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稚儿早已化佳人 乱世风雪浮饿殍

飘雪入夜,冷风无声,彭家祖宅里灯火通明,映得院中那棵已落去的玉兰树形单影只起来,白芷侧头看着那树影,眼前是火锅里氤氲的热气,耳中是白老爷子和彭知礼的推杯换盏,说不上热闹,却也落得自在。

桌上的酒有三种,一种是老爷子爱喝的莲花白,一种是知礼爱喝的竹叶青,还有一种混入了桂花的米酒,是专给白芷准备的,那酒甜糯润口,反倒没甚大酒味。

白芷自小便时不时地陪着白老爷子喝上几杯,烧刀子也喝得下二两,何况是这种米酿酒,那爷俩聊得热乎,她自己也饮得开心,偶尔偷看向那彭知礼,仍旧是早年间他见过的书生模样,眼看而立的人了,丝毫不显改变,举止合体,温润如玉。

“不行了,这酒后劲儿还挺大,老头子我得去靠一会儿了,年岁不饶人啊。”白芷正端着酒径自扭头看着院里的玉兰树影发着呆,就听白老爷子嚷着要起身。

“老爷子您是太高兴,一时喝急了,不然凭着您那酒量,这一坛子酒喝了还能进山打上两只老虎,再绕着香河县跑上一圈也难不倒您啊!”彭知礼也不见外,扶着老爷子起了身。

“那我不成了武松了吗?”老爷子笑骂着拍了拍知礼。

“芷儿啊,你在这坐会儿陪知礼好好聊聊,爷爷我去靠一会儿。”白芷原本就想顺势劝老爷子回去,不曾想刚起身就被老爷子按了下去,就凭着这手劲儿,这力道,哪里是醉了,明摆着是刻意的。

彭知礼送了老爷子去厢房,白芷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火锅里的水还咕嘟咕嘟地开着,珐琅彩的铜锅被这热气一熏,景泰蓝的色泽越发鲜艳,成了这大厅里唯一艳丽的东西。

厅里一应的家具俱是老年间的花梨木,百宝架上摆着的花瓶、如意也都是有了年头的玩意儿,那正中一款汝窑的梅瓶,显见着是个宝贝,底下特意定做的紫檀木底座,还铺了同色的缎子映衬着,整个瓶子稳稳地嵌进当中,莹润的玛瑙光泽自釉层里渗出,滚动着时隐时现的天青柔光,一时间看得白芷怔了神。

“你喜欢那瓶子?”知礼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好东西,大家都喜欢。”白芷抿着嘴角笑了笑。

彭知礼浓紫色的长衫上挂着一块墨翡的平安牌,坠着洋红的穗子,让那满身的书生气里增了一丝富贵,再看那手上润白的象牙扳指里嵌着雕成莲花样的红宝石,东西未见得多贵重,可这雕工却是隔着几米远都看得人咂舌,便是大清朝那会儿,这么小又这么精巧的莲花样红宝石怕也是不好找的。

若不是知道,只怕无论如何猜不出彭知礼到底是怎么个人物。说起来,这还是白芷第二次正眼瞧他,上一次是三年前两家定亲的时候,那年白芷才14岁,彭家迁就着白芷还小,说容两年再过门,哪曾想彭家老爷子去年年初急病过逝了,彭知礼要戴三年的重孝,这亲事又放了下。

“喜欢便带回去插花吧,冬梅开得正盛,恰好用上,整日摆在这,可惜了。”知礼顺着白芷的眼光落在梅瓶上。

这宋朝的汝窑就是紫禁城里只怕也存不得几十件了,原本就是北宋年间的官窑,眨眼便粉碎在了历史的尘埃里,早年间的民间连见都是难得见上一回那雨过天晴的蓝色,这会儿这物件摆在他彭家祖宅的大厅里,说不上价值连城,万金却也抵得,彭知礼竟说得如此轻巧。

“这物件造出来就是为了摆着看的,有花没花的也没什么所谓,这么放在这更好,经了七八百年的物件儿,受不起那花开花落的轮回离别。”白芷的话音未落,眼前已是多了一杯酒,浓浓的桂花香盖过了酒气,盛在那白瓷的斗笠茶碗里,橙黄的酒汁随着知礼的手腕晃动着。

“白姑娘何故一直看着那院中的玉兰树?”知礼推开窗户,树影变得清晰,却仍旧黑枯,四下伸展的枯枝像隐在雪中的戍卫者。

“这树,有年头了吧?”白芷接过酒,反问了一句。

“嗯,自我来那年,便是这么大,据说是先父小时候种下的。”知礼应着,手中却是也为自己倒了一杯,亦是舍了原有的酒盅,改作了白瓷斗笠茶碗。

“二爷来那年……”白芷歪着头迟疑道,“七年前?”

“是啊,七年前……”彭知礼一口饮去杯中酒,这酒喝得急又冲,像是要用它压下心底那些翻涌而起的往事残影。

“那时,还是大爷主事儿吧?听闻彭家的瑞合时在大爷手里可是达到了日进斗金的程度呢……”白芷玉手轻遮,饮尽杯中酒。人都道以茶代酒,二人却是以酒代茶地聊了起来。

“是,说句实话,现在的瑞合时不如当年。”知礼颔首,提杯为白芷添酒。

“乱世嘛,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何况买卖人家。”白芷接过酒壶再为知礼添酒。

“乱世不是一两天了,早十几年前就够乱了……”知礼摇头。

“十几年前乱的是官,现在,乱的是民,十几年前,主乱是内里,现在,里外都是一团浆糊,十几年前,紫禁城里还坐着主子,现在,各省督军发个声明就成了主子……乱世不同,人也不同,商铺能在乱世里挺住,名声才是紧要,利润反倒可以放一放,百年的字号,可不是光靠有钱就撑得住的,您说呢,二爷?”白芷一连串的话说完,对知礼举了举杯,一口饮尽。

知礼眼中漆黑的瞳孔盯着白芷渐渐放大,嘴角一抹笑似有若无,却是没有言语,举杯陪饮。

白芷扶着白老爷子走下彭家的马车时,屋里还亮着灯,十一正在后院里挥着扫帚扫雪,刚扫成一堆,别处已是又落了一薄层。

这场雪下得时大时小,却总是不肯停。直到第二天屋外的号外声响起,白芷还抚着脑袋对药柜发着呆,那桂花酿喝起来甜润可口,想不到后劲儿竟是这样大,昨天出门时还不觉怎样,不想回来路上一吹凉风,竟醉了起来,回屋时已是软了脚,一觉睡到清早,连早饭都迟了。

白老爷子买了份报纸,边看边骂:“人人都想当皇上,打仗,打仗,打出个球儿来!”白芷接过报纸一看,是东北王张作霖在天津穿着大礼服跪拜祭天就任“安国军总司令”的照片。

号外的声音还在响着,变声期的少年音穿透半阴不沉的天,伴着雪粒子横飞四处,听不出喜庆哀愁,白老爷子听了几句,跺着脚让十一把炉火烧旺些。

白芷看着十一狠填了几块木柴又压了一铲子煤块进去,低声道:“煤又涨价了,一样的钱也就买去年的一半不到,不知道多少人又得冻死在这个冬天了。”清明的双眼瞟向窗外,青灰的天,像极了饿殍的脸。

啪!啪!啪啪啪!一阵竹板声儿透过门帘传了进来。十一正愣神儿的功夫,门外人就唱了起来。

“毛竹打,进街来,一街两巷好买卖,也有买,也有卖,也有幌子和招牌,幌子好比龙戏水,栏柜好比紫金台,算盘一打摇钱树,我祝掌柜发大财,您发财我沾光,路过相求来拜望。一拜君,二拜臣,三拜掌柜的大量人。人量大,海量宽,刘备老爷坐西川。西川坐下汉刘备,保驾的臣,三千岁。”

“人又高,马又大,豹头环眼把胡子乍,是大喊三声桥塌下。夏侯杰,落了马,曹操一见也害怕。我在那边儿拐个弯儿,扭项转头我拜这家,大掌柜您人量大,赏我金银一把把,一把把我不要,就想粮米抓一把!”

那人敲的竹板不利索,说的也不合拍,可就是生生站在帘子外面把这一长串说了个完,不像往日的乞丐都是进屋来嬉皮笑脸地胡扯一番,何况是这冷死人的天里。

白芷掀了帘子看去,门外一花白头发的老乞丐,穿着一身尽是补丁的破棉袄,手里握着两块儿竹板,不安地站在门口,连眉毛上都结了冰碴子。

“进来说话吧,大爷,看天冷吹坏了身子。”白芷把帘子又往起撩了撩。

老乞丐的确是冻坏了,抖着身子进了屋,不停搓着的手上尽是冻疮,几乎看不见好地方。

“姑娘慈悲啊。”老乞丐点头哈腰地往火炉处靠着。

“老弟,看你不像干这行的啊。”白老爷子打量着老乞丐,这一身衣服虽然破旧,却很是干净,补丁虽多,亦不见有破损露棉絮的地方。

“哎,老掌柜您说得对,我原本在北郊五十里的秦家村有那么几亩地,也还够用,哪想着老天不开眼,兵乱一起,地给国军征了去,来投奔县里的儿子,哪想儿子又给征兵带走,死在了外面,儿媳妇回了娘家,我一个老头子一时没了落脚的地方,天暖那会儿还能给人做做零活儿,到了这时候,真是没办法了,我……咳!”老乞丐说到最后,狠狠叹了一声气。

“大爷,您先喝口茶暖暖身子,我去把饼子热热,早上刚做的萝卜汤,正好吃。”白芷说着就奔了后厨。

“日子不好过了。”白老爷子也跟着叹了口气,这几天这样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天天夜里都有冻死的。

“不好过也得活啊……”老乞丐也跟着叹了一声。

“十一!”白老爷子冲十一招了招手,“你小子天天抱着那本书看得恨不能钻里去,来,给这老兄弟配个冻疮药去。”

十一没应声,一双鹰眼闪着亮光,一个闪身就奔了药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托着药就出来了。

白老爷子瞄了一眼那纸上的几味药,撇撇嘴,“拿回去!”。

十一一愣,又细细看了手里的几味药才小声道:“冰片,樟脑,炙乳香,炙没药,这是见效最快的几味了,用膏子调了还好保存,随时都能用……”十一虽有底气,却也不敢大声。

“哼!”老爷子没搭理十一,自己甩着袖子过去,统共只拿了黄柏、芒硝两样药,借着碾子几下就磨了粉,包了递给老乞丐。“老弟啊,拿去,天天挖点雪调了抹上,最多半个月也就好了。”

老乞丐拿着药连连点头的工夫,白芷端着饭进了来,冒着热气的杂面饼,一海碗的萝卜丝汤,顶上还撒了一把葱花,虽说没什么油水,却也把老乞丐吃得直打嗝。

“炙没药,炙乳香……”十一喃喃自语。

白老爷子斜了十一一眼,没言语。

白芷瞧了十一手里的药一眼,又瞄了眼碾子里剩下的药粉,突然走过去撞了十一一下道:“哎,十一,你说早上的萝卜汤好喝不?”

十一正愣神的工夫,老乞丐倒是自汤碗里抬起头夸道:“好喝,好喝啊,姑娘你这汤做的比皇上吃的御宴还好吃啊……”

白芷娇笑着奔了后厨,又给老乞丐添了一碗汤。

十一突然扭身,把错的四样药放了回去,这四样药的确是治疗冻疮的好药,比老爷子那副最少能早见效个三五天,可是这药需得用萝卜水做药引子,这老乞丐连饭都吃不上,哪儿弄那萝卜水每日熏洗?若不是白芷有意提醒,这会儿他只怕还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呢。

老爷子不等十一转身就甩了本书过去,“就那么个破《汤头歌》都背不熟,什么时候能默写了,再看这个!”

十一接过那书,先是一愣,继而伏地便拜,“谢老爷子抬举。”

想在药店里打杂容易,想当学徒却是难得狠,自古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可有一句话却是通用——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不论哪一行,没有不藏艺的师父,真传毕生只一二,这是入门就要下的毒誓,偷师者若是被当场抓住,打死不论,纵是官府也管不得。

十一既非药店学徒,也非知根知底的本地人,老爷子肯教他,虽是皮毛,却是立身的真能耐,岂有不拜之理。

“拜什么拜,是我得道成仙了,还是你小子膝盖筋让人抽了?”老爷子话说得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

送走了老乞丐,白芷抿着嘴角,似笑非笑。

“这天冷得人恨不能顶个火炉出门,刚瞧见自东郊往西大坟去的车又过去一趟……”何得仁搓着手掀帘子进了来,一头一身的雪。

埋有钱人的地方叫双龙泉,有山为龙,有水为泉,所谓靠山抱水子安康,双龙相护孙满堂。而埋穷人的地方叫西大坟,枯枝败叶沤成泥,乱石杂草做人床,早几十年前,也叫乱葬岗。

八月时那几场仗打下来,县东头的破庙里几乎住满了流民,入冬后这接连的两场大雪,每天里从东头到西大坟的板车上总躺着一两具卷在草席里的尸体,看不见脸面,可露在外面满是尸斑的脚倒是想看不见都不行。

“芷儿啊。”老爷子倏地站了起来。

“垒灶!施粥!”老爷子这话说得中气十足,落地生根。

“好嘞!”白芷笑得欣喜,红唇如樱,皓齿如贝。

畅安堂就在这飘雪的午间搭起了灶子,眼看着灶子刚起了一半,瑞合时的车就到了。

“白老爷子,听说您这都垒灶了,我们二爷让我来看看帮帮忙,那边叫了人做着棉衣棉裤呢,过几天就到。”离得老远,就看见六子跟车上扯嗓子招呼,两个小工跟着跳下了车,往年那些每每施粥便来搭把手的街坊也都聚了过来,灶成,水热,下米,熬粥……

“四嫂子来了?四姥姥今年怎么没过来啊?”白芷一边剁着白菜一边扭头问正淘米的一个黑灰袄子的女人。

“别提了,老四为了躲征兵回山东老家了,我姥姥这成天惦记着,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前阵子出门倒泔水的时候摔了一跤,闪了腰,这会儿还跟炕上躺着呢!”四嫂子说一句叹口气。

白芷抬眼看去,畅安堂每逢年头不好,总要垒灶施粥,那些常来帮忙的老人儿竟是少了大半儿。

不等入夜,满满一大锅菜粥就掀了盖子,畅安堂门口老早就排满了一队人,洋洋洒洒延伸出去,一眼竟看不到头儿。

这边每人一碗菜粥,那边就有人冲着畅安堂门口的葫芦幡儿磕头。

队排得长,混在黑夜里,像夹杂在西北风里的影子,有来处,无去处,只等着西北风去了,影子也就碎了。

等收了东西,已是深夜,这一夜想必饿死的人能少上几个了吧,白芷惦着钱匣子,琢磨明儿个去银行把钱提一些出来,白老爷子为了给她存嫁妆钱,每年年底都得存上一笔钱,以前就压在床底下,后来世道乱了,老爷子竟然研究着存去了银行,要知道,往年间老爷子可是连票号都信不过的。

这几年年景不好,畅安堂又时不时施粥施药的,除去日常开销,年底的存余已是没了多少,不入腊月也不好去讨账,账面上的现钱不免紧了些。

又是一夜的雪,天大亮的时候风才小了去,十一连灶子都还没点起来,却被一队警察自灶前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