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馨回忆录之寻光

人生在世,不知会遇见多少人,发生多少事,经历几多生死,斯人,斯事,难言悲喜,皆不可追,奈何知之已晚矣。

而今,韶华远去,斯人已逝,我亦年老体衰,心力皆乏,所能做唯有以笔下拙文恬为祭矣。

——钟馨

1978年于北戴河疗养院

1

“四姨来了?”门帘被人撩了起来,我招呼着迎了出去。

“嗯。”果不其然,随着那爱答不理的一声应,进来一位体态富态的妇人。颈上黄灿灿的金项圈,两只手握在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胸前,三四枚宝石戒指迎着光闪闪发亮。这份架势,除了恒英的四姨还能是谁呢?

说是四姨,算起来也不过是婆婆家的一门远房表亲,因着住得近,近些年便多有往来。

只是这位四姨的性子暴了些,每每发火总爱拿泡了水的竹条子抽人手背,皮裂不伤肉,红色的血痕一道道,说伤算不得大伤,可疼起来却是几日也好不了。

她身边的丫头小子手上无一不带着这伤,只要瞧见撩帘儿的手,不用等人进来,就猜得到,准是四姨的人。

“你讷讷(母亲)呢?”四姨靠坐在榻上,挥了挥手,身后的人已把茶具摆了上,另把一个小紫砂茶罐送到了我面前。

“后院带着淡儿姐玩呢,我这就去请。”我接过茶罐,借口出了去。

这是四姨的规矩,出门只用自己的茶杯,喝茶需得媳妇儿伺候着。自家的媳妇儿不招她待见不常带出门来,我便替代了这角色……

方到后院,还不等开口,婆婆瞧见我手里的茶叶罐,便是一声叹气。她对这个远房表妹也是颇有些看不惯,然到底没说什么,只唤人过来接了茶罐另去煮茶。

“二姐,不是我说,有些规矩该立就得立。”四姨瞧见我空着手进来,下垂的眼皮横向一挑,扁着嘴道。

“喝茶吧。”婆婆招呼着丫头倒茶,没有接茬。

“我说恒英媳妇儿过门也有些年了吧?”四姨抿了口茶,戴着戒指的手指微微翘起。

“是,三……”我连忙应声,可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她又开了口。

“都这些年了,就养了这么一个姐儿,得抓紧再生养个哥儿才是啊。”四姨的语气苦口婆心,眼皮却是连抬都没抬。

“不急,恒英还要忙事业,这不前几日给聘去了南京……”我被说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在婆婆接了句。

“怎么不急啊,你看我们家媳妇儿虽然不怎么讨喜,可连着生了两个哥儿,聪明伶俐的哟。不是我说啊,二姐,论起这个,我可比你有福气啊……”四姨并未在意婆婆的话,自顾说着想说的。

婆婆随声应和着,我却忍不住问了一嘴:“四姨,听说上个月家里摆宴来着?是谁做寿了吗?怎么没见着告诉一声啊……”

四姨闻言,扁了扁嘴,放下茶杯,连眉带眼地拧在了一起,陡然没了声音。

四姨早年间嫁到了火器营儿的宋家,宋家早年虽只是个小官儿,可军阀四起的日子里,也不知怎么长房的大儿子便成了奉系里当权的副官。宋家一时风头无两,连带着四姨这一房也富贵起来。

一个月前,四姨家摆了一场大宴,婆婆却是未收到请。恒英因着往中央国立大学任教,已动身前往南京,我生怕恒英不在的日子里,因着礼数不到落了人口实,便请恒英二哥代为打听,是有人做寿还是家中孩子做亲。

结果恒英二哥回来好一阵笑,原是宋家姨夫摆宴娶小,四十几岁的人娶了一个还不到十八的小丫头。这等事儿,四姨自然不会往娘家亲戚处送请,我等也只做不知。

若不是她的嘴太碎了些,我也不会故意这般问,可而今瞧着她这副神态,我反倒忍不住有些自责,好端端何苦和一个长辈斗气。然这自责转瞬就化了虚无,只恨自己想不出更恶的话来。

四姨听得我那一问,先是拿捏着腔调咳了几声,才又捏起盘里的果干,细细嚼着道:“啊,我们老爷娶了房姨太太,这种事儿有什么值得请的,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四姨瞥了婆婆一眼。

“啊……说来这小丫头还是我替我们老爷去说的亲呢,模样长得俊,曲儿也唱得好。我一想,这养个姨太太和养个鸟也没什么区别,花不了几个钱,就娶回来了,没事儿的时候逗弄着唱上几句,权当解闷儿了不是。”四姨瞧着婆婆的脸色,不再提“妾”这个词儿,转头说起了那位新进门的姨太太。

“哪想着这丫头性子野,一会儿要出去读书,两会儿要学写字儿的,不让就见天儿地闹别扭,闹得我们老爷也跟着发脾气。索性啊,我就着人给那丫头燃了两锅福寿膏。现在好了,好端端跟屋待着了,一个丫头读什么书,心野了还能好好伺候男人吗?”四姨满面得意之色,不住嘴地说着。

我却恨不能掀了桌子,什么福寿膏,还不就是大烟土……

2

万条千缕绿相迎,舞烟眠雨过清明。

遵着规矩,金家一众老小悉数都要往墓园去上坟扫墓,早年间阵势之大堪比王侯之家。而今虽说一切从简,然一水儿的美国小轿车联排停在胡同口,也是够扎眼的。

所幸扫墓用的东西前一天就拉了过去,孩子们也都大了,用不着怎么管教,只各家自带着随行的家人上车就是了。即便如此,单单这出门上车也耗了几十分钟才算完。

浩浩荡荡扫完了墓,天色尤早,难得地今年清明没有下雨,晴日下透亮亮的蓝。

大夫人便提议往别处去逛逛,也算应节踏个青,女眷们自然是高兴的。

六妹直嚷着要吃中山公园莲池边茶座里卖的冰点,大哥家的三子冠勋年纪尚幼,听得吃的也是嚷着要去瞧瞧。

如此,一行女眷又乘车奔了中山公园。

春花繁盛,古树参天,水榭清雅,茶座洋派。此处本就是前朝的社稷坛改建的,故不少旧时帝后祭祀的御道和祭器一应还在,倒也颇有些看头。园里还辟了块儿地方圈养了几只梅花鹿,孩子们围着又是好一番笑闹。

茶座的茶点算不得多好吃,比起正宗西式点心还是差了太多,不过冰点倒是不错,甜凉适口,颜色各异。孩子们用着茶点,大人们围在一处饮茶休息,然将将饮了半杯茶,奶盅里的牛奶还没等得凉,就听得身后一阵笑。

“哎哟,这不是巧了吗,姐姐们也都在啊……”扭头一看,四姨富态的身子裹在墨绿色的缎面旗袍里正喜滋滋地冲大夫人笑着。

论起亲戚来,她的确也当喊大夫人一声姐姐的,只是大夫人每每见了总是不冷不热,很快便打发了她走。日子久了,她也就一味愿意拉着我那不善言辞的婆婆聊天了。

“宋太太啊,真是巧。”大夫人着人搬了椅子来让座。

“可不是吗,啊呀,这都多久没见着大姐了,早先往二姐那儿闲逛,本想着给您道个好,不巧赶着您休息,也就没打扰,这日子久了还怪想得慌呢……”四姨的嘴总是这样,一但打开了便轻易不肯停。

“怎么用这儿的茶点啊,可是没甚大意思,尝尝我家带来的,我们老爷从天津起士林请的洋厨子,地道得很呢……”说着就唤人搬了两个食盒上来,撤碟子摆碟子地一顿忙活。

黄油饼干、奶油起司、巧克力蛋糕摆了一桌子,每摆上一碟,她便要夸上一番,原本悠闲的春风被她折腾得都散了兴致。

“这是新买的丫头啊?挺俊的。”大夫人连桌面都没扫上一眼,反倒看向四姨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姑娘。桃红色的收身旗袍,腰肢纤细,高挑明丽,只是那烫着大弯的头发和稚嫩的脸看起来不大和谐,显了老气。

“啊,哈,这是……来,寻光,给大姐二姐见个礼。”四姨打着哈哈扭身唤了那女子过来,婆婆趁机在大夫人耳边耳语了几句。大夫人微微点头,嘴角似有一丝上翘,不甚明显转瞬即逝。

“二位姐姐好。”那唤作寻光的女子依言缓缓上前行礼,手上虽拿帕子掩着,却也不难看到一条条红色的伤痕,无疑也是挨了四姨的打。

大夫人坐了坐便说想再逛逛,哪想四姨非要陪着一起。走了没几步,便说起自家小儿子来,我跟在后面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看上了五妹芝英,想要和金家结亲事。我懒怠再听,便抱了淡儿姐往水榭边去看花。

“花……花花……”淡儿姐指着满架子的紫藤,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是,花,紫藤花,是紫藤。”我一字一字教着淡儿姐。

“……藤花……抵藤花……”淡儿姐还发不出紫藤的紫字来,看她又是摇头又是跺脚地想发出“紫”的音来,偏偏舌头不听话,怎么说都是“抵”的音,倒是引得旁人发了笑。

顺着笑声看去,一身桃红色的旗袍好不鲜艳,原是那位新姨太太正在水边喂着鱼儿。

“姨太太好。”我点了点头。

那姨太太见我抬头,先是一窘,继而红了脸,缓步走过来小声道:“这位……太太好。”她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我,是啊,按理,她是长辈。

“钟馨,我叫钟馨,是金家的三儿媳,姨太太唤我名字就好。”我抱起淡儿姐,这孩子不知何时在地上捡了串掉落的紫藤花,正往嘴里塞。

“我姓夏,叫寻光,你也唤我名字吧。”那姨太太闻言,竟也自报了姓名,俊俏的脸上仍自挂着一抹红。虽是长辈,可看这年纪却也不过十七八岁罢了,到底还是不愿充这份大。

“她几岁了?”寻光伸手来摸淡儿姐的脸,瞧见自己手上的伤痕,慌忙又缩了回去。

“两周岁多了,小名唤淡儿姐。”我只做没看见,笑应道。

“真好,能有个孩子真好……这紫藤开得真好,听说古代的人没事儿都爱给花写诗,不知道有没有给紫藤写的……”寻光瞧着淡儿姐,眼里满是喜爱,却似有话说不出口,陡然转了话头。

“有是有,只是也不单为着写紫藤的,大多是借花抒情,不过倒也好得很。有两句我记得是‘藤花无次第,万朵一时开’……”

我的话没说完,寻光已惊呼了起来。

“你读过书?”她说话的样子像个孩子,直白又毫无掩饰,满眼的羡慕。

见我点头,她又连连叹道:“真好……能读书可真好……”转而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竟愁眉不语起来。

“你若有空,可往金家来寻我,我有一些诗书,你大可拿去看。”我想起四姨的话,她也是闹过要读书的。

寻光的脸色愈发难看,连连摇头,微微俯身问了个礼,匆匆走了。

3

清明一过,春光便愈发的灿烂,偶有几天热起来更是要开窗开门,不饮上几壶热茶只怕都抵不过这春盛的燥。

院中那棵玉兰开得正盛时,恒英的信也自南京邮了来,除了报平安便是大讲特讲南京吃食的精致,“那赤豆汤圆甜糯可口,每日都需用上两碗才算过瘾,待你来……”

我本以为他后面会写“待你来时,我带你去尝一尝”,哪想往后看去,却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一句:“带你来后,学学如何做吧……”

不免想起年节时,我曾问恒英:“今日喜庆,我要不要擦些胭脂?”

恒英顾自看着手里的书,应声:“擦那做什么?”

我抿嘴笑:“美呗。”

恒英放下书卷抬头看我,我从梳妆镜里回看他,那细长的眉眼带着笑意。我本以为他要说“你擦不擦胭脂都是美的”,不想他却开口道:“又没人看你!”

婚姻总是会给你一些想不到的意外,有时候是惊,有时候是喜,有时候是恨得牙痒痒的好笑。

男人对妻子的宠爱有时候实在是千奇百怪的,表达方式更是一万个不够妥帖。可越是如此,却越是让人觉得傻得可爱,可爱到恨不能踢上两脚解解恨。

两张纸的信,大谈校园里的美好和同事们的博学,丝毫不曾提起时势。

婆婆听了自然是安心的,可报纸上关于日军在苏杭一带布军的报道越发繁多,他当下一字未提,反倒让人担心。实不知局势如何,便忍不住和婆婆商议,下个月带淡儿姐往南京去寻恒英,婆婆却是未语。

当下我住在家里,一应用度自是家中开销,若是也去了南京,靠着恒英的薪资只怕难以应付我三人的生活费用。母亲总是担心儿子受苦的,然我又何尝不是呢?一时两难,只得写了信问恒英的意思。

恒英这一次却是拍了电报回来,只五个字,“可携女前来”。

捏着纸笺,忍不住要笑出声,邮信只要几块钱,电报却是十块钱一个字。便是当下的法币越发的不值钱,但若非真的着急,他只怕也是舍不得的。

想到此不免有些唏嘘,堂堂的大家公子,几年来,国内国外拮据的日子过下来,竟也会精打细算了,若非不是当年忤着家里的意思与我成亲……

“宋家夫人来了。”门外姑姑的一声喊,把我从当年的日子里拉了回来。

四姨来了,不止四姨,寻光也来了。

四姨来仍是为着自家小儿子的婚事,想寻婆婆帮着说上几句好话。

整整一大上午,四姨说得个口干舌燥,直说着两家结亲的好处,连“强强联合”这等时髦的词儿都用了上。寻光自在一旁倒水填茶地伺候着,直等得四姨倦了,靠在榻上打盹的工夫,才得空往外间坐坐饮上两口茶。

“去我那儿坐坐?”我悄声问寻光。

寻光挑眼看了看里屋,四姨已是起了鼾声,想来不到午饭时分是不会醒了,这才悄然起身随我出了门。

“淡儿姐呢?”转过了长廊,寻光才开口问我。

“跟着几个哥哥放风筝去了。”我应着。

午间的春光打在脸上,暖融融的一抹柔,忍不住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真好啊……”寻光仰望着天,微微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今儿怎么得空出来了?”那日归家后,我才从婆婆处得知,宋家老爷是不允姨太太出门的。

“太太说没人伺候着喝茶……”寻光说着伸出手,想要去隔断那穿透窗棂射在廊柱上的一缕阳光,然光线打在她的手上,形成一块菱形模样的光斑,显得她肤白似雪,却也显出了她指甲尖上的淡黄色。

那黄不浓,却刺眼又刺心,那是大烟枪拿得久了熏出来的颜色。

我带着寻光去了恒英的书房,寻光对着架子看了许久,纤长的手指伸出去,隔空掠过那些书本,却是一本也未抽出来看。

“没有喜欢的吗?也是,恒英的书大都是些老古董,赶明儿我挑些当下流行的小说给你拿去。”我瞧着寻光道。

“不用了……”寻光摇头。

“那你平日里做女红吗?我家大嫂的络子打得特别好,帕子上的花样也多,你若喜欢我拿些给你……”莫名总想让她找些事做,读书也好,绣花也好。

“不用了……”寻光还是摇头。

“那你平日喜欢些什么?算是寻些乐子也好,总比抽……干待着强。”我瞧着她在书架前发呆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心疼,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孩子的性子还没退,言行里就已带了太多谨慎和畏缩,看得人心急。

寻光扭头看了看我,眼里一丝黯然,又是缓缓摇了摇头。

“真好……你人真好。”寻光的声音有些颤,她避开的眼光让我心生愧疚。既不知人家的事,也不晓人家的苦,更不识人家的心思,一厢情愿地开口规劝,戳了人家的伤,我真是莽撞。

“我不识字的……一个字都不识……”寻光低声说着往门外走去。

突然脚下一顿,回头冲我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来:“也不算,我新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刚才的忧愁一扫而过,语气里满是欣喜。

“那好啊,一点点学嘛,慢慢学得多了就能读书了,请了老师来家里吗?”我引她往后花园去闲逛。

“没,没请老师,是子昀教的。”寻光脸上的笑又隐了去。

“子昀今年有十八了吧?”我点头问道。

子昀便是那个想要和五妹芝英结亲的四姨家小儿子,过年的时候曾见过一次,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还在读书。

“十八岁过三个月,比我大一岁零七十八天……”寻光的声音很低,阳光再烈些,风再大些,便要被晒化吹散一般。

“不是说要接着读书的吗?怎么这般早就要结亲呢。”花园里的丁香也刚刚打了苞,香气已是溢了满园。我掐了几个枝条准备回去插在屋里,淡儿姐喜欢这味道。

半晌都没听见寻光应声,扭头去寻,才发现她正对着假山石头上的萝藤发呆。

4

局势渐渐紧张起来,接连和恒英通信敲定南下的事宜。他又另外写了信给公公讲明此事,倒也顺利,定了六月启程。

本以为等得顺当当替大夫人做完了寿,便只待携女南下,哪想竟遇着另一件事儿。此后多少年,我都说不清,在这件事里我的决定做得对是不对。也许,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件说不清对错的事儿吧。

大夫人寿宴前小半个月,金家便接连地忙碌起来,搭棚席、挂寿联、选菜品、定甜点。茶叶更是从江南新购了一批雨前的龙井,为着这新茶,连茶碗都换了全套的薄胎甜白瓷,嫩绿的芽叶铺展开在杯底,茶香扑鼻,既清雅又赏心。

又另外在后院专为着那些外国的大使们设了西餐,据说还另请了意大利国的歌者来唱歌剧,倒也算得中西结合了。

丫头小子们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洗刷院子,更换彩绸,铺设舞台,连花花草草都用水冲洗了一通。大家心里都明白,说是大夫人的寿宴,实际上却是老爷的交际会,来客皆富贵,怠慢不得。

最清闲的反倒是大夫人自己,照旧地看戏打牌,闲了便去听孙子们背书,日子过得一如既往。那四姨提出来的婚事,显然也是未放在心上的。

然四姨却不这样想,早好几天前就见天儿地带着寻光来。打着帮忙的幌子往东院儿去闲聊,更是时不时地往厢房那边逛,妹妹们的闺房都设在那儿,外面专有花门儿隔着。

她一心想促成自家儿子和五妹芝英的婚事,今日更是来来回回在花门附近的葡萄架下转了五六圈之多。

上午的阳光斜斜打在人头上,拉长了身后的影子,四姨直说此处花美风和,要歇脚饮茶,丫头们跑了几趟才算置办齐了她要的排场。

寻光站在一旁伺候着,每一步都走得极小心,连打在地上的人影都要特意绕开,她手上的血痕又添了两道。我拉她坐下,四姨却是立起了眼睛,吓得寻光连连摆手。

正巧五妹芝英下学回来,远远地才瞧见个穿学生装的人影儿,四姨就站起来迎了上去。

“哎呦,这不是五丫头吗?都这么大了?真是越长越出息了,快来让四姨瞧瞧……”话说着,人已是拉住了芝英的手,染了凤仙汁的指甲半红不粉,愈发显得手指粗胖。

“多有出息的孩子啊,自小长得就俊,书也读得好,等着女高毕业了,找个好夫君……”四姨说得眉飞色舞,越看越是喜欢。

“四姨,我还要读大学的……”芝英的脸色不太好看,她自小就傲气,性子也冷。

“读大学啊,一个女孩子读个什么大学啊,世道这么乱……”四姨瞧着芝英的脸色,嘴下一顿转了话头,“多读点书也好。只是一个姑娘家的不安全,我们子昀今年就上大学了。

“我去找你娘说,让你们上一个学校,有他护着你,四姨放心。我们子昀啊,就是话不多,人老实,整天地读书……”

四姨的话没说完,东院儿的李姑姑来知会往饭厅用餐,这才算解了芝英的围。

“我不饿,不吃了。”芝英撂下话扭身进了花门,一路走一路拿帕子擦着四姨握过的手。

四姨撇了撇嘴,方才的笑转瞬便收了回去。寻光一路跟在最后,阳光灿烂反倒愈发显出了她的白,恍惚间瞧着却好似红了眼。

晚饭后我四下寻她,直走到西厢房外,才瞧见她正对着棵海棠树发呆。一阵风过,吹落树上的花瓣,也吹落了她的眼泪,不知为何她竟伏在树干上哭了起来,风起,呜咽声四散开去,隐隐的沉痛听得人心下不忍。

“寻光……怎么……”我走过去问。

寻光瞧是我,咬着嘴唇没有答话,却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拉着我的衣袖,眼泪珠串一样滚下来。

“我们得走……钟馨,三少奶奶,姐姐……你帮帮我,帮帮我……”寻光攥着我的衣袖,拼命摇着。

“我们?你和谁?要去哪儿?”我还没明白过来。

“他,他,我不能说……”寻光捂着脸伏倒下去,眼泪顺着指缝往外流,让人不忍再问。

“去哪儿都行,只要和他在一起,哪儿都行,我们得走,得离开宋家……”寻光说着,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金链子塞进我手里。

“你这是干什么?”我慌忙推阻,她却死按住我的手不肯放。

“姐姐,姐姐你帮帮我,我这辈子,就只有他了……我也想为着自己活啊。”寻光抬起头来,温柔的一双眼,竟是说不出的坚定。

我听明白了寻光的求,却是不敢应。她要逃,要逃离宋家,和他,一个不知名的他。

是爱情吗?

是爱情吧,只有爱情才能让人勇敢,也只有爱情才能让人不分对错。

5

寻光自小被卖去园子里学戏。

她有一个好嗓子,却不爱唱戏,更不想登台,她怕站在人群里,也怕被人瞧,再大的角儿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描眉画鬓讨人喜欢的玩偶。她想读书,想上学,想学那些文人有一天把自己写的故事发在报纸上。

宋家来提亲的时候,她想了一夜,还是答应了。除了班主要的那些彩礼,她又另提了一条,送她去读书。

然彩礼是送到了,条件也应了,可真嫁过去,才发现日子远不是想的那般安生。

衣服是绸缎的,饮食是富贵的,连冬日里捧的手炉都是鎏金的。可有什么用呢?纯金的手炉也治不好手上的伤,莫说读书了,连门都不让出,而今又染上了大烟瘾,这不是她想象中的人生……

寻光走的时候没有回头,下午的眼泪好像日头下升腾起的雾气,眨眼就散了去,可她的话和眼里的坚定却不肯一并散去。我捏着她死活不肯带走的链子,金灿灿沉甸甸地缠成一团。

思忖良久,听着淡儿姐熟睡的呼吸声,终是不敢应下这等事。拐带人口的罪名,无论是我还是金家,都担当不起。

然她第二日再来时,我却改了主意。

仍是一身的缎面旗袍,只是走起路来姿势颇为别扭。近了才瞧出来,莫说手上,连脸上都带了伤,右眼眶上褐色的血痂足有半寸长短。我去扶她,才发现,半个臂膀肿得连衣袖都撑圆了。

原来是四姨知她丢了金链子,只道是卖了藏私房钱,先打了一顿,又责她顶着水盆跪了半夜。即便是晚春时节,入了夜也还是凉的,这样的姑娘怎么受得住呢?后半夜就发起了烧,今儿一早又给叫起来跟着来了这儿。

四姨边说边骂,直等着我递还链子说昨儿个在院子里捡着了,四姨才又露了笑脸,却还是又掐骂了寻光两下。

“钟馨姐,这样的日子,也叫日子吗?”一整日,寻光只跟我说了这一句话,坐在门前的长廊下,满目的哀怨,眼底红肿。人歪靠在廊柱上,不时涕泪横流地打上两个哈欠,她的烟瘾犯了……

6

淫雨霏霏,晚春渐远,初夏的热过早地侵袭了北平。街上的人老早便换下了夹袍,姑娘们已是换了薄裙,露出藏了一个冬天的雪肤,彰显着夏的热情。

我却裹着恒英的长袍,戴着他那顶略略泛旧的呢子帽一大早便出了门。

“怎么穿这身?算了,上车再说吧。”我拉着寻光上了人力车。

这是我们早就安排好的,晨起寻光借口四姨要吃都一处的烧麦,偷偷溜出来。虽说这借口有些牵强,然众人皆知四姨喜欢折腾寻光,也乐得看个热闹,自是无人多事。

而我事先雇好车在胡同口等她,她先往火车站去,我再回家,午后车上再碰面。

“我没有别的衣服。”寻光拿帕子抹了抹额头,俏脸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是紧张的。

“到底是谁还不能告诉我吗?”我脱下恒英的长袍给她套上,遮住那一身扎眼的桃红衣裙,又把车票塞进她手中。

寻光咬唇红着脸接过帽子嗫喏道:“晚些你便知晓了。”

我提着稻香村的枣泥酥回家时,淡儿姐已用过了早饭。

“何苦自己跑一趟,这一大早的,淡儿姐瞧不见你险些就哭了。”婆婆一边给淡儿姐梳辫子,一边说着。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们这一走,西院儿就剩她一个人了。

四姨今天并没有来,我无从知晓寻光的消失,是不是给宋家带来了一丝惊吓。然等我带着淡儿姐上了火车,却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寻光嘴里的那个他,竟是宋子昀。

“你们……”我不知该如果说,张了半天嘴却是一个词也没说出来。

“姐姐莫怪,姐姐的大恩大德,寻光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的……”寻光仍戴着恒英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却听得出声音里带着哽咽。

“你们……”我仍旧不知该说什么。

“多谢三少奶奶,若不是您帮衬着,我们哪里能上得了火车,这会儿的车票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您放心,我们虽然身无长物,但我在上海还有同学可以投奔,就是出苦大力,我也是受得的。只要能和寻光在一起,万不敢再给您添麻烦……”子昀也开了口。

我从不曾和他交谈过,也无从知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会儿,不免懊悔自己糊涂,这样的公子哥,这样的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拐带着人家的姨太太跑了,当真对吗?

这一路两个人的手没有松开过,谁也不曾提过宋家半个字。

一路甚少言谈,只寻光烟瘾犯时有些麻烦,先是乏力,继而浑身发抖,连嘴唇都咬出了血。子昀满眼的惊慌,除了抱紧寻光却也是别无他法。

“我戒得掉的。”寻光虚弱地说。

“戒不掉也不怕,日后我赚钱养你。”子昀的下颚贴在寻光的额头上轻声念着。

寻光微微闭上眼,唇角带着笑。

这两个人一样的年轻,一样的稚嫩,却也一样的坚定。我心里的焦虑慢慢散了去,也许他们会有一段好的人生吧,也许子昀就是寻光寻了许久的那道阳光吧,我暗暗希望。

7

“你怎么不说话?”到了南京,我把这些事悉数讲与恒英,他却没有应声。

“说什么?”他反问我。

“说这件事啊。”我有些懊恼,他是不赞同吗?我当真错了吗?

“那是别人的人生,有什么说的呢?”他的话不多,依旧是反问,我却不知如何回答。

我究竟在别人的人生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我说不清,是对是错?也说不清。

秋天的南京愈发的不安生,日军的手几乎伸进了大学里。国民政府又不争气,游行的队伍一天多过一天,谁也说不准是要怎样,只觉世道苍苍让人心慌,恒英便安排我和淡儿姐搬去了他上海的表姐家。

然时至今日,哪里的日子又是好过的呢,钞票比报纸作废得还要快,大学教授的待遇也早没了当年的优越,日渐艰难。

数月后,我在法租界寻了个英文家庭教师的工作,日子才勉强算得安定下来。

却也因此又再见到了寻光。

一家歌舞剧场的门外,硕大的海报上是浓妆艳抹的寻光,长长的礼服坠满了亮片,戴着金色的假发。

几经确认,才确定那海报上的“寻光”便是我认得的寻光。

几次来回,日日瞧着那海报,我终还是走了进去。

灯光闪耀,舞台华丽,紧身的长裙裹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柔软而美丽。她的脸依旧俊俏,眼也依旧温柔,只是在闪熠的各色灯光下,总让人觉得陌生。

寻光踢着长腿欢快地舞动着,一头金发满是异域风情。她果真有个好嗓子,每首歌都唱得甜腻动人,想来若是唱戏也定能成角儿吧?

一曲终了,掌声和口哨声四起,寻光扯下身上的羽毛披肩,香肩如酥,又是一阵欢呼。

是寻光,却已不是当年那羞涩的姑娘。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站了好一会儿便准备离去,却被人拦住带去了后台。是寻光,她瞧见了我。

“钟馨姐,你还好吗?真是想不到,又能见到你,你也来上海了?”寻光拉我坐下,满眼欢喜。

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抽出香烟,叼在嘴里,烟雾腾起,她的脸明明很近却显得无边缥缈。

“你……还好吗?”我问她。

“我呀?你看呢,挺好的,这十里洋场可是太迷人了……”她笑得轻快。

有人敲门,搬进来两只大大的花篮,上面挂着某某老板敬赠的绸带。寻光看着篮子里的玫瑰花,笑了笑便着人摆去了角落,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些人啊,总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能吃又不能穿的。”寻光戏笑着对我说,她显是见惯了这些。

“你们……你现在……”我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就像在火车上一样。

寻光眨了眨眼,厚重的睫毛上贴着细细的亮粉,忽闪间一片斑斓。她把烟头按熄在一块果皮上,扔在脚下又用高跟鞋捻了捻,烟屁股上还留有一圈口红印。

接着粲然一笑道:“他回家了。”

她说得是那样轻巧,我的心却是一沉。

俩人初到上海,往子昀的同学处落脚,过了些日子二人便寻处小阁楼搬了进去,除了漏雨局促外,其他倒也还好。

子昀日日地在报纸上圈圈画画,想找个体面的工作。

然世道如此,工作哪来那么好找。写字楼里没有熟人根本进不去,好容易得了个租界里一家贸易商行做接待的工作,干了半天就气冲冲地回了来,原来接待就是门童,他觉得抹了面子,不肯再做。

一个富家少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学读了几个月就跑了,中学里那些东西也学的得过且过,除了多识得几个字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本事。

先后做过菜市场里的会计、洋行里的买办、工厂里的工人、码头的发签员,然算盘不会、记账不清、脾气不好、体力跟不上,几个活儿都没做得多久就辞了。

最后索性做起了作家梦,终日闷在家里写小说。倒也发了两篇豆腐块文章,可这点钱哪里够过日子?最后还是寻光寻了个替人熨烫衣服的活儿,日子才勉强维持了住。

“回家了?为什么?”我忍不住问寻光。

“为了……一条鱼。”寻光说完便是一阵大笑,直笑得眼泪都滚了出来也是止不住。

那一日,她得了月钱,本早早说要买条鱼回去做,俩人都很欢喜。寻光的月钱除去房租和生活,所余富的钱只够买一条鱼,他们已经一个月没吃过荤腥了。

偏巧从市场回家要路过一家烟馆,她的烟瘾本已戒了的,那天不知怎么闻着空气里燃尽的烟膏子味儿,说什么也迈不动步。

她没有进去,只是在烟馆门前站了一会儿。她以为是一会儿,可等她回过神天已黑了,进出烟馆的人对她指指点点,笑的也是不怀好意。

她慌忙往回走,却被一个刚从烟馆出来的人扯了住。那人一身烟臭,满口黄牙,伸手就要抱她,吓得她一把把鱼摔在那人脸上,夺路而逃。

还未到家,就看见子昀站在胡同口等她,看着他焦灼的脸,寻光才觉得身子回了暖。

“鱼呢?”子昀开口的第一句话。

寻光抽泣着抱住子昀,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然不等原由讲完,子昀已转了身。

“我说这般时候才回来呢,原来是去抽大烟了……还扯什么谎啊,本以为有鱼吃呢。”子昀的话很清冷,语气里带着扫兴。

寻光再三解释,子昀只是不理,一味叨咕着“没有鱼吃”。

“我戒了,戒了的……”寻光怎么说子昀也是不理。

“还不是怪你们家,好端端让我染上这东西,日后我躲着走就是了,下个月得了钱再买鱼给你吃……”寻光叹了口气,她也不想再说了。

不想子昀却说了起来:“我们家?我们家哪有一顿饭没有肉的?鱼翅都吃得厌烦,猪蹄这种东西本是没人吃的,鸭子只吃最肥的那几片,牛肉要用砂锅炖得烂烂的,鱼非三斤以上是没人要吃的,烧的时候扔里几块肥肉一起烧才香……”

说到后来,子昀也是仰头叹了一口气。

一夜无话。

第二日寻光下班时,家中已是空无一人,一纸信笺躺在原本放钱的匣子里,只四个字,“我回家了”。

我听得寻光讲完,却是说不出话。

多少情是输给了柴米油盐的?那些情开始时迷人又缥缈,给人无限喜乐无限希望,然他们却又结束得那么轻易,彩云易散琉璃脆,你不能说这情不是爱情,可它好像又和真正的爱情两般模样。

“我以前不爱登台,现在也不爱,但既然老天爷赏饭吃,总比整日挨打受气的强,描眉画鬓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呢钟馨姐?”寻光剥了个橘子递给我。

“你现在住哪儿?”我问。

“一个朋友家里。”她抿嘴笑着,没有详说,我自是明白她的意思,也不便再问。

“真好……再见到你真好。”她微笑,还是那张年轻的脸,语气也和以前一般。

“挺好的,真的挺好,谢谢你,钟馨姐!”我出门的时候,她握着我的手,说得郑重。

我在门外又看了看她的海报,红唇微张,眼神迷离,一只手向上伸起。头顶是层层日光,她一直在寻找人生的光,有些光落了,总还有光再升起。人生,不就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