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行传:不老之心
1
小船摇摇曳曳,靠了岸。清瘦的少年提着鱼篓,跳下船。他将小船绑好,来到岸边的篝火处,正打算生火,将好不容易捕来的几条小鱼烤了,当做午饭。
远处,一个身影走来,踉踉跄跄。
奇怪,这处海滩甚是偏僻,渔产也少,平时是不会有人来的。
少年好奇地望着那个人影,直到她来到自己的面前。那是一个裹着干草与破布的女子,肮脏的长发缠绕着她的身躯,像是一个发了疯的乞丐,此时正弓着腰盯着少年刚从鱼篓中拿出的小鱼。
“你……想吃?”
女子点点头。
少年低头,朝着鱼篓看了看,里头还剩三条鱼,分给她一条自己也不至于饿肚子。
“坐下来吧,我给你一条。”少年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女子露出感激的神情,赶紧坐在了篝火的另一旁。少年拿出竹签,将小鱼串好,插在篝火边上,打算等鱼熟了再吃。可没想到,小鱼刚刚离了少年的手,就被那女子一把夺过,疯狂地啃食起来。
“你……这鱼还没熟呢!”少年大叫起来,心想,这果然是个疯婆子。
女子听到少年大喊,停下了动作,怯怯地将小鱼放在地上,害怕地用余光看向少年。
少年将地上的鱼拾起,重新插在篝火边上,等鱼熟了,再取下来,递给一旁的女子。女子接过鱼,小心地咬了一口,惊喜地感叹,“这个鱼,好吃!”
“你没有吃过烤鱼吗?”少年问。
女子一脸幸福模样,盯着篝火,摇了摇头。
“烤鱼还算不上是最好吃的食物,以前我母亲总给我做各种美味,不全是海里的,也有山里的,我最爱的是她做的酱肘子。”少年感伤地说着。
“你母亲呢?”
“她……在三年前,与父亲出海打渔,遇上了风浪,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少年说完,指着岸边的小船,再说,“那是他们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那要怎样才能再吃到呢?”
“嗯?”
“酱肘子!”
少年看着似是一心想要报答他一般的女子,笑了笑,回道,“做法我倒是还记得,只是没有银两买肘子罢了。”
“银两?”
“你该不会连银两也不知道是什么吧?”少年吃惊。
女子摇摇头。
“银两就是用来买……不对,是用来交换事物的东西,有了银两,不仅可以买猪肘子,还可以买大房子,跟许许多多的好东西。”
“那要怎样才有银两?”
少年望向海面,无奈地说,“我没什么本事,不知道该怎么赚钱,但若是运气好,哪天能在这海滩上捡到些许珍珠的话,日子应该能好过一些。”
女子听罢,立刻站起了身,她跑到海边,任由海浪冲打她的双脚,然后回头,一边挥手一边朝着少年喊道,“喂!我知道哪里有珍珠了!”
少年慢悠悠地走到女子身边,与她一同面对着大海。
“珍珠就在那里!那山脚下的海里有许多的珍珠蚌。”
少年疑惑地看着女子,问她,“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鲛人,只要碰到了海水,我就能知道海里的情况。”
少年的脸由疑惑渐渐地绽开,大笑了起来,“你是鲛人?别说笑了,鲛人可是生活在海里的,而且你也没有鲛人的鱼尾呀!”
“我曾是鲛人,只不过被人抓上了岸,后来喝了人血,长出了双腿,就再也不能回海里去了。”
面对着女子认真的神情,少年逐渐地收起笑意,问道,“真的?”
女子肯定地点点头,说,“你若不信,去那里打捞一阵就知道了。”
少年望着女子所指的那片海域,心想那里不远,也不算深,只要划着小船过去,再跳入海中,便能知道这女子所说真假了。
“有了珍珠,你就可以换到银两,可以买到猪肘子了!”
看着女子脸上灿烂的笑容,少年一时间入了迷,心想是多久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自己了。自父母遭遇海难之后,房子就被人夺去了,少年只好流落在无人的海滩上独自生活,幸好还有一条小船,否则连出海捕鱼的工具都没有。
等到海浪声将少年拉回现实,他眼神变得坚定,让女子在海边等着他,然后自己划着小船,朝着山脚下的海域去了。
女子坐在篝火旁,一直期盼着少年回来,一等就是半天。
黄昏时分,金色的海面上,终于飘回一艘小船,少年在那上头对着岸边的女子挥手欢呼,看来,他是满载而归了。
“那里果然有许多的珍珠蚌!你是如何知道的?”上岸之后,少年问道。
“都说了,我是鲛人。”
少年始终还是不信,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感激地拉起女子的手,问她道,“我叫何钧,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摇摇头,“我没有名字,鲛人都没有名字。”
“……那,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
女子点点头。
何钧抬头,看了看天,又转身望了望海面,这夕阳之下,一切事物都金光闪闪,仿佛母亲看他时的目光。
“这般景色……要不你便叫我母亲的名字吧!”
“为何?”
“月汐,这是我母亲的名字,她说这是月亮伴着晚潮的意思。夏季里太阳还未完全落下,但是月亮已经出来,潮水不断涌动,便是月汐。”
“月汐。”女子笑了,但同时又疑虑地问,“由我来继承你母亲的名字,好吗?”
何钧用力地点头,“母亲的名字能够被人继承,也算是她在世间的一种延续了。”
这时,女子抬头,果真在泛红的天空中看到了月亮的影子,伴随着潮水的声音,仿佛自己得到了新生。
“你我都是孤独的人,以后,我们便生活在一起吧!”少年建议。
女子很是感激,眼中含着泪水,开心地笑了。
“你看起来比我年长,我便唤你作姐姐吧。”
夕阳彻底沉入了海面,何钧和月汐一起躺在沙滩上,细数着往后的日子。
2
一年后,何钧与月汐在繁荣的渔村里购置了小院,并搬了过去。在这一年里,何钧教会了月汐如何与人交流,如何做饭,如何买卖,如何分辨是非;月汐也总是告诉何钧海的哪处能捕到大鱼,哪处能找到珍珠,什么时候会有风雨,什么时候该让大海休息。两人如同真的家人一般,互相扶持着。
刚到渔村不久,月汐还有些怕生,幸好住在附近的绣娘阿丽为人热情,常常带着月汐在村子里转悠,还经常手把手地教月汐刺绣与烹煮,因此两人成了朋友。
这一日,何钧出海归来,收成不少,月汐想着阿丽爱吃鱼,便将她带到家中,用荷叶包了两条大鱼让她带回。
“多谢你们送的鱼。”阿丽捧着裹着鱼的荷叶,不忘打趣地说道,“你们呀,真是感情要好的姐弟!”
何钧一听,放下手中的活儿,赶紧回望一眼,急忙解释道,“没有血缘关系的!”
阿丽一愣,噗嗤地笑出了声,然后给了月汐一个微妙的眼神,便离开了。
自从搬到渔村里来,大家都知道月汐跟何钧是一对姐弟,月汐对此不以为意,可何钧却渐渐地不喜欢听到别人称他们为姐弟,甚至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跟村里的人解释,他们不是亲生姐弟,只是两个同住一起的男女罢了。
“月汐,你可得跟阿丽解释清楚,我们是没有血缘的。”何钧郑重其事地说。
“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何钧来到月汐面前,说道,“有血缘关系的姐弟就只能是姐弟,像我们这样只是在海边相识的,还可以……可以变成其他的关系!”
“其他的关系?”月汐不解。
“嗯……你看,阿丽与汪老板,他们便是夫妻,如果我们是姐弟的话,就不能……变成夫妻了。”何钧的话说着说着,越来越小声了,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阿丽跟汪老板也是家人吧?我跟你也是家人呀!”
“不一样!我们之间……他们之间存有相思相守之情,与我们不一样。”
月汐发觉何钧正用一种似水般的眼神看着她,一时之间觉得很不自在,却又被深深吸引,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但却十分奇妙。
“那,我改日去问问阿丽吧。”
“你问她做什么?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何钧见月汐不明白他的心意,生起了闷气,索性转身,继续去整理那些带回来的海鱼。
月汐转身,背对着何钧,悄悄用手捧住自己的脸颊,在心里自问道,“为什么我的脸会突然发烫呢?”
何钧又出海捕鱼去了。月汐闲来无事便到阿丽家去串门,才刚到门外,就见到阿丽与汪老板相互执着手,在说些什么。月汐看着阿丽的眼神,如清晨的阳光般温柔,好像何钧时常看她那般的感觉。
月汐轻敲了两下敞开着的屋门,阿丽跟汪老板注意到了她的到来,有些难为情地松开了彼此的手。
“是月汐呀,怎么来了?”阿丽问。
“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不过,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没有,没有,我正有事要出门呢,你们小娘子间好好说话吧。”汪老板说完,带上了身旁的包袱,对着阿丽跟月汐行了道别礼,之后出门去了。那包袱里装着的都是阿丽亲手制成的刺绣,因为手艺好,能在城镇里卖得不错的价钱,据说有时候阿丽的一条刺绣能抵得过一个渔夫半个月的收成。
“月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丽拉着月汐来到茶桌旁,一同坐下。
“我想知道夫妻之间是什么样子的!”
阿丽被月汐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瞬间脸红起来,又忍不住捂嘴狂笑。
“我是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吗?”月汐不解。
“月汐呀,你怎么突然问起这样的问题来呢?”
月汐回道,“何钧最近的样子很奇怪,常说不想别人误以为我们是姐弟。”
“哦?”
“我问过他,不过他却说起了你。说是你跟汪老板是夫妻,我与他也可能变成你们这样。”
“哈哈哈,月汐,你可真傻!”
“别笑了,告诉我,夫妻是什么样子的吧!”
“你真的不知道?”
月汐摇头。
阿丽无奈,只好对月汐说,“夫妻呀,是男人与女人的结合。两个人互有好感,相互倾慕,彼此间许下终身相守的约定,然后在祝福之下拜过天地,拜过高堂,一起……躺在同一张床上……”
“这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了!这是成亲,是一种仪式,是男女之间最重要的仪式,只有经过了这样的仪式,天地才会知道你们是相爱相守的。”
“相爱相守……”不知为何,月汐突然想起了何钧被晒得发黑的脸上所绽放出来的笑容,自己也跟着笑了。
“而且……夫妻之间,还能生孩子!”
“生孩子?”月汐瞪大了双眼,从未想过自己会考虑这种事情,“何钧是……想要跟我生孩子了?”
“哈哈,这你就得问他了!不过呀,我看他是真心想要与你永远在一起的。”阿丽说完,不忘小心提问道,“你跟何钧,真的不是姐弟吗?”
月汐不知为何觉得浑身发烫,似是发烧一般,恍惚之间摇了摇头,回说,“不是,我们是在海边相识的。”
“那就好,只要不是亲的姐弟,你们便可以成为夫妻!”
月汐看向阿丽,她正甜甜地盯着她,似乎就连阿丽也想要月汐与何钧生孩子了!
夜里,月汐躺在床上,总是想起阿丽说过的话跟何钧那灿烂的笑容,无论如何都入不了眠。她从床上起来,推开窗,望着天上的月,听着远处传来的浪声,想起了海里的生活。
“原来夫妻是要生孩子的呀!我的父母,便是夫妻了吧?可是我已经记不住他们的模样了,只怪鲛人之间疏远,很少如人类一般建有城镇村落,集体生活。鲛人们不是住在礁石洞中便是随浪而行,心中没有家的模样,也没有家人的说法。要是我跟何钧生了孩子,那我与他也就会变成父母吧!”
月汐思虑至此,突然觉得心中汹涌澎湃,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于是关上了窗,冲出了房间,来到了何钧的床旁。
“何钧!”月汐唤醒了熟睡中的何钧。
“怎么了?那么晚了……”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要和我成为夫妻?”
何钧被吓了一跳,从床上坐了起来,吃惊又羞涩地盯着月汐。
“你那天说的话,我不是很理解,所以我问了阿丽,她告诉我,你是想要跟我成亲,告诉天与地,我们是彼此相爱相守的人,永远都不分开。”
何钧咽了咽口水,却依旧觉得口干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要跟我生孩子?”
面对来自月汐的一连追问,何钧只是半张着嘴,哆哆嗦嗦,没有说出太多的话。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要跟我生孩子?”月汐不停地问,却没有得到何钧的回答,感到有些失望,于是又问,“难道……不是吗?”
何钧只光盯着月汐看,忘记了所有的言语。
“啊,原来不是呀!”
一阵失落感袭来,月汐叹了口气,正打算站起来,离开何钧的房间。
“等等!”
何钧突然用嘶哑的声音急促地喊道,并一把拉住了月汐的手。
“等等……我,我是想要跟你……跟你生孩子!”
还没等月汐反应过来,她就被何钧一把拉入了怀中,紧紧地抱着。月汐被何钧的双手紧紧锁住,惊喜的同时还能感觉得到他正在颤抖的身子跟狂跳不止的心。
“这一年来,不知怎么地,我脑海里想的全部都是你,我想要跟你一起生活,跟你永远在一起,跟你生孩子,等老了之后也依偎在一起,等死了之后就埋葬在一起!”何钧用尽了力气,颤抖着说。
“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在这人世间,我只有你呀!”不知为何,月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角已经湿漉漉的了,但是她心里却只觉得开心,没有悲伤。
何钧总算如愿一般放松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貌美的女子,忍不住亲吻了她的双唇,然后将她拉上自己的床榻,脱去彼此的衣物,缠绵在了一起。
那年的夏天,小小的渔村里谁都知晓,本是姐弟相称的一对男女,结为了恩爱的夫妻。
3
时光匆匆,何钧跟月汐在渔村里一住便是二十年。何钧每次出海之前,月汐总会替他梳理头发,何钧每次都说不必如此麻烦,海风一吹便会乱了,可月汐总是坚持。这几年,月汐发现,何钧的发丝间出现了些许的银色,以为他生病了,紧张不已。
可何钧十分淡然,握着月汐的手说,“我这是老了,年纪到了,头发自然会变得花白,脸也会难看的皱起来,不过你放心,我胸脯里的这颗心呐,不会老去,会如同往日一般爱你。”
等到何钧出海之后,月汐愣愣地站在院中的水缸旁,她看着水缸中倒映回来的自己:脸上平坦,没有一丝皱纹,发间没有半点变色,尽是乌黑。她开始意识到,她不像何钧那般会随着年月变老,这是为什么呢?想了许久,月汐才反应过来,这二十年的安逸与幸福差点让她忘了,她原是海中的鲛人啊!鲛人拥有无限的寿命,而人,则仅有百年。
按照这般下去,何钧会越来越老,最后死去,但月汐却永远都会保持年轻。一想到这里,月汐的脸上浮现出了悲伤,因为这意味着将来的某一天,她会与何钧分离,不再复见。
正当月汐苦恼之时,她撞见了正手提着竹篮经过的阿丽。月汐唤了一声,阿丽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转过身看见叫她的人是月汐之后,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了?战战兢兢的。”月汐关切地问。
阿丽苦笑了一下,回道,“我差点以为是夫君唤我,可一想,他到城镇去了,才觉得安心。”
“汪老板最近似乎很忙呀,总是见不着他的身影。”
“是呀,他很久没有回来了,不过不回来也好。”阿丽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往日的热情与开朗,取而代之的是沧桑与疲倦。
“他到城镇里去变卖你的刺绣了吧?”
阿丽摇摇头,说道,“我已经不再刺绣了。”
月汐疑惑地看着阿丽,阿丽只是举起右手,说,“你还记得几年前附近发生了山难吗?当时为了救夫君的命,我弄伤了手。自那以后,我的手便不好使了,也就做不出精美的刺绣来,卖不得什么钱了。”
月汐遗憾地看着阿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月汐,你可真好呀,何钧如此爱你。”
“汪老板对你也很好呀!”
阿丽又摇了摇头,拉着月汐躲到暗处,然后拉开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了手臂。那手臂上尽是伤疤和淤青,新伤加旧伤,密密麻麻。
“这些都是夫君给我留下的。”阿丽难过地说。
“他打你?”
“他是怪我。怪我的双手不能再做出值钱的刺绣了,但是他又怕受人非议,所以只打外人见不着的地方。不止是我的手臂,就连我的肚子,我的背也全都是这般模样。”
“怎么会……你可是为了救他才弄伤了手的呀!”月汐惊讶不已,她甚至没想过原本感情要好的夫妻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我总是祈盼夫君能待在我的身边,但是又害怕他喝了酒后对我动手。”阿丽说着,声音开始哽咽起来,“你可真好呀,即使到了这般年岁,也依旧貌美年轻。”
月汐一听,紧张起来,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是鲛人一事,不自觉地侧过了脸。
“要是我也有你这样的美貌,夫君说不定也不至于会嫌弃我到这般。”阿丽总是叹气。
“可是……夫妻之间不应该是相爱相守的吗?就算你不再能刺绣,那又如何呢?你们也还是夫妻呀!”月汐安慰道。
“月汐呀,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傻。”阿丽苦笑着,说,“夫妻只不过是一个名义罢了,至于是否相爱相守,与‘夫妻’这个名义并没有关系呀!说到底,正是因为是夫妻,才会觉得这般伤心,这般不值。”
“我不懂……当初是你告诉我夫妻之间的美好,但如今你却开始嫌弃起来了?”
“人世的道理总是在变,同样的东西,开始或许美好,但后来也会化作恶鬼。”阿丽露出可怜般的眼神,不知道是在可怜自己还是可怜眼前的月汐。
“对了,月汐。”阿丽说,“我记得你跟何钧还没有生孩子吧?”
月汐愣愣地点头。
“都成亲那么久了,为什么没有生下孩子呢?”阿丽问,“难道是……你生不了?”
月汐哑口无言,只是轻轻地摸着腹部。
“我记得何钧可喜欢孩子了,要是你不能替他生下孩子,说不定哪一天他也会厌弃你的。就像我的夫君对我一般,置之不理,然后找别的女人去了。要是哪一天何钧纳了一个妾室,你也莫要觉得奇怪才好。”
阿丽说完,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似是在月汐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未来,所以心里觉得安慰许多。月汐不再说话,只是愣在那儿,看着阿丽转身离去。
夜里,月汐跟何钧躺在同一张床上,想起阿丽对她说过的话,害怕得缩紧了身子。何钧察觉到了异样,他温柔地问起,“月汐,你怎么了?”
月汐不敢回答,只是皱着眉,显得失落。
“是不是我最近常常出海,没有陪你,所以你生气了?”何钧安慰道,“如果你觉得孤单,我便不出海了,留在家里陪你,如何?”
月汐感受到了何钧的温柔,摇摇头,她难过地看向何钧,问道,“没能替你生下孩子,你怪我吗?”
何钧愣了一下,尴尬地笑道,“不怪你。”
“可是,你很喜欢孩子呀,而且人们常说无生养,是女子之过。”
“这怎么会全是你的过错呢?说不定是我的身子有问题,我们才会没有孩子的。”
月汐使劲地摇头,她肯定说道,“我有仔细地想过,我们不能有孩子,是因为我是鲛人,鲛人又怎么会替人生下孩子呢?”
何钧噗呲一声笑了,他抚了抚月汐的脸,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说呀。”
“我是认真的!”月汐说,“若是你想要孩子的话,可以……纳妾……我并不介意。”
何钧温柔似水的眼神突然变了,变得伤心与无奈。
“我是很喜欢孩子,但是就算没有孩子也无所谓。只是你为了我开心便要委屈自己,这才是我不愿看到的。哪怕我与别人生了孩子,但是这孩子不是我与你的,我也会觉得遗憾的,因为现今的我跟二十年前的我一样,只想与你生孩子!但是就算生不了孩子也不要紧,因为我们还能永远在一起,相爱相守着。”
“永远在一起吗?可是你明明会老去,会比我先死,又如何永远在一起呢?”月汐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流下了泪,同时又不得不感叹,“他不一样,我的何钧与世间其他的男人不一样。”
自那以后,月汐跟何钧就再也没有提起过生孩子的事情了。他们如以往般支持着彼此,在渔村里又生活了几年,直到那一天,有人从村口处的石井中打捞出了阿丽的尸体。
渔村里的人都说阿丽是投井自尽的,她因为受不了汪老板长期的虐待,更受不了汪老板几乎花费了家里全部的钱财娶回了一个青楼女子,所以才一气之下在夜里跳入了这口石井。众口云云,大家都在议论着,却没人敢替死去的阿丽讨一个说法,只有月汐还依旧记得阿丽以往开朗的笑和后来她遍体鳞伤的模样。
所以月汐不顾他人的劝阻,找到了汪老板,硬是要他到阿丽的坟前磕头谢罪,可是汪老板哪能愿意呢?月汐只能每日都去汪老板家中守着,只要汪老板出现,便会一一列举他的罪状。后来,汪老板也烦了,索性想出了一个方法,想要逼得月汐也走上与阿丽相同的道路。
渔村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何钧家的娘子原是一个妖怪,化作了美女入世,勾引男子,吸其阳气,待到何钧死了,这妖怪便会继续加害其他的人。而月汐作为妖怪的证据便是她在这几十年间样貌从未变过,汪老板甚至请来了山上的道士,做法之后当众声称月汐便是会害人的妖怪,甚至反过来污蔑月汐便是害死阿丽的元凶。
饱受谣言之苦,月汐每每走在路上都会被人侧目与议论,甚至会被无知小儿从身后砸石子,可是她却没有办法,甚至不敢说出她是一个人,不是妖怪这句话,因为她的心里知晓,她本是海中的鲛人,只是喝了人血才生出双腿上岸来的。自感心虚,不敢说谎。
渐渐地,月汐不再出门,可村里好事者却仍旧会到她的家门外张望,想要一睹妖怪的真容。何钧因此与村里的人吵过几次,骂过几次,翻了脸。后来,何钧的渔船不知被谁在夜里偷偷烧掉了,甚至有传言说是他家的女妖作怪,准备在烧了渔船之后便要生吃了何钧。
如今,村里胆小之人不再敢靠近何钧的家,好事之人不断散播自己猜测的谣言,好心之人则冒死规劝何钧赶紧离了女妖。即使何钧不离不弃,但在这个渔村里,已经没有了月汐立足的位置。
一日,略显憔悴的何钧拉起月汐的手,问她,“月汐,你可想离开这里?”
“离开?”月汐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几年前阿丽对她说过的话,她感觉此时的自己便是何钧的灾难,何钧大概也因此厌弃了自己吧,所以才想要自己离开的。
“对,离开这里,到别处去。”
“若是你想要我走的话,我便走。”
“太好了!那我们这几日便收拾行囊,一起到镇上去吧!”
“我们……一起?”
“对呀,若不然呢?我们可是说好了要一辈子相爱相守的,我们是夫妻呀!”
月汐身子颤了一下,她收回了被何钧拉着的手,难过着说,“只要我走了,你还可以继续生活在此。”
“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因为……我就如他们所说,我是一个妖怪!”月汐说着,哭了出来,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边哭边说,“我早跟你说过了,我是海里来的鲛人!”
何钧无奈,一把抱住了哭泣的月汐,安抚她道,“就算你是鲛人又如何?还不一样是我妻子吗?只要我们是夫妻,我就不会让你单独走,永远都不会!”
听了何钧的话,月汐哭得更厉害了。
“可是我的样貌真的不会改变,不会变老,甚至我根本与你不是同类,就算到了新的地方,过不了多久,我的秘密还是会被人知晓的。”
“就算你的样貌真的不会改变也没有关系,我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以后每过十年,我们就换一个地方,这样就不会有人再说你是妖怪了!”
月汐哭着,举起了双手,也紧紧地抱住了何钧。
那天夜里,趁着汪老板不在家,何钧偷偷朝他的院子里扔了火把,点燃了他的房屋。趁着众人呼喊救火之际,何钧带着月汐逃离了这个他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渔村。
4
内陆的小城里,街道上熙熙攘攘,很是热闹。街角处不起眼的地方,一个青年走进了一间卖茶的小铺。
卖茶的老板艰难地挺起了有些佝偻的腰,用满是褶皱的脸笑着问候道,“欢迎,想要买些什么茶叶吗?”
“有铁观音吗?”
“有的。”
“要一两就好。”
老板答应了一声,立刻替青年称好了一两的铁观音。此时,一个年轻的姑娘走进茶铺,夺去了青年所有的专注。
“该吃饭了。”姑娘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对着卖茶的老板说。
老板这时刚将茶叶递给青年,随即对着貌美的姑娘点了点头。
“老板,你的女儿……可真是亭亭玉立。”青年忍不住对着姑娘称赞道。
茶铺老板尴尬地笑了笑,不语,只是那姑娘忍不住要对青年说,“他不是我的父亲。”
青年惊讶。
“他是我的夫君。”
青年吃惊,目光在老板与姑娘之间来回,确认了好几回,最终还是觉得姑娘家在与他玩笑,带着从姑娘那里收获的美意离去了。
等到茶铺中没有外人,老板才从柜台后出来,对着姑娘说,“月汐呀,你不必如此说的。”
“有什么关系呢?你本来就是我的夫君。若是被人当做是你的女儿,我才觉得奇怪呢。”
“我们在这城里生活了已有十年了吧?”年迈的何钧问道。
“今年刚满十年。”
“哦……那我们是时候该换新的地方了。”
月汐拉起了何钧的手,说道,“不换了,这跋山涉水的,我怕……”
“你怕我太老了,受不住?”
“……”月汐看着面前这个老人的模样,再也想不起当初所见的那个少年是什么样子的了,只觉得心里悲伤,却又不能将悲伤述说。
“也对呀,我太老了……已经走不动了……”何钧轻声地叹气,“我呀,有你陪着,真好。”
“我也一样,有你陪着,我才觉得这人世美好。”
何钧与月汐的手相互紧紧握着,彼此微微一笑。月汐看着的眼前这个年迈的男人,心中甚是感慨,甚至想起了他们相遇那天的情形。
当时的月汐刚刚踏足人世,就如同一个出世不久的婴儿一般,对人世的一切全然不知,幸运的是她遇见了何钧。正是这个男人用自己双手,用自己的一生教会了月汐始终秉承着一颗善心存活于这混沌的人世间,只有这般,才能在见识过“恶”之后,继续安然前行。
夏日,蝉鸣响彻天地,无人问津的小屋内,月汐正在厨房里鼓弄着什么,出了一额头的汗,总算是弄好了。她端着刚刚做好的菜,来到了床边,对着躺在床上的何钧说,“你闻闻看,我做了什么?”
“啊,是酱肘子,我最爱的酱肘子!”
月汐点点头,把酱肘子放在一旁,温柔地看着床上连动弹都困难的何钧。想来真是奇怪呀,初见的时候,那个少年明明那么的美好,为何转眼间竟成了一个糟老头呢?
他脸上的每一道沟壑都是他与月汐走过的路,他一头银白的发丝都是他与月汐共同的牵绊。这么多年来,唯一不变的,是何钧看月汐的眼神,还是似水一般,还是温热如初。
“你知道的,我已经咬不动这酱肘子了。”何钧的声音十分虚弱。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喜欢它的味道,所以我……”月汐哽咽了,她说不出接下来要说的话。
“别伤心,人呀,总是会有这一天的。”
“可是,我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去……”月汐忍住泪水,说道,“要是当初你答应我,吃下我的血肉,你也不会如此,你就能跟我一样……和我一起继续走下去。”
“无限的生命……那本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我也从不追求……我能完整地过完人的一生,很幸福……能有你陪着我,很圆满……”
“何钧……”
“月汐,别为我伤心,你别看我如今的样貌这样,其实我的心一直都没有变,始终是当年的那个少年,别忘了,我有一颗永远不老的心。”
月汐点头,微笑,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滑出。
“我知道,我时日不多了,所以我希望你最后答应我两件事,好吗?”何钧问道。
“你说,什么事情我都答应你!”
“第一,等我死后,将我的尸骨带回海中。”何钧说,“虽然当初说过想要与你葬在一起,但是我却要先走一步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最近时常能够听得见海浪的声音,我好像听到了父母在海浪声中呼唤我……所以,请将我带回海中。”
月汐难过,却只能点头。
“第二,等我死后,忘了我吧!”
“不要!”
“听我说,你要忘了我,必须要忘了我,然后再去爱上其他的人!”
月汐使劲地摇头,她不解何钧为何这样说,只觉得心如撕裂一般的疼痛。
“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永远都不会忘的,你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啊!”
何钧微笑,说道,“你的生命很长很长,你将来要走的路很多很多,若是要你一个人走完这些路,一定会觉得孤寂。你只有忘了我,去爱上别人,你才会觉得幸福。我不希望你感受到任何一点痛苦,所以忘了我,去爱上别人,然后继续忘记那个人,再去爱……
“你只要记得,曾经在夏日的海边遇到过一个少年……他很爱很爱你,是他希望你能再去爱上别人,是他希望你不要在往后的人生中感到寂寞。”
月汐握住了何钧的手,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答应我,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地离开。”
月汐看着何钧的面庞,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少年,头顶是明媚的阳光,耳边传来了浪花相互击打的声音,是那个少年教会了她什么是人世,什么是爱。
仿佛了无遗憾一般,月汐对着面前的少年用力地点头,完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约定。
5
夏日的夕阳将天地染成红色,不知何时弯月已经挂在半空,伴随着晚潮的起起伏伏,月汐送别了她心中唯一的少年。那个少年背对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在沙滩上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然后他触碰到了海浪,回过头,带着温柔的目光,灿烂地笑了。
“再见了,我的月汐。”
少年的身影被海水淹没,这是夏日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