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暖不一贫富家 同是福祸也分人

院子里俩人饮酒闲话,露台上的何得仁却是撇着嘴只顾捏着眼前的药丸子,十一后背刚上过药,这会儿正裸着上身站在架子前翻动着晾晒的干药材,一条一条的肌肉楞子上挂满了黑绿的药沫,平日里穿着衣服挺瘦一个人,这会儿才看出壮实来。

“你就说,一个老道不好好地请神接仙看黄历,整天介儿给个妓女读信……”

十一被何得仁说得一脸茫然,只得停下手里的活儿扭头看向他。

“还时不时地来咱们铺子里,这传出去多不好听?东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何得仁仍旧是一脸专注地捏着手里的药丸,捏好一个过一下秤,准准儿的一钱八分。这是老爷子立的规矩,甭管多熟的工,多准的手,最后还是得过称才算得数。

“这么多年了,街坊邻居就算不说还看不见吗?上次他娘还问我这金老道是咋回事儿?谁知道他怎么个事儿,和个妓女不清不楚的,就算真没啥事儿,这名声也不好听啊,这老道几十岁的人了,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些?”何得仁自顾自地说着,偶尔叹息一句,十一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何得仁捏药丸,又回身翻起了药材。

晌午的日头刚刚往西偏了偏,就看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甩着两条麻杆腿在街上跑着,见了熟人也顾不得打招呼,只一昧地跑,一头一脸的汗,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急的。

“哟,这不是宝子吗!你这是干嘛啊,看你这一脑门子的汗?”那孩子呼呼啦啦地直奔着柜台过了来,唬了白芷一跳。

“芷儿姐,我、我爹,我爹呢?”宝子一手抹着汗,一手扶在柜台上喘着粗气。

“在呢,”白芷应着就往楼梯口去,“何叔,何叔,宝子来了,你快下来……”话还没喊完,何得仁已经奔了下来。

“咋了宝子?你咋没上学呢?”何得仁被儿子突然找来,吓了一跳。

“爹,爹啊,你快回去看看吧,咱家门上钉了个人,我娘吓得直哭,那人说要死在咱家门上……”宝子一看见何得仁“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一个劲儿地把何得仁往门口拽,嘴里的话也是说得不清不楚,一时让人抓不着头脑。

白老爷子和金半仙听得动静也进了来,正想再问问,就看门口又进来一个人,正靠在门板上揉着胸口喘粗气。

“呀,红利大哥啊?”何得仁一看见来人,疾步迎了上去。

“得仁啊,弟妹怕孩子说不清,让我跟过来看看,可宝子这孩子跑的太快,我也跟不上啊……”孙红利一把拉住何得仁说道。

“大哥,你怎么也来了呢?宝子他娘这是出啥事儿了?”何得仁自看见孙红利进门,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孩子来了,老邻居也跟着来了,显见的是家里出了大事儿了。

何得仁也顾不得听孙红利说话,就要出门家去,却被孙红利给拉了住:“你先别急,宝子他娘没事儿……”。

何得仁一听自家媳妇没事儿,这才勉强稳住了神,就听孙红利叹了口气道:“是皮三儿。”

光听这名儿,就够何得仁吸口冷气的了。

皮三儿,这香河县有名的地痞流氓,整日里撒泼打滚地混吃混喝,没钱了就满街地讹人,有钱了就往大烟馆里一躺,早些年还好,不过就是管寡妇叫娘,问驴马喊爹,再就兜里揣着俩苍蝇挨个饭馆地吃白食儿,最多不过是死皮赖脸地往富户人家门前认亲磕头。

可后来不知怎么讹死了赵家的寡妇,被赵家告了,抓起来蹲了几年大狱,结果袁世凯称帝那会儿子搞了个大赦天下,到把他给放出来了,自此又干起了这不要脸的营生。差点就死了的人,捡了一条命出来,不只觉得脸不值钱了,连命也一并地不在意了,学起那耍横的地痞,插刀子划脸皮的事儿也干了起来。

“皮三儿那一套,你也知道,还不就是用那大洋钉从嘴里穿过去把脸钉你家门上了,倒是没多少血,可一个大活人龇牙咧嘴地挨你家门上哭嚎也受不了啊……”孙红利总算喘匀了气儿。

“他、他要多少?”何得仁的声音有些抖,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六个大子儿,不要钞票,这兔崽子也忒会要了!”孙红利叹了口气,这年头时不时地冒出一堆不认得的钱来,明天花美国的票子,后天又改了法国的票子,票子一天比一天不值钱,可银元还是响当当的钱。

“这年头哪儿给他找大子儿去啊?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好好的让他给盯上了呢?”何得利拍着大腿道。

“得仁啊,报官去,六个大子儿老头子我有,咱把钱给警察也不给他个地痞流氓!”白老爷子气冲冲地从钱匣子里掏出来六块银元拍在柜台上。

“不成啊,老爷子,宝子还小,他娘身体也不好,人能走,可房子搬不动地方啊,那老房子日后还得给宝子娶媳妇呢,可不能招惹这种要钱不要命的人啊,不行啊,老爷子……”何得仁连连摆手,又转头对宝子说:“你就在这跟你芷儿姐呆着,等事儿了了我来接你,看你跟回去再让那皮三儿记了住长相,日后找麻烦……”。

“得仁啊,你糊涂啊,这种混蛋玩意儿,你让他一次就还有下一次,这次是钉的脸,下次把整条腿都钉上的时候,就不是六个大子儿能结的事儿了啊!”白老爷子气得吹着胡子直拍桌子。

“我这样的人家,还是不要惹事儿的好,不要惹事儿的好……老爷子,这钱先借我,晚几个月我再还您。”何得仁说着拿了钱就要往外走,却被白芷拉了住。

“何叔,这钱你别急着都给那地痞,说到底,那门上挂着的是他皮三儿,疼也是他疼,你千万稳住了,别露了怯。先哭个穷,别让他以为咱这人家多有钱似的,也省得他过几个月再来。”白芷年纪不大,可自小便被人贩子拐了,几经波折才到了白家,这世道她老早就懂的。

何得仁慌忙忙和孙红利出了门,白芷拉着宝子去了后厨吃菓子,十一低头系着衣服扣子,金半仙眼见着酒兴败了,便转头辞了白老爷子带着通天归家去了,只白老爷子一个人还自顾地生着气。

“他个何得仁,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没出息,整日里怕这个怕那个,这么个世道,怕就能好了?看那皮三儿日后再来的时候,他拿什么给人家?小鬼都让他喂成阎王了!”白老爷子越说越气,随手抄起柜台上的“压方”摔了出去,正砸在那诊台后“扪心无愧是良药,举念不惭是妙方”的“妙”字上,生生把裱画的纸给砸了个豁口,也顾不得看,抬脚就奔了门外。

“我去看看……”白芷还没从厨房出来,白老爷子已经甩着步子出了门。

白芷看看那豁了口的对联,又看了眼柜台后的十一,抿着嘴唇摇了摇头道:“得,赶明儿还得找人写。”说完又转头对十一道,“老爷子回来肯定又要生气的,晚上我把饭给你留在厨房,免得你上桌吃又得挨骂……”

说到这,便想起十一昨晚吃饭的模样,真真儿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就看着一个劲儿地往里倒,连嚼都没嚼过似的,转眼就是一二大碗,等老爷子喝完了酒要盛饭的时候,锅里也就十几个米粒儿了。

白芷长了这么大,还头一次见着有人这么吃饭,不由抿着嘴笑了起来,眼梢似月,唇角含春,反倒看得十一一愣。

“甭跟我耍这里格楞,你去扫听扫听,爷爷我是个什么人物,这香河县我混了二十来年,今儿赏个脸面给你,你四个大子儿就想打发了我?爷爷我跟你讲,最少六个大子儿,不然我这脸面今儿就送你老何家了,你要是有种就这么着,挂着爷爷我的脸面过日子……”

还没走到近前,就看见皮三儿那一张刀条子脸正龇牙咧嘴地伏在门板上骂着。后脑勺上一条寸长的疤,被旁边油乎乎的头发盖着,一嘴七上八下的狗油胡,混着黑黄黑黄的芝麻粒牙,骂一句就顺着嘴角吐上一口血吐沫,整个人一副混不吝的德行,气得白老爷子胡子都直了。

“不是不是,我这小门小户的本分人,哪儿倒腾那些个钱去啊,您……”何得仁站在一旁还待着说些好话,少花些个钱,两块大洋就能让他一家三口活满一个月,还是天天吃白米,这六块大洋揣在怀里,烫得跟刚出炉的烧饼似的,就是天天吃棒子面饽饽,半年也攒不出这六块大洋还白家啊。

“你什么人物啊?一个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泼皮,你跟这耍什么横呢?那么横你怎么还进号子蹲了那些日子啊?整天介的欺软怕硬,你还有理了不成?跟谁这喊爷爷呢?”白老爷子一听何得仁的软话,更是气得脸都红了,一把扯开围观的人挤了进去,指着皮三儿就骂。

“哎呦喂,这哪儿来的老帮子乱放炮啊?怎么着?你这帮手请得高明啊,老得跟太上老君似的,是不是要往我这面前一横再碰个瓷儿啊?跟你讲,不好使,爷爷我是行家!”皮三儿嚷着,说完还冲白老爷子吐了一口血吐沫。

“东家,你咋来了?”何得仁顶着一脑门子的汗上前拉着老爷子问道。

“我来?不止我来,你在抻一会儿 ,那些大兵估计也就到了,我刚来的时候正看着军队在街口歇着呢,上海那边事儿还没了呢,这会儿正全国的征兵,我看你倒是挺合适的……”白老爷子话没说完,就看见皮三儿的眼睛打起了转儿。

“原来是东家啊,您倒是仗义啊,军队怎么了?炮局儿里我皮三儿常来常往,谁来了,也得按着地面儿上的老规矩,不能让我皮三儿白赏个脸面……”皮三儿的话转得倒是快,只是总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不是。

“四个大子儿,赶紧走!”白老爷子捋着胡子,声音反倒放轻了。

“成,四个大子儿!”皮三儿咬着牙妥协道。

何得仁把四块大洋放进皮三儿衣兜里,皮三儿这才嗷嗷叫唤地自嘴里把那洋钉一寸寸地拔出来,临了歪着一张脸冷眼看了白老爷子一眼,顶着呲呲冒血的脸走了。

“唉……”何得仁叹着气看了一眼门板上的血,转头对白老爷子道:“您看这世道啊,到让大兵给救了……”。

“世道个屁,街口要是有军队,这些个人还敢在这看热闹?都是诳他的,不然那两个大子儿也保不住!”白老爷子指着将将散去的人群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