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病人的爱情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1934年,秋,多雾。
自淡儿姐降生后,恒英家中曾多次来信询问归期,而今恒英的学业即将完成,我却执意要多留两年,原本便是为着那些古老的文学和历史而来的,而今因着怀孕生子耽搁了许久,如此便让我回去,自是不甘心的。
恒英当然是赞成的,即便这会使我们的生活费用越发紧张,淡儿姐也不得不托付给房东花夫人照看,但最终,我还是如愿以偿地在语言学校进行了短期的学习之后升入皇家学院修读英语文学的课程。
顾望莹是我在戏剧课上遇到的中国姑娘,刚刚十八岁,已是出落得身材修长、娇美可人,一头黑色的长卷发散在身后,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身上的香水味和她的声音一样甜美。
顾望莹并不是这里的学生,她只是专门来旁听戏剧课的。
“回国后,我要去拍电影,成为上海滩上的大明星!”她说起这些时,眼中的光和星星一样亮。
如所有这个年纪里生活优渥的漂亮女孩子们一样,顾望莹活得美好而自在,她说话的语气常常让我想起恒英的四妹茹英,她们都是充满行动力的人,年初的时候曾收到过她邮寄来的一张照片,穿着白大褂,说是去了医学院,日后要当一名医生。
“可真好”,我总是这样感叹顾望莹的各种念头。
顾望莹与我很亲近,毕竟我们是这课堂上唯二的两个中国人。大多情况下,她下了课便很快离开,但每个星期五的下午,她却总是很闲,时常会邀请我用晚餐,可惜我惦记着淡儿姐,大都拒绝了,日子久了,她也就不再提起。
小雨,淅沥,又是一个星期五。
这一天的戏剧课讲的是喜剧《仲夏夜之梦》,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爱情故事,然而就在众人为此剧中的荒唐事件发笑时,顾望莹却哭着冲出了教室……
下课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棵栎树下,白色的衬衣,粉色的百褶长裙,任凭微风抚起丝丝长发,好似油画里那些忧愁的少女。
“可以多陪我一下吗?”她扯住我的手问,眼中闪着泪光。
于是我便请她回了家,整整一晚,她都欢快地说着国内的生活和趣事,却对康桥的日子闭口不谈。
2
康桥的秋天,十天有六天都是埋在雾气中的,今日亦是如此。
“金先生今儿想剪个什么样的啊?”我握着剪刀对着恒英坏笑道。
“还请钟师傅剪下留情,稍短点就是了,可莫要再尝试什么蛐蛐头了……”恒英薄唇一抿,颇为无奈道。
因着费用紧张,理发一事被我们从日程上抹了去,我的头发已是近一年没有修剪过了,恒英的手艺我信不得,索性就由着它乱长了,原本的短发已长过了肩,烫的弯儿也都半散了开,倒也算不得难看。
恒英虽然也信不得我的手艺,却是没得选择,上一次试着给他剪了个时下流行的西装头,不想却是把刘海左右剪得差了些,只得再把长的照着短的剪去些,左一剪子右一剪子地剪到最后,好好的刘海短到了眉上一寸,左右分开的短刘海半支半翘的,再俊的眉眼看起来也像个蛐蛐儿了。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了,只怕我说了也不算,看天意吧。”我左右端详着便准备下剪子。
“别、别,松之先生来康桥了,我明后天还要去拜访的,多少让我能见人就是了……”恒英无奈地央求着。
“松之先生来了?”我有些诧异。
“来了,说是要留一段时间,礼堂里排了他的讲座,有空你可以去听听。”恒英瞥了眼被我剪落的头发,叹口气道。
松之先生是当下国内正受追捧的作家,也是一位知名的记者,他的文章更是被翻译成多国语言登载在世界各地的报纸上,恒英对其才华和学识均是赞不绝口。
“还记得上一次松之先生来吗?”恒英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自己的头发,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仍自与我聊着。
“记得,去年冬月里的事儿了,为了替卢女士的画展捧场,我们不是还去他们家拜访过嘛,怎么了?”我回忆道。
松之先生年届不惑,离过两次婚,公开过很多女性朋友,卢女士便是其中之一,那是一位高傲的女士,据说他们回国之后没多久便订了婚,然而不知为何,前不久卢女士突然登报解除了婚约。
“没什么,哦,松之先生的新书出来了,他送了我一本,不过我猜你大概不会想读。”恒英扭身打开了衣柜。
“为什么?写得不好吗?不应该啊。哎,你寻什么呢?”我被恒英说得起了好奇心,忍不住上前扯了他一把。
“写得是很好,不过你看过大概要骂人的。”恒英摆摆手,仍往衣衫深处一阵乱翻。
“胡说,好好的,我骂人做什么?你到底找……”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恒英手里多了一顶帽子,他一边把帽子扣在头上,一边道:“明日我把书拿回来你看就知道了。”
我瞧着他头上那顶冬日才会戴的呢子礼帽,忍不住大笑,他到底还是嫌弃我的手艺。
3
我用了三天时间读完了松之先生的新书,虽不至于想要拍着桌子骂上一顿,却也觉得不可理喻。
“这书你收起来吧,收得远一点,莫再让我瞧见。”我把书还给恒英。
“怎么?连瞧都不能再瞧了?”恒英抿着唇笑道。
“不能瞧了,瞧多了只怕真的就要骂人了。想来卢女士与松之先生解除婚约也是为着这本书吧?”我抱起淡儿姐,懒得再看那书。
书是好书,里面的观点却是惹人嫌恶,就像松之先生的人一样,学识是好学识,人品却实在是差了些。说是一本散文集,不如说是松之先生的个人情爱回忆录更贴切,里面由他十四岁时定亲的姑娘说起,直说到当下的“画坛佳人”,并在每一篇文末都附上了一首情诗,皆是情意绵绵,却也多有怨言。
“人家不过是回忆了自己的爱情,何至于如此呢?”恒英不甚在意地把书随手放在了架子上。
“那也算爱情吗?就算是吧,他在文中也实在不该把每个女子的缺点都列数出来才是,更何况文末的那首诗,哪有女子愿意让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我仍是厌恶。
“那首诗可是大受好评啊!”恒英摇头笑叹,“爱情嘛,什么样的没有呢?一生一世是爱情,露水情缘也是爱情,甚至某些时候那无来由的一点思念也是可以算作爱情的……”恒英接过咿呀做语的淡儿姐道。
我撇了撇嘴,没有答话。
当时的我并不理解恒英这句话的意思,甚至没有想要去理解。
我自有情以来,只遇得恒英一人,一门心思也只是想与他携手白头,我为我们的爱情而骄傲,骄傲到了盲目的地步。
直至后来,我才明白,恒英是对的,爱情是多样的,有恬淡一生,有如火如荼,有相思无涯,有摧枯拉朽,自然也有召之即来挥之既去……
4
顾望莹仍旧每周来上两节戏剧课,周五的课后仍是无所事事,或在校外的咖啡馆闲坐,或随我回家哄一哄淡儿姐。
“你怎么不去会堂里听听讲座?”我见她无聊,便建议道。
“今天不能去,其他日子是可以的。”顾望莹答得奇怪。
“今天怎么了?”我不解。
“今天是星期五……”顾望莹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但她既然不再说,我自然也就丢开不问。
直到后来路过会堂门口看见海报的时候,我才发现,松之先生的讲座恰巧排在星期五。
周末的午后,难得艳阳,顾望莹突然来拜访。
“钟馨姐,今儿我在家待得无聊,想来看看淡儿姐,再在你这蹭顿饭,你看,我买了老亨特的甜点呢。”顾望莹拎着手中的蛋糕盒子,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我忙让了她坐下道:“看在你的甜点的份儿上,便留你喝杯茶吧,晚饭怕是不能让你蹭了,晚上我与恒英要出门拜访一位朋友。”
我也很是无奈,早在几天前就收到了松之先生发来的邀请,要往那里与朋友们小聚。
顾望莹有些失望,但饮茶的时候仍是一脸兴奋,不停地说着儿时的趣事,比往日还要活泼上许多。
“等下刚好要往你家的方向去,顺路送你回去啊?”我去添水回来,顾望莹正望着窗外,一脸的落寞,不知在想些什么,我问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是吓了她一跳。
“不用啦,你这既然不能收留我,我自然要找地方用晚餐啊,我呀,换下一家去蹭饭去。”顾望莹答话时却又笑得花儿一样,让人错以为方才不过是眼花罢了。
5
日落时分,我与恒英踏着夕阳行在路上,不远处的面包房里飘着黄油的香气,路旁的行人大都悠闲自在,遇得熟悉的便抬抬礼帽算作招呼,每每此时,我总是莫名怀念北平胡同里那句直冲冲的“吃了嘛您内?”。
松之先生的小楼还是老样子,灰绿色的墙体上是数不清的希腊雕饰,窗台上是四下攀爬的藤蔓植物,门前的矮栅栏下种满了一丛丛艳红的玫瑰,香气氤氲里,松之先生正含笑站在门口迎客。
相约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到来,有慕名已久的文人,有在康桥求学的旧友,有当地的记者,更有才貌俱佳的名媛。
大家聊着当下的形势和归国后的计划,莫不是摩拳擦掌各抒己见,大有遇见同类的惺惺相惜之感,频频举杯,不觉间已是华灯初上。
松之先生无疑是一位焦点人物,事实上无论在哪里你都很难忽略这样一位先生,儒雅、谦逊,又足够罗曼蒂克,聊国际形势时侃侃而谈,聊党派纷争时忖度又赌,聊古典文学时出口成章,聊当代作家时客观理性,和女士们在一起时,又温柔细致,无论你的观点是什么,他都能找到赞同的地方,和这种男人聊天,实在是让人心下欢愉。
聚会结束时,一位本地的名媛已经把手挽在了松之先生的臂弯里,然而你却丝毫不会觉得不妥,毕竟这样的男子的确有着难以言说的魅力,当他看向那位棕色短发姑娘的时候,那满眼的深情任谁也会忍不住要衷心祝福他们遇见了爱情……
6
再见到顾望莹,仍是周三的戏剧课,她剪去了一头的秀发,一时让我有些惊讶,那一头及腰的长发她向来很是珍惜。
“怎么突然剪头发了?”我忍不住问道。
“有人说短发清丽,像海棠一般迷人,我就忍不住去剪了。”她揉了揉耳边的头发,笑得甜美。
“迷人,迷人呢,你可够迷人的了。”我打趣着拉她坐下,又问,“什么时候剪的?”
“上午,刚剪完就跑来上课了,先给你看看,怎么样?”她左右摇晃着脑袋让我看,闪亮如星的眼睛在这翻飞的短发里果真愈发显得她的笑脸美得像朵海棠花儿了。
不待答话,授课的讲师已是进来了,我们不得不打住了话头。
今日的课讲的仍是爱情喜剧《仲夏夜之梦》里的桥段,在众人的笑声里,顾望莹的眼泪尽管无声,却依旧惹眼。
“这戏,不好吗?”下课后,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她摇头,眼泪却是成串地滴落下来,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连连地点头说着:“好,好,是很好的戏……”
见她如此,我哪里敢再问,只得默默陪着她走路。
康桥的栎树格外的多,高而大,秋风吹过,满耳都是飒飒的树叶声,纷杂,却又寂寞。
“我到家了,钟馨姐,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回来。”顾望莹止住脚步,然而眼前是一片花坛,几座房屋坐落在街对面。
“这些花儿真是好看,恒英有个朋友也是住在这边,不知你是哪一间?”我虽偶尔送顾望莹回家,她却总是在此地驻足,更是不曾邀我去家里坐过。
“这算什么好看啊,我家的玫瑰才漂亮呢,改日我摘几朵剪好了给你送去,拿给淡儿姐瞧瞧。”她瞥了眼地上的花坛,指着不远处一栋小楼扬了扬眉毛。
那栋楼很有特色,楼前的栅栏下是火红的丛丛玫瑰,即便站得颇远,却也看得到那抹娇艳,灰绿色的墙体尽是古希腊雕饰,长而萤绿的藤蔓爬满了窗台……赫然便是松之先生的房子。
7
深秋的康桥愈发的多雾,我常为此而苦恼,这里若果少了这森白的雾气,只怕也就少了康桥独有的浪漫,然而罗曼蒂克久了,却又忍不住要想念阳光。
松之先生与那位棕色短发名媛的恋情愈发的明朗,二人时常一同出席国人间的小聚,情浓之势蔓延如火,松之先生也陷入了对爱情的痴迷,终日的写些情诗发表在报端,尽是“你的唇蜜赐予了我生命”“溺死在你幽碧眼眸”一类火辣的句子,迷倒了那位名媛,也迷倒了众多读报的女子,就连花夫人都忍不住要感叹上一句:“年轻人的爱情真好啊!”
我曾以为松之先生是位薄情之人,每每见到新的佳人便要倾心,然而恒英却不认同,他认为恰恰相反,松之先生当是一位深情的人,然而他的深情不是对人,而是对爱情,他深切地迷恋着爱情的魔力,他如此轻易地陷入一段爱情,与其说他爱上了某个人,不如说,他是爱上了那个爱着别人的他自己,是爱上了爱情本身。
我对恒英的理论不置可否,尤其在我见到松之先生谈起这段爱情时的激动和满足,以及因为那位名媛的家庭反对而表现出的难过和无助后,我更不敢确定他到底是深情还是薄情了,除了收获爱情和被迫失去爱情外,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儒雅的四十岁男人兴奋得像个傻子,又哭得像个孩子呢?
8
顾望莹不再来上戏剧课了,好一阵子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直到快入冬前,她才踩着高跟鞋娉娉婷婷地出现。
她的确是带来了一束花,却不是火红的玫瑰,而是一些不知名的各色野花。
“我搬家了,新家的院子里没有玫瑰可以采,希望淡儿姐会喜欢这些颜色。”不过一个月没见,她却好像成熟了许多,然而衣衫还是那些衣衫,短发还是那头短发,妆容也还是那副妆容,笑容也仍旧花儿一样甜艳,我说不出她到底哪里变了。
“你要是再不出现啊,我简直要以为你已经回国拍电影去了呢!”我接过那束花,忍不住轻轻拥了她一下。
那日送她归家后,我便一直惦念,也一直猜测她与松之先生的关系,是亲戚?是恋人?是租户?当下好容易有机会问了,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我是要回国了,不过不是拍电影。”顾望莹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又耸了耸肩道:“嗯……总会拍上的,我可是要当上海滩大明星的人啊,说不定等你回国时就能看到我的电影海报挂满整个黄浦江了……”她嬉笑道。
“哪有人的电影海报挂到黄浦江上的?你要把自己画在船帆上不成……”我打趣着携她同行。
路旁的栎树随着秋寒渐渐枯黄,飘飘洒洒,随风而落,轻悄悄洒满整条路,一阵风起,窸窣作响……
“为什么突然要回国了?”我轻声问道。
“想家了呗。”顾望莹答得轻巧。
好一会儿,我们都只是踩着落叶前行,谁也没有说话。
“上个月我搬家之前,在家里见着金先生了……”顾望莹先开了口,她指的是恒英。
“他与松之在楼下,我躲在楼上,听他们聊了许久的黑格尔,我经常这样偷听他与别人的谈话……”顾望莹看着自己的脚尖,慢慢说着,我无从插话。
顾望莹本是松之先生的学生,二人的感情开始于一本书——《仲夏梦之夜》,那是松之先生送给顾望莹的第一本书,书中夹着一首诗:
这世间的爱是无尽的
我愿徜徉
徜徉在这无尽之海里
愿有一位姑娘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就如这世间
对我一样
这首诗正是松之先生的新书封底上的那一首,原来,是送给她的。
“我曾问他,为什么要送我这样一本书,他说他喜欢听我看喜剧时的笑声,足以明亮整个世界。他说话的时候,是那么多情,比电影里演的还要多情……”顾望莹走到长椅旁,坐了下来。
那一年,顾望莹刚刚十六岁,不及女高毕业,便抑制不住对爱情的憧憬住进了松之先生家里。
“初时,他对我很好,像父亲又像丈夫,他说我是他的一个梦,一个五彩斑斓又虚幻的梦,那个时候的他推掉了工作,我也不去上课,我们俩终日待在房子里……”顾望莹抬头看向天空,不那么蓝的天空下飘着枯黄的落叶,她的短发随风而舞。
梦总是要醒的,松之先生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报纸上关于他恋爱的新闻却是越来越多,然而他对顾望莹却仍旧保有爱意,每当两人在一起时,他还是那么深情还是那么浪漫,让顾望莹看不明白。
“每当他的书信变多,而他又终日埋在书房写作时,我就知道,他又遇到新的女人了,我撕碎过他的书信,甚至抓破了他的脸,可他只是抱着我流泪,像个孩子一样。他说他爱我,但他也爱别人,这些爱都是不同的,如同成长在心间的树,各自生长互不干扰,多奇怪……”
顾望莹唇角微微翘起,好像想起了开心的事情,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扭头道:“偏偏我又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是深刻的,是看透了人性的……”说到这,她的笑中多了一抹嘲讽,脸色却白得吓人。
我伸手帮顾望莹拂去肩上的落叶,想叹气,却又不敢,在我看来,此刻任何的表情和语言都会让她失去倾诉的勇气,她像个病人,事实上,松之先生也像个病人。
这是一段病人间的爱情,而这爱情又加深了他们的病情。
直到松之先生与卢女士订婚,顾望莹才终于想要离开这个家,然而在两个人分开不足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却通了五十几封信,这些信件里的文字恍若烧红的火石般滚烫,明明是一场分手却让他们变成了异地的情人。
卢女士是位高傲而有头脑的女士,她有社会地位,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不是一个病人,即便她曾为松之先生的温雅浪漫和独特才华而着过迷,但作为一位成年女性,她自是抽身离去。
“那之后不久,松之把我接回了家,他说他一个人的时候,每一秒都慢得像过了一个世纪,而我来了,生命才又欢快起来。他还是那么深情,那么可恨……”顾望莹记得松之先生说过的每一句话,她恨他,但她忘了说,她也爱他。
中年男人的病态执着,年轻姑娘的软弱迷恋,这两人把他们的爱情人为地描画上了悲剧色彩,他们痛恨如此,却又切实地享受着,即便到了康桥,他们的爱情仍是如此。
“他希望我下课就能回家陪伴他,他希望我不要出现在公众面前,他希望我剪短发,他希望我搬出去,他希望我爱他……”顾望莹的眼泪滴了下来,转瞬便成了嚎啕。
我伸手抚着她的后背,她的背瘦而直,露出的脖颈透着无限的青春,而这些青春和活力此刻已被泪水冲散了。
她哭累了,抽泣着瘫倒在我肩上,我试着安慰她:“既然都要回国了,就忘了他吧,他的才华和他的人品是并存的,你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不、不、不……”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望莹打断了。
她抹着眼泪道:“他的人品不坏,其实他没有说过任何希望我怎样的话,他只是感叹一个人孤单,只是哀愁我的年轻会在公众面前造成影响,只是夸赞短发别具一格,只是说他的恋爱会给我造成不便希望我原谅……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要求过我,是我,是我不忍心让他为难……是我的错,钟馨姐,都是我的错……但我不想再错下去了……爱情,太痛苦了……”顾望莹扯着我的胳膊又一次哭了起来,她仍在替他说话,她的哭声很隐忍,混着落叶轻易便散在了秋风里,自始至终,她都舍不得责怪他。
9
入夜,无眠。
我问恒英:“为什么爱情的模样总是千奇百怪?”
“也许是因为人总是千奇百怪的吧。”恒英侧过身。
“爱情生病了怎么办?”
“治呗。”恒英握住我的手。
“治不好呢?”
“那就病着吧,治好了是爱情,治不好也还是爱情啊!”他把我的手塞进被子里,轻轻拍打着。
10
松之先生住院了。
在顾望莹走后不久,他因醉酒自二楼的窗户跌落了下来。
我们去探望他的时候,他的眼睛正看向窗外,窗外灰白色的雾气笼住了视线,他却并不在意,只是一味地看着,似乎那雾气中有着他追寻的东西。
他因着坠落时被窗外的栅栏挂住了衣服,摔下来的时候算不得高,只是伤了小腿,看起来也还算得精神。
问起那位棕色短发的名媛,他只是含笑叹气道:“不知什么时候,爱情就溜走了,大概是秋雨瓢泼,爱情迷路了罢。”
说这话时,他眼里现出一抹忧伤,却与看向那窗外的雾气时不同,这伤如空气一般,来得真切,散得却也轻意,可那看向雾气的眼神却是那么的不可描述,里面的悲伤好像变成了液体,缓慢而粘稠,贴在眼底,微微流动,既不愿轻易聚起,又不肯随风散去。
恒英与他闲聊时,我无事可做,便拿过柜子上的书随手翻了起来。
其中一本是他自己的书,封底冲上,那首小诗正印在那里,与我的那本所不同的是,那本书显得有些旧,明明是新印出来的书,纸边却已经微微卷起,像是曾被人翻看过无数次。
据说松之先生有个习惯,他从不肯再看自己写过的东西,甚至不愿谈起,那这书……
我翻开那本书,封底内侧的空白处,赫然留着几行字:
我愿是那位姑娘
同你在这无尽的爱海中肆意徜徉
我愿是那位姑娘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就如这世间
对你一样
落款只有一个字——莹。
“这书……可以给我看看吗?”我正看着这首诗时,松之先生突然开了口。
他像是第一次见到这本书一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反复摩挲着,眼中重又泛起了那抹粘稠的哀伤。
“想不到这本书会在这里,早上我让朋友帮我从家里捎些书来看,想不到它竟然会在里面……”松之先生微微苦笑道。
“这书是我送给一位……知己的,她走了,我以为她也带走了这本书……”松之先生把书塞进了枕头下。
“她去哪儿了?”我轻声问。
“不知道。”松之先生头摇得很用力,良久才叹气道:“饮酒的那个晚上,我好像还看见她就在院里的玫瑰丛前向我挥手……”他说的那一晚,便是他醉酒自楼上摔下来的那晚。
我们走时,松之先生已陷入了沉睡,他睡得并不安稳,不知在梦中会是怎样一番情境,是不是也有一片浓雾,浓雾里是两个病人漂浮的爱情……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钟馨回忆录》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