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尸疑案

1.第一夜

杨家出事了。三个大活人竟白日失踪了!苏无名带着张甫和两个衙役,急忙奔赴杨家。

原来今天早上,杨家的两个儿子和媳妇去寺里上香。小儿子杨萁小解时,其余三人竟凭空不见了,杨家找遍寺院也没有寻着。

同时,有下人在杨家门口发现了一封信。说大儿子杨英和两个媳妇都在他们手上,要杨家拿出五百两银子来,由杨老夫人田氏一人在今夜子时,送到县城后山的清风亭。迟一天,就杀一个人,还要死无全尸。

可田氏拼尽全力,也只凑得三百两。杨家上下一片愁云惨淡。

苏无名吩咐张甫先借用些官银救急,然后拿来那封信仔细观察。信封上并未写字,有股淡淡的异香。

信中和田氏所说并无二致,但落款却写着:原主。犯人必定不会写上自己的真名,这“原主”,莫非是物归原主之意?苏无名连忙问道:“你家可曾欠过人家银子?”

田氏和杨萁对视了一眼,低低回道:“不曾。自从我家老爷去世后,小妇人就守着一些庄田,收些粮食买卖而已。一向自给自足。”

杨萁只是低头不语。

苏无名将两百两官银给田氏,说:“到了约定之时,你只管放心大胆地一个人去,我自有安排。”

随后,杨萁将苏无名送出杨家。苏无名笑道:“如今你母亲不在眼前,你可以实话实说了。”

杨萁一愣,终于如实道来。原来杨萁曾过继给一个远房堂叔。他十四岁时,养父母病逝。杨萁便又回到了杨家,还带回了堂叔的田产。想不到田氏擅作主张,将堂叔的田产变卖了,整整五百两。

苏无名道:“你堂叔可还有其他亲友?绑匪以原主自居,又指明了要五百两,说明他不仅知道此事,更认定你堂叔的田产当归他所有。”

杨萁摇头道:“确实没有,不然,也不需要我去过继了。”

月亮升起时,田氏带着银子如约去后山的清风亭。张甫等人按苏无名的吩咐跟在其后。

田氏来到亭外,只见亭子里面有两道人影,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田氏仔细一瞧,那跪着的人,正是她的大儿媳崔氏。而那弓背而立之人,穿着一领漆黑的及地斗篷,帽子套在头上,遮去了大半边脸。

崔氏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帕子,不时发出呜呜的哀鸣。男人站在她身后,右手臂弯里倚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男人见田氏来了,指指她怀里包袱,示意她解开。

田氏照做后,正等放人,却忽听崔氏发出一阵急促的呜呜声,连忙一抬头,正见弓背男人双手握刀,猛然举过头顶。田氏大惊失色,发出一声惨叫。与此同时,一直尾随在田氏身后的张甫等人也头皮发麻地跳了出来,大叫一声:“住手!”

但见黑夜中寒光一闪,“噗”的一声,人头滚落,血喷了田氏一脸。田氏顿时发出一声尖号,瘫倒在地。

张甫等人也吓得呆住了,待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弓背男人的身影。张甫急忙解开地上的包袱,只见冰丝纹银竟只有三百两。恰恰少了张甫拿来的二百两官银。

这还不是最惊人的。崔氏的人头还在,但崔氏的尸身却不见了。死无全尸,绑匪真的说到做到。

张甫急忙回府向苏无名报告。苏无名背着手,来回踱步。

此事颇有蹊跷。杨家一口咬定,确实放了五百两银子,银子肯定不会自己飞,尸首更不会自己走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2.第二夜

这一闹,众人都是一宿无眠。天刚亮,苏无名便找张甫一起商议。

信中说得明白,迟一天则杀一人。绑匪手中还有两人,倘若今夜还拿不到剩下的二百两,不知道又会是谁被斩首?

“太爷难道还要拿官银出来不成?”张甫问。苏无名略一沉吟:“不用。这次,杨家一定会自己拿出二百两来。”

张甫将信将疑。谁知午后,杨家果然拿出了二百两。原来,田氏将家里大半的田产贱卖了,她痛惜地说,这一卖至少损失了几百两。

太阳西沉时,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给杨府送来一封未落款的信。

苏无名拆开信,是绑匪通知的见面地点,乃是清风亭正北方约四里处的一个天然石洞。

“石洞?”田氏眼里浮起一丝惊恐。这匪人选的地方越发刁钻了。

张甫对田氏道:“老夫人,今夜还得由你一人前去了。”

苏无名抓了一把花生给那孩童,问道:“这封信是谁叫你送来的?”

“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好像还生着病。说话老是这样,”孩童学了两声咳道,“还老是喘气。”

“他长什么样子?”

小孩子指了一下左边脸颊:“这里长了好大一颗痦子,背也驼得厉害。”

话音刚落,田氏顿时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杨萁也是脸色苍白。

苏无名问道:“你们认识此人?”杨萁犹豫道:“昨天听说那匪人是个驼背,我便想到了一人……”

张甫又惊又疑,催道:“到底是谁?”苏无名却明白了:“是你堂叔。”张甫目瞪口呆,杨萁则点了点头。

“左颊上的痦子,驼背驼得腰都直不起来,正是我堂叔。”杨萁怔怔地说,“说话不停地咳嗽、喘气,是因为他乃是得肺痨而死。”

晚上,田氏战战兢兢地向后山的石洞走去。张甫带了两个人依然跟在后面。这石洞外面看着不大,进去后却九曲回肠,颇有一番天地。张甫跟着田氏拐了几个弯,就不见了田氏。所幸一直没见岔路,但走了约有两三里地,前面突然现出了三个洞。

张甫只好兵分三路,自己进了正中间的洞,继续一路向前。

又走了大约一里地,前方传来微弱的火光和人语声。张甫警惕起来,放轻了手脚,却也加快了步伐。前方又出现了一个石洞,里面插着一只蜡烛。昏黄的烛光里,田氏正跪在地上,一个弓背、穿黑斗篷的男人正背对着田氏。蜡烛就在他左边。两人之间,还有一张石台。

张甫躲到洞口一边,仔细看去。只见石台上躺着一个满脸惊恐的年轻妇人。石台上下各有一个石环,妇人双手绑在上头的石环,双脚绑在下头的石环,动也动不得,应该是田氏的小儿媳牛氏。

男人手中并无武器,但田氏却比昨日更加惶恐,时不时抬头向上看。张甫顺势望去,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正对着牛氏的上方悬了一把巨大的、明晃晃的斧钺。一根粗麻绳一端将它吊起,另一端就扎在放蜡烛的地方。这凶器若是砍下来,非将牛氏活活腰斩不可。

田氏对男人哭道:“我这次真带足了五百两银子来,大约是路上不小心掉了一块碎银。求你饶了我媳妇吧!”

男人冷笑一声。

张甫这才明白,五百两银子竟然又鬼使神差地出了错。再等就要出人命了,张甫想起昨日之事,急忙抽出刀冲了进去:“别动!”

只见田氏满脸泪痕地转过了脸,还没容他看清楚,蜡烛陡然熄灭了。眼前漆黑一片。

还没等张甫反应过来,忽然传来一声怪响。接着寒光一闪,便听“铿”的一声,黑暗里迸出好几点火星。田氏和张甫顿时一齐发出惨叫。

一会儿又传来两声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怪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时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咚”的一下倒在张甫身上,吓得他连连大叫,急忙从口袋里摸出火折子,连吹两口才吹亮。

原来是田氏吓昏过去,倒在了他的身上。张甫抖着手,借着火光朝石台上看去。火折子顿时掉落在地上,只见余光里,那巨大的斧钺掉了下来。而牛氏只剩下了下半截身体和石台上的一大摊鲜血。

又是一个死无全尸。

3.冤魂索命

只差了三两银子。

“一定是鬼,一定是鬼!”田氏像疯了一般道,“他不仅要银子,也要我家的人命!两个媳妇都死了,我的英儿怎么办啊!”

“你们都没看到那个人的脸?”苏无名问。

张甫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

“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张甫又摇头。

苏无名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走,去看看尸首,再去看看石洞。”

苏无名仔细查看了牛氏的残尸和崔氏的人头,然后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

接着苏无名又让张甫领着去看了清风亭和石洞。清风亭到处都溅上了血点,地上还有一些血迹蜿蜒下台阶,但很快就消失在枯叶里了。

到了石洞,苏无名发现石台的中段是一摊红得发黑的血,早已凝干了。他又将石洞角角落落看了一个遍,走到那面灭了半截蜡烛的石墙前,却见地上要比别处干净一些,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叫张甫去扭那插蜡烛的石烛台。张甫半信半疑地照做,起先扭不动,看烛台上有个凸起,便按了下去。

就听“呼”的一声,石壁竟然一转,两旁正开出可各容一人出入的空隙。张甫吓了一跳,慌忙走出去一瞧,正出了石洞。见外面石壁上也有一个凸起,便又按了一下。“呼”的一下,石壁又转合上了。

“我知道了,原来那天火一灭,我听到的怪响,就是石壁转动的声音。那匪人就是从这里逃走的。正因为这里的石壁时常转动,所以这一片地才会比旁边都干净。”张甫明白了,却又有些疑惑,“可是那夜我前后一共听到了三遍怪响。石壁一开一合,也只会响两声啊。而且,我第一次听到的怪响要比这响得多,好像就在身边似的。后两次倒是差不多。”

苏无名笑道:“还不止如此。有一些事,我要再想想。”转头又道,“今晚田氏还要送那五百两银子去。大概又是这山上的什么地方。”

张甫为难道:“可是连死了两个人,田氏不愿再让我们跟着了。”

苏无名一笑,对张甫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张甫吓了一跳:“太爷,可杨英还在匪人手里呢!”

苏无名却道:“你照我说的做,保证杨英平平安安地回来。还能抓到那两个匪人。”张甫惊道:“两个?不是一个吗?”

苏无名笑而不语。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又有一个孩童送了信来。匪人这次约在山上的小树林,依然是三更天。有了前两次的教训,田氏再也不敢把银子放下,从数齐为止便一直抱在怀里。

这一次田氏顺利将儿子杨英换了回来。苏无名正在杨府等候。杨英形容肮脏,人吓得昏头昏脑,说起被掳经过也是颠三倒四,且还不知有匪人索要银子的事,更不知崔氏和牛氏都已惨死了。

田氏哭道:“一定是他堂叔来报仇了。太爷也不必操心了,岂有人斗得过鬼的?”

苏无名未答,只说杨家上下受惊了,且好生休息,他改日再来探望。

杨家将两个媳妇下了葬,元气大伤。县城传了一阵冤鬼报仇的话,随着日子的流逝,便也渐渐地淡了。

4.真相大白

这天一早,张甫慌慌张张地冲进了书房,对苏无名说杨家母子三人又去寺里烧香了。

苏无名冷笑出声:“还想故伎重施?”霍然起身,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朗声道,“走,该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田氏和两个儿子一同跪在佛像前,祷告两个媳妇儿能早登极乐。却不知背后有人暗暗将手伸进衣袖,打开一只火折子,一手捂住鼻子吹了一口气。只见火苗一蹿,便起了一阵轻烟。

田氏母子不一时便昏了过去。

那人见事成了,便急忙起身,这时一个穿黑斗篷的人从佛像后倏然转出。两个人久别重逢一般,匆匆地迎到一起。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笑道:“杨英,你还想走到哪里去!”

苏无名笑着走了过来,张甫等人也迅速地从暗处站了出来,将杨英和同伙围定在中间。

苏无名叫人摇醒了田氏和杨萁,杨萁惊问道:“太爷,这是怎么回事?”

苏无名从杨英手上拿过火折子:“这是用药水浸泡过的火折子,一经燃烧就会烧出令人昏迷的药烟。那一天,他就是用同样的手法,让他的目标失去知觉,轻而易举地被他和他的同伙带走了。”

杨英听了,连呼冤枉。

苏无名冷笑一声:“田氏两次去交银子,却都有短缺。银子自己不会飞的,一定是被人拿走了。张甫等人一路紧盯着田氏,田氏是无法在路上做手脚的,只能是在杨家就被人动过了。”

杨萁也不觉惊道:“怎么可能?我和娘亲自数清了五百两,仔细收好的,绝无第三人碰过。”忽然,他陡然起疑,“娘,你……”

苏无名点头:“正是。她在路上动不了手脚,但是在出门以前还是可以的。”

杨萁不由倒退一步:“娘,你为何要这么做?”田氏顿时哭了出来。

原来事发当天,下人不止发现了一封信,还有一封信特别注明是给田氏单独看的。

信上说,如五百两实在凑不齐,三百两也可。田氏便顺手将二百两官银拿了下来。却不料,崔氏因此被活活斩首。她哪还敢说出来?

苏无名听了,冷叹一声:“原来如此。”劝田氏道,“你也莫要哭了,你儿子就是算准了你的贪心,所以才写了这第二封信。他是铁了心要杀人的,就算没有丢失银子,也会寻到其他理由。”

原来,前两夜的弓背男人就是杨英。他如此装扮,一是为了误导众人,以为是堂叔来复仇,同时也是为了掩饰他和同伙的体格差异,方便第三夜,由他的同伙来假扮弓背男人。

第三夜,五百两银子顺利地被杨英的同伙拿走。接下来,他只需要找个机会再度消失,就能和他的同伙共享那些百两银子,远走高飞了。

说到此,苏无名一字一顿道:“而这个机会,便是今天。”

杨英脸色陡然一变,分辩道:“一派胡言!若真如太爷所说,为何一开始,我却不让同伙出面,偏偏还要费此周章?”

苏无名看着杨英冷冷一笑,忽然却对他身后穿斗篷的人道:“牛氏,你以为你还可以藏多久?”

此言一出,众人皆骇然,目瞪口呆地朝杨英身后看去。

那人只得暗咬银牙,从杨英身后慢慢地走了出来,自己拉下了帽子。黛眉细目,不是牛氏又是谁?

田氏等人当下愣在原地。苏无名继续说:“这事正是他们两个一手做成。牛氏从来就没有死,代替她被腰斩的,是前一夜被杨英斩首后的崔氏的尸身。那天火灭以后,张甫曾听到过三声怪响,其实是石壁转动的声音。石洞放蜡烛的那一面石壁是可以转动,直通洞外的。后面两声就是那面石壁一开一合的声音。”

杨萁忍不住道:“那第一声呢?”苏无名一笑:“是石台转动的声音。那天,牛氏被绑在石台的正面,崔氏的尸身则被绑在石台的反面。灯灭之后,张甫先听到第一声怪响,石台一转,牛氏那一面转了下去,崔氏的尸身翻了上来。这个时候,斧钺落下将尸身腰斩。杨英趁机将上半截尸首拖走,从石壁离开。而牛氏,恐怕石台下也有通往洞外的地道,她便从那里离开了。”

真相大白,杨英和牛氏只得认罪,原来杨英和弟媳牛氏的奸情被崔氏发现,崔氏扬言要抖落出去。杨英便恶由心生,想了这一出连环计,既杀了崔氏,又出脱了自己和牛氏,还有了银子,正好可以远走高飞。谁知到底还是机关算尽。

这天,张甫整理卷宗时,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太爷是怎么知道牛氏躲在寺里的?”

苏无名笑道:“你还记得第一封信吗?上面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乃是寺里烧香的香味。这寺里房多人少,岂不正是躲藏的好地方。”

张甫茅塞顿开,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