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狼烟掩断药材香 富骂苍天穷看命

炉火烘得屋里热融融的,火炉旁摆着一盆桔子,半尺高的枝子,种在花盆里,叶片不多,却也绿莹莹的,带着春色,这桔子还是前几年白芷随口吐了个籽儿在花盆里,不想就长了出来,三年多了,也只是半尺高,到底不是北方种的东西。

白芷的头发挽在一侧,踩在脚凳上点着柜子里的药,十一埋头擦着柜台,眼角的余光却是撇着白芷那身粉蓝色的夹棉旗袍,白芷每动一下,便带着旗袍下摆绣的金鱼跟着晃,像活了一般游弋着,正配这炉旁花盆里的那抹春色,只是春色无多,客人进门,冷风夹着病意,转瞬便吹散了去。

今年冬天冷得渗人,走路上说句话都能冻住,再加上物价飞涨,吃食也跟不上,自进了腊月,来抓药的人便愈发多了起来,去不起医院的都来了这,虽说白老爷子不出诊,可来求诊的他也不曾推过,能看的就给抓几副药,看不得的赶紧催着往医院去,甭管中西医,老爷子都不反对。

虽说老爷子平日里嘴是黑了点,可医德却是不错,药材上,能少用的不多用,病理上,能多说的不少说,邻里邻居有个头疼脑热的,无不先奔着畅安堂。

“爷,半夏和党参也都没了。”白芷端着空的隔屉对白老爷子说。

“党参也没了?这药大冬天的也用得不多,怎么就没了?”白老爷子捋着胡子叹气,已经断货好一阵子了,不止陆运,连天津的码头也都停了。

“这会儿是用得不多,秋天可没少用啊,自入秋就再没有新货,到这时候可不就没了嘛。”白芷有些懊恼地把隔屉塞回去,像是带着气,这小半年里,断了的药可不止这一两样,一个药铺,半柜子都空了,白芷再好的脾气怕也是要气的。

老爷子这会儿倒是好脾气了,一边给人诊着脉,一边改着方子,这个药没了,总要找别的药替,生意可以缓缓,病可是等不得。

前阵子报纸上一阵热闹,说是上海工人武装起义失败了,报纸热闹完了,又换国民政府热闹了,一口气儿断了好几处码头的货运,早就定好的货,这会儿卡在码头上过不来,除了干着急也实在是没别的法子。

“咳咳咳……”孙大贵佝偻着身子伏在诊台上咳着。

“孙叔,你这咳得也太厉害了,先含上一片缓缓再说吧。”白芷递了一片甘草给孙大贵。

“咳咳咳,行,咳咳……”孙大贵这咳嗽是老毛病了,天一冷就要犯病,偏生今年冷成这样,煤又贵得吓死人,他这病自入了冬就没好过,穷人家总是这样,温饱都顾不得,哪有闲心理会这些个小病,只等着小病拖成大病,再顾不得温饱,也就认了命。

白芷看着孙大贵咳得背都挺不直,想劝他趁早去大医馆看看,可再想,说了也是白说,他孙家就他这么一个人当家,养了老的养小的,哪来的钱呢?

风雪卷走了一年的日子,谁也说不清来年春天是个什么模样,风太大,雪太厚,穷日子太稠,拨不散的东西太多,遮了眼,噎了喉,也堵住了心……

“二十三糖瓜沾,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买豆腐,二十六切块肉,二十七买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街上孩童的歌谣声清脆又响亮,孩子们眼中似乎什么都是充满希望的,只这一段歌谣翻来覆去地已是念了一个上午,竟也嬉笑连连,那西北风似也是网开了一面,随着童谣声匿去了些许寒意。

听着这歌谣声,白芷又是叹了口气。

“昨儿个春成米店里除了小半袋谷子,就剩棒子面了,能断的都断了,码头再不开……”白芷的话咽了回去,按着规矩过日子,过到这时候才发现,世道不行了,买得到豆腐,再买不起别的,别说馒头,就是窝头都吃不到了。

这边的眉头还没展开,外面忽然隐隐一阵骂声透过帘子传了进来。

“你们这群天刹的废物,爷养着你们有个鸟用?一天天就知道吃,喝酒的时候蹦得跟兔子似的,这会儿怎么都没动静了?爷的百灵你们都能给忘了?你们那痰盂脑子里是不是就整天捉摸着怎么往小娘们裤裆里钻啊?都该割了卵蛋送你们进宫学学怎么伺候主子,一群废物,一群废物……”好一阵叫骂由远及近,打散了童谣,越骂越难听。

“这破天气,瞅瞅,瞅瞅,这什么天儿?三九天还没到就冷成这样,天无明主必有灾祸啊,早年间万岁爷当朝的时候,哪有过这么冷的天?打仗,打仗,打出什么来了?天怒人怨啊,国不能一日无君,朝不能乱了纲常,民主,民主,这都是要遭报应的,愚民,丫的都是一群愚民!”再听这话,众人都是一愣,不用问,除了安四爷,还能是谁呢?

“听说安四爷的鸟儿前儿个夜里给冻死了。”何得仁坐在门口撩着门帘往外瞧着,自药铺里断了货,这堂堂头把刀竟然没了活儿干,除了洒扫洒扫屋子,就是看着空了的库房叹气。

“哎呦喂,怎么个事儿啊?他整日里恨不能给鸟笼子镶金,鸟嘴上贴钻,鸟腿上再挂俩颗大东珠,就是自己饿死,也得可着那鸟儿,这是出什么岔子了?”白老爷子撇了撇嘴,抿了口茶问道。

“昨儿听四爷身边儿的奎子说,是四爷自己喝多了酒,非要带着鸟儿去赏月,一吹风上了头,自己是回屋就睡了,鸟儿给忘在外面了,早起一看都硬了,这顿哭啊,就差摆灵堂了,这不,身边儿的几个都挨了打,奎子那天告假回家了,不然这会儿指不定还跟雪地里跪着呢……”何得仁这一闲下来,便时不时地跟着几个老邻居喝上几顿,倒是得了不少消息。

“这训人怎么都训大街上来了?”白芷给孙大贵倒了杯热水,压一压那口咳得喘不匀的气儿。

“咳咳咳……咳咳……”孙大贵又是一阵咳,只听着都觉得自己的心在跟着直翻个儿,再这么咳下去,肺都要咳出来了罢。

“我看好像刚从花市儿胡同出来,这是要往姜三儿那挑新鸟儿没选着合适的,气得又骂上了吧……”何得仁缩回被西北风吹得生疼的脑袋应道。

孙大贵的咳嗽声算是压下去了些,张嘴想说点什么,一口凉风又呛得咳嗽了起来,只得摇摇头作了罢。

富贵人家的鸟儿冻死了,指天骂天,指地骂地,纵是民国政府都敢骂个遍儿。可这穷人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却是一句也骂不出口,骂天天打雷劈,骂地山崩地裂,骂民国政府你就甭想活过这个年。

孙大贵提着最后的几包药走了,走一步咳一会儿,好一会儿都还能听见他的咳嗽声,一指厚的帘子都挡不住。

“芷儿在吗?”二丫撩着帘子进了来,一双笑眼,团团脸,什么时候见着都觉得喜气的长相。

“白爷爷好,何叔好,十一哥好”二丫嗓门大,声音也脆,挨个儿问了圈好,倒把那一屋子的病气给驱了。

“二丫姐,你来取那两个花样儿的吧,我给你拿去。”白芷前几天借了二丫的花样子来描,年底了,姑娘们总爱绣几个帕子,二丫虽说不识字,可女红却是做得细致,尤其花样描得是顶好。

何得仁瞧着二丫壮实的身段儿和那满脸喜庆的笑,连连点着头,开口问道:“二丫头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就十八了。”二丫答得清脆,何得仁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许人家了没有啊?”何得仁又问。

“还没呢……”二丫捻着衣襟小了声音,说的时候却是瞥了一眼十一。

“二丫头这手多巧,这花样儿画得多俊,赶明儿得空了,去我们家帮你婶子也画两个花样儿。”何得仁看着白芷取来的花样,一路夸奖着送了二丫出门。

“何叔,你这是咋了?”白芷满脸的莫名,平日里不见何得仁这么会说话啊。

“没咋,没咋。我先回了老爷子,回家安排安排,明儿一大早我来接您。”何得仁扣上帽子,冲白老爷子打了个招呼就出了门。

126个隔屉的黄榉木药柜,眼看成了空柜子,白老爷子就是再坐得住这会儿也挺不得了,只得喊着何得仁明儿去趟京城,一是秋天药酒的账还有几家得收,二是看看相熟的药铺能不能先匀点药材回来。

西北寒风,大雪泡天,火车又全都被国军占了去,只得套车过去,这一来一去,只怕回来也得二十八九了,账好收,可药却是不好匀,得有小一个月了,握着钱却买不着东西,再这么下去,过了年只怕那西大坟就又得添人进口了。

天没亮,老爷子就上了车,车辙印硌进雪地里,时高时低地翻滚着,凉风吹得人耳朵根子都疼,十二趴门口叫了几声就给冻了回来。

畅安堂这两天反倒安生了不少,白老爷子不在,问不得诊,药柜空了大半,抓不得药,来往的人一下子少了下去,只剩下十一伴着白芷。

十一伏在柜台上抄着书,白芷蹲坐在火炉旁翻着扔进去的土豆,一双杏仁眼亮闪闪地盯着炉火,因为挨得太近,连额头都熏出了细密的汗珠。

“小芷儿。”门外一声轻唤,人已进了来。

十一手里的笔顿了顿,却是没抬头,但听这声叫,就知道是刘承祖,除了他再没人这么叫白芷。

“小芷儿,说你爷爷进京了?我怕你寂寞,过来陪陪你,你看我还带了书来。”刘承祖进屋直奔着白芷凑了过去。

“汪汪、汪汪……”十二原本在后院,这会儿又叫了起来,刘承祖一来,他就乱叫的毛病算是改不了了,十一照旧抄着书,唇角却是弯了弯。

“不许叫,十二!”白芷打开院门喊了一声,又对刘承祖道,“胡大发不去你店里了?”

“呃,还在呢,不过他就是来喝酒的,不是来找我的……”刘承祖让白芷问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还不帮着你娘忙乎去,再说我这人来人往的也乱,你哪能跟这看书呢?”白芷扭身坐下又翻起了她的烤土豆。

“不用我,店里人不多,这书可有意思了,是孙总理写的呢,叫《三民主义》,你看看?”刘承祖捧着本书递给白芷。

“你还看这书呢?行啊,学没白上,我可看不懂这么高深的东西。”白芷笑着摇头。

“不高深,就天下为公、大同社会嘛!”刘承祖摇头晃脑地冲白芷得意着。

“讲讲?”白芷歪着头问,一张小脸被炉火烤得红扑扑的。

“即是说天底下没有穷人呗,大家都有饭吃,有钱花……”刘承祖继续摇着脑袋说着,活像旧学堂里的老学究。

“这么简单?”这回换白芷摇头。

“可不就这么简单么,人活着为了什么啊?不就是有饭吃有钱花吗?”刘承祖摸了摸额头,那长着一颗又红又大的粉刺。

“反了,说反了,吃饭和花钱是为了活着,活着可不是为了吃饭……”白芷用火钳夹出烤得黢黑的土豆摔在盘子里,一点点敲打着,敲掉厚黑的炭皮,用油纸垫着捧在手上,一点点剥着,烤土豆的焦香气一下子弥散开来。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白芷一边剥着,一边讲着,也学着刘承祖方才的样子,摇头晃脑起来。

“这都是老话,现在也未必还实用,可总有可取之处,你回去再好好看看那本书,我虽然没看过,可想必三民主义也没那么简单……”白芷的话还没说完,刘承祖已经红了脸,扯了句谎,便回去了。

“哈哈哈。”十一忍了又忍,只等着刘承祖出了门,这笑声才放出来。

白芷瞥了十一一眼,问:“你吃不吃?”

十一摇着头,递了杯清茶给白芷道:“那书不错,你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