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日，被大雪覆盖的山头上，一名少女正提着竹篮走在树林间。觉得寒冷时，少女便会将双手放在嘴前，哈出两口暖气，接着继续低头寻找着什么。

等她在大树根旁发现些许绿色的时候，就会整个人趴在雪地上，小心地拨开树根附近的雪，将雪地里露出来的野菜用小刀割下，放入竹篮当中，虽然一日下来收获不多，但总比终日都不劳作要好。

少女抖了抖手腕上挂着的竹篮，估量着野菜已经采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往山下走去。刚刚走到半山腰时，发现雪地上有一串又长又小的脚印，这是野狼经过时留下的。

“不好，得赶紧回去，要是路上遇到了狼，就遭殃了！”

少女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准备抄近路回去。等到少女走到一个小坡上时，突然发现坡下竟有一个陌生的身影，那人用衣物将自己重重包裹着，根本看不清身形样貌，但那人形单影只地走在这山间，少女觉得自己应该提醒那人：这山里有狼，夜里更是危险。

可还没等少女对着那人叫出声来，少女就发现了在那人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只灰色的狼正小心地跟着，此时已做出了准备捕猎的动作。

坡下的人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着她，稍稍抬头便与坡上的少女目光相接，于是撤下了遮住脸庞的衣物，露出了清秀的面容。

“小姑娘，你可知这附近有可以投宿的地方吗？”是女子的声音。

少女听到了坡下人的问题，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先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因为那单独站在坡下的女子身后，一只大野狼正毫不犹豫地冲向她，随即扑到了她的身上，将她扑倒在地。

随着一声尖叫，女子倒在了雪地上，与此同时，少女丢下了手中的竹篮，或许只是出于人该有的本性，少女从腰间拔出割野菜用的小刀，跳下了面前的小坡。

半躺着在坡道上滑了一阵，少女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踩着厚实的雪，举着不甚锋利的小刀，紧张着来到女子与狼的身旁，朝着狼的脖颈用力连刺了两下，希望能够救下被狼扑倒的女子。那狼感到疼痛，松开了咬着女子的獠牙，转而面向了少女。

此时，狼的身后已是一片殷红，那女子躺在雪地上不再动弹，显然她的脖子已被狼咬破，流出了大量的血，失去了生命。少女面对着凶猛的狼，已然没有了先前的勇敢，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哆哆嗦嗦，就连手中带血的刀也不知该如何用了。

少女害怕地喘着粗气，想要抬脚往后退去几步，可谁知雪深，自己的双脚已被雪给埋住，很难行动。

就在少女因为无法行动而走神间，野狼已经朝着她扑了过来，少女下意识地抬手自护，被狼咬住胳膊。少女顺势往后倒下，发出了惨叫，鲜血从手臂的伤口渗出，滴在自己的脸上。

“活下去！”

少女小声地给自己鼓励，握着小刀的手艰难地抬起，用尽力气朝着扑倒她的狼刺去。

也不知道自己对着狼的身子刺了多少下，更不知道自己又有多少下是真正给狼造成伤害的，少女只记得自己不停地被狼撕咬着，手臂断裂了，脸被啃去了，脖子间流出温热的血。她只觉得世间一片血红，之后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有一片雪花飘落，正正落在了少女的额间，她被冻得惊醒，一下子睁开了双眼。身旁的雪地上尽是血迹，野狼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站在那狼尸体边上的正是先前被狼咬开了脖颈的女子，此时正冷冷地盯着雪地上的狼。

少女回过神来，她急忙地抬起双手，没有断，又慌张地摸了摸脸庞，还在，最后自己轻轻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完好如初。正当少女诧异之际，站在狼尸体旁的女子扭头过来，看向了她，露出了一丝带着苦涩的微笑。

“是你……杀了狼？”少女盯着女子手上握着的小刀，难以置信地问道。

女子点点头。

“可是，我分明记得你已经被狼咬死了，还有我……我也一样，被狼咬破了喉咙……”

“你记得没错。”

“那这是为什么？我们还活着？还是我们都已经死了？”

女子走向少女，在她的身旁停下，伸手，将少女从冰冷的雪地上拉起来。

“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只是死过罢了。”

少女听不懂，露出了讶异与不解的神情。

“这些本是不该对任何人说的，但既然我救活了你，你就必须得知晓，你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

少女看着自己沾着雪与血的双手，不解地呢喃道：“不是普通的人？”

“很抱歉，将你拉入了我的世界里，但只有这样才能救你……这么好的一个人，我不忍心看着你就这样死去，所以我……”女子欲言又止。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少女露出惊恐的神色，她不停地追问着面前的女子，“究竟是对我做了什么，才能将我复活？”

“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你被狼咬着，还没有死透，我趁机从你手上夺过刀子，与狼搏斗，将它杀死。我看着痛苦与奄奄一息的你，又想到你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所以，我将我的血分给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深海中生活着鲛人一族？他们只要喝了人的血，就会长出双腿，以后再也回不到海里去了！”女子说。

“你是……鲛人？”少女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女子点点头，说：“我是被人从海里抓上岸来的，后来被好心人救了。那人为了救我，将血分给了我，我因此长出了双腿，已经在这人世间活了一百多年。”

听过原因之后，少女反倒冷静了许多，才缓缓开口问：“原来传说是真的，只要吃了鲛人肉，就能长生不老？”

“我不知道其中的缘由是什么，但吃过鲛人血肉的人确实会拥有不死之身，甚至得到永恒的寿命。”女子解释道，“我是为了救你才不得已让你喝下了我的血，但请你将此当做秘密，千万不可与人说，否则，你我都会遭受巨大的劫难。”

少女感激地点点头，说道：“我姓董，叫做小暖，你叫什么？”

“叫我月汐就好。”

“月汐姐姐，你跟我回村子里去吧，那里的人都很淳朴善良，你可以跟我们一起生活！”

“一起生活……我不适合在一个地方长住，这样会引起纷争的，但现在我确实累了，需要一个地方暂且休息。”月汐说。

“那就住在我家吧！”

小暖拉起月汐的手，与她一同踏着厚厚的雪，往山下走去了。

2

梨花村里，董大娘惊愕地看着上山采野菜回来的女儿，野菜没见到，身上却莫名的沾染了大片血迹，而且还带回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小暖只是告诉自己的母亲，她在山上与月汐相遇，然后两人联手杀掉了一匹狼。董大娘自然是不相信小暖所说，但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招呼他们赶紧换掉身上的血衣，好好洗一个澡。之后，在小暖的安排下，月汐在小暖家里住了下来，预计开春之后等雪化了才离开。

村子不大，一共只住了十几户人，相互认识，皆以农耕为生。小暖是家中独女，多少觉得孤单，便将邻家的小虎子当做了自己的弟弟，很是喜爱与照顾。

“姐姐，姐姐！”脸上挂着鼻涕的小虎子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小暖的屋子，一见到小暖就整个人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撒娇起来。

“这是小虎子，与我亲弟弟一般。”小暖对一旁的月汐说。

“姐姐，我听说你打死了一匹大狼，是真的吗？”

小暖故作神秘般地靠在小虎子耳边，小声说：“嘘，这是我的秘密，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哦。”

小虎子点点头，高兴地跳了起来，一边跳还一边大喊：“小暖姐姐真厉害，打死了一匹狼！”

小暖跟月汐看着淘气的小虎子，一同笑了。之后，月汐跟小暖围在火炉边，喝着热茶，烤着红薯，胡闹够了的小虎子则困倦地靠在小暖腿上，已经迷迷糊糊。

“小暖，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吗？千万不能将我与你之间的事说出去了，否则不会有好结果的。”月汐严肃地再三叮嘱。

小暖点点头，回道：“我自然知道的。月汐姐姐，等春天来了，你真的要走吗？”

“嗯，等雪化得差不多了，路也好走一些，我便离开。”

“我多希望你能留下来。”

月汐看着小暖无邪的脸，有些羡慕地说：“你能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家，真好……不过呐，你万不可沉迷于此，否则会害了自己的。”

小暖不解，疑惑地看着月汐。

“你可要知道，自此之后，你的样貌就不会改变了，等于是你的一生都凝固在了这一刻，你不会继续长大，也不会像别人一样变老，所以你若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你就会被人当做异类，当做妖邪，说不定还会受到迫害。”

小暖细细去想，突然心中升起一丝寒意，打了个哆嗦。

“要不，等春天到了，你跟我一起离开吧！”月汐建议道。

小暖本想一口答应，却突然犹豫了起来，然后说：“我也想跟你一起走，去看看村子以外的事物。听说海很大，比湖还要大，而且有些地方没有山，尽是草地，还有沙漠，据说景色也十分壮观！这些地方，我都想去看一看，可是，我不能走。至少现在我还不能走。”

“是因为你的家人吗？”

小暖点头，说：“我若走了，家中就只剩母亲一人了，以后无人照顾她，也无人替她送终，而且……”小暖低头看了看将头枕在自己腿上的小虎子，继续说，“我还想要亲眼看着小虎子长大、娶妻呢！比起那些景色，这些是我更看重的！”

月汐理解小暖所想，但还是不得不忠告她：“你想做的事，我都明白，但是为了你自己，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你在这个村子多待一年，就会多一份危险，你得为自己多多考虑才是。”

小暖若有所思，但仍旧乖巧地点头，对着月汐挤出微笑。

转眼，月汐已经在梨花村住了一个多月，天气逐渐明朗，山头的雪也开始化了。此时那些原先光秃秃的树枝上抽出了些许翠绿，可伴随而来的却是一段噩耗。

那日，月汐正在房中教导小暖识字，董大娘突然慌慌张张地就闯了进来，她神色惊恐，支支吾吾地半天没有说完一句话。

“娘，你怎么了？喘口气再说吧！”小暖对董大娘劝说道。

董大娘放慢语速，深吸了一口气，才捏着拳头，跺着脚说道：“小虎子他……掉到冰湖里去了！”

“什么？”小暖被吓了一跳，立刻从长凳上站起，拉着董大娘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小虎子他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呢！”董大娘说，“湖里的冰开始化了，他跟他爹到湖边钓鱼，谁知一不小心滑到了湖中，那湖水实在是太冷了，他一个小孩子，怎么承受得住哟？！”

“那看过大夫了吗？”

董大娘点点头，继续说：“我刚从他家里回来，大夫说，他高烧不退，但一直全身发冷，吃了药也不见好，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听了董大娘的话，小暖不自觉地提了一口气，立刻冲出了房门，往小虎子的家里去，月汐见小暖神色紧张，怕她乱中出事，于是也跟了过去。

来到小虎子家中，只见他的爹娘哭哭啼啼，十分丧气，不知怎么是好。一旁的床上，小虎子裹着好几层棉被，床边还放着几个炭炉，但小虎子仍然冷得发抖。

小暖来到床旁，她轻声呼唤小虎子，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脸，只觉得烫手，却怎么也唤不醒沉睡中的小虎子。小暖又转而面对小虎子的爹娘，问他们大夫如何吩咐，接下来要怎么办。

“大夫说了，小虎子的命数就到这里了，我们还能怎么办呢？”小虎子的娘带着哭腔，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小暖说。

“不会的，小虎子还那么年幼，怎么会……”

小暖看着床上瑟瑟发抖的小虎子，他惨白的脸和青紫的嘴唇令小暖觉得害怕，她害怕自己深爱着的这个弟弟就如此夭折，也害怕自己因此会陷入无尽的悲伤当中无法自拔。

“不能让他死，我不能让小虎子就这么死了！”

“小暖……”

月汐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握住了小暖的手，想要给她安慰。小暖默默回过头去，见到月汐的瞬间，仿佛看到希望，嘴角轻微的抽动起来，于是她拉着月汐一起出了屋子，来到了一棵无人的大树下。

“月汐，我想到要如何才能救小虎子了！”小暖说。

“……”

“你能否像当初救我一样，将你的血分给小虎子，让他也活下来？”

听了小暖的话，月汐沉默，往后退了一步。

“月汐，我知道你是善良的，难道你忍心看着一个未长大的小孩子就这么离世吗？”

想了许久，月汐最后对着小暖摇了摇头，说道：“小暖，我知道你很爱小虎子，但是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为什么？你可以救我，当然也可以救得了小虎子了！”小暖吃惊之余有些气急，不自觉地就将声调抬高了。

“我当初救你，是看到了你的善良与勇敢。你在未知胜负的前提下为了救从未谋面的我，独自与野狼厮杀，对于我来说，于情于理，我都会救你的。但是，小虎子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难道不值得救吗？难道他就该死吗？还是因为他没有给予你什么？”小暖质问道。

“小暖，人本就有生老病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鲛人的血肉也本不应该与人世有所瓜葛，况且若是人人都该享有我的血肉，那我是否应当毫无差别的去救每一个人呢？”

“至少不应该见死不救。”

“人心是无比复杂的，时而善，时而恶，若一个人在无法分辨善恶的时候获得了永生之力，那他对这个世间来说又到底是好是坏呢？”

“小虎子，他是一个好孩子。”

“对呀，他也只是一个孩子罢了，他将来的善恶又有谁来分辨呢？”

“说到底，你只是吝啬你的那点血肉，根本不想救小虎子而已。”小暖赌气起来，幽怨地看着月汐。

“小暖，当初你危在旦夕的时候，我举着刀，割破了手，但始终犹豫是否要将血分给你，因为对于人来说，永生的寿命并不是什么值得追求的东西，说不定，我当初救活了你，也只不过是害了你而已。若是将来，你因为永生之力而感到寂寞，感到痛苦，你一定会怨恨于我的。

“而且，这对于小虎子来说，更是一种磨难。你想想，如果小虎子喝下了我的血，以后，他可就永远都是一个孩子了！他不会再继续长大，他将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对永生的痛苦一定会来得比你早一些。”月汐语重心长，却依旧换不来小暖的理解。

“至少他不用死呀！”小暖喊道，“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就用自己的血来救他！无论要我多少的血肉，我都甘愿付出！”

“没用的！你只不过是一个拥有了无尽寿命的人而已，你的血肉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月汐说，“不要为了小虎子，害了你自己。”

小暖无望地低下了头，她无助地哭泣了起来。

“小暖，你若想救小虎子，就得用人该用的办法，只有这样，他的人生才能继续。”

听罢月汐的话，小暖默默地转身离去，她一边走，一边想着：若是能够趁着月汐不备的时候取得她身上的血肉，然后分给小虎子，这样他就能够得救了！若是再分给娘亲一些，娘亲也能跟自己一般永世不死了！若是再分给村子里的……

小暖突然害怕地抱紧了自己的身子，想要忘记刚刚萌生的恶意，用力地摇晃起了脑袋。小暖知道，她是不会被心中偶然出现的恶意所左右的，她绝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去伤害月汐，因为对于她心中的这些恶意来说，月汐是无辜的。

往后的日子里，月汐虽还住在小暖家中，但小暖却已不与她来往，而是一心陪在小虎子身旁。因为小虎子一直高烧不退，身子又觉得寒冷，所以小暖与小虎子躺在了一起，她紧紧抱着小虎子，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小虎子。

董大娘见了十分着急，她斥责道：“虽然小虎子是个孩子，但说到底也是男娃，你一个大姑娘家，怎么能如此轻放呢？以后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即使董大娘苛责，但小暖依旧如此，死死地抱着小虎子不放，还顶嘴道：“若是以后嫁不出去了，我嫁给小虎子便是了！”

村里梨花盛开的那一天，小虎子睁开了眼，他看着跟他躺在一起的小暖，用虚弱的声音唤了一声：“姐姐。”而小暖，则开心地笑了，也哭了。

小虎子能够恢复过来，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是奇迹，但也说这得多亏了小暖，是她救活了小虎子。

3

冬去春来，梨花盛开，仿佛世间重新被披上了一层薄雪，只是这新绿中簇拥着的嫩白总能飘散出一缕清香，让人忍不住驻足。月汐看着美不胜收的梨花树，思索着自己是时候离开这里了，而下一个地方又是何处呢？

这日，村子里突然来了一队人马，他们似是跋山涉水，十分劳累，想在这山间村落中休息上几天。善良好客的村人自然没有拒绝，还将祠堂旁的空房腾了出来，让他们住在那儿。那队人马为了感谢，便将自己打来的一些野味送给了村民们。

“你们是猎人呀？”村长问道。

“是呀，一路旅行，一路打猎。”

“我们这山路不好走，也没有什么珍贵的野兽，你们竟也如此辛苦地来到此地。”

“只是经过罢了。”猎人说，“其实呀，我们的目的并非在于野兽，而是更为珍贵之物。”

“哦？还有比野兽更珍贵的？”村长好奇地问，“能否透露？”

“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只是怕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村长摆摆手，回道：“你说便是了，若我不信，也会当做奇闻异录，消遣消遣。”

猎人见村长这般好奇，也不打算再隐瞒，便道：“其实呀，我们是为了捕获鲛人才开始旅行的！”

“鲛人？你是指传说中长着人身鱼尾的妖怪？”

“正是！”

“哈哈哈，你莫要说笑了！”村长开怀地笑了出来，“既然是鲛人，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深山当中呢？鲛人自然是生活在大海里头的，你们往这山间来，怕是糊涂了吧？”

“村长，你有所不知……”正当猎人想要解释的时候，小暖提着装饭的篮子推门而入，打断了他们。

“……村长，我来送吃的。”小暖乖巧地来到村长面前，将篮子放下，然后逐一将里头的饭菜递出。

“海里的鲛人啊，也是可以到陆上来的！”猎人似乎并不介意小暖在场，继续说道，“传说只要鲛人喝了人血或吃了人肉就能长出双腿，然后跑到陆上来！”

“这么说，你们是在追捕这跑到陆上的鲛人？”村长惊讶。

小暖听着猎人与村长的对话，渐渐地放慢了动作，想起月汐跟她说过自己便是喝了人血后长出双腿的鲛人！于是，心里大呼不妙，在摆放完饭菜之后，便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没错，据说只要吃了鲛人的血肉，人就能长生不老！”猎人接着说，“我们呀，就是为了这个才一路寻找鲛人至此的。”

“长生不老……”村长嘀咕着，突然兴奋地起来，问道，“那你们怎么分辨人与鲛人呢？”

“鲛人有无尽的寿命，而且受伤之后会自行恢复，死不了！”猎人说，“只要你遇见一个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会变老的人，或者他在受伤之后会立刻恢复过来，即使是致命伤也不会死的，那便是鲛人了！但是切记，不能伤了鲛人的心脏，否则就算是永生不老的鲛人也会死去的！”

“哦，你们就是按着这样的特征在寻找着鲛人啊！”

“是啊，一路寻过来，倒是听说过有这样的人，只是寻不到踪迹，所以现在还没有结果。”

村长突然遗憾起来，他拍了拍自己满是皱纹的额头，说道：“若是我再年轻些，说不定会跟上你们的脚步去寻这鲛人，只可惜，我现在老了，怕是过不了两年就要入土咯。”

“哈哈，村长说笑了，我们此行艰苦，指不定还不会有成果，只是白费力气罢了。不过啊，到哪儿都是打猎，不如就这样一路打猎一路寻着吧。”猎人说完，吃起了桌上的饭菜。

小暖急匆匆地回到家，立刻跑到里屋，一把拉住月汐的手，直将她往外拽。小暖自小虎子生病之后就再也没有理会过月汐了，现在她突然如此冒失，让月汐感到奇怪。

“小暖，你这是……”

“月汐，快走吧，离开梨花村！”

月汐挣脱小暖的手，疑惑地看着她。

“昨天村里来了几个猎人，他们是寻着你的踪迹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抓你呀！”小暖说。

“抓我？”

小暖点头，说道：“他们是为了抓捕鲛人而开始旅行的猎人，若是你被他们发现了，就不得了了！”

月汐看着小暖着急的样子，心里感到无比的欣慰。

“我还以为小暖你再也不会关心我的事情了，果然善良之人始终如此。”

小暖看着月汐温柔的眉眼，自己也平静了下来，缓缓开口：“我确实因为你不愿意救小虎子而生气，也因此产生过不好的念头，但是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原则，也有自己的道理，我不怪你。”

“小暖，谢谢你！”月汐说，“我本就打算离开，如今看来是最好的时机了。不过在我走之前，我还得再次提醒你，不要忘了，你是喝过鲛人血的人，你也有无尽的寿命，也能伤而自愈，千万不可让别人发现你与他们的不同，否则……”

“我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也会离开梨花村的。”小暖不舍地看着月汐，接着说，“只是我还放心不下母亲，也想看着小虎子长大，所以，让我在这里再待上几年吧。等所有的事情都有着落了，我会离开的！”

月汐放心地点头，然后与小暖一同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离开了这个村子。

月汐一路沿着山路走，一路不时地回头，那开满了梨花的村落是如此的安静而美丽，而未知的前路却才是月汐的归宿。

没能带上小暖一起离开，月汐心里感到遗憾，但同时也祝福她，希望她能隐藏得住自己的身份，好好的度过接下来的时日。

4

再次来到梨花村，已是六十年之后。月汐迎着春风走过山上的小径，再次看到了梨花繁盛的村落。这里的村民还是如以往那般淳朴好客，热情地招待了经过此处的月汐，只是她已经看不到往日那些熟悉的面孔了。

“过几日，村里有婚嫁喜事，若是不嫌弃，请留下来喝一杯喜酒吧！”村里的大娘说。

“喜事呀……”月汐犹豫着。

“留下来吧！就当观赏村里的梨花也好呀！”大娘继续劝说。

月汐抬头看着洁白的梨花，眼前突然闪过许多回忆，便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大娘问过了村长，然后将月汐带到了祠堂附近的老屋里，让她暂时住在那儿。月汐认得村里的祠堂，可如今已经换了位置和模样，应该是重建翻新过，比以前的大了许多，祠堂屋后靠着山体，四周的梨花开得最旺。

傍晚的时候，几个孩童鬼鬼祟祟般经过了老屋，往祠堂的方向走去。月汐好奇，便跟了上去。只见那几个孩子靠在祠堂后的山脚下说着什么，一惊一乍的。

“你们在干什么呢？”月汐突然发问，吓着了那几个孩子。

“没，没什么！”孩子们大叫着纷纷散去了，只有一个小姑娘还留在原地，神秘兮兮地对着月汐说，“这里面呀，住着妖怪！”

“妖怪？”

“嗯，我娘说，妖怪就住在祠堂后的山洞里，专吃小孩子的。”

月汐看了看祠堂后与山脚相连的地方，无法判断得出这里是否有个山洞。

“这里哪有什么山洞，定是你不听话，你娘唬你的吧？”月汐说。

“才不是呢！”小姑娘不服输，招了招手，让月汐靠近她，然后再秘密般说道，“这座山的另一头也有一个洞口，只不过被大石头堵住了，我曾经在那里听见过山洞里的妖怪说话！”

“说什么了？”

“嗯……听不清楚。”

“那怕只不过是风声罢了。”月汐说着，笑了起来。

小姑娘见月汐不信她，生气着嘟起了嘴，不悦地离开了。

村中的喜事都是在祠堂门前举行的，婚礼当天，全村的人都穿上喜庆的服饰，聚在那儿，看过新人行礼之后，纷纷入席，喝起了酒，吃起了肉。突然，热情的大娘来到月汐身旁，给她递上了一碗浓汤。

“这是万寿汤，村中但凡喜事都会喝的，你也尝一尝吧。”大娘说。

月汐看着碗中褐色的汤水，微笑着点点头，正准备端起碗来的时候，大娘又开口了，她贴近月汐的耳朵，小声地说：“这可是我们村才有的传统特色，好喝得很，可别剩了。”

月汐有些尴尬，但仍继续点头微笑，从面前的半碗浓汤中捞出了一块东西，而那正是半根手指！

月汐吃惊，她举着筷子间的半根手指，疑惑而恐惧地看向了一旁的大娘。

大娘面容自若，她用手轻巧地拿走了月汐筷子中夹着的东西，歉意地说：“怪我粗心，竟把汤底给你打上来了。”

“汤底？这可是人的手指头呀！”月汐难以置信大娘竟能对着那半根手指若无其事。

“这不是人的手指，是鲛人的指头罢了。”

“鲛人？”月汐的胸口突然一阵雷鸣，额头渗出汗来。

“对呀，这是村中的传统，但凡有喜事都会煮上一锅鲛人汤，村里的人分着吃。”大娘笑着说。

“可是……哪来的鲛人？”

“村子里呀，养着一只鲛人呢，据说养了数十年了，我没见过，村子里只有村长跟几位长老能见到鲛人。本来以为吃了鲛人肉就能长生不老的，可谁知这只是传说，根本没有的事。后来这吃鲛人肉就成了村中的传统，你莫要觉得奇怪才好。”

“鲛人……小暖……”月汐暗自呢喃道。

这时，村长突然走过来，问道：“这便是暂住下来的旅人吧？”

“正是，正是。”大娘回答道。

“住得可还习惯？吃得可还习惯？”村长问。

“……”月汐此时处于恍惚之间，根本没有回答村长的问题。

“习惯，习惯，这点小事村长就莫要管了！您去忙正事去吧。”大娘说着，推了推年迈的村长。

“好，好。”村长说着，背对着月汐，走开了。

月汐始终缓不过神来，只看着村长离开的背影发呆。

“那位就是我们的村长，董虎。”大娘看着村长的背景介绍道。

“董虎？小虎子？”月汐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咱们村长的小名的？”大娘惊讶道。

“……你们村长可知道鲛人的事情？”

“当然知道了，鲛人之事一向都是由村长决定的。”

“那么……小暖她……”月汐露出了难过的神情，眼眶跟着一起泛红。

“你怎么了？”大娘关切地问。

“没事，我只是有些累了，先离开了。”

月汐说完，起身离席，她失落地往祠堂旁的老屋走去，然后关上门，躺在床上，听着外头时不时传来的嬉闹声，心中百感交集。

5

深夜，婚宴结束，大多数的村民都喝得烂醉，不省人事。月汐摸黑来到祠堂后的山脚下，沿着山体寻找着傍晚时村中孩童所说的那个被大石头堵住的山洞。月汐认为，村中人所说的鲛人指的大概就是小暖吧！她不知道小暖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梨花村中若是能被当做鲛人关起来的，就只有小暖一人了吧！

月汐在山脚下找了几个时辰，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处找到了那块大石头，石缝处能够感受得到有风吸入，于是月汐费尽了力气将那块大石挪开了一角，里头果然有个不大的洞口，需要弓着身子才能进入，而且从洞口往里看，里头竟然闪着火光。

沿着洞道往里头行进，最后来到了一个宽敞高大的洞室，这里不似天然形成，显然是人为凿制的。洞室的四周都点着烛火，而且内壁上刻画着许多海浪与鲛人模样的图案。洞室的正中央，有一个看似祭坛的地方，上头一个长发拖地的女子正跪坐在那里，双脚被铁索绑住，无法行动。

“小暖？”

月汐走近祭坛，她伸出双手捧起女子的长发，然后掀开，露出了一张稚嫩却沧桑的脸庞。

“小暖！”月汐惊呼，同时却觉得胸口发闷，喉咙苦涩难耐。

消瘦的脸庞，深深凹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以及惨白的脸色，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具死尸该有的模样。可小暖并没有死，她还活着，还呼吸着，她听到了有人久违地呼唤她的名字，稍稍抬起了无神的双目，与月汐相视，眼眶瞬间湿润。

“月汐……姐姐……”小暖用干涸的声音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小暖，怎么会这样？”月汐难过地发问，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小暖想要露出微笑，却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古怪，她费力的抬起双臂，伸到月汐面前，好让月汐看清，如今的她已被人砍去了双手，是不完整的人。

“他们总有许多理由，想吃我身上的肉。”小暖说，“自你走后，鲛人上岸的事情便在村中传开了，谁都知道，鲛人能够自愈伤口，也死不了。”

“他们是发现了你……”

小暖点头，哽咽着说：“一开始，只是发现了我受伤之后能够马上愈合，但后来，为了求证我是否真的拥有不死之身，于是他们密谋，将我吊死，然后等着我从死亡中复活。他们如愿了，以为我便是长出了双腿的鲛人，所以他们害死了我娘，将我关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从我身上割取血肉，供他们食用。

“每一次，他们都会先对我跪拜，祈愿，仿佛只要这般，他们的所有作为都是理所应当的，我就应该原谅他们。可是我哪是什么鲛人呀，所以他们只是吃了人肉罢了，根本无法永生。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放过我，哪怕知道食用我的血肉无法得到永生，他们依旧囚禁我，虐待我。

“我想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从我身上要走血肉，总有一天我会因此而亡，到时候我便得以解脱了……可是……可是，我身上失去的血肉还会再次长出来，就像我已经失去的双手，过不了几个月，又会有新的双手长出。他们还会再次伤害我，如同循环……一直……无数次……永远不会停歇。”

“小暖……当初我以为我救了你，却没想到是害了你呀！”月汐心中懊悔。

“那个冬日，我本就该被狼咬死在雪地里，如果这样的话，我也不至于痛苦这么久……”

“若是当初，你跟我一起走……”月汐后悔当年没能将小暖带走，否则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无所谓了，至少现在你来了……”

月汐捧着小暖的脸，心疼地说：“对，我来救你了，我会带你走的！”

小暖叹一口气，冷淡地说道：“杀了我！”

“什么？”月汐惊讶，她问道，“你不想离开这里吗？你不想去看大海，去看草原，去看沙漠了吗？”

“我多想呀，可是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小暖盯着月汐，眼中意外地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月汐姐姐，当初没能听你的话，对不起。如今我只求你，杀了我吧！当年经过这里的猎人们说，只有鲛人才能真正将吃过鲛人肉的人杀死，这大概便是因果吧。我本以为我要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痛苦下去了，但如今，我终于等到你了！”

“你不必死的，我可以救你出去！”

小暖摇摇头，说：“我总算是明白你当初所说的了，永生对于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就算你将我救出，我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小暖了，这数不清的黑暗年月会永远纠缠着我，让我一直痛苦下去。唯有死，是我的解脱！”

月汐看着小暖眼中渴求死亡的情感，缓缓地抬起了双手，掐住了小暖的脖子。

月汐知道，小暖所渴望的是什么，她也明白小暖残破的心中已然没有了任何光芒。小暖恨着这个世间，恨着世间的人，而这世间总是有人，怀着善意或者恶意在不断地互相伤害着。小暖希望去往的地方，那里没有人，只有宁静，只有安详。

月汐难过地闭上了眼，双手逐渐用力，然后用心地从小暖的脖子上感受着她渐渐放慢的脉搏。外头的那些村人，是如何在做下恶事之后又摆出一副善良的面孔的？还是他们根本就不认为这是恶呢？这是月汐永远无法明白的。

小暖的最后一声吐息，仿佛是在对月汐道谢，轻巧也厚重。脉搏停止了，呼吸也停止了，躺倒在地上的小暖已不会再感到痛苦。月汐看着小暖满足的脸，自己却默默地流下了泪。

这时，月汐身后的门开了，那里连接着村中的祠堂，门外一个身影举着烛火缓慢地走进来。月汐定睛去看，原来那是村长，便是小暖曾经最爱的小虎子。

“果然是你啊，你才是真正的鲛人吧？”村长用发颤的声音问道。

“小虎子……”

“月汐姐姐，我差点以为我认错人了呢！几十年不见，没想到你还会回到这里，是为了……”村长注意到月汐身后躺在地上的小暖，意识到她已经死亡，露出了些许难过的神情。

“在被你折磨了那么多年之后，小暖终于如愿死了。”月汐讽刺地问，“为什么要如此对她？她当初可是最护着你的，若不是为了看着你长大，她早就离开这个村子了！”

“我也不想……”村长低下了头，“你走后没过多久，小暖就被人发现与鲛人有关，所以……”

“那为什么不救她？”月汐厉声地质问。

“你定是从外头的那条密道进来的吧！那是我偷偷挖的，本想着能从那里救走小暖，但是我们却无论如何都走不掉，村里的人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安排了人手日夜在村口与山路上守着，就算化作老鼠也逃不过他们的看守。”

“你费尽力气挖了一条密道，但是却没有试着带这小暖离开？这条密道，只不过是你的自我安慰而已吧！你挖这条密道只是在告诉自己，你有尝试过去救小暖，你有过这样的心，但你始终太过于软弱，最后在各种无稽的借口中放弃了……难道不是你的软弱害了小暖？”

“或许是吧……我也很自责，但是我救不了……”

“即使是这样，那你也不应该继续伤害她！你可知被自己爱着的人伤害，是多么残忍之事？”

“正是因为无法真正地救她走，所以我才努力当上村长，只有这样，我才能见到她，才能减少她被伤害的次数！”村长说，“以往，每个月的初一跟十五小暖都会被以献祭之名割取血肉，用来供给村民。是我改变了这个规矩，只有村中有喜事的时候才能献祭小暖。虽然无力完全解救小暖，但是这样至少能减少她痛苦的次数。”

“哼，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呀！”

村长朝着月汐走了过来，而月汐则警惕地往后退步。

“你是想要我的血肉吗？”月汐问。

村长摇摇头，蹲下身，放下了手中的烛火，她俯身过去，抱起已经没有生命的小暖，狠狠地哭出了声。

“祠堂外头已经没有人了，你走吧！趁着无人发现你的身份，离开这里吧！”村长带着泪光，对月汐说。

“你不渴望永生吗？”月汐问。

“若世间已没有了爱意，永生又何来快乐呢？”村长回头看来月汐一眼，接着说，“走吧！”

月汐看着村长来时的那扇门，犹豫着是否要相信他所说的话。

“不必担心，若我想要抓你，无论是哪个出口你都逃不掉的！”

月汐看向村长，没有任何表态，只是盯着小暖的尸体一阵，咬咬牙，转身往祠堂的方向走去。祠堂外头果真没有人了，只剩一地的杯盘狼藉。趁着太阳还未升起，月汐回到祠堂旁的老屋，收拾了行李，沿着小路爬上了山，然后离开了梨花村。

清晨的第一缕光洒下，月汐站在山头上，她眺望梨花村的方向，那里不知何时升起了浓烟，是祠堂所在的方向。想必祠堂此时正被埋没在火光之中吧！

春风吹过，带来了洁白的花瓣，月汐却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多美的梨花，多美的村落，但也藏不住人内心的欲望与黑暗。”

月汐苦笑，转身，往山的另一头走去。她能预见，往后的日子里，这样的黑暗与悲哀，她还会目睹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