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传说溺水而亡的人，魂魄会永远在那条河中游荡，被困在河里，不得轮回，一生飘荡。若要入轮回，必须找到替身，否则，就会永远在冰冷的河水中煎熬。

所谓替身，就是一个生命。水鬼必须在水底等候另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他的脚，让他不能上岸，然后借着他的身躯上岸，才能轮回投胎。

我依稀记得，在我还没有来到黄泉馆的时候，曾经在大地上游荡，遇见过一只水鬼。

他唤作白生，进京赶考的途中不小心失足落水，被河里的水鬼抓住，溺水而亡。原来的水鬼终于得偿所愿入了轮回，可怜白生一介书生，却终日在水中与虾蟹为伴，不见天日。

那夜，我路过那条河流，见河面上怨气久久不散，便破开河面。白生虽为水鬼，却依旧一身书生装扮，对我拱手行礼，说道：“先生定有神鬼不测之力，可有法救我出去？”

我摇了摇头，“此乃天道，岂是我能改变？”

可是如果害人性命才能轮回，这样岂不是永远无穷无尽？白生毕竟一介儒生，心怀天下，此时成了水鬼竟然还有一颗赤子之心。

我于心不忍，于是说：“你可知世界上为什么有神？”

白生摇了摇头，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笑了笑，“你此刻为水鬼，我也有一身法术，岂不是怪力乱神？”

白生也不是迂腐之人，连忙拱手下拜，说：“愿闻其详。”

所谓神，都是人的信仰造就的。山有山神，是因为人们相信，如果给山神以供奉就能打到更多猎物。每一个神的产生都能对应一种愿望，久而久之成了信仰，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神。

白生若有所思，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朦胧。

我抬头仰望苍穹，说道：“这条河还没有河神，如果你能收集到信仰，未尝不能成为此间河神。”

白生似懂非懂，点点头，一拱手，转身钻进了河中。

我驾着云来到半空，这条河不是很大，却也滋养着好几个村庄。掐指一算，竟不知白生的命运，亦不知今夜之举是福是祸。

脚下的河流一片平静，却一眼望不到底。

2

后来有一天，黄泉馆来了一位客人。

他一身书生装扮，却浑身湿答答，连头发都在不停地流水。我一眼望去，那张脸有几分熟悉，仔细一想才发现竟是白生。

我提过去一坛酒，与他在桌前坐下，替他斟了一碗酒，说道：“你竟然能够离开河流了？”

白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眉眼间掩不住兴奋之情，他说：“还要多谢先生提点。”

我笑了笑，“事在人为。”

3

白生心怀天下，不忍杀生。

那条河中，不管谁落水，白生作为水鬼，都能第一时间感应。但是他赶过去却不是为了找替身，每次都是为了救人。

一个水鬼竟然放弃了寻找替身轮回的机会，让那条河流在此后的数十年没有一人因为溺水而亡。

附近村庄的人觉得这条河中有河神，觉得肯定是河神显灵。那些获救的人过后都会在河边摆上香案，奉上牛羊牲畜，瓜果贡品还愿。

到后来，几个村庄的人不约而同，约定了一个日子，作为祭祀河神的节日，好不热闹。

白生平白无故受了香火，法力也日渐强盛。白生能在夜晚的时候，在附近的村庄游荡，偶尔帮助小孩驱逐梦魇，保牲畜安康。

此时的白生，当然不能称之为“神”，最多只算这河中的灵。

而后，又过了几年，村子里一个书生屡试不第，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可是他刚一跳进河中就被河水推上岸，绑了石块沉河也会浮上来。书生恍然大悟，河神不让自己死。

书生立刻回家，买了香案蜡烛，祭品等到河边发愿，求河神保佑此次高中。白生无奈受了香火，只得每日托梦，于梦中教授书生，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以求书生能够高中。

书生得白生梦中所授，应试之时得心应手，最后中了进士。

书生兴喜异常，回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河边立了一座河神庙。

自此，河神庙香火鼎盛，白生也终于成了庇护一方的河神。

4

白生后面还来过几次黄泉馆，一次比一次神采飞扬。

他说：“书生入仕，官位越做越大，又命人引流，将原来的河流与大河接通，如今白生已经是惠泽一城的河神。”

我与他举杯相庆，心底却有一丝担忧。

河神毕竟不是上天册封的正神，所有的法力来自于祈祷和信仰。一旦有一日失了信仰，白生还是会变成一个水鬼，水域越大，那种孤独的感觉就越强烈。

我无意间一抬眼，发现白生的眼中隐约出现了一丝煞气。

5

书生的官位越来越大，要求也越来越高，越来越无理。

白生明明知道那些要求很难达到，却一次次纵容。因为，他也开始享受力量带来的虚荣和满足。

白生的力量全部来自于信仰，后来书生的要求变得无法企及，书生就想到了献祭的方法。

第一次献祭，书生为了得到一城太守的官职，向白生献祭了一对童男童女。献祭之后，白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翻手间就能在河里翻起惊天骇浪，他轻而易举地替书生拿到了太守的官职。

书生的欲望越大，献祭的生命越多。为了得到丞相的官位，他不惜屠了一村之人献祭。

白生虽然知道这些献祭的生命无辜，可是力量的感觉让他无比的眷念，仿佛会上瘾，一个人一旦享受了力量带来的成就感，就不会撒手。

书生渴望权利，白生渴望力量。他们心照不宣，默默达成了某种协议，彼此各取所需。

终于，书生对权利的渴望达到顶峰——他开始想要整个天下。

白生要的，是天子的亲笔册封，成为人间正神——这自然是书生的承诺。

这一次，书生想要整个天下，取而代之。

白生的力量自然不足以替他平定天下，书生处心积虑，这些年不断改变河流的流向。此刻白生所在的河流已经贯通全国，围绕着皇城。

可是，这些不足以成事，白生还需要力量。

于是书生利用丞相的职务之便，调遣十万大军奔赴前线，与外族合谋，坑杀了十万将士为白生献祭。

十万生灵尽数入了白生腹中，白生一抬手，全国河流奔涌，浊浪滔滔，一时间洪水肆虐，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最后，洪水围住了皇城，书生以全国百姓的生命为要挟，逼皇帝禅位。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书生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黄袍加身的场景。

可是他忘记了，皇帝作为天子，自然有真龙护体。

一条五爪金龙从皇帝的身体中显化，对着虚空一抓，一声龙吟。

白生只觉得一股威慑力让自己无法动弹，无论多大的力量，此刻都化作虚无，那种无助的感觉，和很多年前自己刚成为水鬼时候一样。

白生终于知道，自己这个河神是多么可笑，和真正的神相比，是那么不堪一击。

6

白生最后一次来黄泉馆的时候，被黑白无常用镣铐锁住。

我斟满一杯酒，递过去。

白生带着沉重的镣铐端起酒杯，苦笑一声，“我是不是很贪心？”

“这世上，有不贪心的人吗？”

白生一饮而尽，哈哈大笑。

我听鬼差说：“白生罪孽深重，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端起酒杯，望着门外一阵出神。

似乎又看见了那晚，有一个水鬼说：“子不语怪力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