的主人把我们迎进门,地道的伦敦口音和她奇特的走路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步子迈得小而快,腰肢微微前倾,行动间,整个人都在发生着微弱的颤动,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摔倒,却又带着一种娇弱的奇妙美感。就像晨光下颤抖在莲叶上的露珠,让人担心,又引人注目。

这种走路的姿态,我再熟悉不过,一如我那过世的姨娘一般,尽管墨绿色的英式长裙遮住了一切,但我知道,那裙下必定有着一双曾历尽苦痛的三寸金莲。

是的,她并不是英国人,而是一个只会讲英语和客家话的中国女人。

2

刚搬来的那几天,我和恒英每日靠着面包店黄昏时买来的减价面包过活。若是买到带果干的面包,简直就值得喝上一杯了。直到一周后,我们领到了生活费,才真正地吃上了第一顿饭。

恒英吃不惯英国人的那些豆子和酱汁,我便把豆子煮熟碾碎做成豆馅儿包了些豆包。

挑了几个像样的送去楼下,不及走过楼梯转角,就听得极大的关门声。

会客室里,花夫人正笔直地站在窗前,望着街上一辆黑色的轿车在雾气中渐渐远去。

“哦,亲爱的,你真是太棒了,他们看起来就很好吃。老佛兰克还在世的时候,我也曾做过这些给他,可是他吃不惯这些,他只喜欢黑椒酱汁和牛肉,对这些东西从不肯多吃一口……真是个没品位的老家伙。”花夫人接过食盒,指着柜子上方挂着的一幅油画笑道。

画上是年轻时的她,穿着老式宽大的偏襟旗袍,桃红色的绣花鞋,挽了髻的头上插着一根流苏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她的身旁是一个白人男子,燕尾长服,鹰首手杖,两个人站在一片花海前,一个含笑不语,一个满面严肃,一只手挽着另一只手。

“老佛兰克三年前就被上帝带走了……这个没口福的老家伙……”花夫人不会国语,我听不懂客家话,大多时候我们都还是用英语交谈。

午后的阳光穿透英国的雾气散在她的脸上,她是带着笑意的,似乎老佛兰克的离去并没有使她悲伤,老人对生命的理解总是会格外宽容。

3

民国政府支付给留学生的生活费并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的生活,所以每到月末,我们仍要靠着减价面包来度日。

恒英的学业已渐渐入了正轨,时常要等得康桥宵禁的钟声响起才离开学校,而我却没能赶上春季的入学时间,只能等到秋天再提交申请。好在恒英自学校借了很多书回来,不至于使我太过烦闷,但这仍给了我大把的空闲时间。

花夫人的生活很规律,一名女仆照顾着她的起居,每周三下午会有一个白人男孩来看她,这个时候,她的会客室便会罕见地关起门来。

花夫人喜欢音乐,时常会请小提琴演奏者到家里来,她总会在此时请我喝上一杯下午茶,笑谈些这条街上的趣闻和门前花草的长势,一如众多的老人一样,安然,又缓慢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直到一个早秋的傍晚,我才对花夫人有了新的认识。

恒英因为与人打架被带去了警局,这个消息让我震惊又难以置信。

他是那么儒雅而不动声色的一个人,他的所有执着都用在了学术上,何以竟会在异国他乡与人动起手来?

我匆忙下楼的时候,花夫人正在门前浇灌着她的小花园,她真的很喜欢花,红粉黄白地种了一院子,可惜此时我已无心观赏。

4

“我不回去,我没有错!”这是我见到恒英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在我用余下半月的生活费用替他交了保释费之后。

“这是怎么了?字我都签了,钱也交了,有话咱们回去说不好吗?”我伸手抚了抚他眼眶上的伤,撕裂的伤口和额前的头发黏在一处,流下的血痕还挂在脸上,并没有人替他处理伤口。

“不行,他一定要向我道歉,一定。”恒英的坚决非常少见,细长的眉眼因着伤口而肿了起来,嘴角的伤使他说话颇为费劲,但语气却很坚定。

“到底是怎么了啊?”我看着他的伤,眼底忍不住挂了泪。

“他侮辱我是剪了尾巴的猪,侮辱中华民国是落后的奴隶社会,侮辱中国人只知道钱而不知道尊严,侮辱我的人格和我的国家。我与他理论,他却动起手来,这是流氓,是无理取闹,是赤裸裸的侮辱……”恒英越说越气,以至于嘴角的伤口再一次裂开蹦出了鲜红的血来。

那个与他动手的白人男子坐在不远的椅子上,斜眼看向我们,满目的轻蔑,他脸上的伤口显然已经被处理过了,白色的纱布绕着额头缠了一圈,看起来伤得也是不轻。

这几个月里,我们在异国遇到过热心的当地人,自然也遇到到过歧视和不公,我们对此并不曾太过在意,因为我们知道,这一切不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们来自一个历尽苦难又陷入迷途的国家……

“他不会向你道歉的,他并没有觉得自己错,即便错了,他也不会向一个中国人低头,这里是英国。”我抚着恒英的手,试图拉他站起来。

恒英却是不动。

“走吧,不然这钱都白交了……”我叹了口气,再劝。

想不到,恒英却突然甩开我的手,他的声音虽然已经刻意地压低,但语气里的激动却是难以掩饰,“不,如果这一次我走了,他就更会认为自己没有错。即便于事无补,我也要坚持下去。你不要再提钱了,难道你只看得到钱吗?”

“你……怎么……幼稚!”我被恒英莫名的指责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我带着满肚子的委屈回到家时,天已黑了,花夫人正在厅里用着茶。

许是因着遇到了事,许是因着花夫人那张黄皮肤的面孔,又许是因着恒英屈了我,我对着花夫人好一顿抽泣,说到后来已是一会儿英文一会儿中文,也不管花夫人是不是听得懂了。

花夫人安抚着我,让女仆接通了电话。

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那个每周三下午才来的白人男孩按响了门铃,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金色的头发下是一张和他的西装一样严肃的脸。

“亲爱的,走吧。”花夫人接过女仆递来的帽子,轻轻拉住我。

本以为花夫人叫了一个英国人来是为着在警局里好说话些,然而进了警局我才明白,这个年纪轻轻的男孩的到来并不单单是好说话而已。

进了警局,恒英便愧疚地看向我,然而我却是一句话也不想同他讲。事实上,也不需要我讲什么,花夫人优雅地坐在那里,白人男孩站在一旁对着警局里一个当官模样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个与恒英打架的英国人便被带了过来。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样子,转眼竟然真的对恒英表达了歉意,还主动要求赔偿医药费用。我们只接受了他的歉意,尽管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未必是真心的。

“老佛兰克的家族在康桥一带还算混得不错,里昂是佛兰克的孙子,很不错的小伙子,只是不常说笑。”回来的路上,花夫人对我笑道,扭头又看着里昂,撇了撇嘴道,“年轻人,还是要欢快一些才好。”

然而那个叫做里昂的小伙子除了微微点头,并没有过多回应,对不停表示感谢的我们也是一言不发。

我与恒英就这样在沉闷中随着花夫人回了家,这场莫名其妙的打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5

“吃饭!”我瞥了一眼自进门就站在角落里的恒英,带着气地指了指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道。

“不吃!”恒英似乎也是带着气,这让我一阵恼火,原本的委屈不够,凭什么这会儿还要这么气人?

我正想和他理论一番,不想他竟然扭头对着镜子大骂起来,“吃饭,吃什么饭?你怎么能好意思吃饭?一个大男人像个孩子似的与人打斗,还闹到了警局里,太太去救你,你还不知好歹,把对自己的气撒在人家身上,这种行为简直太可耻了,太幼稚了,你知道错了吗?”

恒英指着镜子中的自己好一顿责备,扭头看了看我,又换了副受气的模样转向镜子道,“是的,太可耻了,我是因为生自己的气,生中国的气,却把气撒在了馨儿身上,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我的错,简直、简直是罄竹难书。”

恒英垂头丧气的模样与私塾里受了训的孩童一般,眼角还不时瞥过来偷看我的反应。

“真的知道错了?”恒英又横眉立目地对着镜子道。

“是的,我错了。”转眼又是垂眉丧目。

好半天,见我一直没言语,恒英便又扭头对着镜子挥了挥手。

“知道错就好,快吃饭去吧。”恒英自己赦免了自己。

我好气又好笑地捶了他一拳,“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演戏?”

恒英却就势抓住我的手,正色地叹了口气道:“馨儿,对不起,如你所说,我太幼稚了。几近而立之年,却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感到非常抱歉。

“我不该说最后那句话的,这些日子因着费用的紧张,你需得处处算计着生活,把放了糖的豆包留给我,自己却舍不得吃上一个,我还责怪你只看得到钱,实在是……”恒英的眼底一抹愧疚。

其实,我是理解他的,恒英竭尽全力地外出留学,为的就是能让中华民国强大起来,为的就是让我们在洋人面前挺起脊梁。然而国内战事不断,租界遍地的情况没有丝毫的改变,这很难不让我们对自己做出的努力感到怀疑。恒英如此敏感,只是因为他对那片土地满怀深情罢了。

“以后不可以再对我发脾气。”我对他撒娇道,这个时候,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发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对你发脾气。”恒英答得认真,细长的眉眼还微微肿着,眼底的深情和愧疚已让我不忍再责备他。

事实上,恒英真的很守信。这一生,我们当真只吵过这一次。

6

事情的进展总是不如预期顺利,不及秋季入学,我便有了身孕,这使我不得不放弃了学业。而早期的反应几乎使人恨不能整日地待在厕所里,与我的矛盾心情和难受比起来,恒英自然是欣喜的。

然而相对于我们来讲,最高兴的倒好像是花夫人,老人对于新生命总是格外期盼。

“最好是个儿子,啊,可女儿最是贴心,老佛兰克常常感叹没能生个漂亮的女儿。不不,也许是一对龙凤胎呢?”

“吃、吃,不吐的时候就要吃一些,你不吃孩子也要吃的。”花夫人对我腹中的孩子充满了期待,总是让女仆煮各式各样的东西给我,许是因为同是中国人的原因,许是因为她孤独了太久,她对我们很好。

在花夫人的强烈要求下,我们象征性地交了些伙食费,三餐便改在同一处用了。

1933年是个多事的年头。

或者应该说,那接连下来的十几年里,每一年都是一个多事的年头。不止中国,世界各地皆是如此。

年初时先是接到国内的消息,日本占领了山海关,再是德国十万人大游行和阿道夫希特勒的上台,到得春季花开时,英国因着印度的关系,随着甘地绝食抗议事件的升温,街面上也渐渐不安稳了起来,一些学生开始游行抗议。

在一个微风习习的傍晚,我和花夫人提着明早早餐要用的浆果,在离家不远的街口处,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印度男子,额头还挂着血,踉跄地跑向我们。

我和花夫人匆匆避开,没想到那男子却回身一把勒住了我的脖子,口中大喊着什么,带着口音的英文,我虽无法很好地辨认,但大意还是听懂了的。

“不要再跟着我,是你们的过错,你们侵占了我的……”这些话是喊给我身后追来的两个英国人听的。

虽然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这让我想起了恒英,也许这个印度青年也是一个在异国他乡遇到欺辱的人吧,然而我心头的不忍很快被惊恐替代了去。

追来的人身上也带着伤,他们略略顿了顿脚步,就继续逼近,口中大嚷着“让警察来处理”“这里是英国”“你不该动手打人”一类的话,随着他们的逼近,我脖子上的胳膊却是越收越紧。

“砰!”震耳的声音伴着硫磺味劈开了紧张的空气。

“放、开、她。”开口的是花夫人,这句话她说得清晰而慢,却很是有效,那个印度青年果真放开了手。

因为花夫人手中,有一把银色的手枪。

手枪很小,比所有我见过的枪都要小,也很漂亮,银色的枪把上还嵌着珍珠,我从不知道她那不离身的墨绿色绒面手袋里会放着这样一个东西。

“走吧,孩子,去军队里或者战场上报效你的国家吧,而不是在这和街边的居民为难,走吧。”花夫人的枪端得又平又稳,说出话来却很轻柔。

印度青年颤抖着退了几步,扭身跑走了。

“你们也回去吧,在学校附近发生这种事,无论警察来与不来,对你们都没有什么好处。”花夫人的手枪指向了仍想追上去的两个英国人。

是的,他们穿着宽大的白衬衣和背带裤,年纪还很轻,当下时髦的发型因为跑动而有些凌乱,尽管身上挂着伤,满面的怒气下仍有着掩不住的书生气。

不知是花夫人的话说到了点子上,还是那把小手枪发挥了效用,他们也离开了。

这件事我自始至终没有对恒英提过,也没有问过花夫人为何随身带着那把手枪。花夫人的生活一往如常,仍旧是听听音乐种种花,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情,只是不再要求我陪她外出了。

7

临到入夏,天气愈发多变,时晴时雨,让人难以捉摸。

花夫人开始忙着把院子里长成的玫瑰做成甜酱,以招待时而来做客的老朋友们。

她的朋友不多,但都很奇怪,有珠光宝气的夫人,有留着辫子穿西装的遗老,有高大健壮的英国绅士,还有农场里黝黑的花农。

有的人她喜欢,有的人她不喜欢,但她都称之为“我几十年的老朋友”。

一个人在异乡久了,即便是不那么合拍的人,只要一直出现在你身边,也会被归为一辈子的朋友,一边嫌弃、一边惦记,这种感情被花夫人称之为怪异的缘分。

楼下的会客室里摆放着她和朋友们的照片,但更多的则是花夫人、老佛兰克和里昂三个人的。

“里昂小时候可是个淘小子。”花夫人见我对老照片感兴趣,便笑着道。

“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大了反倒严肃起来了?”我举着一张里昂头顶挂着稻草站在凳子上的照片笑问。

“据说是他父亲管得太严了……”花夫人向茶杯里添了些牛奶,耸肩道。

“据说?”我一时诧异。

“哦,瞧我,里昂是老佛兰克的孙子,却不是我的,老佛兰克和我在一起时……”花夫人说到一半顿了顿,对我招了招手,“来吧孩子,我很久没和人说起这些了,坐下,陪我聊聊吧。”

花夫人的脸上挂着笑,我看不出这笑容里有几分是留恋,有几分是欣喜,又有几分是悲伤……

花夫人是被人贩子卖了的,那时还是光绪十八年,她十六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

谁也不知道,一个大字不识的小脚姑娘,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为着不嫁给老太监做妾,竟敢偷拿了银子把自己卖给了人贩子。

人贩子眼里的女人和货物没什么两样,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几巴掌就服了软,连卖身钱带着偷出来的几两银子都被抢了去,人也给卖到了货船上,并着一船的姑娘一起运去了广州。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这一船的姑娘都被卖到了“广州十三行”后面的窑子里,每个姑娘都被灌了说不出是什么的药,这些药使得她们大多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然而也是这些药,使得花夫人身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疹子,没有一所妓院会让生了不知名皮肤病的人留下。

花夫人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扔出来的,醒来时,周边皆是断壁残垣的破旧房屋,颤巍巍走了小半天儿,好容易见着人,看着她那一脸的疹子,谁也不敢靠近,说的话她也听不懂,索性找个向阳的地方靠着墙根晒起了太阳。

直晒到下午,才被人推醒,说推醒不如说踩醒更合适,也不知是为什么一大串人呼呼地向着一个方向跑,她也就晃悠悠跟着想去看看。

是一个洋人在传教,洋人在广州虽然不少见,可洋和尚还是不多的。大家都好奇着这白皮肤蓝眼睛的洋和尚为什么不剃光头不点戒疤,吵吵嚷嚷看了一番热闹,半懂不懂地也就都散了。

末了,除了教会的人,就只剩下了花夫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神父冲我嘀了嘟噜地说了一堆,我明明一个字也没听懂,却还是点头跟着他们走了。也许在我听来,他就是在说,来吧,有馒头吃,来吧,有面线吃……”花夫人说到这的时候,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些事已经是近四十年前的了,她端坐在绒面的宽大沙发上,花白的头发挽在头后,眼角已挂上了皱纹,唇角也渐渐松弛,但眼神依然闪亮。

无论是彼时还是此时,中国都是不安稳的,洋大兵太过跋扈蛮横已是引起了众怒,恰逢又有人因吸食鸦片死在了街上,便有激进的学生抱着油桶火烧了英商居住区,连带着教堂也烧成了废墟。

她跟着人群疏散的时候,遇到了受伤的佛兰克,那时的佛兰克还很年轻,也很英俊,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佛兰克说那是一见钟情。”花夫人笑得很神秘,见我露出羡慕的眼光,才又道,“其实他只是需要一张中国人的脸来掩护他罢了,我是知道的,不过他可不知道我知道……那个老佛兰克还总觉得自己多聪明呢,这个傻瓜,说到后来他自己都相信了,逢人就要吹嘘上一番,我们是一见钟情……”

花夫人不无得意地挑着眉毛看向老佛兰克的照片,唇角挂着骄傲的笑容。

花夫人在佛兰克身边呆了一阵子,广州愈发不安稳,佛兰克准备回英国,但花夫人却在迟疑,因为佛兰克的生意。

人们称呼佛兰克做花先生,不是因为他的姓氏,而是因为他的生意。他是种花的,一种特殊而美丽的花卉——罂粟。

是的,佛兰克此次来广州便是为了他的鸦片生意。

这种迟疑没有坚持多久,事实上,国仇也好家恨也罢,在她眼中都抵不上对新生的向往,也抵不上佛兰克那双深蓝色的眼睛。

然而到英国之后,她才知道,佛兰克是有妻儿的,那是一位贵族女子,高大美丽,有着一头卷曲的金发。

“我为了不给人做妾,漂洋过海地跑到了这里,结果还是一个样子……这个坏家伙……”花夫人搅了搅已经凉透的奶茶,语气里带着自嘲。

“她们……还在吗?”我替她添了些热茶问道。

“大夫人早就故去了,不过里昂的爸爸还在,只是身体不怎么好,那孩子自小身体就不好,听说已经很多年不出屋子了。他和老佛兰克长得很像,也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也是一样倔强,不肯吃任何我做的中国食物……”

花夫人的眼光看向窗外,盛夏的康桥是美的,绿荫、长河、老房子,如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

她在称呼那句“大夫人”时,脸上罕见地现出了卑微,中国女人对身份尊卑的概念不是漂洋过海几十年就能抹掉的,这些思想就和那绣鞋里的三寸金莲一样,扭曲而真实。

花夫人对往事的回忆就此打住了,她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端起茶杯,看向窗外。

8

里昂的父亲是在一个雨天到来的。

一身精工定制的西装,头上戴着黑色的高礼帽,和时下那些有身份的绅士一样,手中握着一柄手杖,然而这手杖对他来讲已无甚大用处。

他病得很重,整个人虚弱地靠在里昂身上,本就苍白的脸几近透明,两颊凹陷,唇无血色,尽管不曾见过他,却也看得出他瘦得已是脱了相。

“父亲去世前……”他靠在沙发上,拼命压抑着起伏的喘息,但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在看向花夫人时,却是无比的坚定。

“曾叫我来探望你……”他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下缓上一缓。花夫人坐在对面,不催也不语,沉静的眸子里闪着复杂的光。

“现在我来了。”这五个字说完,他便竭力坐正身子,伸出瘦长的手指,端起奶杯向茶里加了些甜奶,用小匙缓慢地搅拌着,这些动作他做得慢而执着,不肯假借人手,也不肯放松一毫。

“好,我很好,我知道,你也很好。”花夫人也缓慢地搅着茶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听得花夫人这句话,里昂父亲才放下茶杯,重又靠回了沙发里,他已经达到了目的,他似乎并不想让人看到他病弱的模样。

里昂搀着父亲离去时,会客室里的茶还没有凉。

花夫人慢慢地饮着茶,央我多陪她坐一会儿,脸上仍旧挂着微笑,眼中却带着看不透的哀伤。

9

里昂父亲去世的消息比盛夏的雷声来得还要早一些。

我抱着淡儿姐出院的时候,丧事已经办过了,不过几天未见,花夫人却好像瘦了一大圈。

“那孩子不喜欢我,倔强又严肃的一个孩子,从不肯主动同我讲话,尽管我在大夫人去世后照顾过他一阵子……”花夫人给淡儿姐送来了一张摇床,她坐在床边,一边摇着淡儿姐,一边说着。

“他十几岁执意要搬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果然,从此以后他再没踏进过这栋房子,也快二十年了……想不到,又能看到他坐在这里……在老佛兰克走后,他还肯让里昂每周来看我一次,我就知道,他啊,就像老佛兰克一样顽固,也一样有情意……想不到,这就被上帝召唤走了,还不到四十岁……我再也见不得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了……”花夫人的眼泪落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

“你看,我早就说过,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这样奇怪。”好一阵子,花夫人笑着抹了抹眼泪,自嘲地说道。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于成为母亲的喜悦中,对周边的事物失去了原本的敏锐,直到花夫人晕倒在会客室里,我才意识到,这位老人病了。

这是一场被压抑了三年多的病,自老佛兰克去世以后便开始了,直到老佛兰克的儿子也离去,才山一样地倾倒下来,压垮了花夫人的身体。

里昂把花夫人从康桥的医院转去了伦敦的大医院,来去都要很长时间。淡儿姐还太小,恒英一个人应付不来,我只得不断地嘱托恒英去医院探望,他每每回来都会告诉我:“好多了。”然而这句话我听了近乎一个月,花夫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我指责恒英骗我,恒英却是满腹委屈。

“她真的好多了,脸色也不错,大夫也说无大碍了的。”

“那怎么还不见回来呢?哪有好人愿意住院的?”我不信。

恒英伸出手指弹了弹淡儿姐肉嘟嘟的脸蛋,叹了口气道:“也许是怕回来寂寞吧。”

“胡说,家里这么多人,还有个小娃娃,怎么会寂寞?”我越说越急,总觉得恒英在骗我。

“我们到底不是她的家人啊。”恒英握着我的手低声道。

我一时无语,人心是如此坚强,又是如此脆弱。

10

康桥的秋日总是多雾,薄纱一样挡在窗前。

花夫人终于出院了。

插着花朵的帽子,长裙下小心翼翼的步子,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好像刚刚外出散步回来一样,面色红润,笑容满面,丝毫不像一个病人。

此后的日子里,一切都是如常地过,里昂来得更为频繁,时常会来这边用午餐,熟络之后的他不再一脸严肃,偶尔会问一些中国的传奇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每每见我摇头,他便要嘀咕一声:“我就知道会这样。”

再无奈地看向花夫人,懊恼地埋怨着那些会刮风的妖怪和深潭里的大龙曾吓哭过他很多次……

若说与以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花夫人再提起旧事的时候,已不再说起老佛兰克了。

彼时的我还过于年轻,不能理解一个走过大半生的人对于生命的宽容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当你经历了一生,再去看这世间时,无论他们有多美好或者有多糟糕,在你眼中都会是事情本来的样子,那些情绪的渲染不过是一种点缀。过了,便是过了。

好比人于这世间,无论这几十年人生过得如何,一切的一切,都不会为你而驻足。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钟馨回忆录》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