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金家旧事(上)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1935年,秋雨漫道,晴无一日。

秋假后的第二天,我去学校提交了退学申请,而恒英早已于月前便打点好了回国的船票和手续。尽管他答应帮人翻译的手稿尚未终了,而我的学业也才完成了一半,但我们却仍决定尽快回国。

淡儿姐病了。

她不烧,也不吐,仍和平时一样顽皮,饭也吃得不少,笑起来还是咯咯的讨人喜欢,可她却突然不会说话了。

我们带她看遍了康桥的每一位儿科医生,甚至连伦敦唐人街上的中医都去过了,淡儿姐却丝毫没有好转。

原本正是喜欢讲话的年纪,时常不管是国文还是英文都杂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讲个没完,高兴时甚至还说得上几句花夫人教的客家话,可而今却只会“啊啊”地喊。喊得急了,我又听不懂,她便要委屈地大哭,她哭,我也哭,日子在孩子这种莫名的病症里变得焦灼起来。

但有一点我们是清楚的,淡儿姐不是哑巴,她的身体是好的,只是无法连串地说出话来,偶尔蹦出一个词儿,无论中英还是客家话,也都是没有前言没有后语。看她却又急得大眼睛叽里咕噜地转,似乎在她的小脑袋瓜里遍寻不到想要的句子,这让她感到沮丧,以至于索性便不常说话了。

如此一来,事情越发地糟糕,她连“啊啊”声都懒怠发了。

第一片秋叶落下的时候,恒英与我决定回国。

一是曾有医生怀疑是淡儿姐生活中充斥了太多种语言,使她幼小的脑子无法梳理清楚导致了当下这种情况的发生。二是,考虑到当下国际、国内的形势,无论孩子怎样,大人总也是要回去的,异国求学本就是为着能为那片土地献上一己之力,早一日回去便早一些发挥作用罢。

如此,在秋叶满地的时候,我与恒英别离了康桥,踏上了归途。

两个人来,三个人回去。

轮船轰鸣起航,看着秋日艳阳下的大海,湛蓝一如来时,比星似钻,亘古未变,焦躁了许久的我突然放松了下来。

回家了……

2

到得北平,已近新年。

雪飞如絮,北风清冷。落雪后的北平刹那便做了旧时模样,红砖高墙,青瓦宅院,迎祥纳瑞,安和如斯,恍惚间那些战火和厮杀都成了幻化来的虚假。

淡儿姐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宅子,单是胡同口拴马桩上的雕花砖头就连摸带瞧地玩了半天,这会儿入得老宅,更是一双眼转得忙不过来。

按着规矩,我与恒英当先往东院儿去见大夫人。是的,恒英的母亲是金家的如夫人。

“哎哟哟,来,让阿穆(满语:伯母)抱抱,多俊俏的丫头啊。”恒英大嫂瞧见我们进来,很是热切。

“看,这是玛玛(祖母),小宝贝儿叫人啊,叫玛玛,玛玛赏糖吃。”大嫂抱着淡儿姐往大夫人跟前说笑着。

然淡儿姐哪里说得出来,好半天也只张嘴“啊啊”了几声,众人的眼光都集在她身上,更是把她迫得撇着嘴哭了起来。

老人总是喜笑不喜哭的,勉强带着淡儿姐给大夫人叩了头,大夫人将一枚坠着络子的银项圈塞在淡儿姐手中,寒暄了几句,便打发我们往西院儿去了。

“两岁多了,还不会说话吗?”出门前隐约听得这句话传进耳中,让我心口一堵。

入得西院儿,院中还是老样子,连院门上的灯笼都是旧日的花样儿,不过颜色却是新鲜,被房檐上的白雪一衬,颇有些新年的喜气。

“讷讷(满语:母亲)……”恒英刚推开门便冲了进去。这几年虽与家中常有书信来往,然我的婆婆却是不识字的,多是四妹茹英代为落笔,既不能见人,亦不能见字,母子连心,总归惦念。

“回啦,好,好。”婆婆向来不多话,即便瞧见我们也不过多说了两声“好”。

“母亲。”我带着淡儿姐给她叩头,不等起身,她已是把一对玉镯套在了淡儿姐手上。

“见过你父亲了?”婆婆摩挲着淡儿姐被北风吹得微红的脸蛋儿问。近十几年来,因着公公和大哥俱从事着外交相关的工作,金家的规矩一应改了许多,连称呼也都不那么严苛要求着了。出国前还时常听得茹英喊公公“爹地”,当下的金家,较那些老家族还是西化了许多的。

“没,大哥说父亲为着汪精卫在南京被刺的事儿,正忙着呢,需得晚些才能回来,刚往东院儿去问过礼了。”恒英应声,转而又道,“您身体怎么样?这几年可好?”

“好,好。”婆婆细长的眉眼,笑得合不拢嘴。她当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只一会儿拉拉恒英的手,一会儿摸摸淡儿姐的头,不时再对我笑上一阵,她是高兴的。

我与她说了淡儿姐的事儿,她倒不甚在意,只说着:“不碍,不碍,还小,到时候就会了。”

没有人知道,老人的一句安慰对彼时的我是多么重要,似乎这句话便是一颗灵丹,一碗妙药,刹时便安了人心。

3

按着民国政府的规定,废旧立新、移风易俗,一切节日当以国历为准,新年严禁燃放炮竹烟花。

然国历新年再怎么热闹,也不过是工厂学校多放几天假罢了,家中除了孩子们人手一只小灯笼地盼着穿新衣吃饽饽,大人们终归是觉得差着些什么的,到底不如农历新年来得应节。

不过倒是因此见着了恒英的二哥,那位名动京城的风流二公子,愽英。

“来来来,搬进来,看着点,别碰了……哎,留神,那可是英国运来的……别别,反了,这是东院儿的……我看看这是给谁的了?哎,想不起了,先搬我屋去吧……”十二月二十九日的下午,前院好一阵热闹,光是大大小小的箱子就搬了二十多个,更甭说那些小来小去成堆送进去的小物件了。

“二哥。”恒英听到愽英来的消息,忙奔了出去。

“哟,恒英回来啦?什么时候回的?怎么样?英国的雾气没把你捂得发了霉吧。”愽英如所有的金家男子一般,身材颀长,举止有度,相比恒英的娃娃脸,多了几分硬朗成熟。

与那些报上常见一身时髦西装的公子哥们不同,他一身绲了银边的藏蓝色褂子,紫貂裘的毛皮短夹袄,胸前坠着春带彩的玉石链子,脚下踩着崭新的厚底靴,颇有些王侯贵公子的气派。

“前几天才到,还想着这过年要是见不着你,我就得往琉璃厂去寻你了,早就听得人说起你那博艺斋呢,名声可是大得很啊。”恒英与愽英年纪相仿,自幼玩在一处,说起话也是随便了许多。

“别价,你要再成天长在琉璃厂,父亲非得着人把我那店全砸了不可。”愽英撇了撇嘴,转头看着我笑道:“这是弟妹吧,这都多少年了,今儿才见着。你们成亲时我人在广州,等得我回来了,你们又留学去了,连份像样的礼都没送上,我这个哥哥做得实在是不到啊。”愽英说着微微抱拳,行为举止甚是老派。

“二哥客气了,是我们做得不到,早该去拜访才是。”我连忙回礼。愽英是唯一一个未住在家里的孩子,据说是与父亲关系不大好,但到底是怎么个不好法却是不甚清楚。

“哎哟,大冷天的,你们哥儿俩怎么跟这儿聊上了,屋里去,屋里去。”大嫂站在内院的花门前喊着,身后的小冠勋却是横冲了出来,大嚷着“二叔、二叔”,一头扎进了愽英怀里。

“哎呦呵,臭小子,你是不是又胖了?”愽英抱着冠勋转了一圈。

“二叔,年后我要去上学了,你给我带好东西了没?”冠勋是大哥最小的孩子,今年刚满七岁。

“带了,带了,走,先屋里去,晚点拿给你。”愽英掐着冠勋的小脸蛋儿,疼得孩子哇哇直叫,扭身挣脱跑了。

“你个愽英,回来了也不知先往屋里去,讷讷都问了几遍了……”大嫂什么时候都是这么热切。

“走走,进屋,这就去。”愽英说着让了让我和恒英,又扭头对大嫂道,“从英国运来的镜子,一人多高呢,给你送屋里去了……”

“好,好,没白疼你,快去吧。”大嫂比大哥年长三岁,比我等更是大了近十岁,俨然一副长嫂为母的慈爱模样。

入得东院儿,就瞧见孩子们正由何姑姑带着满院子地提着花灯跑闹。

“大白天的,你们就是点十个灯也看不见亮啊。快,都回屋去吧,给你们带的玩意儿都送过去了。”愽英在孩子们面前当真是一呼百应,大哥家的三个孩子都是男孩,正围着愽英“二叔二叔”叫得不亦乐乎。淡儿姐一个人拎着个兔子灯扯着何姑姑的手就往我这儿奔,虽然回来有几天了,可到底还是认生。

“你还知道回来啊?”大夫人站在门口嗔怪地看着愽英。

“讷讷今儿真好看,看着也就三十出头,这么好看的人儿怎么好一出门就说孩子呢?”愽英一脸的笑意已是迎了上去。

“整日价地胡说八道,哪有快三十的人了还喊自己孩子的。进屋,怪冷的,仔细冻坏了身子。”大夫人对愽英的宠爱让我有些吃惊,即便是对大哥,也未见她这等态度过,娇嗔喊骂比那端庄慈祥可来得亲近多了。

大嫂站一旁看着,脸上的笑依然如故,却是未跟着进屋。我等坐了一会儿,便也抱着淡儿姐出来了。

4

年前的日子里,这宅子最热闹的地方便是厨房。

一屉一屉的年糕冒着热气晾在一边,点着红点的白面馒头堆得小山似的。各式各样的饽饽菓子切好码齐了装在匣子里逐一往各屋送。刚出锅的萨其马最是松软,过年的时候还要撒上秋里渍好的各色果子干和去了皮的熟芝麻。更甭说那些个茯苓饼、缸炉、蜜供、点子酥了,据说都是按着早年宫里的规矩来的,连大小样式都一模一样。

小子丫头们闲着无事的大都聚在这儿,一是为着闲聊,二是等着混些吃食。有手欠等不得切下来的边角料上手偷的,免不得嬉皮笑脸挨上厨子一顿骂……

我和恒英带着淡儿姐远远地瞧着,眼见了这番热闹,才觉出些新年的意味来。

“啊!咿……啊!”淡儿姐突然指着什么叫出了声。

“哟,淡儿姐看见猪头了啊,对,是猪头,哼哼哼叫的小猪,是祭祖供奉用的……”我顺着淡儿姐的小手看去,一队人正端着食盒自厨房出来。为首的一个人手中一块板子,板子上是一整个乳猪头,烤得焦黄油润,只是较常见的小了许多。

“哎?父亲不是说等农历年的时候再祭祖吗?这怎么又弄个猪头出来?还挺小的……”我一时想起金家的规矩,忍不住问恒英。

“是二哥用来祭奠二嫂的。”恒英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说得太多,他甚至没说过二嫂已经过世。

“二嫂是怎么……”我却是忍不住问。

恒英抚了抚淡儿姐的头,轻轻挽住我的手叹了口气道:“难产,七年前的事儿了。”

“那……孩子……”我问得迟疑。

“大小都没保住。”恒英弯腰抱起淡儿姐,“回吧,冷了,看我们淡儿姐脸都冻成猴屁股咯。”

我跟在恒英身后,午后的暖阳越过树影映在脚下,连冬雪都显得温暖了许多。然终究是冬日的积雪,再显得温暖,也不过假象罢了。

5

明日便是跨年夜,今日既没有飘雪,也没有明月,只胡同里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哪家孩子偷放的鞭炮响,勉力制造着新年的气氛。

一大家子人围在饭桌前,长廊上灯笼的红光映在窗前,孩子们看着桌上各色的饭菜挪不开眼,然长辈没有动筷,他们也只能乖乖坐着。

“恺英,德国沃尔夫大使的生日要到了,想着选份礼物提前送过去,至于送什么,你看着办吧。”公公刚刚换了衣服来,家人便端着净手的水盆靠上前来。

“是,我这几天也正想呢,沃尔夫大使痴迷中国文化,不如选些古董字画类的……”大哥起身接过手巾递了上去。

“投其所好固然好,只怕大家都这么想……”公公既未点头也未摇头。

“如此需得选些独特的才是,不若就在愽英店里选吧,他那里好东西总是不少。”大哥点头应着,看了眼一旁的愽英。

公公闻言亦抬眼看去,却是没有表态,转而扭头对恒英点头道:“恒英,我书房里有些文件,你晚些去帮我翻译一下。”

“是。”恒英应声。

“你也歇了有日子了……”公公说得含蓄,然任谁都听得出是在催恒英工作的事情。

“是,年后我便去学校看看……”恒英的话说得也是没把握,虽是公费留学,然何时能再回去做老师,还需得看校方的意思。

“不行就去教育局吧,那里的方局长与我有些交情。”公公蹙了蹙眉,大学自制,民国政府不得干预,然教育局却是不同,那里与其他政府部门并无什么两样,一样的官僚主义,一样的乌烟瘴气。

“不急不急,我且先往恩师处拜访再看吧。”恒英连忙摆手。

公公点了点头,这才又看向愽英,缓缓开口。

“愽英,听说你有日子没去银行上班了?整日地玩物丧志,满口文人不从政……”他的声音较此前严肃了些许。

“年后便去。”二哥垂首看着饭菜,连头都未敢抬起。

“哼。”公公冷哼一声。

这一声冷哼,使得桌上气氛刹时冷了不少。四妹茹英因在外求学未能回来,五妹芝英端坐在桌前,垂首听着父亲对哥哥们的训话,并未过多反应。六妹芯英不过十四岁上下,比旁桌的孩子们也大不了多少,将将才与大哥家的长子吵闹完,本自冲着旁桌做鬼脸,这会儿听得这一声哼,也是连忙端坐垂首,不敢再动作。

世家子弟向来看不起经商的行当,偏偏二哥放着盐业银行的经理不好好做,隔三岔五地请假旷工跑去琉璃厂开了个古董铺子,公公对此向来意见很大。

只道二哥又免不得挨上几句训的时候,却见大夫人起身递上筷子笑道:“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说着扭头冲旁桌的孩子们努了努嘴。

“吃饭!”公公看了眼大夫人,接过筷子发了话,再无人言语。

这顿饭很香,香酥鸭外酥里嫩,炖羊排不膻不腻,炯白鳝咸香适口,清蒸肘花入口即化,什锦豆腐嫩滑如脂,杂菌笋干、窖藏青菜或炒或烩,配着白果猪肚汤。

不得不说很香,然我却吃得索然无味。除去偶尔的碗筷声,听不得一人说话,闻不得一人喜笑,便是将将七岁的冠勋亦是正襟危坐,奶娘给夹什么便吃什么,哪里还有孩子的样子。

6

入夜,明月。

恒英举书闲坐,我守着茶炉烹茶,他不言,我不语,却是说不出的惬意。

“咚咚咚”叩门声响得突兀。

是愽英,手中还捧着个小木匣子。

匣子里是一方印章。大小不过手指粗细,石质油润,内里红丝蜿蜒,花纹秀美,顶端一链,与印章浑然一体镂雕而成,链尾坠有碧绿色的流苏,正中还嵌着几缕金丝,既精致又别致。

“这鸡血石的印章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件,做个藏书章倒也合适,初次见得弟妹,小小见面礼,莫要推拖才好。”愽英说得客气,可这等成色的鸡血石,明明是一整块料偏偏毁了镂刻成链子和一方小印,稀罕是算不上,少见却是当真。

“二哥怎么这样客气……”我连忙推拖。

“收下吧,二哥手里的好东西可多着呢。”恒英却是不客气,上前拉着愽英往榻上坐了下。

“看什么书呢?”愽英瞧着恒英手中的书卷问道。

恒英摊开书本递给愽英。

“《新俄国游记》。”愽英缓缓念着,叹了口气道,“看这种书做什么,有心从政?文人从政罕有好下场,你还是安心做你的读书人得好。”愽英把书递还,脸上一丝颓然之色。

“不过是当作闲书看看罢了,我可没那份心。”恒英连连摇头,又道,“说来这书的作者还是你的老友呢,上次见着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这几年报纸上倒是没少看见他的名字……”

“见不着了……”愽英打断了恒英的话。

“瞿霜兄……去世了。”愽英长叹一声,恒英闻言微微一怔,亦是不再作声。

好半天,杯中的茶都凉出了一层水膜,才听得愽英一字一顿地道:“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世界第一!”言罢扭头对恒英道,“据说这是他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一个政客,临了却做了回文人,不谈政党,不说民主,不问因由,指着块豆腐,了了回忆。我早就说过,文人莫要从政……”愽英仍自念叨着。

“什么时候的事儿?”恒英抿了抿嘴角,轻声问道。

“今年夏天,消息封锁了一阵子。他也许走了一条对的路,可惜,这条路在当下这种时候,太过漫长了些。听说此前在党内就已经有人针对他了,被南京政府抓捕之后……哎,罢了。”愽英剑眉微蹙,说到后来连连摇头,止住了话头。

“你呢,就好好做你的读书人,教书育人也好,著书立说也好。这些老家伙们,到底还是老思想,惟有读书高可是你在这个家混下去的筹码。我呢?接着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书画卷里阅人生,脂粉堆里做英雄就是,反正有讷讷护着,老爷子也不至于怎么样,过得一天是一天!”愽英一时换了副玩世不恭的语气笑道。

“二哥……”恒英刚刚张嘴,又被愽英止了住。

“哎,别劝,你若是也跟大哥似的,日后咱们也就没得话说了。人各有志,怎好说我整日埋在粉彩斗彩书画虫鸟里就不是志了?那衙门口里的老爷过的是人生,博艺斋里的愽英过的就不是人生了?迂腐!”愽英说着起身就要走。

“好,不说,改日想好了字,去你那儿把章刻了总行吧?不知这赠章的人是否也赠刻字啊?”恒英也不起身,只举着茶杯玩笑道。

“好,赠,你个穷书生。”愽英大笑。

我自内屋填茶出来时,愽英已离开了。

月上正中,已入午夜,恒英捧着那书卷,却是良久未曾翻开。

7

生在世间,活在世间,生活在世间,日子久了,总能寻出些趣味来。在一片瓦砾里寻找玻璃,在一盘灰烬中描画线条,在突如其来的新世界里融入旧世的自己,这是国人所特有的能力。这种能力让他们竭力地想要创造和遵循一些习俗,以给予生活一种仪式感,然也正是这种仪式感赋予了所谓生活的趣味。

1935年的最后一天,太阳刚刚显出些鱼肚白来,全家老少便都起了来,穿新衣,贴对联,挂花灯,吃菓子……

淡儿姐迷蒙着一双困眼,任冠勋牵着往门口去看管家贴对联。

过去的一年算不得太平,然瞧着家里人忙来忙去,便让人忍不住产生即将世事安泰的期盼,似乎过往的战争与乱世已随着年终岁尾一起离去般,光是瞧着那大红的福字便忍不住心下欢喜。

生活,有段落好过无终结,也许这便是年的意义吧。

“快走啊,五姐,你看我这蝴蝶还戴得稳当不?”六妹芯英一边小跑一边捂着头上那蝴蝶形的珠饰,生怕跑掉了。

“姑娘家家的跑什么,你稳当点,仔细回头讷讷又要说你。”五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身桃红的新夹袄配着翡翠的耳环,不过十六七岁,已是有了大家小姐的端庄。

“三嫂,我的新衣服好看吗?”芯英瞧见我,忙不迭地问。

“好看,蝴蝶都落在你头上了,你这可是美得像朵花儿呢,五妹今儿也是好看得很呢。”我笑道。

芯英长得像公公,浓眉大眼,再加上性格天真烂漫,笑起来很是可爱。芝英像大夫人,宽额圆脸,五官柔和,文静秀雅。

“三嫂也好看,这旗袍真俊。”芯英看着我的新旗袍叹道。

自归得家来,吃穿用度自是不再紧张,临近新年,各院的月银更是多了不少。婆婆瞧着我们带回来的那几套旧袍子,心疼得直落泪,恨不能把一年四季的衣服都重做来。年前光是冬装便送来了两大箱子,只淡儿姐出门用的斗篷就有三四个之多,一水儿的双面绣缎子料,更甭说我和恒英的了。

我正待答话,却听得五妹芝英冷冷道:“瞎喊什么?赶紧走,讷讷等急了。”说着便拉了芯英远去了,头也不回。

两个年轻的姑娘,甩着时下流行的学生头,转过朱红的长廊消失在东院儿的花门前。我是恒英的妻子,却也是金家不愿娶进门的媳妇,这在家族亲朋中并不是秘密,不受待见的情形时常遇见,而除了叹气,我还能做什么呢?

爱情大抵是如意的,婚姻却要复杂得多,偏生爱情最后终将寄生在这些复杂中,越琐碎,越长久。

“芝英的性子像我母亲,还望弟妹不要在意。”愽英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啊,二哥,哪里的话,芝英还小……”我有些尴尬地客气道。

“小?不小了,她就是这种性子,自小便顽固守旧,事事循着规矩框框,这会儿更是改不了了。人嘛,只会越变越糟,没几个越变越好的……”愽英的话听得人心下纳闷。

“二哥要出门?今儿可是新年啊。”瞧着愽英一身的新装,我顺势换了话题。

“是,出去走走,走走清净。”愽英走到门口又抱着淡儿姐和冠勋玩闹了几句,才踩着雪嘎吱嘎吱地去了。高瘦的影子拉长在冬日的朝阳下,莫名一抹清寂。

新年食素,虽是在自家的小院里用餐,却也丰盛,单单粥米便端上来四种。淡儿姐正是喜欢软糯吃食的年纪,对着糯米莲子粥吃了足足大半碗。

“莲子,是莲子,淡儿姐,莲……子……”我每喂她一口,便夸张地说上一句。但她并没有回应我的意思,只顾着面前的粥米。

“孩子还小,随她去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愿意说话了呢。”恒英劝我,婆婆也劝我,我却总是不肯甘心,然也无可奈何。

“今儿在门口碰见二哥,闲聊时,他还感叹人只会越变越糟……哎……”我叹了口气,淡儿姐的毛病至今也没大夫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一块石头似的压在心口,以至任何事我都忍不住联想到这上来。

“别听那孩子胡说,愽英那孩子自小就不长进,说的话听着就让人丧气,都是东院儿惯出来的……”婆婆蹙着眉,满目的厌弃。

恒英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婆婆自觉失言,也不再言语。

自来这种家族里,平和都是假象,过得越久,疙瘩越多,我也只装作没听到。

“说后儿个你兰姑母要来。”婆婆说起家常。

“自己?”恒英应道。

“你素兮表妹陪着,说是上个月许了人家,所以趁着这会儿多走走亲戚。”婆婆替淡儿姐掖了掖胸前的帕子。

“走走好,有些人只怕是再见不到了。”恒英叹口气,莫名有些伤感。

“见不到了才好。”婆婆说话的表情很怪,像欲言又止,又像话里有话。

恒英抬起头张了张嘴,没有接话,塞了口乾隆白菜,顾自闷头吃起饭来。

如此,又是一顿安静的饭。

8

新春吉庆,灯笼高挂,将将入夜,宅子里的灯笼已是全都点了起来,红火火连成一片。孩子们各自耍着小灯笼满院子地追逐,大人三三两两地聚在饭厅饮茶闲聊,只等着亥时的家宴,无论公历还是旧历,年夜饭终归是不能少的。

清一色的素食,却也做得色香俱全,当中一款罗汉斋,更是鲜美非常。

孩子们挨个地说着吉祥话祝酒,长辈们自然满脸喜庆,谁也不曾提得一句犯忌讳的事儿,只说着喜乐见闻和家族盛况。饭厅里和气一片,福气连连,与昨日的严苛气氛可谓大相径庭。

这餐饭吃了很久,临近子时才算结束。

按着老规矩,孩子们由何姑姑带着往别处玩闹,男人们在后厅闲坐饮茶,女眷随着大夫人在厅里包饺子。

饺子自然也是素的,以知寿菜、菌菇、笋丝等干菜混着面筋、豆腐干、鸡蛋做成的馅,皮儿须得擀得又圆又薄,包出来的饺子如元宝般才算得好看。一如早年间跨年夜宫中着各家福晋进宫包饺子时一模样,若是谁的饺子包得不好,免不了要被嘲笑上几句。

午夜时分,胡同里更夫的喊声刚起,热腾腾的饺子白白胖胖盛在盘子里,并着各色的酱菜、南小菜和几小碟调料已是摆了一大桌子。

大人们早已酒足饭饱,孩子们却是吃得欢实。不为别的,只为着第一个吃到饺子里的铜钱,好得公公的赏。

“哎呀,我实在吃不下了。”六妹看着面前的饺子,有心无力地叹气。

“谁让你方才嘴馋,非要吃菓子的,才吃了饭又是萨其马又是长生果的,这会儿可不就吃不下了吗。”大嫂忍不住打趣道。

“你们怎么不拦着我啊。”六妹还在看着饺子,很是懊悔。

“吃不下就别吃了,回头都有赏。”大夫人也忍不住笑道。

“谁、谁为着赏了……”六妹脸上一红,却是忍不住笑意,有些害羞地念叨着,“这不是吃着了寓意好吗。”

这边笑声还没落,就听得旁桌伺候吃饭的姑姑高声笑道:“哎哟哟,瞧瞧,我们小小姐好福气啊,新年要发财咯……”

扭头看去,淡儿姐正眯眼笑着,虽然不知道“发财”是个什么意思,但总归察觉出是好事儿,忍不住有些得意地看向我“啊啊”地叫了两声。

“倒让这小人儿得了先了,老爷……”向来不在人多时言语的婆婆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毕竟是她的第一个孙辈,无论男女总归是宠到心坎里的。

“好,赏。”公公点头应道,只瞧着管家金贵儿捧着个托盘,里面是手指头粗细的一小根条子,金黄绚烂,富贵满眼。

“代小小姐谢赏。”淡儿姐旁的姑姑跪地叩头,代为接过托盘。

“啊、啊……花开……”淡儿姐却摇摇晃晃从椅子上蹦了下来,奔着我跑了来。

肉嘟嘟的小手攀在我的旗袍上,而我却顾不得抱她,连眼泪都忍不住要溢出来。

“你说什么?淡儿姐,再说一遍。”这是许久以来她除了“啊”之外,第一次说出别的词儿来。

“花开……花开……”淡儿姐倒似不太在意随口说着,一个劲儿地伸手要我抱。

众人大都欣喜,婆婆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这说的是什么啊?这孩子好容易肯开口说话了,可怎么也听不懂啊。”大夫人瞥了眼婆婆,淡淡笑着看向公公道。

“花开……我们淡儿姐是想说花开富贵吗?要祝咱们家喜庆安康对不对?”我接过话头,扭过淡儿姐的小脸慢慢又说了一遍:“花开——富贵!”

“花开……互贵……”淡姐儿奶声奶气地学着。

“花开富贵,这么小个娃娃就知道这等词儿了,教得不错。”公公听得高兴,转头冲管家道:“金贵儿啊,把前个儿新得的那方砚台拿来,给淡儿姐留着上学用吧。”

抱着淡儿姐叩了头,众人才又说笑着吃了起来。冠勋更是眼馋有赏,吃得肚皮都撑圆了,好容易才吃出一个铜钱来,算是得了所愿。然大嫂怕他秧食,饭后不允他休息,硬是又熬了一个时辰,困得都说胡话了才许他去睡。

回了房,恒英得意地抱着淡儿姐,忍不住问我:“你什么时候教的她‘花开富贵’的词儿?”

“没教过啊。”我摇头。

“我们淡儿姐真厉害,没教过的词儿都会说了。”恒英为人内敛,可这会儿对着女儿却是浮夸了许多,恨不能满城地去炫耀一圈似的。

“我猜……”我张了张嘴,看着恒英那般高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事实上,我猜……她也许只是想学着姑姑说“发财”俩字,没能说明白吧……

无妨,到底是难得喜庆地吃了一顿饭。

9

新年伊始,带着孩子各院地叩了头,恒英便携我备礼往恩师家中拜会。学校还是老样子,树也好,水也好,往来的学生们也好,冷淡的冬日里,竟也透出满满的朝气,看得人心下欢喜。

在家中听多了政事多变,而今听着恩师与恒英畅谈学术,再帮衬着师母整理整理东西,竟然让我怀念起与恒英初结婚那年租住的小屋,小,而自在。

自恩师家出来,时间尚早,恒英便嚷着要往厂甸旧书摊去逛逛。不想刚出了和平门,就瞧见愽英背着手跟对面儿闲逛。

“二哥。”恒英走近笑道,“大过年的,咱哥俩倒跟着聚来了,你这是哪儿去了?”

“嘿,你们俩,也是巧了。刚往银行去点个卯,给行长送些年礼,顺路来转转。”愽英摇头笑叹。

“人家新年放假,你倒好,平日放假,今儿倒去上班了。”恒英忍住笑打趣着。

“不去怎么行,咱家的规矩你还不知道吗?”愽英苦笑。

恒英也只得苦笑。

金家向来如此,家中安排的路子你不想走,倒也无妨,只是断去月钱零用,一切吃穿用度自理就是。

我与恒英如此急着往恩师家中去,一是自康桥归来带了些英式红茶还未及送去,二是想问问恒英工作的事情。自恒英执意与我成亲时起,金家便断了恒英的日常月银,彼时他有薪金撑着,我再帮人校校书稿赚些零用,倒也不觉怎样,而今两人坐吃山空,难免焦心。

“想找什么书?”愽英转了话头。

“随便逛逛,有日子没来了,想得慌,连这书摊儿的味儿都想得慌。”恒英叹了口气,出国前他是最喜在此闲逛的。

“咳,这还不好办,回头上我藏宣纸的库里去,好好闻闻,比这过瘾。”愽英忍不住笑,在他眼里,恒英就是一个书呆子。

“二哥要挑什么书?”恒英倒也不在意。

“什么也不挑,闲逛,省得回去又得看那一沓子照片。”愽英又是蹙眉又是摇头,好不耐烦。

“年年如此,你有什么烦的,当真不想再娶了?”恒英应声,我才明白,当下说亲大都是带着照片和生辰一并送来,方才说的“一沓子照片”便是指大夫人要给愽英看的姑娘。算来愽英独身一人也有些年了,膝下又无子,无怪乎大夫人着急。

愽英微微一笑,朗目黯然,却是未言。

按理,金家二少的身份,并着书画古玩斋主人的博学风流,愽英的确没有理由单身这些年,想来是因着对二嫂痴情一片吧。一时间让我想起元稹的那句诗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不由心中有些唏嘘。

等得愽英走了,我忍不住问恒英:“二嫂是个什么样的人儿?”

“二嫂?不太记得了,彼时我在外求学,不曾见过几次。很内敛的性子,不怎么说话的。”恒英努力想着,却也再说不出更多。

“大抵也是位蕙质兰心的女子吧,不然二哥也不会这许多年还不肯释怀。”我点头叹道。

恒英闻言微微一怔,抿了抿嘴,埋头看起书来。

10

元月二日,午后喜盈盈地一大家子聚在厅里,兰姑母和素兮表妹到了。

素兮表妹是位俊俏的女子,举手间弱柳扶风,投足处生姿摇曳,只面色略显苍白,却独有一种不可言说之态。

热闹闹一顿饭,都在说着旧日的趣事和素兮新定的夫家。

然这餐饭热闹得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大夫人满面的笑意,却是不怎么应声。兰姑母更是不曾与大夫人主动说过话,倒是公公少见地兴高,用了不少的酒。婆婆似与兰姑母关系也很是亲近,饭后便邀二人往西院儿小坐,直聊到上灯时分。

“这里曾种着一株芍药的,白中带粉,像抓破了的美人脸。”我送素兮去客房的路上,她指着长廊外一处空地柔声道。

“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前几年来时这儿便这样了。”我看着那处空地,说也奇怪,院中的地无花草种植的地方全都铺满了石板,独独这块儿空着三尺见方的一块地方,没铺石板,也没花草,灰突突地露着一片土,似是许久未有人翻种,那土已结了硬块。

“……也有……八九年了吧……”素兮怔了怔,慢慢答道。

“很久了,怎么也不种点什么,光秃秃的多奇怪。”我应声道。

“是啊,很久了,儿时住得近,时常过来玩,现在再看,已是诸多不同……”素兮四顾,轻声叹道,面上的表情融在灯光下,让人看不清明。

“不知表妹是哪年搬去天津的?”早只说兰姑母是从天津过来的,原本以为是早年间嫁过去的,看来并非如此,我顺着话茬往下聊着。

“八年……前……”素兮的话说到一半顿了住,连脚步也驻了。

顺着目光望去,二哥愽英正站在花门前。天色昏暗,只瞧得是面向这边,却不知在做些什么,也是驻足不动。

“啊,是二哥……”我怕素兮以为是生人,忙解释道。今儿一天都未见着愽英,连晚饭也未回来用,正想拉着素兮上前招呼,不想素兮却扯住了我。

“三嫂,我……累了。”素兮低着头,手也是冰凉,大概是身子虚,受不住这入夜的冬风罢。

今日的风算不得多清冷,只是月周一圈淡淡的黄晕,越发衬得院中枯枝影错。好在大红的灯笼还都亮着,兀自支撑着年节的喜气。

“二哥?”我自回廊转过来时,愽英正站在方才素兮指给我看的那一小块空地上。

“受露色低迷,向人娇婀娜。酡颜醉后泣,小女妆成坐……”愽英并未抬头,自顾自地吟着一首诗。

“啊,弟妹啊,她……还好?”我正要走,他却像刚刚看见我似的,惊了一下,转而便看去客房的方向低声问道。

“挺好的,歇下了。”我随口应着,心底却在想着方才那首诗。

“嗯,好……”愽英点点头,跨过长廊往东院儿去了,风起,一股酒气。

回得房间,淡儿姐已经往婆婆那儿去玩了,恒英顾自捧着前几日的书卷。我环顾着偌大的房间,一应物件均透着富贵,梨花木的螺钿架子床,紫纱帐幔锦带银钩,说堂皇二字也不为过。

屋当中一张大漆描金八仙桌,配着成套云纹靠背椅,木色深棕,木质厚重。桌上薄胎青花的茶具后那扇八宝桌屏更是仙山宝树,五光十色。只一旁另摆着套粉底白花带小炉的欧式茶具是我和恒英自康桥家里带回来的,略略显得有些不入。

这样的家族,这样的老宅,又怎么会没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呢?

“哎,有首诗,受露色低迷,向人娇婀娜……”我坐在榻旁,看着恒英问道。

“酡颜醉后泣,小女妆成坐……怎么了?元稹的《红芍药》,芍药绽红绡,巴篱织青琐那一首嘛。”恒英接得倒是痛快。

“芍药?”我眨了眨眼,心下惊讶之余却又有着一丝了然。

“嗯。”恒英随口应着,眼光仍停在手中的书卷上。

我叹了口气,没再问下去。

想来愽英的确是那“取次花丛懒回顾”的修道之人,只却是为着另一个女子罢了。

兰姑母在的这几天里,大哥恺英罕见地未外出,全天地陪着,就连公公也是午后便归家,金家难得热闹。素兮则更喜欢一个人,除去用饭或长辈召唤,她大都一个人窝在客房里看书。至于愽英,那晚之后,便再未见过,家中众人也像早都商量好了似的,竟无一人问起。

不晓得个中究竟是怎样一段曲折,以致这样一对儿佳人当下连面都不敢再见,家中人人封口不言,颇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

新年在这场热闹中眨眼便过去了,待得兰姑母和素兮表妹离去,各家又归还了老样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愽英反倒每日回来住了,直住了十余天之久,不上班也不去店里,终日地唤着些衣着光鲜的朋友来,或品书论画或饮酒听戏。

说来也怪,任凭戏班子进进出出地吹拉弹唱,公公也只是责备了几句,还是因着孩子们跟着胡闹不肯好好上学。大夫人更是恍若未闻般,不曾说过一句。倒是大哥恺英早几天因着醉酒晚归,刚入东院儿便被大夫人责罚一通,跟祠堂里跪到半夜。

想来多半是因着恺英自下生便是祖母抚育,而愽英自幼与母亲一起,纵是同母兄弟,感情上也难免有亲疏之分。

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直到十数年后的一场丧事,我才隐约知晓了此中缘由,却终也无法体会愽英与素兮各自站在暗处遥望的无奈与悲凉……

编者注:欢迎点击阅读《钟馨回忆录之金家旧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