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逐渐减弱到听不见,卡罗琳猛力关上车门,奋力穿越泥泞的雪地。走了几步之后,她停下来走回去抱小宝宝。菲比微弱的哭声在一片漆黑中响起,迫使卡罗琳走过柏油路和一大片亮晃晃的灯光,朝着超市的自动门前进。门锁住了,卡罗琳大喊着敲门,叫声中夹杂着菲比的哭声。超市里的货架灯火通明,空无一人,一个拖把桶被丢在角落,罐头在一片沉寂中闪闪发光。卡罗琳一个人静静地站了几分钟,聆听菲比的哭声以及远处大风猛烈吹过枝头的声音,然后振作起来奋力走到超市后面。卸货平台上的铁门已经拉下,但她还是爬上去。她闻到水泥地上腐烂的蔬菜水果的臭味。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积雪已化,她用力踢门,回音砰砰响,她听了很满意,于是又用力踢了几下,直到上气不接下气为止。

“就算他们还在里面,小姐,也得过好一阵子才会开门,况且我猜里面八成没人。”

一个男人的声音。卡罗琳转过身,看到他站在她下方的斜坡上,卡车司机通常利用这种斜坡倒车进入卸货的地方。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她依然看得出他身材高大。他穿着一件厚重的外套,戴着一顶毛线织的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的宝宝在哭,”她说,其实说了也是多余,“车子电池没电,超市大门一进去就有公用电话,但我进不去。”

“你的宝宝多大?”男人问。

“刚出生不久。”卡罗琳告诉他,几乎想都没想,眼泪即将夺眶而出,声音中也充满惊慌。荒谬极了,她向来瞧不起惊慌的小女人,但现在她正是这副德行。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男人说,声音回荡在两人之间的雪地上,停车场外的街道一片沉寂。“市内所有的修车厂可能都关门了。”

卡罗琳没有作答。

“小姐,请听我说。”他慢慢开口,声音就像锚一般低沉。卡罗琳知道他尽力保持冷静,刻意安抚她;他说不定以为她疯了。“我上星期不小心把跨接线放在另一辆卡车里,所以没办法帮你充电,但你说得没错,这里很冷,你何不跟我待在我的卡车里?车里很暖和,我两小时前刚送了一批牛奶到这里,正等着看看天气状况。我的意思是,小姐,我很欢迎你到我的卡车里休息,你也可以趁机想想该怎么办。”卡罗琳没有马上回答,他又说,“我是为了宝宝着想。”

她看到停车场另一端的角落停了一部载货挂车,漆黑的驾驶室冒着热气。她先前曾看到它,但没有特别注意这部长长、单调、银白的大车子。卡车停在那里,好像世界边缘的一栋房屋。菲比在她怀中喘息,休息了一下,继续哭泣。

“好吧,”卡罗琳做了决定,“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她小心跨过一堆破烂的洋葱。当她走到斜坡时,他站在下面伸出手接她,她握住他的手,有点气恼,但也有点感激,因为她可以感觉到腐烂的蔬菜水果和融雪之下有层冰。她抬头看看他,这人一脸大胡子,棒球帽盖到眉毛,帽下是一双深色的和善的眼睛。他们一起走过停车场时,她对自己说:这真是荒谬,而且愚蠢、疯狂。他可能是个用斧头杀人的罪犯,但说真的,她几乎已经累得不在乎了。

他帮她从车里拿些东西,将两人安顿在驾驶室内。卡罗琳爬进高高的座椅时,他抱着菲比,然后把小宝宝举到空中交给她。卡罗琳把更多婴儿奶粉从保温壶倒入奶瓶。菲比激动极了,花了好几分钟才明白食物已送到嘴边。即使如此,她还是费了好大功夫试图吸吮。卡罗琳轻抚她的脸颊,最后她终于含住奶嘴,开始喝奶。

“有点奇怪,不是吗?”等她安静下来,男人说。他已爬上驾驶座,引擎在黑暗中低鸣,听来好像只大猫,感觉很温馨。世界朝着黑暗的地平线无尽延伸。“我的意思是,肯塔基下起了这种雪。”

“每隔几年都会发生一次。”她说,“你不是当地人?”

“俄亥俄州的阿克伦城,”他说,“我老家在那里,但已经四处奔波了五年。这些日子来,我老爱说自己四处为家。”

“你不觉得寂寞吗?”卡罗琳问,心里想着平常的夜晚,她晚上经常一个人待在家里。她不敢相信现在居然置身于此,跟一个陌生人如此亲密地交谈,感觉实在奇怪,但也很刺激,好像跟一个你在火车或公交车上碰到的人吐露心事。

“噢,有时候会。”他承认。“这工作当然很寂寞,但我也经常意外碰到某些人,例如今晚。”

驾驶室里暖暖的,卡罗琳觉得自己逐渐松弛下来,轻松地靠在椅背很高很舒服的座椅上。雪花仍在街灯中飘落而下,她的车子停在停车场的中央,成了孤单单的一个轮廓,车身覆满了白雪。

“你打算去哪儿?”他问她。

“只去列克星顿。离这里几公里的公路上出了车祸,所以我下了公路,本来打算帮自己节省一点时间和麻烦。”

他的脸在街灯的灯光下变得柔和。他露出了微笑,卡罗琳也跟着笑,自己都有点惊讶,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计划蛮周详的。”他说。

卡罗琳点点头。

“小姐,”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如果你只想去列克星顿,我不妨送你一程。我可以把卡车停在那里,反正车子停在这里也一样。明天是星期天,对不对?但是你星期一一早就可以打电话叫人来拖你的车,车子停在这里绝对安全。”

街灯的灯光照在菲比的小脸上。他探过身,用他的大手非常轻柔地摸摸她的额头。卡罗琳喜欢他粗手粗脚和镇定沉稳的模样。

“好吧,”她下了决心,“如果这不会让你被开除的话。”

“哦,不会。”他说,“他妈的,不会。对不起,我说了粗话。列克星顿刚好顺路。”

他把她车里剩下的东西拿过来,诸如超市的购物纸袋、毛毯等等。他叫艾尔,全名是艾伯特·辛普森。他在驾驶室的地上摸索,从座椅下找出另一个杯子,用手帕小心地擦拭过,然后从他的保温壶里倒了一些咖啡给她。她啜饮一口,真高兴咖啡很纯、很热,也很高兴身旁这人对她一无所知。虽然空气不流通,夹杂着一股臭袜子的味道,沉睡在她大腿上的宝宝也不属于她,但她觉得安全。很奇怪,她甚至感到快乐。艾尔边开车边跟她说在路上碰到的各种事情,诸如可以冲澡的休息站等等。他也告诉她,这些年来他一晚接着一晚兼程前进,已经开了好多英里。

引擎低鸣,车里一片温暖。雪花飞过卡车前灯,卡罗琳镇定了下来,慢慢地睡着了。当他们驶进公寓的停车场时,载货挂车占了五个车位。艾尔下车扶她下来。他让引擎开着,同时提着她的东西走到公寓外头的楼梯。卡罗琳尾随其后,怀里抱着菲比。一楼某户人家的窗帘闪动了一下,露西·马丁像往常一样窥视着,卡罗琳停步,忽然感到晕眩,动弹不得。四下一切如常,但她肯定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昨天半夜离开家,涉雪走到车旁的女人。她已变了一个人,当然应该走进不同的房间,走向不同的灯光。但她拿出那把眼熟的钥匙,插入锁孔,门像往常一样应声而开,她抱着菲比推门而入,走进一个她熟得不能再熟的房间:耐用的深褐色地毯,减价时买的格子呢布沙发和椅子,玻璃面的咖啡桌,她最近睡前阅读的《罪与罚》上端正地做了记号,她读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对桑亚忏悔就睡着了,还梦见两人在寒冷的阁楼里,后来被电话声吵醒,醒来一看街上堆满了雪。

艾尔别扭地走来走去,把门口塞得满满的。他可能是个连续杀人犯、强暴犯,或是骗子,他可能什么都是。

“我有张沙发床,”她说,“你今晚可以用。”

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踏进房里。

“我没有先生。”她说,然后才意识到这样说不妥。“现在没了。”

他仔细端详她,手里拿着毛线帽站在一旁,一头黑色的乱糟糟的卷发。她感觉有点迟缓,但咖啡和疲惫令她加倍警戒,她忽然想到自己在他眼中的模样:身穿护士制服,头发好几个小时没梳,外套敞开,怀里抱着婴儿,一脸疲惫不堪。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他说。

“麻烦?”她说,“若不是你,我现在还困在停车场呢。”

他听了咧嘴一笑,回到他的卡车上,几分钟之后拿着一个深绿色的帆布袋回来。

“有人从楼下的窗户张望。你确定我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这里的人会怎么说?”

“那是露西·马丁。”卡罗琳说。菲比一直乱动。她从暖奶器里拿出奶瓶,在手臂上试试牛奶的温度,然后坐下。“她是个讨人厌的长舌妇,你这下可让她开心啦。”

但菲比不肯喝奶,哭了起来。卡罗琳站起来,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房里走来走去。同时,艾尔自己动手,很快就拉开沙发床,把床铺好,被子的每个角都像军人床铺一样工整。菲比终于安静下来之后,卡罗琳对他点点头,轻轻说声晚安。她紧紧关上卧室的门,忽然想到艾尔是那种会注意到家里没有婴儿床的人。

在回家的途中,卡罗琳一直暗自盘算。此时她拉开衣柜的抽屉,把里面整齐的衣物成堆地倒在地上,然后把两条折好的毛巾放在底部,在毛巾上罩上折好的床单,把菲比放在毛毯间。当她爬上自己的床,倦意像波浪般席卷而来,她马上睡着了,睡得很沉,一夜无梦。她没听到艾尔在客厅里高声打鼾、除雪机穿越停车场的噪音,或是垃圾车在街上隆隆作响,但当菲比半夜起来乱动,卡罗琳马上起身,她像涉水般走过一片漆黑,虽然疲倦,却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她帮菲比换尿片、热奶瓶,专注于怀中的宝宝和眼前的工作。这些工作刻不容缓,耗时耗力,非做不可,而且只有她做得来,片刻都不能等。

卡罗琳在一片明亮以及熏肉和煎蛋的香味中醒来。她站着拉好睡袍,弯腰碰碰宝宝安详的脸颊。然后,她走进厨房,艾尔正在面包上涂奶油。

“嗨。”他边说边抬头看看她。他已经梳了头,但依然有点乱。他后面头皮上有一块秃,脖子上挂着一条有块牌子的项链。“希望你不介意我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我昨天晚上没吃饭。”

“好香,”卡罗琳说,“我也饿了。”

“这下正好,”他边说边递给她一杯咖啡,“幸好我做了一大堆吃的东西。你这个小地方真不错,舒适又整齐。”

“你喜欢吗?”她问。咖啡比她平常泡的更纯,更浓。“我正考虑搬家。”

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但话一出口,回荡在空中,听起来似乎是真的。平淡的光线扫过暗褐色的地毯和沙发扶手,屋外,水从屋檐滴滴落下。她已经存钱存了很多年,总想着自己会住在一栋有庭院的房子里,或是出外冒险。但现在她卧室里有个婴儿,餐桌旁有个陌生人,她的车被困在凡尔赛。

“我正考虑搬到匹兹堡。”她说,这话又吓了自己一跳。

艾尔用炒铲翻搅一下鸡蛋,然后把蛋盛到盘中。“匹兹堡?很不错的城市,你为什么想搬到那里去?”

“哦,我母亲有些亲戚住在那里。”卡罗琳说。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在她对面坐下。一个人一旦开始说谎,谎言似乎毫无止境。

“你知道吗?不管孩子的父亲是怎么回事,”艾尔说,黝黑的双眼慈善而柔和。“我一直想跟你说,我为你感到难过。”

卡罗琳几乎忘了她谎称自己有先生,当她听出艾尔似乎不相信她结过婚,感到有点惊讶。他认为她是个未婚妈妈,想来不可思议。他们吃饭时没说太多话,偶尔聊些天气、交通以及艾尔接着要去哪里。他下一站是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

“我从来没去过纳什维尔。”卡罗琳说。

“真的吗?嗯,跟我一起去吧,你可以带着女儿一起去。”艾尔说。他在开玩笑,但玩笑中隐含着邀请。他邀请的对象不见得是她,而是个倒霉到了极点的未婚妈妈。但在那一刻,卡罗琳想象自己抱着纸箱和毛毯踏出门,从此再不回头。

“说不定下回吧,”她边说边伸手拿咖啡,“我这里还有事情要处理。”

艾尔点点头。“了解,”他说,“我知道那种状况。”

“还是很谢谢你,”她说,“谢谢你的邀请。”

“乐意之至。”他认真地说,然后站起来准备离开。

卡罗琳从窗户看着他走向挂车,爬上驾驶室,转头从敞开的车门跟她挥手。她也挥挥手,他嘴边经常挂着轻松自在的笑容,她看了很开心,心头跟着一紧,令自己十分惊讶。她想起驾驶室后面他有时睡在上面的小床,也想起他轻柔地摸摸菲比额头的模样。她忽然有股冲动想追过去。一个生活如此孤单的男人当然守得住她的秘密,也能包容她的梦九_九_藏_书_网想和恐惧。但他发动了引擎,驾驶室的银管喷出烟雾。他随后小心地倒车离开停车场,驶向安静的街道离去。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卡罗琳依照菲比的作息睡睡醒醒,醒着的时间刚好够她吃点东西。说来奇怪,她向来特别注意三餐,生怕随时乱吃零食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个古怪、独居的老小姐,但现在她进食的时间相当奇怪。她直接从盒子倒出冷麦片吃,或是靠着厨房的料理台,直接用汤匙从纸盒里舀冰淇淋。她仿佛走进某种离奇之境,置身于半睡半醒之间。在这种状态中,她不必考虑先前这个决定,或是沉睡在她衣柜抽屉里宝宝的前途,或是她个人的未来。

星期一早上,她及时醒来打电话请病假。接待小姐鲁比·森特斯接起电话。

“你还好吗?甜心,”她问,“你听起来糟透了。”

“我想我患了重感冒,”卡罗琳说,“说不定得请几天假。诊所里有什么事吗?”她问,口气尽量保持平常。“亨利医生的太太生了吗?”

“嗯,我不太确定。”鲁比说。卡罗琳想象她慎思地皱着眉头,桌上井然有序,角落摆着一小瓶塑料花,已经准备开始工作。“诊所里大概有一百名患者,但是大家都还没来上班。卡罗琳小姐,看来每个人都被你传染啦。”

卡罗琳刚挂上电话就听到敲门声,绝对是露西·马丁,她等了这么久才上门,卡罗琳还觉得有点诧异呢。

露西穿着一件印着粉红色花朵的衣服,大大的花朵颜色艳丽,身上的围裙也滚着粉红色的细边,脚上套着绒毛拖鞋。卡罗琳一开门,她马上踏进来,手里端着半条包在塑料纸里的香蕉面包。

每个人都说露西心地善良,但卡罗琳一看到她就讨厌。露西能借着她的糕点、烤派和热菜挤进每一件事:死亡、意外灾祸、宝宝出生、结婚庆典以及葬礼守灵等等。她的热心让人感到不太对劲,好像在偷偷等着窥视他人的不幸,感觉相当怪异。卡罗琳通常与她保持距离。

“我看到了你的客人。”露西边说边拍拍卡罗琳的手臂。“老天啊!好英俊的家伙,不是吗?我急着想听听独家消息呢。”

沙发床已经折起来,露西就坐在沙发上。卡罗琳坐在扶手椅上,卧室的门开着,菲比在里面熟睡。

“亲爱的,你没生病吧?”露西说。“因为我想想,往常早上这个时候,你已经出门了。”

卡罗琳打量着一脸急切的露西,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很快就会传遍全镇。两三天之后就会有人在超市或教堂里拉着她,问起那晚留宿在她公寓的陌生人是谁。

“你昨晚看到的是我的表哥。”卡罗琳自如地说。一想到自己忽然具有这种天赋,说谎说得如此自在流畅,她不禁又感到诧异。她的谎话没有漏洞,撒谎时眼睛连眨都不眨。

“喔,我还在好奇呢。”露西看来有点失望。

“我知道。”卡罗琳回答,然后先发制人地继续说下去,事后想想都十分惊讶。“可怜的艾尔,他太太住院了。”她往前靠一点、压低声音。“露西,真令人难过啊,她才二十五岁,但他们认为她可能得了脑癌。她最近跌倒了好多次,所以他把她从萨默塞特带来看医生。他们有个小宝宝。我跟他说,你过去陪她,必要的话,日夜待在医院都没关系,宝宝留给我照顾。我想因为我是护士,所以他们很放心。我希望她的哭声没有吵到你。”

露西听呆了,安静了好几分钟,卡罗琳这下体会到传达晴天霹雳所带给人的愉悦和权力感。

“你表哥和他太太好可怜啊!宝宝多大?”

“刚满三个礼拜。”卡罗琳说,然后她心生一计,站了起来。“请你在这儿等一下。”

她走进卧室,从衣柜抽屉里抱起菲比,让毛毯紧紧裹住她。

“她很漂亮,不是吗?”她边问边坐到露西旁边。

“噢,是啊,她真可爱!”露西说,碰碰菲比的一只小手。

卡罗琳笑笑,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骄傲和快乐。歪斜的双眼,稍显扁平的脸,这些她在产房里看到的特征,现在已经熟悉到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同。露西没受过专业训练,根本看不出这些异状,菲比就像所有小宝宝一样细嫩、可爱、理所当然地予取予求。

“我真喜欢看着她。”卡罗琳老实说。

“噢,那个可怜的小母亲,”露西轻声说,“他们不指望她能熬过这一关吧?”

“没有人知道,”卡罗琳说,“只有让时间来证明了。”

“他们一定很伤心。”露西说。

“没错,没错,他们难过极了,几乎完全失去了食欲。”卡罗琳赶紧说明。这样一来,露西就不会送上她那些出了名的菜肴了。

接下来的两天,卡罗琳没出门,报纸、送上门的杂货、送牛奶的人,以及交通的噪音让她感到世界依然运转。天气变了,大雪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雪水沿着房子倾泄而下,消失在沟渠之中。对卡罗琳而言,过去几天拼凑成一连串模糊、杂乱的影像:她那部蓝色的福特菲尔兰重新充了电,车子被拖进公寓的停车场。阳光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迷样的湿土气味,喂鸟架上站着一只知更鸟。她确实担心,但令她惊讶的是,当她和菲比坐在一起时,她心中总是一片安宁。她跟露西·马丁说的是实话:她好喜欢看着这个小宝宝,她喜欢坐在阳光中抱着她,她警告自己不要爱上菲比,她不过是个临时过客;卡罗琳在诊所里观察戴维·亨利够久了,她相信他的天性慈悲。那个夜晚当他从桌上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慈爱。卡罗琳深信等他镇定下来,他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每次电话一响,她就吓一跳。但已经过了三天,他却没有跟她联络。

星期四早上,有人敲门,卡罗琳急忙过去开门,同时顺顺身上的洋装,理理她的头发。但来人只是个送货员,手里捧着一个插满了花的花瓶。在宝宝呼吸的雾气中,她看到一团深红和浅粉。花是艾尔送的,谢谢你的招待,他在卡片上写道,说不定下一趟送货时再见面。

卡罗琳把花拿到屋里,把它们端放在咖啡桌上。她心神不宁地拾起好几天没看的报纸,拿掉橡皮圈。她随意浏览报上的文章,没有专心阅读其中任何一篇。越南战情日益紧张,社交版中报导上星期谁邀宴了谁,卡罗琳正想把报纸丢到一旁,忽然注意到一个黑框的小方块:

卡罗琳慢慢坐下。她又读了一次,然后再读一次,她甚至摸摸这些字,似乎这样就能让字句清楚一点,让人看得懂。她站起来走到卧室里,手里依然拿着报纸。菲比在衣柜抽屉中沉睡,一只白皙的臂膀伸到毛毯边。生殁,卡罗琳走回客厅,打电话到诊所,电话一响鲁比就接了起来。

“我想你不会来上班吧?”她说,“这里忙疯了,好像全市每个人都患了重感冒。”她接着压低声音说,“卡罗琳,你听说亨利医生跟他的宝宝了吗?他们真的生了双胞胎,小男孩没事,宝贝极了,但小女孩一出生就死了,好可怜。”

“我在报上看到了。”卡罗琳的下巴和舌头都感到僵硬。“能不能请你麻烦亨利医生打电话给我?请告诉他事关重大,我读了报纸,”她重复道,“请你转告,鲁比,好不好?”说完她就挂掉电话,呆呆地坐在那里凝视着山楂树和停车场。

一小时之后,他敲响了她的大门。

“来啦。”她边说边请他进来。

亨利·戴维走进屋,在她的沙发上坐下。他驼着背,一只手把帽子转来转去。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像从未见过他似的盯着他。

“诺拉刊登了那则启事。”他说。他抬起头的时候,她忍不住升起一股同情,因为他额头上出现了皱纹,双眼通红,好像多日没睡。“她自作主张,没告诉我。”

“但她以为她女儿死了。”卡罗琳说,“你跟她这么说的吗?”

他缓缓点头。“我打算告诉她实话,但当我张开嘴,却说不出口。在那一刻,我只想不让她难过。”

卡罗琳想到她自己接二连三的谎话。

“我没把她留在路易斯维尔。”她轻声说,朝着卧房点点头,“她在里面,正睡着呢。”

亨利·戴维抬眼瞪着她。卡罗琳顿时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因为他满脸苍白,她从没看过他如此慌张。

“为什么?”他问,几乎发起脾气。“你究竟为什么没把她留在那里?”

“你去过那里吗?”她问,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苍白的女子,一头黑发落在冰冷的油毡上。“你见过那个地方吗?”

“没有,”他皱眉,“我只知道那里口碑相当不错。以前我曾把其他人送到那里,而且没听到过任何负面评价。”

“那里糟透了。”她说,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来,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原谅他。但她想起多少夜晚,他自愿待在诊所为付不出钱的患者看病。患者来自乡村和山区,千辛万苦地来到列克星顿,囊中羞涩,却满怀希望。诊所的其他医生不喜欢这种状况,但亨利医师却不放弃,他不是个卑劣小人,她知道的,也不是怪人,但现在……现在为一位活着的孩子举办追思会,实在太诡异了。

“你得告诉她。”她说。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口气坚决。“不,”他说,“现在告诉她已经太迟了。卡罗琳,随便你怎么办,但我不能告诉她,我不会告诉她。”

感觉真是奇怪;这番话让她恨透了他,但在那一刻,她却感到他们之间亲密极了,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此时此刻,他们因为某个重大秘密而产生了牵连,不管将来如何,他们将永远脱不了关系。他拉起她的手,她觉得非常自然,仿佛他应该这么做。他把手举到他的唇边,吻了一下。她感觉到他的双唇紧压着她的指节,肌肤上也感到他的温暖的鼻息。

当他抬起头放开她的手时,脸上尽是痛苦与困惑。卡罗琳若察觉出任何一丝伪装或算计,她绝对会马上拿起电话通知本特利医生或是警察,向他们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但他眼中含着泪水。

“一切由你掌握,”他边说边放开她的手,“我交给你来处理。我相信对这个孩子来说,路易斯维尔的中心是个不错的栖身之地,我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她会得到其他地方无法提供的医疗照顾。但不管你打算怎么办,我都尊重你的决定,就算你决定打电话给有关部门,我也会负起全责。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受到任何牵连。”

他表情凝重。卡罗琳第一次想到未来,也考虑到将小宝宝排除在外的种种状况。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他们俩人的事业会受到影响。

“我不知道,”她慢慢地说,“我得想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拿出钱包,把它全部掏空,三百元!她很惊讶他身上有这么多钱。

“我不要你的钱。”她说。

“这不是给你的,”他说,“这是给孩子的。”

“菲比,她叫菲比,”卡罗琳边说边推开钞票,她想到出生证明,在那个下着雪的早晨,亨利·戴维在匆忙中除了签字之外,其余一切空白。她若在出生证明上打上菲比和她自己的姓名,那该多容易啊。

“菲比。”他说,他起身准备离开,把钱留在桌上。“卡罗琳,拜托,做出任何决定之前,请先通知我一声。我只有这个要求,不管你做何打算,请先给我个警告。”

说完他便离开,屋里一切跟先前完全一样:时钟摆在壁炉架上,地板上一方光影,光秃秃树枝的影子非常显著。几星期后,树木将长出新芽,枝头冒出片片新叶,地上的影子也将随之改变。这些她已见过太多次。但此时屋里显得陌生,好像她根本没住过这里,感觉相当奇怪。过去这些年来,她没有添置太多物品,原因不仅是天生节俭,而且因为她总想着自己会搬到其他地方,过她该过的日子。粗格呢布的沙发和配成一套的椅子,她觉得这类家具还不错,也是她自己挑的。但现在看来,她全都可以轻易舍弃。她环顾四周,上了相框的风景版画、沙发旁的柳条杂志架、低矮的咖啡桌,她心想,这些全都可以丢弃。忽然间,她的公寓和市内所有诊所的候诊室一样单调乏味,况且这些年来,除了等待之外,这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她试图打消这些念头,当然还有其他比较不戏剧化的处理方式,她母亲就会这么说。母亲会摇着头叫她别当莎拉·伯恩哈特,多年以来,卡罗琳始终不知道谁是莎拉·伯恩哈特,但她晓得母亲的意思:过度感情用事是不好的,结果只会扰乱平静的生活秩序。因此,卡罗琳把感情像寄存大衣一样储藏在心中。她把感情摆在一旁,想象着有一天终究会重新拾起,但她当然从来没有这么做。直到从亨利医生手中接过宝宝,情况才有所改观。某些事情已经起了头,她想阻止也没办法。她感到又害怕又兴奋。她今天就可以离开,到其他地方展开新生活,更何况不管她打算拿宝宝怎么办,她都非走不可。在这个小地方,她连到超市都会碰到熟人。她想象露西·马丁的眼睛愈睁愈大,四处传播卡罗琳的秘密,告诉每个人卡罗琳有多喜欢这个小宝宝。露西八成暗自窃喜,可怜的卡罗琳,大家会这么说,这个老小姐想有个自己的小孩想疯了。

我交给你来处理,卡罗琳。他看来老了好几岁,整张脸皱得像颗核桃。

第二天早晨,卡罗琳起个大早,天气好极了,她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以及春天的气息飘进屋里。菲比晚上醒了两次。趁她睡着时,卡罗琳已经打包,在黑暗中把东西搬到车里。卡罗琳发现自己东西很少,只装满了几个皮箱,很容易就摆进车子的后座和车厢。真的,她随时可以启程前往中国、缅甸、或是韩国,她想想觉得很开心,也很满意自己的效率。昨天中午之前,她已做好所有安排:“善意”慈善机构会来收取家具,清洁公司会来打扫公寓,她已经取消水电和订报,也写了信取消银行户头。

卡罗琳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等待着,直到听到楼下的门用力关上,露西轰隆隆地发动车子,她才很快地抱起菲比。临走之前,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她在这里度过好多充满希望的岁月,此时此刻,这些岁月有如昙花一现,似乎从来不曾存在。她紧紧带上大门,走下楼梯。

她把菲比放在后座的纸箱里,开车进城,一路驶过青绿色墙面和橘色屋顶的诊所、银行、干洗店和她最喜欢的加油站。到达教堂时,她把车子停在街旁,把沉睡中的菲比留在车上。教堂后院里的人群比她预期的多。她在人群边缘停步,距离近到刚好看得见戴维·亨利冻成粉红色的后颈和诺拉·亨利盘成一个正式发辫的金发。没有人注意到卡罗琳,她的鞋跟陷到人行道旁边的泥地里。她把重心移到脚指头,想起亨利医生上星期叫她去的中心那股陈腐的气味,也想起那个穿着无袖棉袍,黑发落在地上的女子。

话语飘荡在沉静的晨间空气里。

“黑夜有如白昼一样明朗;黑暗与光明对主而言不分轩轾。”

卡罗琳整夜没睡。她半夜站在厨房窗边吃饼干,她已分不出白天和黑夜,昔日舒适平凡的生活已完全改变。

诺拉·亨利用蕾丝边的手帕擦擦眼睛。卡罗琳记得她用力生下双胞胎时,手抓得好紧,也记得那时她眼中的泪水。这会伤透了她的心,戴维·亨利断然说道,此时卡罗琳若抱着她失去的婴孩走过去,她会作何反应?卡罗琳若干扰了她的追思,会不会引发更多伤痛?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隐藏的罪恶摆在你的光辉之中。”

牧师说话时,戴维·亨利挪动了一下身子。卡罗琳第一次从心底知道了自己打算怎么办。她喉头一紧,呼吸变得短浅,小碎石似乎紧压着她的鞋底。后院里的人群在她眼中晃动,她觉得自己快昏倒了。诺拉弯起修长的双腿,如此优雅动人,忽然之间却跪倒在泥地上。卡罗琳看在眼里感到好沉重。风掀起诺拉短短的面纱,拉扯着她的圆盒帽。

“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恒的。”

卡罗琳看着牧师的手。当他再度开口时,话音虽然模糊,但似乎不是针对菲比,而是冲着她来的,仿佛是某种无法扭转的定局。

“我们已将她的躯体交付自然,泥归泥,尘归尘,土归土,天主佑护并留下她,主用他脸上之光照亮她,予她安宁。”

声音暂时中止,风吹向树林间。卡罗琳振作起来,用手帕擦擦眼睛,快速甩甩头。她转身走到车子旁,菲比依然沉睡,一缕阳光掠过她的脸庞。

所有的结束都是开始。不一会,她已转过堆了一排墓石、墓碑的工厂旁边的街角,向着州际公路前进。人们刚进城就看见墓碑工厂,岂不是个坏兆头?想来真是奇怪,但她已将这些抛在脑后。开到公路分叉点时,她选择朝北前进,驶向辛辛那提,然后前往匹兹堡,循着俄亥俄河开往那个蕴藏着亨利医生神秘过去的地方。另一条通往路易斯维尔智障人士之家的公路,逐渐消失在她的后视镜中。

卡罗琳开得很快,感觉狂放不羁,激动不已,心中有如白昼般明亮。说真的,此时此刻,坏兆头算得了什么?毕竟,在世人的眼中,这个在她车里的婴儿已经死了。而她,卡罗琳·吉尔,也正从世界上消失。开着开着,她感觉愈来愈轻盈,仿佛车子已经飘浮到高空,静静越过俄亥俄州南部的田野。在那个阳光亮丽的下午,车子朝着北方和东方前进,卡罗琳对未来充满信心。为何不呢?因为倘若在世人眼中,最不幸的事已经发生在这两个人身上,那么毋庸置疑,她们已将最糟糕的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