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凤娘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1936年,秋。

我牵着淡姐儿走进合容里的时候,一身靛蓝色天鹅绒旗袍的凤娘正站在门前,高挑,纤细,皮肤是江南女子特有的白嫩,细长的凤眼正瞧着烟架上的烟灰吹落在秋风里,满脸的清冷。

她在等我。

恒英受恩师提携,往中央国立大学去教书,我一个人在北平待了一阵子,恒英放心不下,便安排我带着淡儿姐来上海投奔表姐凤娘。他每个月有两天的假期,往返于南京和上海也还算容易,我便带着不到三岁的淡儿姐来了上海。

淡儿姐跟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手上拿了太多东西,空不出手来抱她,楼梯窄小又昏暗,凤娘便抱起了淡儿姐,淡儿姐却是一个劲儿地想躲,许是怕生,更许是不喜她身上的烟味儿。

“恒英上个月来过了,留下些许钞票,现在生活虽然不如以前,可我哪里用得着他付房租哦,不过他执意要给,我也就留下给你们添了些床褥。过日子琐琐碎碎的,钞票可是不经花的哟,侬晓得伐?”凤娘指着那张旧床板上半新不旧的被褥说着,知道我听不懂上海话,她说的是国语,语气里仍旧带着吴侬软语的软糯。

“阿娣住在一楼。”阿娣是她家的女工,一个黑壮的女子。

“阿生住二楼,三楼我自己住,幸好恒英提早打了招呼,不然只怕这四楼我就空出来做舞厅了,过日子嘛,总要有些乐子……侬晓得伐?”凤娘说完,摸了摸淡儿姐的头,便扭着腰肢下楼去了。四十岁的人,眼角的皱纹已不是脂粉能掩得去的了,偏生带着三十岁人才有的妖娆气,若不是恒英提过她早婚守寡,生了个儿子还未成亲,我只怕会以为她是未嫁的老姑娘也说不定。

日子就这么过下来,其实四楼不过是间阁楼,斜窄的屋檐占了大半,哪里能做得舞厅。我也不知道恒英给了凤娘多少钱,凤娘除了那屋子的床褥外再没管过我们什么。她的儿子阿生在报社里做工,年纪与我相仿,早出晚归,不常见面。

凤娘的规矩很多,咖啡只能早上喝,下午要用下午茶,午睡不得超过下午三点,打麻将的时候要带着手套摸牌……

凤娘每日里最少要换两次衣服,无论是否有客人来访,俱是高领的长旗袍,什么时候看见她,都是妆容精致的模样,便是清早替淡儿姐去倒便壶的时候,偶然遇见,也是如此,就像一刻都不曾修整放松过一般。此外,她每个月要去看一次电影,每周要去吃一次西餐,有时喊阿生陪着去,有时自己一个人去,风雨不误。

凤娘自顾自地守着自己的规矩,这些规矩让我一时间谨小慎微起来,每日大都待在屋里看顾淡儿姐。

凤娘不常上楼来,对淡儿姐却是不错,她喊淡儿姐叫“淡儿头”,我虽不懂,但想必是种爱称。阿娣不会讲国语,满口的无锡话,交流起来颇费力气。

恒英第一个月没能回来,发了电报来说学校要主办一本杂志,抽了他去做主编,且要忙上一阵子了,也是无法。

我整日里除了读书,也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这一日我正教着淡儿姐学字,淡儿姐闹着不肯好好学,满地地乱跳,凤娘听见了,便一如我第一天看见她时一样,风姿摇曳地走了上来。

“小孩子可不能这么早学字,要傻掉的。”凤娘说得认真,连手上那枚镶着红玛瑙的烟架歪了也顾不得扶一下。

“家父以前也常这么说,可我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淡儿姐都三岁了,整天的这么个瞎跑也不是个事儿,就想着教她识些字儿。”我应着。

“唱些童谣罢,莫识字儿了,孩子太小学这些日后要变书呆子的。”凤娘抿了抿耳边的碎发,她新烫了头发,像电影院外的明星海报一样,大大的波浪弯在耳后。

“我哪里会呀。”我也是急得挠头,母亲去世得早,自小就跟着父亲四处跑,姨娘又不在身边,这会儿当了娘才知道白读了那些书,孩子喜欢的童谣却是不会几首。

“那就让淡儿姐去我那玩吧,我们家的孩子可没有这么早识字儿的,小娃娃有小娃娃的教法……”凤娘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阿娣在楼下喊着什么。

“这个时候谁要来串门子,好没规矩。”凤娘抚了抚头发,转身下楼去了。凤娘午饭后总要小睡一下,睡醒了便要用下午茶,在她眼里从午饭间到下午茶之前的这段时间,若是有人不请自来,定是自小家里没有规矩的人家。

2

凤娘下去没多少时间,就听得一阵无锡话吵吵杂杂地传了上来,越说声音越大,后来甚至听得凤娘都嘶喊了起来。我迟迟疑疑不知道该不该下楼去看看,反倒是淡儿姐撇着两条小短儿腿跑下了楼梯。

不等我追出去,又是一阵扯破嗓子的叫骂,喊到后来甚至都破了音,和凤娘对骂的有男声也有女声,一时乱得听不清明。

等我赶到一楼的时候,凤娘正举着鸡毛掸子冲门外挥舞着,显然是将来人打了出去。我一时吓得有些怔住,凤娘从来都是讲规矩的人,满眼江南女子的柔和模样,何曾这般张狂过。

凤娘冲着门外叫骂着,和弄堂口卖菜的张妈追小偷时一般咬牙切齿,头发乱了,旗袍也皱了,看来对方也是还了手的。

凤娘一手掐着腰,一手拿着鸡毛掸子指着外面,仍旧“册那娘比贱骨头”地破口大骂着,我虽听不大懂,却也知道是极难听的话了。

凤娘的这股子架势着实吓人,那骂人的声音穿透整个弄堂都还有余,满地都是碎鸡毛还有几缕头发扯落在地上。凤娘气得整个身子都在颤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还怔在楼梯处,阿娣也只是唉声叹气地摇头。

“木木牟……木木牟……”一阵童音传来,是淡儿姐。

淡儿姐站在凤娘的身后,还没有凤娘的腿长,正踮着脚努力抬高手摸着凤娘。

“木木牟……”淡儿姐仍旧奶声奶气地叫着。

她在说“摸摸毛”,前些日子下楼梯时她崴脚栽了下来,吓得哭到岔气儿,凤娘就是这样安抚她的,不想她竟学了会。

凤娘原本气得浑身发颤的身体,这会儿反到僵直了住,转头看着淡儿姐,细长的丹凤眼里笼起一阵水汽。

我抱着淡儿姐回了三楼,太阳被深秋的风吹去云后的时候,凤娘上了来。

她已经另外换了身藤枝缠绕的紫色长旗袍,里面的丝袜也换了更浅一些的颜色,头发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脸上的妆也洗去重新描过。若不是冷着一张脸,只怕谁也看不出她刚才曾站在门口泼妇一般与人打了一架。

这还是凤娘第一次与我说上这许多话。

凤娘16岁嫁了过来。当时夫家还算得有些家世,公公是早年间的举人,两个儿子六个女儿,民国之后花钱在政府里谋了个职位。凤娘虽也算得书香门第,可惜他爹对庶出的女儿并不怎么得意,何况当时京城乱得不像样子,又赶上逊帝退位那几年,天地色变,凤娘的父亲便点头把她嫁到了江南。

嫁过来没多久,那个当官的公公便闭了眼。几个子女各自分家,她男人是次子,又是老实人,只得了几处房产。安生了三四年,阿生如淡儿姐差不多大时,凤娘的丈夫又得了肝病,治了四五年,人财两空。她虽说不是得宠的女儿,倒也从不曾受过苦,此逢乱世又年轻守寡,带着个小孩子,哪里去找活计,只得靠着变卖房产过活,眨眼便是二十年,而今她只剩得几间租屋和这栋弄堂里的小楼了。

阿生大伯是个败家子儿,又嫖又赌,长年吸着福寿膏,乡间的田产老早就败光了,这两年便打起了那几间租屋的主意,几次三番地来讨要。凤娘已不是那娇滴滴的小媳妇了,一个人过了这许久,绕指柔也早化了百炼钢。原本不过是话里话外地绕圈子,后来索性直说了不给,那大伯便与族里的人沆瀣一气,多次顶着祖训来为难她,今天来竟然说过年不许她儿子回家祭祖,也不许她去祭拜亡夫……

“拿祖宗胡乱说事儿,他们要遭报应的……”凤娘这话说得认真,到底是老派人家长大的人,对这些事格外看重。

凤娘下楼的时候,天已经擦了黑,要入冬了,夜风凉得人不敢开窗。楼下关门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今天是周四,每周四的晚上,凤娘一家都会去吃番菜,也就是西餐,只是凤娘还是这样叫,她说,早年间逊帝的御膳房里还设过一阵子番菜膳房,她父亲还曾得赏吃过。想必就是因着此,她也才这样叫吧。

今天的事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凤娘回来的时候,淡儿姐已经睡了,隐约还听得到鞋跟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也有人说了什么话,却是听不大清。

冬天来到之前,米面就已经买不到了,大部分米行里卖的都是掺了谷皮的碎米,连糠都称不上,只勉强算得是粞,就是熬粥都煮不熟。这些东西淡儿姐吃不得,我只得整日趴在窗口看着,街上有卖米的经过,无论多少钱都是要买的。可没几天,连煤块都没得买了,若是碰上煤里掺了太多的泥,烧不一会儿便要灭掉,日子一天天冷下去,也一天比一天难过。

恒英汇了钱过来,我忙拿去给凤娘,房租总还是要交的,凤娘推脱了几句便把钱收了起来,正巧邮差来送信,我便折身出了来,只留下淡儿姐在那。

前阵子恒英的一位同窗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学生,此后每天下午我都要搭电车去给学生做补习,淡儿姐便托给了凤娘。

3

元旦前一天,恒英终是回了来,整个人瘦了许多,也白了一些,想来是整日窝在屋里不见阳光的缘故吧。

“最近可还好?”恒英抱着淡儿姐问。

“还好,只是最近要给学生补习,淡儿姐没少麻烦凤娘。”我点了点头。

“凤娘带也好,小时候,凤娘是我们几个孩子里书背得最好的。”恒英逗弄着淡儿姐道。

“凤娘小时候什么样儿?”我一时好奇。

“男孩子一样,话也不多,整日里除了背书也不见说上几句话。大了之后再见时,我可是被她吓了一跳,年纪大了,倒活出不一样的色彩来了……”恒英抱着淡儿姐空不出手,只得冲门口的箱子指了指,让我去拿来。

箱子里是三套冬装,两套给我,一套给淡儿姐。

今天是周四,凤娘叫了我们一同去吃番菜。自从日子越来越难过,凤娘已经很久不曾去过番菜馆了,可今天的饭桌上,凤娘抿着红酒,切着牛排,话里话外仍旧是每周都来的架势,就连召唤女招待的语调都是熟客的模样,甚至还要说笑上几句。我喂淡儿姐吃着土豆泥,没有言语。

元旦一过,恒英便回了学校。

这一日,我从学生家回来的时候,凤娘正在和阿生争吵着什么。凤娘的声调并不高,语气却是坚定得很,容不得一丝置疑,而阿生只是一句一句地说着“算了吧,算了吧”。我抱了淡儿姐回去,关门的时候,两人的争执声又起了来……

临入夜,凤娘来了,只是站在门外说明天要带阿生回去祭祖,淡儿姐可以委托给阿娣来带,她已经和她讲过了。

我开门让了几次,凤娘仍旧不肯进屋,说完话便走了。在凤娘眼里,别人已经休息了还来串门子的人,无疑也是不懂规矩的。

凤娘的规矩实在太多,现在看来,这些规矩许就是她抵抗这二十年寂寞光阴的方式吧……

凤娘和阿生热热闹闹地走了,大包小包地拎了好几个箱子,除了香烛元宝,更是买了许多的糕点和布料,凤娘还特意换了一身黑色丝绒旗袍罩着新买的呢子大衣,耳边别着一朵黑色的绢花,神气又庄重地坐着汽车,奔了火车站。

阿娣趁机告了假,往同乡处吃酒去了,整栋小楼便空了下来,偏生当晚又下起了雨,雨滴打在屋顶,淅沥作响,让人心惊。淡儿姐倒是睡得香,反倒是我辗转反侧了一夜,临天明的时候才昏昏睡去。

冬雨催寒,江南的冬季遇上雨天,实在让人有些受不住。第二天黄昏时分,我拎着桂花糕还未进门,就见凤姐带着行李已经回了来,满脸黑气地站在门口,阿生付过黄包车钱便回了房,连晚饭都没出来吃。原来是宗族里那帮人,竟连祠堂都没让他们进,凤娘原本要闹上一场,硬是被阿生拽了回来。

此后一连几天,凤娘上午都要去阿生大伯处谈判,每天回来都怒瞪着一双凤眼,就连淡儿姐也看出她不高兴,吃罢了饭便安生睡午觉,不敢吵闹。

“他们要我让出两间屋来,才可让阿生回去祭祖,日后我死了也能葬过去……”凤娘这话说得咬牙切齿。

“物价涨得这样快,没了房租供着,靠阿生那点工资怎么够过活?”凤娘皱着眉。

“我一个人这些年,没有一点不干净的地方,连单身的男房客都没招过,他们凭什么不让我入祖坟?我可是他们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侬晓得伐……”凤娘一时摇头,一时得意。

“阿生怎么说?”我问。

“他一个孩子,知道什么。”凤娘说起儿子,更是摇头。

“女人出了嫁,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不葬入祖坟,是要做孤魂野鬼的!我一说这个,阿生就撇嘴,他懂个什么,整日里看那些没用的东西,要不是我拦着,他搞不好都跑南京去救张学良了。”凤娘撇了撇嘴,满脸的不屑。

去年十二月,西安事变之后,张少帅送蒋介石回南京,却被国军扣了住,的确是引得许多学生游行来的。阿生往日里不多言语,家里的事也都是听凤娘的,不想竟然还有这般想法,我也着实吓了一跳。

“我怎么可能……”凤娘的话没说完,就听楼下又是一阵乱。

4

阿生的大伯一脸凶相地坐在客厅里,一双眉毛卧蚕一样横在眼上,又长又黑,一双眼睛反倒昏黄无神,不见神采,打眼看去,似乎这人脸上只长了一双眉毛似的。

凤娘抿着红茶斜眼看着坐在对面的大伯,一副主人家的样子,他不说话,她便也不吱声。

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大壶的红茶温在茶炉上,奶盅里的牛奶闪着润白的光泽,凤娘端坐在沙发上,烟草的味道飘满了整间客厅,似乎连烟灰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我带着淡儿姐躲了出去,在电影院门口看了一下午工人刷广告。淡儿姐喜欢油彩,乐得连含在嘴里的糖都掉了出来,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地围着人家广告牌子转圈圈,直到日头西去才肯同我回家。

我们回去的时候,凤娘还是坐在沙发上,茶炉里的火早就熄了,红茶也冷了,奶盅里的奶还是老样子,丝毫没见少,似乎她也不过是刚刚坐下。

那天是周四,凤娘没有去吃番菜,她在沙发上直坐到入夜,连姿势都没有变换过。

第二日早饭的时候,凤娘照旧又是那副精致的模样,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嘱咐阿娣煎吐司的时候黄油不要放那么多。

“淡儿头来打个小花舌头听听。”她照旧逗趣着淡儿姐。

恒英上次回来的时候随口说的一句法语,不想淡儿姐竟记住了一个词,没事儿就爱挂在嘴边,让凤娘听了去只觉新奇,这样小的孩子竟然也会卷着舌头说话,无事时便爱逗着淡儿姐说。不想淡儿姐倒是自由发挥了起来,随意地造了一堆不知道是什么词的发音,倒也都是卷着舌头,带着法语的调子,猛一听还真容易被她唬了去。

喂饱了淡儿姐,我便帮着阿娣腌腊肉,凤娘照旧是点了支烟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嘴里不时念叨着什么,看完报纸便换了衣服出门去了,与前几天一样。

此后,她又恢复了以往的日子,上午不再出门,只午睡后才见客,偶尔通宵麻将,像踩格子一样恪守着那些规矩。

反倒是阿生有些奇怪了起来,时常在凤娘睡着之后出去,清晨前再回来。

最近淡儿姐着了凉,夜里时常咳得醒过来,我怕她哭起来吵了旁人,只得抱着她在房里乱转,等哄睡了,两个胳膊已是抬不起来了。

“阿生?”这一日哄睡了淡儿姐,因着口渴下楼取水,正看见阿生小心翼翼地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提包。

“啊,啊,是,舅母啊?”阿生看见我竟似吓了一跳。

“出去了?”我也是惊奇,这天黑得跟墨盘似的,冷风吹得窗户都跟着响,眼见要下雨了,他怎么会出去呢?

“没,刚……”阿生张了张嘴,话却是没说出来。

“快歇着吧,我去倒点水。”为了免得尴尬,我转身进了厨房。

不想,我倒了水出来时,他竟还站在那,“小舅母,我出去的事情,请先不要告诉我母亲吧。”阿生这话说得莫名,我也只好点头答应。

阿生垂头上了楼梯,却看见阿娣从楼梯旁的房间里探出了头,看了看我,又撤了回去。

过了几天,我看见阿生在厨房里塞了几张钞票给阿娣,嘱她不要乱说话,两人见我进来便各自走了……

我拍电报把这事儿告诉了恒英。恒英猜测许是阿生谈了姑娘,怕凤娘不同意,偷着约会也说不定,待他过年回来与阿生聊聊再看,嘱我莫要乱操心,不过是男孩子大了惹出的桃色事件罢了。

想想也对,兴许是阿生爱上了哪家身世不大好的姑娘,怕凤娘挑剔。这样一想,这事儿也便放下了;再加上补习的女学生去外祖家过年,这课便停了下来,收入减了,物价却是一天一翻,我连每日里给淡儿姐熬粥的米都快买不起了。

索性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转眼就到了过年。恒英归来停了几日,便带着我和淡儿姐往杭州看望他的恩师去了,不想先是大雪,后来又因着打仗封了铁路,一时间走不了,直住了小半个月才从杭州赶回来。恒英直接赶赴南京,我一人带着淡儿姐回合容里。

5

这一走十几天,风里照旧夹杂着阴柔的刀子,树木尤绿,水溪仍欢,偏生吹得人缩脖抱膀,好不恼人。午后阳光倒是有了些许春意,却也只是暖心不暖人,每日仍需靠烘着蜂窝煤取暖。弄堂里的那株石榴树一如既往地绿,卖菜的张妈也还是一副大嗓门,只是这米菜只剩得碎米干菜,价格却是比三个月前贵了几倍。

在我看来,这些倒也算不得变化,真正的变化是凤姐,在此后的几个月里,她的变化显而易见,却又微不足道。不过就是牛奶改做了隔天一送,早餐的吐司也再不用黄油来煎,平日里吸的德国香烟改做了日常的哈德门。到六月间的时候,凤娘叫阿娣去洋火厂接了活儿来,读完报纸便带着阿娣坐下来糊洋火盒,往日里她喝咖啡剩下的牛奶便会送给淡儿姐喝,而今她都是煮开后密封好,第二天再用来调咖啡……

凤娘一边说着阿娣胶水用得太多,一边抬手招呼着我道:“每日里闲着,人都傻了,不如动动手,动手就是动脑,侬晓得伐?”

这样的日子直过到临近十月,收洋火盒的工头嫌阿娣送来的货太少,不出工,便辞拒了她。凤娘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倒也没说什么,仍旧端着那只滚了金边的高脚茶杯,杯里是英国进口的Lipton红茶,姿态一如阿生大伯来的那天,一动不动,连眉梢都不曾皱过一下。

“这种事情,做腻了就没意思了,就是个乐子,侬晓得伐?”凤娘见到我的时候,这样说。

凤娘没有明说,但我猜得到,她定是答应了阿生大伯的要求,让出了租屋,以此换得死后安葬的权利。无论她活得再怎么洋气,脑子里也还是老派的思想,女人,名声比活着更重要。

日子越来越难过,凤娘也愈发过得仔细,虽说照旧是那副顾着面子的姿态,那句“侬晓得伐”也依旧挂在嘴边,可这实在没有什么可笑的,这种时候,精打细算原本就是应该的。

可精打细算很快就成了杯水车薪,11月上海沦陷,大批的国军撤出了上海,一涌而尽的日本兵布满了上海滩,就连租界里也是一团乱。

合容里的弄堂口整日站着两个抱着大枪的日本兵,每日里大兵挨家挨户地搜查,说不清这些人都是哪里的兵,他们说日本话,也说中国话,许多人被抓走盘查,有的放了回来,有的再没见过。

张妈早就不卖菜了,连大嗓门都收敛了许多,牛奶也没人送了,说是送牛奶的小李被怀疑是地下党,进了大狱。阿生的报社也被查封了,整日连门都不出,每每看见总是阴着一张脸。女人更是出不去门,日本兵在街上随意地抓人,自然也就没办法给恒英发报,原以为过段时间稳定下来,情况也许会好转,不曾想,就在我以为这些都要过去的时候,南京又沦陷了,整整两个月听不到一点消息,恒英与我彻底失去了联系。

阿生的同僚们传来消息说日本人在南京胡乱杀人,连汤山周围都堆满了尸体,此后我再没办法获得任何消息,报纸早就停了。

街上一队队的日本兵寻街,厨房里的粮食不多了,我给淡儿姐存的米拢共能有一满碗,每日里熬些米汤给她,想吃饱是不可能了。淡儿姐总是哭,我除了抱着她楼上楼下地走,别无他法。

“柜子里还有半袋子杂面,让阿娣给她蒸些吃吧,小娃娃再这么哭下去,房子顶都要掀起了,侬晓得伐?”凤娘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端着她仅存的一个茶杯,茶具和客厅里的桌几在日本兵来的时候悉数给抢了去,就连墙上的大挂钟都被强行拿了走。

在这几个月里,凤娘每日仍旧要用下午茶,茶杯只有一个,用厨房里的汤锅替代茶壶,在客厅里倒扣了一个水桶,水桶上铺了一张米色格子的桌布,以此替代桌几。每天下午,似乎她的时光都不曾因战火动摇过一般,仍旧是逍遥惬意的姿态。

就在我们真的弹尽粮绝时,阿生突然跑了出去,一整夜没有回来,凤娘疯了一般地要出去找人,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家却没有用下午茶,甚至连衣服都忘了换。若不是我和阿娣拦着,这会儿只怕已经遇上巡逻的日本兵,出了岔子。

“阿生那么大的人了,总有办法回来的,你出去也不知道哪里找他,再遇见日本兵,该怎么办?”我劝着凤娘坐下来。

凤娘散着头发,一脸的慌乱,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我说什么,只是紧盯着门口,嘴唇都咬得发了白。

阿生回来时,已是第二天晌午,手里拎着两大包略略有些发霉的面粉,一身平日里穿的灰色西装,也不知是在哪儿蹭得满是黑灰,整个人挂着大大的黑眼圈,眼睛却是罕见的亮。阿生进门,还没来得及放下面粉,凤娘就像疯了一般冲了上去,连哭带喊地捶打着阿生,连鞋子都忘了穿,光着脚站在地上,拍打着把阿生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一再确认不曾受伤,这才开声骂了起来。

“你个小赤佬,丢了良心的,跑哪儿去了?”凤娘越骂声音越小,越打力道越轻,最后整个人都伏在了阿生肩上,哭得天昏地暗,好不悲伤。

这几个月来,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纯面粉,这些日子吃的几乎就是谷皮子磨得杂面粉,再怎么蒸煮,咽下去时都要喝大量的水,不然便划得嗓子疼,且极难消化。淡儿姐的米吃光了,也只得跟着我们吃这些,不过半个月,已是瘦了一大圈儿。

我拖着淡儿姐回了房,腿脚沉重得像注了水银一般,心中暗自祈求一切神明,保佑恒英平安。

我的祈求还没有实现,阿生又走了,这一次凤娘已经不似那般惊慌,坐在沙发上,却仍旧紧盯着房门,一天,一夜,又是一天,又是一夜……

阿生一直没回来。

6

凤娘病了,整日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任你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不时地扯着枕头哭泣,一双凤眼红桃一般,肿得连窗帘上的樱花都看不清楚。一连几天,只滚着一套衣服,皱得抹布一般。

“阿姐,阿姐……”阿娣捏着手里的信冲进屋,连门都忘了敲,放在以前,凤娘是要发脾气的,这会儿却跟没听见一般。

阿娣把信塞进凤娘手里,信是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进门缝里的。看见信,凤娘的一双眼瞪得浑圆,是阿生的字。

那封信写得潦草,信纸也并不齐整,显见是从一张大纸上扯下来的,只写了几行字,凤娘却捏着来来去去看了许多遍。末了,才颤着手摸出洋火把信纸点着了,灿黄的火光伴着焦烧味灭下去,琉璃烟灰缸里只剩下大片的黑灰。凤娘又用手指把灰搅碎,这才颓然地躺倒回床上,泪珠子滚成了串。

凤娘没说,我却看得见。

阿生说,他入了共产党,日本兵查得太狠,地下据点暴露,他撤离了。

凤娘躺在床上,看不出是不是睡了过去,阿娣陪着她,我看淡儿姐胡乱在旧报纸上画着不成样子的小人儿,心里的震惊忍到现在才算爆了出来。想不到那个平日里不说话不抬头的阿生,竟然是在做这么大一件事,他第一次走的时候就是要撤离的吧,为了凤娘还特意送了面粉回来……

凤娘从床上起来时,整个人纸片儿一样,吹口气儿都能飘走。她下楼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饮茶,照旧是老样式的下午茶,只是少了牛奶。第一次见她时穿的那件靛蓝色天鹅绒旗袍这会儿已是肥了许多,连袖子都觉得阔了,那枚红玛瑙的烟架仍旧戴在右手的中指上,日光下似乎也没以前那么艳丽了。

恒英终于捎来了消息,这个消息几经波折,走了半个月才到我耳中,我这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说也奇怪,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情绪还算稳得住,听得说他还活着的信儿之后,这眼泪再止不住,整个人都软了下来,任谁劝也是不行,眼泪像开了闸的水库,无论如何停不下来。直哭到入夜,看着淡儿姐因着我哭也跟着流泪的小脸蛋儿,才算缓了过来,活像自以为得了绝症的人,等了十几年检查结果,终于上帝有了空,告诉你睡一觉就能好,你心怀感激,想哭想笑,又忍不住咒骂。

这个年过得一塌糊涂,都道是“爆竹声声一岁除”,今年只能道做“炮火声声一岁除”。淡儿姐还小,分不清外面的乒乓声是爆竹还是炮火,只以为有热闹看,锃命地想出去,她踮起脚已经可以够到门把手了,每日里需得时时看着她,免得惹出祸事来。

上海租界多,因着各国的压力,日子逐渐安稳了下来,阿生拿回来的那两袋面粉,撑住了这些日子。

世道乱成这样,谁还敢让女孩子外出上学呢,补习老师是做不成了,我托恒英以前的学生接了英文书籍校对的活儿,每日里看稿子看得眼花。

“我好些日子不看书了……”我闭目休息的时候,凤娘走过来,拿走了我眼前的文稿。

“我房里有一些书,你若喜欢我拿给你,也好打发时间。”我揉着太阳穴应道。

“那些书有什么看的,看了又赚不来钞票的……”凤娘说到这,瞥了我一眼,另取了一只酒杯到了茶递给我,我忙起身接过来,凤娘何曾这般客气过。家里的杯子在多次的检查中丢的丢,碎的碎,除了凤娘常用的那只高脚茶杯,便只剩下这些酒杯了。

我接过茶,正思索这话的意思,凤娘已开口道:“我儿学时,功课是做得最好的,先生总是要夸奖我的。好些碑帖上的异体字,我认得的可不比恒英少,只是英文不如你这般熟络……侬晓得伐?”凤娘抿了一口茶,微微皱眉,英国进口的lipton红茶已经用光了,她便买了滇红和湖红两种红茶来自己调味,在我看来这茶味实在是不错的了,滇红香,湖红苦,味道恰到好处,可凤娘总还是挑剔的。

“晚些我问问看,他们需不需要国文书籍的校对,可以的话介绍你过去如何?”我这才明白凤娘的意思。

“也好,整日地这样待着,人都要待傻掉的,侬晓得伐?”凤娘抿了一口茶,不再说话。

凤娘不识得英文,只得接些杂七杂八的小稿子来,小稿子时间短,阿娣便得时常陪着凤娘往出版社跑。凤娘的派头仍旧很足,修身的长旗袍,浅色长筒袜,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大大的波浪弯在耳后,头上戴着插了羽毛的礼帽,每每往来出版社,总让人以为是谁家的太太,谁曾想竟是干零活的散工呢。

凤娘遇见黄金贵便是在去出版社的路上,黄金贵的汽车撞了人,司机下车打发被撞的黄包车夫,黄金贵坐在车上,看见路边等电车的凤娘,高挑的身子,白净的皮肤,靠在电杆上吸着烟,右手中指上一枚红玛瑙的烟架,好不亮眼。恰巧凤娘的眼神扫过黄金贵,一双丹凤眼像嵌了尾羽一般扫得人心里直痒痒……

当天下午,黄金贵便命人寻去了出版社,出版社不了解凤娘,只得来找我,代为表达了黄先生想请凤娘去做秘书的想法。

凤娘捏着那张红褐色大金字的名片,递给我,名片上的字不多,只永兴商行总理事黄金贵十个黑体字,右下角一个略小些的青字,便再无其他。

我虽才来上海不久,却是晓得这个青字便是青帮的意思,那黄金贵竟是青帮里的人物,难免让人有些惊慌。

第二日,我还未给淡儿姐编完辫子,便有人按响了门铃,黄金贵的司机来接凤娘去上班。

凤娘几乎是被人半架着上的车,直到傍晚才又被送了回来,彼时我正和阿娣研究要不要去找人……

凤娘在沙发上坐了半夜,第二日照旧去上了班。

7

这样的日子过了近半个月,凤娘果真就是在永兴商行里做些打字和接电话的活儿计,甚至连黄金贵的面都没见过。凤娘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请我们去了以前的那家番菜馆,淡儿姐许久没吃过肉了,这晚竟然吃进了大半只烤鸡腿;阿娣也头一次喝到了洋酒,不想一口便干了半杯,咽下去之后才尝出味道来,只得皱鼻小声嘀咕还不如酱油;凤娘晃着洋酒杯时,眼里的光和以前已是不大一样了,猛一看似是没有那么亮了,再看却又好像多了许多东西,让人猜不透。

我们从番菜馆回去的时候,门缝里又被人塞进一封信,凤娘慌张地拿了信便往楼上跑,今天的信写得还算工整,却也不过只两三行字,是阿生。

阿生让凤娘不用为了让他能祭祖而让出房子,他已决心为革命奋斗终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生不知道,凤娘早就把房子让出去了,只为着这个清明能带他回乡祭祖,而今清明已过去许久,阿生却不知往哪里去了,甚至那乡下的祖坟也不知是不是还在……

凤娘看着那信烧成灰,不哭,也不动,只转头对我说:“今晚,让淡儿头睡我这吧。”

8

恒英又传来消息,受清华大学蔡先生帮助,经英国传教士詹姆斯安排,不日将逃离南京,北上往清华教书,待安定后再来接我。

我乐得合不拢嘴,淡儿姐见我笑,便也咯咯咯地满地转圈圈。凤娘前阵子教她跳华尔兹,她那小短腿儿虽说跳起来很是滑稽,舞步却是一步也不曾错。自那封信之后,淡儿姐便时常待在凤娘身旁,学得了许多歌谣和舞蹈,凤娘还叫阿娣剪了自己的一件旗袍,给淡儿姐做了套新衣服,把淡儿姐打扮得洋娃娃一般。

凤娘这阵子时常晚归,且总是坐着黄金贵的汽车回来。

“黄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做人要知恩图报,侬晓得伐?”凤姐晚归开门见我还在客厅里校对稿子,便红着脸道。

她总是这样死要面子,我只得笑着点头。不想她换过衣服又折了下来,脸红的少女一般,对我讲:“黄先生说想我和他……和他……侬晓得伐?”她的话吞吞吐吐,我却晓得,这一次那句“侬晓得伐”不再是口头禅,而是害羞。

“晓得,晓得,阿拉晓得。”我学着她的口气讲着。

她的脸更红了,完全看不出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这些日子里,她似乎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灯光下看去竟然像年轻了十岁。

“新时代了,多少人都改举行文明婚礼了,女性要有新思想,早十年前,盛七小姐不就凭着男女平等的法律维护自身权益了吗,不然现在也没有那灯红酒绿的百乐门啊……”我第一次这样劝凤娘,一直只觉她是个精细贪小又好面子讲排场的人,可这些日子过下来,竟也觉得这样的她很是可爱。

“人家盛七小姐年轻嘛,又和宋家的公子有过情事,哪里是我这种平头百姓比得了的,再说,我都人老珠黄了……”凤娘的眉头皱了起来。

“黄先生也不年轻了啊……”我忍不住笑。

“说起来这黄先生怎么这般年纪还一个人?”我忍住笑问道。

凤娘拢了拢头发,垂下头回:“他有太太的,在宁波老家。”

“那……”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凤娘也不再说话,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睡吧,淡儿头醒了不见你该闹了。”

9

这一晚我睡得不安稳,我猜凤娘也是。

第二天,我们睡得更不安稳,因为阿生大伯一家闹了来,指着凤娘咒骂,骂她不守妇道,骂她恬不知耻,骂她捻七搞三,骂她赶走亲生子贪图家产……

凤娘还被阿生的大伯母抓伤了脖子,当然,对方也没占便宜,阿生大伯母的衣服被凤娘扯开了老大一块儿,走的时候弯着腰捂着胸口,好不狼狈。

阿娣举着菜刀赶走了他们,凤娘坐在地上,眼睛里转着眼泪,却是没有掉下来。旗袍下摆随意翻开着,长筒袜也抓破了好长一条,这是凤娘的最后一双长筒袜,这些洋货贵得吓死人,我们是买不起的,可光着腿又不符合蒋委员长提出的“新生活运动”的规定,纵使没有这些蒋委员长提出的规定,凤娘也是决意不会如我这般光着腿的,她的规矩还在。

第二天清早,一位律师敲开了大门。

阿生大伯提出了诉讼,指责凤娘瞒报阿生死讯,无理占用他人财产。

凤娘赶走了律师,整个人气得发抖。

“咒我家阿生,这些下作胚……”自阿生走了,凤娘虽然不说,但报纸上每每有革命党人被捕的消息,她都要仔仔细细地看,生怕阿生有个好歹,这群人好歹也是亲戚,竟然想趁乱假传阿生死讯,好把凤娘的房产抢走,未免丧良心。

转天,凤娘下楼的时候,换了一身烟霞色的旗袍,原本就雪白的皮肤这会儿因着这几天接连地睡不好觉更是没了血色,平日带的首饰也悉数摘了下去,更显得整张脸憔悴无光,一头长发难得没有盘在头顶,散落在一侧肩膀上,容貌说不上多美,却是柔弱妩媚。连我都忍不住感叹,女人原本就该是这样的,看了就该让人觉出柔软才是。

阿娣替凤娘去永兴商行请了长假,用过了午饭,凤娘久违地又坐在沙发上用她的下午茶,等着黄金贵第一次走进她这栋小楼。

黄金贵并没有坐很久,只一盏茶的功夫便走了,不过一个小时,司机便送来了一盒子长筒袜给凤娘。不等太阳落山,昨天那个趾高气昂的律师便来赔礼道歉,作废了昨天的通知,不等入夜,阿生的大伯母便哭着跪在小楼门口,咒骂着自己,恳求凤娘的原谅。

凤娘接过了长筒袜。

凤娘把昨天律师扔在自己脸上的通知折好,工工整整地交还回律师手里,再站得笔直地接受律师的鞠躬。

凤娘看着阿生大伯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门外,转身回屋打开窗,坐在沙发上,听着外面的哭嚎道歉,足足半个小时,才起身回到门口,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着黄金贵的人把她带了走。

10

我给恒英发去的电报比他到北平还要早,我急切地想把凤娘要成亲的消息告诉他,女人做小总是不好,可黄先生对凤娘的照顾,却是凤娘这辈子没经过的,我替她高兴。

直等到入秋,恒英在北平的地址和通行证才一同托人带了过来,刚好凤娘已经开始重新整修小楼了。

黄金贵要接凤娘过去住,可凤娘不肯离开小楼,她还要等阿生的信。

她那枚红玛瑙的烟架上重又改回了德国的进口香烟,牛奶喝不完的便用来泡澡,早餐的黄油吐司搭配着火腿肉一起用,每日上午去永兴商行上班,和黄先生一起用过午餐便回来午睡,下午在阳光最舒服的时候坐在那个沙发上用下午茶,茶具是永兴商行里卖得最贵的那一套……

淡儿姐五岁生日的时候,凤娘送了一枚珍珠吊坠给她,我用红丝线编好给她戴了上。

我带着淡儿姐,淡儿姐戴着吊坠,同我一起踏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

编者注:本文为系列作品,点击《钟馨回忆录》收看全部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