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金家旧事(下)

前情请看《钟馨回忆录之金家旧事(上)》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2

1952年,收到家中传来公公病危的电报,我与恒英便带着淡儿姐自香港回到了北平。此时的北平已唤作北京,春风里尽是行走轻快的人们。

金家还是金家,只是奢华已去。大哥一家数年前便去了法国,姊妹们各自也有了家,老宅里除了愽英便只几位老人。

大部门房间都空置了下来,几米宽的广亮大门更是终日紧闭,家人们自窄小的侧门进出,放人力车的地方改成了自行车。老旧的红灯笼仍自挂着,入夜只点亮内宅的几个,其余都成了摆设。

大厨房门上的锁几乎生了锈,只小厨房里留着两个厨子一个帮工负责日常饮食。花园里的那棵玉兰倒还在,正值春时,仍自灼华一片,不知是不是该骂它一句无情……

入得家门才知晓,兰姑母上个月去世了,公公自接得消息便一病不起,已半月有余。

大哥在我们归家后三天才回来。

本以为难得家人相见,不想未到晚间,大夫人便把公公休养的卧房砸了个稀烂。我们赶去时,她正指着大哥的鼻子骂着:“养了你这么大,还不如养只畜生,今儿你若是穿上这身,我就一头碰死在这儿……”

大哥垂头跪在地上,手旁是一身麻布的重孝服,已被扯得不成了样子。

“你、你……”公公撑着拐杖想要站起来,却是有心无力,只指着大夫人说不出话来。

“我?我是你金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我是陪嫁少了还是娘家门楣差了?你们金家一进门就塞给我个孽种养着。好啊,你们一家子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做出这等下作事情来,这会儿怎么着?我这做讷讷的还没死呢,长子就要戴重孝了?

“几十岁的人了,死不死的算个球,可脸面我还是要的,别以为我老了就能这么着欺负人。一辈子了,我忍了一辈子了,这会儿你要敢让他穿着重孝出门,我就把你那点糟烂事儿说出去。我去找报社找戏团,我让你金乾元这辈子都白活,咱谁都甭抬头做人!”

婆婆慌忙上前就要劝,哪想着大夫人瞧见我们一个茶杯就砸了过来,“你凭什么,凭什么跟我眼前晃?哪就轮着你说话了,搁早年间你连饭桌都上不去的货色,这会儿装什么好人,滚,都滚出去……”

“好了,行了,您消消气,大哥他……”二哥愽英原本杵在一旁垂头看着地上,这会儿瞧见殃及池鱼,连忙上前劝道。

结果大夫人听着他说话,竟哭了起来,呜咽声转瞬就成了号啕大哭,直喊着:“大哥?他算你哪门子的大哥?你个不成器的东西,随什么不好,随这种事情,她们娘俩就那么好吗……不成器啊……”

话还没喊完,整个人两眼翻白栽倒了去,可是吓坏了众人,又是抚胸口又是按人中又是熏鼻烟的。好容易醒了过来,悠悠然瞧了一圈众人,顾自流着泪,什么也不说了。

淡儿姐躲在我身后,我靠在恒英身旁,恒英坐在公公的床边,却是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满屋子人,鸦雀无声,只公公费力的咳嗽声一声一声听得人揪心。

我看着窝在榻上抹泪的大夫人,在众人都已换了新装的当下,她仍旧是一身暗色的连肩袖老旗袍,扣字上也照旧挂着做工精良的珠饰,头发上的簪子亦是老银嵌象牙的上品。可那张脸,那副神态,却比我们走时老了太多。

岁月的无情,社会的变革,金家的败落都给了她无数的理由苍老,然却没有理由,让这样一个年近甲子的老人如此癫狂。

我的印象里,她算不得亲善,但似乎总是端庄的。即便不满意的时候也大都带着微笑,她从没高声喊过谁,也不曾与谁有过口角,甚至连眉头都甚少蹙起,至多不过是严肃地训上几句罢了,可方才哪里还有一点世家小姐名门太太为人母亲的威仪呢?

大哥终究没有穿那身孝服,但照例应父命去了天津奔丧,而愽英,仍自留在家中。恒英曾问他要不要去天津看看,兰姑母只素兮一个女儿,这会儿只怕正慌乱,不若去帮帮忙。

愽英怔了半晌,终还是摇头,他已到了不惑之年,仍自只身一人。

13

金家的故事很长,要从嘉庆帝时说起,也许乾隆爷时便开始了。

但帽儿胡同的宅子是自光绪爷那辈儿起的,几代人数次扩建,终有了早年间的规模。然不过十数年,却败落得恍若隔世,也是让人唏嘘,没有什么能阻止住一个时代的谢幕,就像没有什么能阻止住一个时代的到来一样,你赞同或反对,都无有相关。

清光绪二十年,初春,微寒。

金家送葬的队伍扯了足有一里地远,各路官员摆设的祭棚自帽儿胡同口直到金家墓园足有六七个之多。半路送祭的友人更是不计其数,以至金家奶奶的轿子不得不时常停下来还礼道谢。

轿子里除去二十几岁的金家奶奶还有一对总角之年的儿女,儿子板着脸,遵着管家的话下轿往人前答礼道谢。女儿尚小,还不明白此次出游为何这么多人,一双眼睛四下张望,不多久便倦得睡了去。

金家奶奶眼望着棺材下葬,瞧着儿子手中的白幡儿,眼里的泪转了几次,终是忍了回去。

上一代金家人丁不旺,姊姊妹妹倒是不少,可也只得了金家老爷一根独苗,百般宠爱,不想未及而立便病殁了,这一代人丁就更不旺了,只一儿一女。

回程的路上,金家奶奶坐在轿子里,瞧着睡着的一双儿女,儿子的眼角还挂着泪。抖着手把帕子塞进嘴里强忍住哭意,好半天才长叹一口气,她不能倒,她还有偌大个金家要撑。

金家奶奶是个能耐人,守了半世的寡,却是一句闲话也没有过。金家名下的土地买卖依旧兴旺,一双儿女学业亦是不错,好容易熬了十几年,眼见着十七岁的儿子越长越像亡夫,金家奶奶时常叹息自己老了,事实上她也才不过三十几岁。

金家少爷到了婚龄,媒婆们险些踏破金家的门槛,金家奶奶捏着那些生辰八字逐一地请先生看过,最终选定了提督府的二小姐。虽然才十四岁,可八字却是与自家儿子最合的,说亲的人跑了几次,婚期便定在了明年仲夏。

金家奶奶好算计,八月间成亲,不等入秋就能坐胎。转年春天正是生养的好季节,不冷不热,春暖花开,定能抱上个大胖孙子。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抱孙子哪里用得着明年,这一年腊月间金家的大胖孙子便抱了回来。

孩子自然不是金家少奶奶生的。

金家少爷成亲前一个月,金家小姐晕倒在了自家的花园里,请了几位名医都只说不明病因,有开上几服安神药的,有连方子都没写就走的。金家小姐的病却愈发地重,莫名觉得发冷,水米难进,脸色蜡黄,连月事都迟了……

金家奶奶是生养过的人,哪里能看不明白,打发了下人,扯着金家小姐好一顿问询。然刚刚及笄之年的小姐只是抹眼泪,一句话也不肯说,一个时辰下来,连唇角都咬出了血痕。

金家奶奶在祖宗祠堂里跪了一夜,第二日便着管家从外地请了大夫来,开了堕胎的药,硬逼着金家小姐喝了下去。

金家小姐跟床上滚了半日,血流了大半盆,孩子却是没下来。金家奶奶含着泪吩咐人再熬一服药来,任谁都看得出,凭着金家小姐的身子骨,这服药喝下去,只怕小的没了,大的也就保不住了。

“奶奶,把小姐送走吧,这药不能再喝了,贵儿他爹乡下还有处房子,让小姐跟我走吧,我看顾着她们娘俩……”管家媳妇抹着眼泪一味地哭。小姐是她抱着长起来的,这会儿瞧着那小人儿脸白得纸一样,连打滚都没了力气,哪里还能舍得。

金家奶奶也是哭,边哭边骂,骂女儿,也骂自己。

药端了来,金家奶奶捧在手上,直等得快凉了才狠一咬牙,着人给小姐灌下去。

哪想着刚灌了一口,门就给踹开了,金家少爷疯了一样扑过来,灌药的人挨了一脚狠踹,连药碗也跌碎了。

“你一个男人家进来干什么,出去,这里的事儿不用你管。”金家奶奶瞧着那洒了一地的药汤,心里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松了口气。

“讷讷,你罚我吧,罚我,是我……是我……兰儿她……是我……”金家少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骨碰在地砖上声音大得吓人。

金家奶奶上前就要扶起来,却是被他的话惊了住,伸出的手好半天才收回来。

没有人挨打,也没有人挨骂,此后的月余时间里,金家静得骇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一入内宅,便谁也不肯过多言语。对外,却仍是喜气洋洋地筹备着金家少爷的婚事,倒是请了一位大夫常住,旁人只道是为着儿子的婚事,把金家奶奶累病了。

14

金家的婚事当真盛大,光是迎亲的队伍就拉出了半条街去,接得新娘子归来,队伍又特意在街上绕了一圈。金家少爷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八人抬的轿子,轿上装饰着大匹的红绸,阳光下又滑又亮,隐隐还泛着金丝。

光是这绸缎就够普通百姓家活上个把月的了吧,人群里高高低低地议论着。等到后面抬着陪嫁箱子的队伍转过来,反倒没人说话了。

莫说那两个大红木箱子里有什么,光看那抱在婢女怀中的如意吉祥对瓶就够人咋舌了。整块玉石雕的对瓶,当中连着条链子,玉胎之薄在日光下近乎透明。这等的玉料,这等的巧工,提督府的小姐果真富贵,可想而知早几天金家送过去的聘礼得多金贵了。

新娘子到金府的时候,少爷已等在了门口,等着姑母们代为接了新娘子下轿,又跨过了火盆,这才牵着新娘子的手往厅里去。金家奶奶早已上座,只等着礼成喝杯媳妇茶了。

少奶奶出身世家,处处都很妥帖,人也长得不错,只是似乎并不大得少爷的意。除去洞房花烛那夜,金家少爷大都宿在书房。

未入秋便坐胎,转年春天抱孙子的愿望并没有实现。直等得入了冬,少奶奶也未有身子。好在年少,倒也不觉有什么,还自觉轻松。

哪想腊月十六,管家便抱了个婴娃回来,金家奶奶抱着娃娃跟她讲“日后这就是你儿子”的时候,她只道婆婆埋怨自己不能有孕,从别处抱养了孩子来做“孩引子”,又吓又愧地接了孩子,不敢多问。

不过倒也还好,自这孩子抱了来,金家少爷回房的时候也变多了。偶尔俩人还能一处说上几句玩笑话,感情似是好了许多。

到得次年春天,金家小姐从乡下养病归来,少奶奶才第一次瞧见自家的小姑。

早在她过门前几天,金家便把小姑送去了乡下养病,她还道是为着自己的婚事委屈了小姑。而今小姑病愈,人虽然还是清瘦,可气色却是不错,她也很是高兴,只是小姑似乎不大出屋,除了偶尔来看看孩子,大都窝在房里。

金家奶奶替女儿选了个吏部的小户人家应下了婚事,任谁都觉得金家小姐这是下嫁了,索性姑爷家有着不少商铺,家业倒也够阔气。这婚事办得很快,只两个多月,金家小姐就要出门子了。

贺喜送礼的人天天有,一是为着金家的喜事,二是为着金家少爷袭了先祖的官,而今更是拜在了户部李大人门下,可谓前途无量。

金家小姐出嫁的前几天,日日着人来说想把孩子抱过去玩儿,少奶奶只道是小姐舍不得家,心下慌乱,有个孩子好打发时间,便使奶妈抱了去。金家少爷自然也就时常往妹妹房中去探望孩子。

直等着婚前两三日,少奶奶午后无事,又听说少爷去看孩子了,便也想去瞧瞧。

哪想小姐屋外一个下人都没有,少奶奶怕孩子睡了探头自窗户向内看。就瞧见少爷小姐两个人手牵着手,头抵着头地流眼泪,不免想起自家夫君对妹妹的好,心底安慰着自己是兄妹情深,却是也觉得像噎了块石头。待得再瞧时,两个人哪里是头,连嘴都对到了一起……

少奶奶推开门进去的时候,两个人惊弓之鸟一般分开,三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他,他望着她地看了一会儿。

少奶奶滚着眼泪上前就要抱孩子,金家小姐慌忙护住:“你要干什么,我的孩子……”然话说出了口也就再来不及咽回去了。

少奶奶瞧着孩子,上上下下打量,怪不得觉得这孩子和自家夫君连相,还只以为是为着血脉,特意选了亲戚家的孩子,这会儿才算明了……

金家小姐出嫁了,陪嫁的东西比夫家下的聘还要多上两三车。自此,金家小姐便甚少回来了,偶尔年节带着姑爷回来,金家奶奶也不肯留夫妇俩人过夜,用罢了饭便打发回去,日子久了,连年节也不怎么走动了。

至于孩子,少奶奶不肯再养,却也对金家少爷的事儿不曾哭闹过,金家奶奶便抱到了自己屋里养着。

转眼便是六年,老佛爷两年前便故去了,清廷可谓风雨飘摇,连勉力维持都算不上,儿皇帝除了蝈蝈笼子对旁的并不大感兴趣。金家奶奶也去世了,金家少爷变作了老爷,所幸因着洋务工作认识了不少洋人,在这飘摇世道里也算站得稳当。

金家少奶奶自然也就成了当家奶奶,而今好容易怀了身孕,宝贝得连屋子都不常出来,转年初春便生下了那个迟来了六七年的大胖小子,取名金明,字愽英。

愽英将将一岁,天地却是陡然变换,朝廷没了,皇上也没了,世道变了,也慌了。

金家小姐的夫家也随着世道没落了,当年及笄之年的小姐也早已成了双十年华的成家少奶奶,成家有意举家搬去天津。金家老爷舍不得妹妹离乡,便想要做主把人接回来。

金家奶奶自然是不允的,可自知当下的金家不是她能说了算的,便执意从自家的表亲里选了个性子老实的妹妹来,嫁给金老爷做了如夫人。

新夫人倒也长进,不过两三个月便有了孕。恰逢成家要走,而成姑奶奶又生了病,金老爷便乘势把人接了回来。

15

日子还是日子,世道乱得没人有心思嚷嚷家里那点事,索性各家过各家的,除了碍眼倒也无甚纠葛。何况金家老爷也已不是当年的少年,官场上过了这些年,未及而立,已有了当家人的沉稳模样,对人对事都精明得很,否则也不能在这突变的世道里仍坐稳着官位。

入了冬,新夫人临盆在即,世道正乱,金老爷却着人把姑奶奶送回了天津成家。

大年初一的晚上,新夫人诞下一个儿子,取名恒,字恒英。新夫人虽然不识字,可性子温婉,倒也算讨得金老爷喜欢。家中长子已近八岁,请了先生来家里教,余下的两个孩子年岁差不多,整日玩在一起,外面虽然军阀混战,家里却难得地安乐。

直到秋末,枫叶红透树梢的时候,成家派人来报喜,姑奶奶得了个小姐,取名素兮。是喜讯,姑奶奶嫁到成家七八年无所出,好容易得了后,当是大喜。可金家奶奶却是蹙眉沉吟了许久,莫名还砸了老爷书房里的一个桌屏……

许多年,俩家人几乎无甚来往。

然军阀混战一起,天津比北京还要乱,成家又拖人带口地回了来。彼时金家的大少爷已送去了国外留学,二少爷已十一岁,三少爷九岁半,另又添了几位小姐。几十年来,金家的人丁难得地兴旺了起来,而成家的素兮小姐也满了八岁。

金家奶奶愈发有了当家奶奶的威仪,家里孩子多,索性多请了几位先生来教。国文英文琴棋书画,比那私塾里学得还要多,族里旁支的亲戚便也借光把自家的孩子送来一并上学。成家的小姐自然也是来了的,只是姑奶奶却不大来了。

这学一上便上了许多年,孩子们秉性各异,喜好的东西也是不同。愽英爱书画,素兮好诗词,而恒英却是喜好文学,尤其英文学得好,几个妹妹年纪尚小,说不得太多。

金家老爷瞧着西式的学校很好,便散了学堂,把孩子们送进了学校。孩子们像出了笼的鸟儿欢脱起来,认得的人,看得的书,见得的事儿都愈发地多,心思也就愈发地有了不同。

金家的大少爷学成归来,在外交部里任了职,为人正派,年少老成,颇得人心。金老爷做主给定了亲,眼见着家里又要添丁进口,当真是一团喜气。

满院子的红灯笼便是那时候开始挂起来的,长廊上、屋檐下、门前屋后、园内四处,莫不都挂满了大红的灯笼,人人都道金家繁华尤胜当年……

新少奶奶过了门,年岁虽比大少爷长了几岁,却是个会说话会办事还识字儿的精明人,家里家外打理得一团和气。虽觉得老太太对自己夫妇不那么热络,却也只道宠着小儿子乃人之常情,并未在意。

大少爷安家立业,二少爷也到了年纪,媒婆们又来得频繁了起来。人人都知道,二少爷是金家奶奶的心头肉,这谢媒礼自然更要丰厚,莫说是北京城里的,就是上海滩上的大家小姐都有人来说。

金家奶奶捏着照片和生辰逐一地审着,比看账都要仔细。闹了有一个月,送来的照片摞起来能有一寸多厚,奈何二少爷却是连正眼都不肯给,只说着要自己做主。金家奶奶倒也不气,她向来不愿逆着自家的小儿子。

过了三五天,二少爷下学归来突然就央着母亲代自己去提亲。把金家奶奶吓了一跳,忙问着是哪家的小姐。

不想听得“素兮表妹”四个字后,金家奶奶却是满面通红,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两眼一黑整个人就翻倒了去。待得醒来,也顾不得自己摔得怎么样,抬手对着二少爷就是一巴掌。

姑表亲,不同姓,除去成家已败落这一条,这亲上加亲的亲事,怎么看都好得很。然不止金家奶奶不同意,就是金家老爷也发了怒,把二少爷关了禁闭,消息传到成家,兰姑母竟也病了去,不允女儿再去上学……

16

素兮本来体弱,眼见着母亲病倒,爱情无望,也是一病不起。

二少爷关禁闭的日子里,那株俩人春天亲手掘土浇水种下去的芍药花枯死在了仲夏的晚风里。

二少爷日夜地吵,到得最后连饭都不肯吃了,只嚷着要出去。金家奶奶被逼得无法,抹着眼泪往二少爷房中劝了一夜。说也奇怪,不知俩人说了什么,二少爷不再嚷着出去,而是嚷着要见金老爷。可老爷进了房,连盏茶的工夫都没有就出来了,没多久,二少爷的禁闭解除了。

还是仲夏夜,枯萎的芍药花在灯笼的映射下泛着干褐色,所有的叶子都卷曲抽紧,无力地向下垂落着。

还是晚风里,二少爷苍白消瘦的脸在灯笼的映射下泛着讽刺的红,两只手向前探去,想要摸一摸那株花却又不敢,生怕一碰就会碎落。僵持良久,终还是垂在了身侧。

一夜,两夜,三夜……每一夜,二少爷都会在那干枯的花前静立,然随着风吹,随着雨打,随着夏去,随着秋来,一株枯花又能屹立多久?

不等深秋,便已化作枯枝半躺倒在了地上。二少爷不允人碰,那花儿也就一直在,直等得二少爷被送往苏维埃留学,那花儿也还是在。只是一个冬天的积雪过后,第二年春天,已软烂一摊,惹人厌嫌了。

二少爷归国后,凭着母亲的主意定了亲,随着父亲的愿入了职,自然也是再未见过兰姑母一家。

成才归来的二少爷却并未如大少爷一般走在安排好的路上,多金又有才气,让他在京城根底下传出了风流名。

包戏子、捧歌星、卖书画、买古董、养狗熬鹰斗蛐蛐,能干的不能干的,他都玩得有模有样。尤其一手京胡拉得比那台上的老师傅也差不多了,时常会被朋友们请去串场玩上一票,为此金家老爷没少训斥。然金家奶奶护着,时间久了并未闹出什么麻烦,也就随他去了。

二少爷婚前那阵子,金家里里外外地忙,亲戚们也都来帮衬着,兰姑母却没来,早在一个月前她便带着素兮搬去了天津。

二少爷听到这个消息,并没过多反应,只是偶尔路过那块空地时驻足上一会儿。是的,几年的时间并不算长,却足以让那株枯萎的芍药彻底化了春泥,泥土平整得就像亘古如此,没有人能看得出,这里曾种过什么花,也没人能知道,种花的人是谁。

此时的婚礼早已不再是高头大马,而是换作了美国进口的老爷车。司机特意在长安街上绕了一圈,一路鸣笛好不气派。二少爷牵着新娘子的手坐在后座,他是安心的,都这么多年了,他还有什么不安心的呢?

然恍惚间,车窗外的人群里,却好似瞧见了一张脸,俏美熟悉,柔弱可人。慌忙扭头再看去,不过一群嘻嘻哈哈看热闹的路人罢了。

他真的安心了吗?好像又说不清了。

“怎么了?”新娘子盖着盖头,可还是觉出身边人的动作极大,忍不住轻声问。

“没……新开了家洋行……”二少爷看了看身边人,回转身子道。

“那改天我们来逛逛吧。”新娘子的声音又轻又柔。

“好。”二少爷的眼睛向外瞟了瞟,终还是没再转身。

他决心安心了的,可谁曾想命运并没能给他安心的机会,身边的人陪了他一年,便殁了……

此后,二少爷的风流公子的名声仍在,照旧地养狗熬鹰斗蛐蛐,照旧地埋在书画堆里,照旧地一掷千金买古董。只是再没听说他包了哪家的戏子,捧了哪个明星,风雅之名早已盖过了风流旧事。

17

金家的事不少,可说不上多,摊开了不过“人生”二字罢了,各人有各的人生,各家有各家的活法。

这些事在公公也去世后,管家才一点一点说出来。彼时的金家已散到了各处,国内国外,江南江北,因着世道来往日益地少,再说不上是人丁兴旺还是支离破碎了。

“您和公公有爱情吗?”当年我曾问过大夫人。

大夫人被问得一愣,转而像听了个笑话似的,乐得前仰后合,却是一个字也没回答我。

当下,我想起自己的那个问题,也忍不住要笑。

爱上一个人是容易的,可然后呢?

离开一个人也是容易的,可之前呢?

爱情,从不是两个字就能解释得了的。

婚姻,也不是两个人就能说了算的。

家族,更不是一两个故事就能讲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