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拉睁开眼睛,天空几近黑暗,但月亮依然被挡在枝头,苍白的月光映入房内。她一直身处梦境之中,在冰冻的大地上找寻某样失落的东西。草刃尖锐而脆弱,一触即碎,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小刮痕。她高举双手行走,一时感到困惑。不过她的双手没有刮痕,指甲修饰得整齐而光滑。

身旁的婴儿床中,她的儿子正在哭泣。诺拉稳稳地把他抱到床上,倒不是刻意,而是一种本能。她身边的那块床单洁白而凉爽,戴维已经出去了。她刚才睡着时,他被叫去诊所。诺拉把小儿子抱进自己温暖的怀里,掀开睡袍。他小小的双手像飞蛾的翅膀一样在她肿胀的乳房边挥动。他含住乳房,一阵巨痛突然袭来。母乳一流出,痛楚才像波浪般消退。她轻抚他稀薄的头发和脆弱的头盖骨。没错,这个小家伙的力量确实令人惊讶,他的小手静止不动,像小星星一样靠着她的光环。

她闭上双眼,在醒与睡之间缓慢地游移。她体内深处的井被开栓宣泄了,奶水汩汩流出。她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自己成了河流或风,围绕着梳妆台上的水仙花、屋外默默生长的嫩草,以及贴着树芽冒出的新叶;有如小珍珠般洁白的小幼虫化身为蜈蚣、尺蠖,和蜜蜂,小鸟拍拍翅膀飞翔,高声鸣叫,这些全都属于她。保罗的小拳头搁在下巴下面,脸颊随着有节奏的吮吸而微微动弹。环绕在他们四周的宇宙低声吟唱,柔美细致。

诺拉心中顿时盈满一股爱意,也升起一股庞大而难以驾驭的快乐与忧伤。

当时,她没有马上为他们的女儿哭泣,但戴维已经泪流满面。小宝宝是蓝色的,他告诉她,泪珠滴落在他一天没刮,刚长出来的胡渣上。小女孩连一口气都没吸进去。保罗坐在她的大腿上,诺拉仔细端详:他的小脸皱巴巴的,又是那么恬静。他戴着一顶有条纹的小针织帽,指头粉红、细致而弯曲,小小的指甲依然柔软,有如昼时之月一般透明。诺拉无法接受戴维所说的话,她真的没办法;她对昨晚的记忆刚开始还算清楚,后来便一片模糊:屋外下着雪,他们在空旷的街上开了好久才到诊所。戴维每碰到红灯就停下来,她则拼命压抑那股用力的冲动,阵痛一波波袭来,有如地震般剧烈。在那之后,她只记得断续、奇怪的片段:诊所里安静得出奇,有人在她膝上盖上一块蓝布,触感轻柔;她光裸的背部靠着产台,感觉冰冷;卡罗琳·吉尔每次伸手给她吸麻醉气体,手上的金表就闪闪发光。后来她醒了过来,保罗在她怀中,戴维在她身旁啜泣。她抬起头,关切地看着他,好奇中带点无动于衷,那是麻药的副作用,再加上她刚生产,体内的激素含量依然很高。他说还有个小婴儿、一个蓝色的小宝宝,这怎么可能?她记得第二次用力,戴维声音中隐含着如同激流中岩石的张力。但她怀中的婴儿完美又漂亮,这就够了。没关系,她边跟戴维说,边轻抚他的手臂,没关系。

直到第二天下午,他们离开诊所,小心翼翼地踏入冰冷、潮湿的户外,失落感终于贯穿心头。当时已近黄昏,空气中弥漫着融雪与潮湿土地的味道。天气阴沉,山楂树的树枝光秃秃一片。天空阴沉沉的,苍白而粗糙。她抱着保罗,小宝宝跟小猫一样轻。我们家多了一个全新的成员,她心想,感觉好奇怪。她先前仔细装饰过婴儿房,挑选了漂亮的枫木婴儿床和衣柜,贴上小熊壁纸,缝制窗帘,而且亲手缝了被子。事事井然有序,准备齐全,她的小儿子就在她怀里。然而走到诊所门口时,她停在两个细长的水泥柱之间,无法再迈出一步。

“戴维。”她说。他转身,一脸苍白,一头黑发,宛如天空下的大树。

“怎么了?”他问,“怎么回事?”

“我要看看她。”她说,声音轻似耳语,但在寂静的停车场中却显得有力。“看一眼就好,我们离开之前,我得看看她。”

戴维把双手插进口袋,仔细看着人行道。今天一整天,冰柱不断从参差不齐的屋顶上掉下来,现在他们脚边布满了碎冰。

“哦,诺拉,”他轻声细语地说,“拜托,我们回家吧,我们有个漂亮的儿子。”

“我知道。”她应允,因为那时是1964年,他又是她的先生,而她向来听从先生的话。但她似乎无法动弹,也失去了平日的感觉,仿佛正在丢弃某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噢!一眼就好,戴维,我为什么不能看看她?”

他们的目光相遇,他眼中的哀伤令她的眼眶中充满泪水。

“她不在这里,”戴维的声音粗嘎,“这就是为什么。本特利家里的农场有个墓园,墓园在伍弗德郡,我已经请他把她带过去了。过一阵子,等春天到了,我们再过去看看。噢,诺拉,拜托,你这样让我更伤心。”

诺拉听了闭上双眼。想到一个小婴儿,她的小女儿被埋在三月冰冷的地面下,她感到体内的一部分被掏空了。她抱着保罗的双臂僵硬而稳定,但身子其他部分的感觉却像液体,仿佛自己也流进沟渠中,随着白雪消失无踪。她心想,戴维说得没错,她不会想知道细节。他登上台阶,把手臂环绕在她肩头,她点点头,他们一起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走向渐渐消逝的天光。他弄妥宝宝的安全座椅,小心翼翼,有条不紊地开车回家。他们抱着保罗穿过前廊,走进大门,把沉睡中的他抱进婴儿房。戴维处理每件事以及照顾她的方式都让她安心,因此她没有再跟他吵着要看看他们的女儿。

但现在她每晚都梦见丢失了东西。

保罗睡着了,窗外茱萸的枝干长满了新芽,在渐渐黯淡的靛青色空中摇动。诺拉扭身,把保罗移到另一个乳房前面,然后再次闭上双眼。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她忽然被哭声惊醒,她感到一片潮湿。屋里充满阳光,从刚才到现在已过了三小时,她的乳房又涨满了。她坐起来,感觉全身沉重。她胃部的肌肉松弛到一躺下来就摊散开,乳房涨满了奶水,硬实又饱满,关节仍因分娩而发痛。她走出卧室,走廊上的木板在她脚下嘎嘎作响。

保罗在可调桌上哭得更大声,小脸涨得通红。她脱下他潮湿的衣物和湿透的棉布尿片。他的皮肤是如此细腻,一双小腿像拔光了毛的鸡翅膀一样细瘦、红润。她想象早夭的女儿在一旁徘徊,静静地观看;她拿着棉花棒用酒精擦拭保罗的脐带,把尿布丢到桶子里泡起来,然后再帮他穿衣。

“亲爱的小宝宝,”她一边抱起他,一边喃喃自语,“我的小宝贝。”她说,然后抱着他下楼。

客厅里的百叶窗依然低垂,窗帘尚未拉起。诺拉辛苦地走到角落一张舒服的皮椅旁,坐下来拉开睡袍。奶水再次如同无法抗拒的潮水般溢出,带着一股特有的韵律,力量之强,似乎洗净了她过去的一切。她想着,我缓缓醒来,安稳地往后一躺,却因想不起作者是谁而有点苦恼。

家里一片沉静,壁炉嚓的一声熄火了,屋外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浴室的门开了又关,依稀听得到水声。她妹妹布丽轻轻走下楼,身上那件旧衬衫的衣袖垂到指间。她的双腿白皙,细瘦的双脚赤足踏在木板地上。

“别开灯。”诺拉说。

“好。”布丽走过来,手指轻抚保罗的脑袋。

“我的小外甥还好吗?”她问,“亲爱的保罗可好?”

诺拉看看儿子的小脸,如同往常一样惊讶地听到这个名字。小宝宝还没长成“保罗”的模样,名字像手环似的挂在手腕上,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落遗失。她曾读过有些民族认为,刚出生几星期的小宝宝悬置在两个世界之间,还不是人间的一份子,所以拒绝马上帮孩子取名字。但她也想不起在哪里读过这回事。

“保罗。”她大声地说,语气宛如阳光下的石头一样硬实、确切、温暖,恰如船锚。

她又轻轻对自己加了一句:菲比。

“他饿了,”诺拉说,“他总是饿。”

“啊,看来他跟他阿姨一样。我要去拿几片吐司和牛奶,你需要什么吗?”

“一杯水吧。”她边说边看着四肢修长优雅的布丽离开房间。她居然希望向来跟她大相径庭,被她视为对手的妹妹相伴,想来真是奇怪。但这是真的。

布丽虽然才二十岁,但她顽固、倔强,而且极有自信。诺拉经常觉得布丽才是姐姐。三年前,还在读高中时,布丽跟一个住在街对面的药剂师私奔。药剂师是个单身汉,年纪是布丽的两倍。大家认为药剂师年纪较长,应该知道对错,所以归咎于他;大家也怪布丽太野。布丽初中时忽然失去父亲,每个人都知道那个年纪的孩子最脆弱,难怪会变坏。大家预期这场婚姻早早收场,而且没什么好结果,事实也果然如此。

但大家若猜想一场错误的婚姻会让布丽变乖,那就错了。诺拉还是个小女孩时,外面的世界就已经起了变化。布丽不但没有如同大家所预期的羞怯、惭愧地回家,反而申请进了大学,还把名字从布里吉特改为布丽,因为她觉得后者听起来顺耳,感觉轻盈而自由。

这场令人颜面尽失的婚姻让她们的母亲难过极了。后来母亲嫁给环球航空公司的一名机长,搬去圣路易,留下两个女儿自力更生。唉,最起码我有一个女儿知道怎么做人,她边说边抬头看看诺拉,她正将瓷器装入纸箱。时值秋季,空气清新,金黄色的树叶如雨般飘落,她泛白的金发如同轻盈的云朵,秀气的五官因为忽然涌现的情感更显柔和,噢,诺拉,你无法想象我多么庆幸有个端庄乖巧的女儿,亲爱的,就算你一直没结婚,你也永远是个淑女。诺拉正把装有父亲照片的相框摆到纸箱里,听了这话又恼怒,又受挫,脸色阴沉了下来。布丽的厚脸皮与胆识也令她大吃一惊。她气社会规范变了样,布丽多少因而得逞,没有因为结婚、离婚和整件丑闻而受到惩罚。

她恨布丽对全家所做的一切。

她又是多么希望是她先做了这些事情。

但这些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始终是个好女孩,向来都如此。她一直跟父亲很亲,父亲是个温和、缺乏组织的人。他是研究羊的专家,不是成天呆在顶楼门窗紧闭的房间里阅读期刊,就是到户外研究,站在一群双眼怪异、歪斜、泛黄的羊群中间。她很爱他,终其一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应当弥补他对家人的疏忽,赔偿母亲对于婚姻以及嫁了这样一个冷漠男人的失望。她更觉得应该补偿自己。父亲去世之后,这股让一切变得完美、整顿世界的冲动变得更加强烈。因此她继续乖乖念书,循规蹈矩地照着大家的期望行事。毕业之后,她在一家电话公司工作了六个月。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份工作,嫁给戴维之后就开心地辞了职。他们在“沃尔夫威尔百货公司”的内衣柜台相遇,两人随后旋风式地成婚,称得上是她这辈子最疯狂的举动。

布丽总说诺拉的生活像一出情景喜剧。你过得了这种生活,她边说边把一头长发甩到肩后,大大的银手镯几乎滑到她的胳膊肘。我可过不来,我大概一个礼拜就会发疯,说不定一天都受不了!

诺拉生闷气,强迫自己不响应;她看不起布丽,却又心怀忌妒。布丽选修了有关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课,跟路易斯维尔一家健康食品餐厅的经理同居,然后就不来找她。但奇怪的是,诺拉怀孕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布丽再次登门造访,而且带来一些印度进口的蕾丝货品和小小的银脚链,她说她在旧金山的一家商店找到这些东西。一听说诺拉打算亲自喂奶,她还带来油印的哺乳指南。诺拉很喜欢布丽来访,她高兴地收下那些漂亮却不实用的小礼物,更庆幸得到布丽的支持。在1964年那个年代,喂母乳是个相当前卫的念头,她很难找到相关信息。她们的母亲拒绝讨论此事,缝纫班的女人们说她们会在浴室里摆张椅子,确保她的隐私。布丽听了嗤之以鼻,令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些女人真是老古板!布丽坚称,别理她们。

虽然感激布丽的支持,但有时她私底下依然觉得不自在。布丽似乎游走于加州、巴黎或纽约之间。在她的世界里,年轻女子赤裸着上身在家里走来走去,帮自己和靠在她们豪乳上的宝宝拍照,撰写倡导母乳营养价值的专栏。喂母乳再自然也不过,也是哺乳动物的天性,布丽解释道。但一想到自己是个哺乳动物,受到天性驱使,而且被人以“吸吮”之类的字眼来描述(她觉得这类字眼真像交配或是发情,把某种美好的事降格到牲口的层次),诺拉就满脸通红,想要起身离开。

布丽端着放了咖啡、新鲜面包和奶油的托盘回来。她弯腰把一大杯冰水放在诺拉旁边的桌上,一头长发倾泄过肩。她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安坐在沙发上,修长白皙的双腿缩在身子下。

“戴维走了?”

诺拉点点头,“我甚至没听到他起床。”

“你认为他花这么多时间工作好吗?”

“嗯,”诺拉肯定地说,“我觉得这样很好。”本特利医生跟诊所里其他医生商量过了,大伙都同意让戴维休假,但戴维回绝了。“我觉得他现在忙一点比较好。”

“真的吗?你呢?”布丽边问边咬了一口面包。

“我?老实说,我没事。”

布丽摇摇手。“你不认为……”但在她刚要开口再次批评戴维之前,诺拉就打断了她。

“有你在这里真好。”她说,“没有其他人跟我说话。”

“这话没道理,这一阵子家里到处都有人想跟你说话。”

“我生了双胞胎,布丽。”诺拉低声说,脑海中浮现出她的梦:那片空旷、寂静、冰冷的大地,以及她疯狂的搜寻。“其他人都没提到她,大家表现得好像既然我已有了保罗,我就应该满足,仿佛生命可以替换。但我有一对双胞胎,我还有个女儿……”

她停下来,喉头忽然一阵紧缩,打断了她的话。

“每个人都很伤心,”布丽口气轻柔,“又是高兴,又是悲伤,全都纠缠在一起。大伙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此而已。”

诺拉把保罗举到肩头,小家伙已经熟睡,他的呼吸温暖了她的脖子。她拍拍他那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背。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但心里还是不好过。”

“戴维不应该这么快就回去上班。”布丽说,“只过了三天。”

“他在工作中寻找安慰。”诺拉说,“如果我有工作,我也会去上班。”

“不。”布丽摇摇头,“不,诺拉,你不会。你知道,我一定得说,戴维只是自我逃避,封锁住所有感情,你却还想填满心里的空虚,试图做些弥补,但你做不来的。”

诺拉仔细端详妹妹,心里琢磨那个药剂师隐藏了哪些情感。布丽虽然直爽开放,但从来不提那段短暂的婚姻。诺拉虽然暗自同意布丽,但她依然觉得必须为戴维辩护。他在悲伤之中处理了一切;他悄悄安排了无人观礼的下葬,也跟朋友们做了解释,迅速地把悲伤打了结。

“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来应对。”她边说边伸手拉开窗帘。天空已变得一片湛蓝,在过去短短几小时内,枝头的树芽似乎胀大了。“我只希望能见她一面,布丽,大家认为这样不妥,但我真的很想看看她。我好希望摸摸她,哪怕一次也好。”

“这没什么不妥,”布丽轻声说,“我觉得合理极了。”

接下来一阵沉默。布丽不自在地打破僵局,试探地把最后一片抹了黄油的面包递给诺拉。

“我不饿。”诺拉撒了个谎。

“你得吃东西。”布丽说,“体重终究会减轻,这是哺乳不为人知的一个好处。”

“才没有不为人知呢,”诺拉说,“你一天到晚都在讲。”

布丽笑笑。“我想是吧。”

“说真的,”诺拉边说边伸手拿杯水,“我很高兴你在这里。”

“嗨,”布丽有点不好意思,“我还能在哪里?”

保罗的脑袋很温暖,细致浓密的头发柔柔地贴着她的脖子。诺拉心想,他会想念他妹妹吗?他会记得那个在他短短生命中曾经相随,现在却消失了的亲密伴侣吗?他会永远感到若有所失吗?她摸摸他的头,看看窗外。越过那些大树,她看见依稀挂在天际的月亮,月影已逐渐失去光泽。

稍后,趁保罗睡觉时,诺拉洗了个澡。她穿上三套不同的衣服,然后把它们全都丢在一旁。裙子在腰上勒得太紧,长裤则紧绷在臀部。她向来娇小、苗条,身材比例匀称。现在身材走样,令她诧异而沮丧,最后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套上那件她曾发誓再也不穿的旧牛仔布孕妇装。衣服松垮垮的,感觉很舒服。她穿了衣服却赤着脚,在家里每个房间晃悠,房间跟她的身材一样走样,杂乱无章,到处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土,衣服散置在地面上,床单从没整理的床上垂落下来,梳妆台上有一层明显的尘埃。戴维在此摆了花瓶,瓶中水仙花的花瓣早已泛黄,窗户也蒙上灰尘。过几天,布丽会离开,她们的母亲则要来访。想到这里,诺拉顿时无助地坐在床沿上,戴维的领带软趴趴地悬挂在她手中。脏乱的房子如重担般压迫着她,室内的阳光仿佛忽然成了实体,有了重力;她没有精力跟脏乱奋战,更何况她似乎毫不在乎,这点更令人苦恼。

门铃响了,布丽的脚步声重重地穿过每个房间,激起阵阵回音。

诺拉马上就认出这些声音。她在原地多待了一会,觉得精疲力竭,心里想着怎样请布丽把她们打发走。来访的是教堂晚间班的教友们,大伙带来礼物,急着想看看小宝宝。另外两批人已经来过了,一批是缝纫班的伙伴,另一批是瓷器着色班的朋友。冰箱里塞满了大家带来的食物,保罗也像个奖杯一样在大家手中传来传去。诺拉以前造访初为人母的朋友们时,也曾多次重复这些举动,现在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深感厌恶,而非充满感激。大家的来访打乱了生活秩序,她还得写答谢卡,这加重了她的负担,况且她不在乎那些食物,甚至根本不想要。

布丽在叫她。诺拉下楼,她懒得涂口红,甚至连头都没梳,脚丫子依然光秃秃的。

“我看起来好丑。”她边跟大家说边走进来,口气中带着一丝叛逆。

“噢,不。”鲁思·斯塔林边说边拍拍她身旁的沙发。但诺拉注意到其他人交换了某种眼神,心头不禁浮上一股奇异的快感。她乖乖地坐下,脚踝交叉,双手放在膝上,一副小女孩的模样。

“保罗刚睡着,”她说,“我不想叫醒他。”她的声音中隐藏着怒气,语带挑衅。

“亲爱的,没关系。”鲁思说。她已将近七十岁,一头柔美的白发梳理得相当整齐。她结婚五十年的先生去年刚过世。诺拉心想,那时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大代价,才维持住整齐的仪容和愉悦的神态?现在也是一样吗?“你受了不少罪。”鲁思说。

诺拉再度感觉到女儿的存在,飘渺虚无,无法辩认。她压下一股忽然想跑到楼上,确定保罗没事的冲动。我快疯了,她心想,双眼凝视着地面。

“喝点茶好吗?”布丽问,轻松中带点不自然。大家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消失在厨房中。

诺拉尽力专心跟大家闲聊:医院的枕头是棉质还是麻布的?大家对新来的牧师印象如何?她们该不该捐毛毯给救世军?然后萨莉告诉大家,凯·马歇尔昨晚刚生下一个小女孩。

“足足七磅重。”萨莉说,“凯的气色好极了,宝宝也很漂亮。他们给她取名叫伊丽莎白,跟她外婆的名字一样。他们说生产的过程相当顺利。”

而后,大家忽然意识到发生过的事情,顿时一片沉默。诺拉感觉沉默正从内心的某个地方扩散开来,向整个房间蔓延。莎莉抬头看着她,懊恼得满脸通红。

“哦,”她说,“哦,诺拉,太遗憾了。”

诺拉很想继续说话,让一切重新转起来。合适的词语在她脑际盘旋,可她就是发不出声音。

她沉默地坐着,沉默恰似一个湖泊、一片海洋,快要将她们都淹没。

“好吧,”鲁思终于轻快地说,“上帝啊,诺拉,你一定很累。”她拿出一个庞大的包裹,包装纸色彩鲜艳,还有一圈紧紧纽成一团的细缎带。“这是大家合送的礼物,我们想你八成已经有太多的尿布扣针啦。”

女人们松了一口气地笑笑,诺拉也微笑着撕开包装纸,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婴儿弹椅,备有金属椅架和布面椅垫,颇似她有次在一个朋友家赞美过的一款弹椅。

“当然,他得再过几个月才用得上。”萨莉说,“但是等他一开始动来动去,我们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东西。”

“还有这个。”弗洛拉·马歇尔起身说,手中拿着两个柔软的包裹。

弗洛拉比班上其他人年长。她年纪甚至比鲁思大,但是个性倔强而活跃。她帮教堂里每个新生宝宝织毯子。从诺拉肚子的尺寸看来,她猜想诺拉说不定会生双胞胎,所以她织了两条婴儿包毯。大伙晚上在教堂聚会,或是休息时间一起喝咖啡时,她的包里总是冒出一团团柔软亮丽的毛线,粉黄、青绿、嫩蓝和粉红的毛线团混在一起。她开玩笑说她可不想冒险猜测小宝宝是男是女,但她确定是双胞胎。当时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

诺拉接过两个包裹,强吞下泪水。一打开第一个包裹,轻柔的毯子缓缓落在她的大腿上,她失去的女儿似乎近在眼前。诺拉心中充满对弗洛拉的谢意,弗洛拉有着祖母般的智慧,她晓得该怎么办。诺拉拆开第二个包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另一条同样鲜艳柔软的毯子。

“这件有点大。”当一件婴儿运动衫落在诺拉大腿上时,弗洛拉表示歉意。“但话又说回来,这个阶段宝宝长得很快。”

“另一条毯子呢?”诺拉质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哭泣的小鸟一样粗嘎,心里十分惊讶。她个性向来沉稳,也以脾气温和、谨言慎行而骄傲。“你帮我的小女儿织的毯子呢?”

弗洛拉满脸通红,环顾客厅向众人求助。鲁思拉起诺拉的手,紧紧地握住,诺拉感觉到柔软的肌肤以及五指令人吃惊的压力。戴维曾告诉她这些指骨的名称,但她却记不起来。更糟的是,她哭了。

“别哭,别哭,你有个漂亮的小男孩。”鲁思说。

“他曾经有个妹妹。”诺拉轻声回答。她语气决然,同时环顾众人的脸庞。她们好意来访,没错,她们都很难过,而她却让大家更伤心,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这一辈子都在试着做她该做的事,但她觉得很累。“她叫菲比,我想听听有人说她的名字,你们听见了吗?”她站起来。“我要有人记得她的名字。”

随后,有块冰凉的白布贴在她额头上,好几双手搀扶她躺在沙发上。她们叫她闭上双眼,她依言照办,但泪珠却依然滚滚而下,如同泉涌,她似乎停不下来。大家又开始说话,讨论应该如何是好,声音仿佛在风中翻旋的雪花。有人说即使母子均安、生产过程顺利,产后的几天也可能忽然心情低落,一点都不奇怪;另一个声音建议马上打电话给戴维。但这时布丽来了,冷静而优雅地把大家送到门口。大家离开之后,诺拉张开眼睛,看到布丽穿着她的一件围群,绣着荷叶边的腰带松松地系在纤细的腰际。

弗洛拉的毯子在地上一堆包装纸之间。她拾起毯子,将手指缠绕在柔软的毛线间。她擦擦眼泪,开口说话。

“戴维说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跟他的一样。”

布丽专注地看着她。“你说你要帮她办一场追思会,诺拉,何必再等呢?为什么不现在就办?说不定能带给你一些安宁。”

诺拉摇摇头。“戴维和大家说得有道理,我应该专心照顾手边这个宝宝。”

布丽耸耸肩。“但你却没有这么做。你越试着不想她,就越会想到她。戴维不过是个医生,”她强调,“他不是什么都懂,也不是上帝。”

“当然不是,”诺拉说,“我知道。”

“有时候我怀疑你并不知道。”

诺拉没有回答。光滑的地板上出现各种光影,树叶的影子把光影刺穿出一个个小洞,壁炉架上的时钟发出柔缓的滴答声,她觉得她应该生气,但她并无怒意。办个追思会似乎是个好主意,从她踏上诊所外的台阶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精力和意志力逐渐被掏空,直到现在依然如此。办个追思会说不定能够断绝这种感觉。

“或许你说的没错。”她说,“我不知道,说不定办一场规模很小,很安静的活动吧。”

布丽把电话拿给她。“好,现在就开始打探消息吧。”

诺拉深深吸了一口气,着手进行。她先打电话给新来的牧师,跟牧师说希望办个追思会,没错,在教堂后院里举行,没错,风雨无阻,为我女儿菲比办的,她一出生就过世了。接下来的两小时,她对花店、报社负责分类广告的女人、缝纫班的朋友们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缝纫班的朋友们还答应负责鲜花摆饰。每说一次,她就觉得心中愈加宁静,那种感觉就好像让保罗吮着乳头吃奶,她释放了痛苦,让自己跟周遭世界重新搭上线。

布丽去上课了,诺拉在寂静的家中走了一圈,盯着一片脏乱。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卧室,疏懒的结果全都现形。先前她每天看到家里杂乱无章,却一点也不在乎,但此刻她感到一股精力,而非疲惫与怠惰。生产之后,她第一次兴起这种感觉。她扯下床上皱成一团的床单,打开窗户,清扫灰尘;她脱下牛仔布的孕妇装,在衣柜中搜寻,直到找到一条合身的裙子,以及一件没有沾上奶渍的衬衫为止。她皱着眉头看看镜中的自己,虽然还是太臃肿、太笨重,但她感觉好多了。她也花了点时间整理头发。她梳了一百下,完毕之后梳子上夹满了发丝,宛如一床厚厚的金色羽毛被。随着体内的荷尔蒙重新调整,她怀孕期间的丰润也会渐渐消退。她知道会是如此,但她还是想哭。

够了,她严厉地对自己说,一边擦上口红,一边眨掉泪水,够了,诺拉·阿舍·亨利。

下楼之前,她披上一件毛衣,也找她那双乳白色的平底鞋。最起码她的双脚已经恢复纤细。

她过去看看保罗,小宝宝依然沉睡,顶着她指尖的鼻息轻柔而真实。她取出一盘冷冻熏肉放入烤箱,摆好餐具,开了一瓶酒。她丢掉枯萎了的花朵,那些花朵的枝干摸起来冰凉而黏腻。就在此时,前门开了,她的心跳随着戴维的脚步声而加速。他不一会儿就站在走廊口,瘦削的身躯上的那套深色西装显得松垮,脸颊因为步行而发红,他累了。他眼见家里整整齐齐,她穿上了昔日熟悉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明显地看得出松了一口气。他握着一束从花园里采来的水仙花,她亲吻他时,他的双唇冰凉地贴着她的嘴。

“嗨,”他说,“看来你今天过得不错。”

“是的,今天很好。”她几乎想马上跟他说她所做的安排,但她反而先帮他倒了杯他喜欢的不加冰块的纯威士忌。她清洗莴苣时,他靠在水池边。“你还好吗?”她边说边把水关掉。

“还可以,”他说,“很忙。昨晚很抱歉,没跟你说一声就出门了。一个患者心脏病发作,幸好没有送命。”

“跟骨头有关吗?”

“噢,当然,他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胫骨。宝宝在睡觉吗?”

诺拉瞄了时钟一眼,叹了一口气。“说不定应该把他叫醒,”她说,“如果我想让他按照固定时间吃奶的话。”

“让我来吧。”戴维边说边带着花上楼。她听到他在楼上走动,想象他弯下身子轻抚保罗的额头,握住宝宝的小手。但几分钟之后,戴维一个人下楼,身上穿着牛仔裤和毛衣。“他看起来很安详,”戴维说,“让他睡吧。”

他们走进客厅,一起坐在沙发上。在那片刻之间,一切几乎和以前一样: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周遭熟悉而单纯,未来也充满了希望。诺拉本来打算利用吃晚饭的时候跟戴维解释她的计划,但现在她却忽然说起她所安排的追思会、预定刊登的报纸启事等等。说着说着,她感到戴维的目光越来越专注。不知为何,他看起来非常脆弱,脸上的神情令她犹豫。他似乎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而她却猜不透他的反应,仿佛正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他的双眼更加深沉,她从未见过这种目光,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你不喜欢这个主意。”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再度看到他眼中的悲伤,也听出他语气中的哀痛。为了减轻他的伤痛,她几乎打算放弃计划,但她感到先前花了好大功夫才驱走的怠惰再度浮现,潜伏在屋里,伺机而动。

“这样做对我有帮助,”她说,“而且也没有错。”

“是的。”他说。“确实没错。”

他似乎想多说些什么,但他制止自己,反而站起来走到窗边,凝视着街对面一片漆黑的小公园。“但该死的,诺拉,”他低沉而严厉地说,他从未用过这种口气说话,话语中带着怒气,把她吓坏了,“你为什么这么顽固?打电话给报社之前,最起码先通知我一声吧?”

“她死了,”诺拉这下也生气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也没理由把这当成秘密。”

戴维肩头紧绷,没有转身。这个在沃尔夫威利百货公司,手臂上担着一件珊瑚色睡袍的陌生人,当时看来出奇地眼熟,好像某个多年没见,确曾相识的男子,但结婚一年之后,她却几乎不了解他。

“戴维,”她说,“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

他仍未转身,屋里充满了肉和马铃薯的香味。她想起烤箱里热腾腾的晚餐。她一整天都拒绝承认自己饿了,如今饿意在胃中翻腾。保罗在楼上发出哭声,但她站在原处,等着他回答。

“我们之间没事。”他终于说。当他转过身时,眼中依然明显地流露着哀伤,但还带着某种她不明了的决断。“诺拉,你分明是小题大作。”他说,“不过我认为这也情有可原。”

这话听来冷漠、轻慢而高傲。保罗哭得更大声,怒气让诺拉猛地转身,冲上楼,抱起宝宝换尿片。慢慢来,慢慢来,但她从头到尾都气得发抖。然后她坐在摇椅上,解开扣子喂奶,也算一种缓解。她闭上双眼,戴维在楼下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最起码他碰过他们的女儿,看过她的脸。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办个追思会。她要为她自己而办。

保罗吃饱了奶,天色渐暗。她渐渐冷静了下来,再度感到自己是条宽阔平静的大河,接纳了全世界,轻易地带着一切随波逐流。屋外,青草正慢慢、静静地生长,蜘蛛的卵囊正爆裂开来,小鸟们展翅飞翔。这是神圣的,她心想,她怀中的宝宝和埋入土中的孩子,让她与世间存在着以及曾经存在的万物发生了牵连。她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才张开双眼。周遭漆黑而美丽,令她大感震慑:玻璃门把反射出长圆的小光圈,在墙上微微发光;保罗的新毯子织工精细,像瀑布一样从婴儿床上垂落而下;梳妆台上摆着戴维的水仙花,水仙花宛如肌肤般细腻,花朵几近透明,采撷了来自走廊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