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病了，自然要去看大夫。人世间的大夫通过望闻问切诊断，佐以药石，配合针灸，称为医术，此乃人间医者之术。

鬼也会生病，而且鬼一旦生起病来，就不是头疼脑热这么简单，轻则失魂落魄，重则魂飞魄散。

鬼乃灵体，自然是无经络脉络可言，无法施以针灸之术，鬼本无食欲，寻常药石也无用。人间的医术自然是治不了阴间的鬼，故而，有一种大夫称为“鬼医”。顾名思义，鬼医就是专门为阴间的鬼治病的大夫。

鬼医其实更接近与道士，他们以符咒为药石，以道法为银针，为阴间的鬼治病，稳固魂魄。

鬼医的医术都是一脉相承，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代传承，不许外传。

不过阴间的鬼魂那么多，一个鬼医肯定忙不过来。所以阳间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鬼医，但是一个城镇也就一个，专门诊治该城镇的鬼。

比如我，就认识一名鬼医。

2

风回春就是一名鬼医，或者说得准确一点，风回春祖上十八代都是鬼医。

风回春每次从阴间出诊完毕，都会在黄泉馆喝酒。

他总是背着一个药箱，在黄泉馆的后门敲门三声，待我开了门，他便甩着衣袖，大摇大摆地坐在门口第二张桌子上，大手一挥，说道：“上一坛好酒。”

他喜欢喝竹叶青，我却喜欢给他上烧刀子。我说：“男人就该喝烧刀子，一口入喉，豪气干云。”

他却说：“我做鬼医已经够惨了，连喝酒都不能喝自己喜欢的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鬼医有什么不好？”我轻声笑道，“鬼多简单，一眼就看穿是不是魂魄不保。人心那么复杂，和鬼打交道，好过和人周旋。”

“可是一辈子和鬼打交道，最后也会变得和鬼一样。”风回春眼里多了一丝恐惧。

我默然无语，因为他说过，鬼医，其实是一种诅咒。

3

阴阳相隔，是亘古不变的事实，能自由穿行于阴阳两界的，除了那些修行高深的仙人外，就只有鬼差了。但是鬼差是阴间的差人，他们本职工作就是去阳间捉拿鬼魂。

阳间的道士，修行到一定阶段，也只能暂时穿行阴阳两界，尚且需要焚香祷告，诸多仪式。

而鬼医，天生就能穿行阴阳两界。据说，这是和阴间的约定，也是诅咒。

风回春的先祖风无涯，曾经是一名杏林前辈，一身医术精妙无比，针灸功夫世上无双。

风无涯一生行善积德，乐善好施。却不料中年之时，镇上瘟疫肆虐，全镇人都被瘟疫所染，整个城镇都变成了死城。

风无涯的家人自然也不例外，除了他自己之外，全部都感染了瘟疫。而且，不管风无涯如何努力，始终都找不到治疗瘟疫的方法。即便是他翻遍所有的医学典籍，都找不到对策。

眼看每天都有人死亡，风无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那日风无涯正在小憩，却听见有人在门外叫自己的名字。他不禁奇怪，今日全城戒严，外面的人根本进不来，整个镇子的人都染病在家，哪里还有力气叫他的名字。风无涯带着疑惑出去一看，却看见一白胡子老头手持桃木杖，鹤发童颜，一身白衣飘飘，真如画中仙人一般。

那白胡子老头笑道：“你可想知道解救之法？”

风无涯倒头便拜，口称“神仙”。

神仙老头哈哈大笑，说道：“这不是瘟疫，是鬼疫。此间的人早已魂魄离体，呈失魂落魄之状。此间太阳一落，已与阴间无异。你若要医他们，需有穿行阴阳之能。”

“请神仙教授。”风无涯再拜，“还请老神仙指点迷津。”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风无涯抬起头，眼神灼灼。

“好！”老神仙伸出右手食指，对着风无涯眉心一点。风无涯立刻感觉浑身一震，仿佛每个毛孔都在发生变化。同时脑海中多了一些治疗鬼魂的方法。

再睁开眼，发现老神仙已经走远，正欲追上去问个清楚，却发现自己从床上坐起，原来是一个梦。可是枕边却放着一卷典籍，上书：《医鬼策》。

风无涯连忙起身，对着东方拜了三拜，随即就开始研究《医鬼策》。

此时风无涯天眼已开，到了夜间，看见城中到处都是离体的魂魄。有的勉强能看见人形，有的已经透明，几乎就要魂飞魄散。他立刻施展鬼医之术，每夜都治病救鬼。

整整花了七天，整个镇子的人都救活，自然包括他自己的家人。

后来，每隔一个月，就会有鬼差晚上敲门，请风无涯前往阴间医鬼。风无涯本就是人间的名医，悬壶济世的心不曾改过，自然有求必应。

直至风无涯大限将至，他又将《医鬼策》传给了自己的长子。

4

“人间可治病，阴间能医鬼。”我喝了一口烧刀子，望着远方，仿佛看见风无涯高风亮节的身影，说道，“真大丈夫也！”

“谁说不是呢？可是，后代不争气。”风回春一脸懊恼，“传到第三代就出事了。”

风无涯的孙子，好大喜功，沽名钓誉。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医鬼的本事，大肆宣扬，偶尔去阴间还帮别人带个话什么的。

这些小事而已，鬼差和阎王都认了，觉得无伤大雅，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后来，第三代鬼医却触犯了阴间的大忌。

人间的皇帝自知大限将至，听闻了鬼医的名头，于是召见鬼医，命令鬼医在他死后，去阴间的路上拦住魂魄，带回阳间。事后许以国师的高位，鬼医自然满口答应。

后来皇帝驾崩，鬼医在半路上拦截了鬼差，一顿好酒灌醉鬼差，趁机带走了皇帝的魂魄，来到阳间又用秘术让皇帝还阳。

鬼医得到了皇上许诺的国师之位，却没有享受多久的虚荣。

阎王知道后大怒，亲自带走了皇帝的魂魄，并且下令鬼医一脉从此必须听阴间调遣，生生世世必须永远医鬼，不能再治人。从此不再是鬼差敲门，以礼相待，而是鬼差催魂，阴间医鬼。

自此，鬼医一脉的诅咒才开始。

“鬼医一脉，一脉单传。下一个鬼医成人，上一代鬼医的生命就到了尽头。”风回春眼里是无尽的哀伤和不甘心，说道，“鬼医常年穿行阴间，被鬼气入体，死的时候模样甚是吓人，如同修罗恶鬼。”

“可有解除之法？”

风回春摇摇头，说：“哪里有什么破解之法？我祖上曾想，生生世世为鬼治病而已，大不了找个鬼养着，治一个鬼不就行了？可是，有哪只鬼能放弃轮回的机会在阳间待着。或者那些执念深重的鬼，闹不好就是为祸一方。孤魂野鬼迟早被鬼差带走，所以这个诅咒，解除不了。”

我当然知道，诅咒如果轻易能解，那才该奇怪了。

5

风回春近些日子来阴间来得有些勤，隔不了几日就要来上一趟，而且来去匆匆，有时候匆忙得连酒都不喝。

我问他为何？

他匆匆答曰：“有一鬼，病情严重，不得不常来。”说完又匆匆离去。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风回春从后门进来，还是坐在那张桌子上，叫了一坛酒，一个人低着头喝酒，心事重重。

我走过去，和他举杯相碰。他问我，“你说，鬼喝了孟婆汤转世，真的会什么都不记得吗？”

“自然！”我点头，又想起孟婆放在我这里的曼珠沙华。

风回春不说话，一坛酒喝完又叫了一坛，喝到最后，趴在桌子上叫一个人的名字：“云舒，云舒……”

第二天，风回春敲门的声音有些急促。我开门，他神色慌张，一个健步就冲进了黄泉馆。

我这才看清，他除了平日里的药箱，怀里还抱着一把油纸伞。

此刻是夜晚，繁星满天，绝无下雨的可能。我心下了然，却说：“不喝一杯？”

风回春神色匆匆，忙说：“不了不了，今天要先走一步。”

我拉住他，递给他一杯酒，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此间一别，就不要再来了吧！”

他笑笑，笑得像三月春天的风，举杯一饮而尽。

我望着风回春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声，“这次，诅咒该解除了吧！”

6

可是一年之后，风回春又来了，依旧背着药箱。

我一脸诧异，问他：“诅咒还没有解除吗？”

他笑笑，一脸轻松说：“解除了，可是我又接受了另一个诅咒。

“我第一眼看见云舒的时候，她脸色苍白，魂魄不稳，一双眼睛我见犹怜。我想，那时候我就喜欢她了。后来我跑阴间的次数增多，一来二去，心迹表露无遗。可是云舒投胎在即，一旦踏上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就会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那天问她，可愿意随我去阳间？”

“她答应了？”我问。

“嗯！她答应了！”风回春又斟满酒。

“所以你就用伞收了她的魂魄，偷偷带走。”我饮完杯中酒，带着疑惑说，“可是诅咒都解除了，你怎么又来了？”

“因为我央求阎王让云舒还阳，然后阎王说，那你还是继续回来做鬼医吧！”

我会心一笑，突然觉得杯中酒有些甜。

正欲与他再多喝几杯，他却说：“不能再饮酒了，我要回家了！”

“回家？”我抬眼望去，一丝幸福的笑意在他的眼角绽放，化作一丝甜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