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袖

晚上十点,初平阳去了南大街的“地球村网吧”,把专栏给小白发过去。花街上一大半人都睡了,只有店铺和路灯还发出光。初平阳一阵疾走,他在“地球村网吧”待了四十五分钟,发了邮件,用英文回复了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塞缪尔教授的邮件,在凤凰网上匆忙浏览了一会儿新闻,然后付了网费。待不下去。“地球村”在一个五十平方米的大房子里,台式电脑摆得密密麻麻,每台电脑前都坐着一个或者两个人,大部分中学生的样子,穿着怪异,发型和头发的颜色也稀奇古怪,戴着耳机打游戏或者看电影。初平阳在紧里面拐角处找到一台空闲电脑,旁边是一对年轻人,骨感的男孩和女孩。他们正在看的电影涉嫌情色,屏幕里一个后背缀满油汗的宽肩膀男人伏在一个光溜溜的女人身上,金发女人把两条腿像手铐一样锁在男人的腰上。男孩和女孩戴同一副耳机,右耳塞在男孩的左耳朵里,左耳塞在女孩的右耳朵里。初平阳看见男孩和女孩的手分别在对方的衣服里蠕动。他们根本不搭理身边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黏稠的汗味、脚臭味、荷尔蒙味、烟味、酒味、口臭味、酸腐的打嗝味、劣质化妆品味、屁味,以及众多初平阳找不到来路的气味,这就是“地球村”。凤凰网的新闻显示,这个世界同样乱七八糟。管理员坐在吧台的电脑前昏昏欲睡,初平阳把一小时的费用放到他面前,赶紧拉开门。不满一小时按一小时计费。

外面的空气依然很好。故乡最让他怀念的人和事里,好空气是其一。除了和陌生的网吧管理员说过两个字“上网”,在“地球村”里他一声没吭,但他从网吧出来之后,第二天四条街都知道,大和堂的初平阳从北京回来了,要卖房子。当然这也是后话。现在,夜晚十一点刚过的故乡空气潮湿,他点上一根烟,天上没有星星,烟雾带出了他肺里的浊气。他开始往回走。

从南大街往花街走,十字路口处,他在一栋四层建筑的玻璃橱窗上看见了自己。这家品牌鞋店的橱窗里,摆满了各种款式的男女鞋,在鞋子中间,在鞋子之上,黑暗的玻璃如同镜子浮现出初平阳的脸。确切地说,他看见了自己的两只耳朵。三年半来,他每次照镜子总是先看见自己的耳朵,然后才是五官和整个脑袋。即便在黑暗的镜子里,也可以看出他的耳朵有很好的弧度,形状和构造曲折精巧,该挺拔的地方挺拔,该温厚的地方温厚,既不喧嚣张扬地去招风,也不贫薄小气、拘谨地贴住脑袋;他的耳垂圆润丰厚,相书上说,该耳有福。但初平阳对此并不关心,他看好自己耳垂的原因是,舒袖说:“看见这对耳垂我就心安。”舒袖是他前女朋友。他的耳朵是舒袖表达两人情爱的信物,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舒袖就说:想你的耳朵。后来,舒袖从他们租住的未名湖边的小屋里搬走,一个人返回故乡嫁了人,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她给初平阳写了一条没发出去的短信:想你的耳朵和未名湖。写完后删掉了。

他们恋爱不久,舒袖就把他的耳朵挂在嘴上。有天晚上,那时候初平阳还在淮海师范大学教授西方美学,在他的单身宿舍,在床上,窗外的灯光照进五楼的黑夜,他看见舒袖撑起上半身,一张脸悬在他面前。

“你干吗?”

舒袖摩挲着他的两只耳朵说:“我想吃掉你的耳朵。”

“又不是猪耳朵,不好吃。”

“一定很好吃。”舒袖说,头发披散下来,声音和气息一下子充满了情欲意味,“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耳朵。”

“好,让你吃。”他胳膊一撑翻到她身上。

后来,黑夜平息,舒袖摸着他潮湿的耳垂说:“我怎么就喜欢上你了呢?我还以为你有多帅,你看看这张脸,眼睛不大,鼻子不高,嘴倒不小,下面的牙齿也没长齐。”

“那怎么又喜欢了呢?”

“耳朵。”她像复仇一样揪住了它们,“我喜欢你的耳朵。”然后一口咬住了右边的那只。在他觉得耳朵可能要流血之前,她松开嘴,说:“平阳,我决定了,你辞职我也辞,和你一起去北京。”

那时候初平阳实在忍受不了师范大学的生活,决定辞去教职到北大去考博士。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就算你要念博士,就算你不愿在这里教书,那也可以考上以后再辞职。工作如此难找,好工作更难找,真是疯了。父母发动了能够说得上话的任何人,他姐姐初平秋,他的朋友杨杰、易长安,他的同事吕冬,他的女朋友舒袖,他的那时候尚未去世的外公外婆,每个人都苦口婆心,大道理加起来可以编多卷本的《劝慰宝典》,都没用。他铁了心要走,多一天都待不下去。他可以教书,每天的课排得满满的都没问题,但他就是不愿意继续兼任系里的辅导员。

中文系有九百八十二个学生,吃喝拉撒睡再加上日常学习和管理,完全可以想象这近千号人的杂事有多大的一摊。丢了饭卡要找你,衣服晾没了要找你,练字的毛边纸被人偷偷拿走擦屁股了要找你,班费开支要找你,选举一个小组长要找你,迟到早退要找你,自行车放错了地方要找你,教材缺了一页要找你,同学打架要找你,和兄弟系科足球联谊赛对方啦啦队骂粗话要找你,女学生第一次接到匿名情书要找你,男同学揍了情敌也要找你——这还都是学生的事。学校领导和老师们那头的事更多:领导开会要找你,布置任务要找你,找人打扫卫生要找你,给学术讲座凑人头要找你,某学生无故旷课任课老师要找你,不守纪律课堂捣乱要找你,作业不交要找你,临时调课要找你,突然想出来的课后作业通知要找你,学生课堂上晕倒了要找你,系领导被学校领导批评了撒气泄火要找你,系科工作计划的撰写要找你,学生工作学期总结、年度总结要找你,领导写发言稿要找你,系里信息查询要找你,教室更换要找你,开会音响设备的租借要找你,教师之间和家庭内部出现矛盾纠纷要找你,陪领导和显赫的家长喝酒吃饭要找你,等等等等。只要是一个人可能出现的事,只要是一个系科可能出现的事,只要是一所大学可能出现的事,包括那些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这所大学中文系的辅导员都可能遇到,而且必然能遇到。从早上睁开眼,到半夜终于能在自己的小床上安静地躺下来,这一天又一天,初平阳觉得自己是在沼泽地里永无尽头地跋涉,他经常在梦里看见自己长变了样,高雅的时候是绝望的西绪福斯,通俗的时候是个疲惫的老妈子。

初平阳刚毕业进来时,系里还有一个辅导员,开学半个月,四十二岁的女辅导员病了,什么病医生也说不清楚,但休养是必须的,如果不累应该问题不大,若劳累肯定每况愈下。辅导员的工作怎么可能不累呢?她请假休息了。系领导不知道她啥时候能够回到岗位,又不愿意随便增加辅导员岗位,养活现在的教职员工已经够他们受的了,只能拿年轻教师开刀。初平阳新来的,看上去身体也经得住折腾,就你了。

初平阳坐在系主任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提着半个屁股谨慎地说:“我想认真地把书教好。”

“没问题,你只管好好教。”系主任说,一边往自己的烟斗里塞香烟。他把烟点上,烟斗在嘴的前方下降再升起,白色的烟卷如同身材姣好的舞女,烟雾袅袅,系主任的所有牙,包括依然健在的智齿都是黑的,像北大荒的土地一样充满质感,在这个前知青灰暗的面孔前,那舞女甩动愁肠百转的长袖子。“你可以教得和方鸿渐一样好。”他是“钱学专家”,以擅长给《围城》作注闻名。

“我的意思是,主任,我只想教书。”

“在我看来,不存在只能教书的好大学老师。”

“可是——”

“没有‘可是’。我的中文系没这个词,”系主任说。舞女的袖子越来越长,越来越大,袖子背后主任的脸像窗外的阴天,雷声从遥远的地方正往这个城市赶。“初老师,你可能不知道,我只喜欢递进,不喜欢转折。”

“那,我得兼职多久?”

“丁老师上班的时候。”

丁老师,女,四十二岁,离异,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病,已经开始在家休养。初平阳想起刚进系里时看见的丁老师,如果忽略她灰白的长头发,不论从前面看还是从后面看,他都以为那是一个枯瘦的男人。多年烦琐忙碌的辅导员工作模糊了她的性别。有一天她和刚下课的老师开玩笑:“只有我女儿叫我‘妈妈’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是个女的。”老师们都笑了,初平阳没笑。他在想,如此乐观的人老天为什么要让她生怪病呢,不公平。她在多么努力地生活啊。

雷声奔跑的速度极快,因为闪电已经到了学校里。二十五岁的初平阳看见一道红色的霹雳划过中文系楼前的天空,仿佛天空突然分裂,伤口红艳灼灼。主任办公室的窗户不够大,初平阳的视野受限,但凭感觉,他知道这道闪电一定很长,长得足以横穿整个校园。一道闪电最短的也有一百米,长的可达数千米。数千米有多漫长?他坐在系主任对面一下子很难恢复对数字的明确概念。他觉得空气中热了一下。闪电的温度在摄氏一万七千度至两万八千度不等,相当于太阳表面温度的三到五倍。

“困难系里都明白,”系主任等咔嚓嚓的霹雳声过去,用手指直接掐灭烟头,“我和系里的其他领导商量过了,你就辛苦一点,挑个头,吕冬老师做副手,配合你工作。就这样吧,要下雨了。”主任站起来,咳嗽一声,呼吸道里的痰像又一声雷在游荡。

初平阳只能从了。他备课、教书,奔波在辅导员的岗位上。一年零八个月。在初平阳不到二十七年的人生里,时间的流逝从未如此缓慢,他觉得二十个月占据了他的半生,生命漫长得让人厌烦。他缺少处理乱哄哄的生活的能力,每天他只能专心做好最多三件事,多一件都乱,对他都是折磨;他总是学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不会敷衍塞责。如果一万件事放在面前,他最后得把自己扯碎成一万份。他羡慕那些面对一万件事只取三件施以专心的人,他想不通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七件,他们是如何漫不经心地处理好的。在这二十个月,他咬着牙支离破碎地活着,每一秒里都充满了厌烦、绝望和恐惧。

他为自己穷于应付自责,为忙于琐事疏于备课自责,为自己把宝贵的时光浪费在各种毫无意义的形式主义上自责。辞职以后他几乎不喝酒,听见喝大酒就怕,在辅导员的位子上他喝怕了。他要陪各种领导和权贵喝,这是工作。领导们说:小初,我意思,你干掉。他觉得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眼泪,每喝下一杯他就增加一分悲伤,每喝过一次他就积累一重绝望,直到他把无以复加的悲伤和绝望全部吐到洗手间,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失声痛哭。别人以为他痛哭是醉酒的一种怪异的表现,其实他是难受,难受得不可自持。

他要感谢吕冬,很久以前他们就是朋友。一年零八个月里,吕冬帮他做了不少事。同时他也觉得十分对不住这个朋友和同事一一他辞职之后,吕冬被迫担负了他的角色,而且没有另外一个吕冬来帮忙。那时候,吕冬教中文系的写作和其他系科的大学语文,他比初平阳还要沉默,比初平阳更不擅长应付繁杂凌乱的生活。在中文系的同事们看来,吕冬老师只是一个影子:两脚出了教室的门,话立马就少了;开会坐在最后,从不发言;进阅览室他偏安一隅。他生就一张忧郁和腼腆的脸,辅导员的工作让他那张脸雪上加霜。去年三月,初平阳在北大见到一个来参加学术会议的同事,问及吕冬,同事说,吕冬啊,头脑出了点毛病。初平阳唰地出了一身冷汗。

辅导员生活进入一年零七个半月时,初平阳在为是否辞职做最后的考虑。他又一次想到中性的丁老师。那个周五,舒袖从实验中学的讲台上下来,直接来到初平阳的宿舍。他们照例先干坏事,初平阳的表现不是很好。两人倚在床头看二手电视里转播的一场足球赛,国家队对韩国队,国足上半场踢得就很难看,下半场更惨不忍睹。初平阳问舒袖:

“你觉得我还是个男人吗?”

国足又丢了一个球。

“基本算是吧,”舒袖说,“好赖挺过了上半场。”

初平阳悲哀地笑了。

舒袖及时发现了这一点,她把初平阳的脑袋揽进自己的怀里,小声在他耳边说:“宝宝,你当然是。你是最棒的男人。你的耳朵还在呢。”

“辞职!”

“嗯,辞!”舒袖说,“咱们不让自己不高兴。”

上完那学年最后的二十三天课,初平阳递交了辞职信。舒袖也辞掉了实验中学的教职。八月初,两人一起去了北京。一年零四个月后,舒袖返回淮海;回到故乡,基本上意味着两人分手了。她给他的最后一条手机短信里,第一句是这样写的:

“——想你的耳朵和未名湖。”

初平阳坐在湖边简陋的小屋里反反复复地看那条短消息,直到确信舒袖再也不会回来。他把镜子从写字桌上拿到面前,有生以来头一次,在镜子里最先看见的是两只耳朵。从此以后,这个视觉选择上的怪现象不曾改变过。对所有镜子来说,总是先映照出他的耳朵,然后再出现脑袋和五官,接着是身体的其他部分以及背景。因为舒袖,镜像打破了共时性规律,有了层次和步骤。

“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在那条短信的第二句,舒袖写道,“都要让我知道。”第二句也是最后一句。

这条短信是三年前的,初平阳没有回复过,因为三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回来。十字路口空无一人,他站在品牌鞋店的玻璃橱窗前,犹豫是否要告诉舒袖。站着不动从来都做不出好决定,他开始往花街上走,低头看着脚尖,好像那决定在路上,小心别让自己踩没了。到了蓝麻子豆腐店门口,他决定发一条短信,共四个字:

“——我回来了。”

走到石码头也没有回音,初平阳有种失落的放松。他告诉她了,但她没回。也许没收到;也可能早换了手机号;也许早就删掉了他的号,根本不知道是哪个疯子大半夜的发这种莫名其妙的短信;或者,手机早关了,那就等明天再说。反正他告诉了。他有一种逃兵般的庆幸。进了家门,父母都在等他。母亲知道儿子有开夜车的习惯,用家里所剩不多的黄芪和红枣熬了一瓦罐汤,补气,增加免疫力的。她盛好了端给初平阳,要看着儿子喝下去才放心。刚喝一半,手机响了,短信提示声是只蛐蛐在叫;初平阳的手抖了一下,幸亏碗里只剩下了一半。他提醒自己把碗端牢靠。

“谁啊?半夜三更还来短信。”母亲说。

“可能是编辑收到了邮件。”初平阳不抬头地喝。

快喝完了,手机又响了,刘欢在唱《我和你》。初平阳慌了神,最后一口差点把自己呛着。

“这谁啊!”母亲说,“儿子,接电话。我再给你盛一碗。”初平阳说:“妈,别盛,喝不动了。我上去了啊。”捂着口袋就往楼上跑,楼梯的响动惊醒了睡在楼梯口的阿尔巴尼亚。小东西一个激灵跳起来,跟着也往楼上跑,看见上楼的那双脚是初平阳的,才哼唧着慢慢走下来,还没走到窝边眼睛已经闭上了一半,钻进窝里呼噜声就响起来。到二楼初平阳掏出手机,又一次失望的放松,易长安的电话。

“我就想你还没睡,干脆打电话。”易长安用花街上的方言在电话那头说,“帮我找个北大的博士毕业证样本,有笔小生意。”

“啥时候要?”

“看你方便。找到了给我个信,我去请你吃饭。”易长安的声音背景嘈杂,听着像在北京的马路上。

“我在花街,回去再说。”

有女声在叫易长安。汽车的喇叭嘀嘀地响。“没问题。我有点儿事,”易长安说,“抽空再打给你。”就挂了。

初平阳打开那条短信,果然是易长安的,他说:兄弟,睡了没?

易长安是他发小,一条街上光屁股长大的,办假证。在这个非法和危险的行当里,这家伙半路出家,但他头脑好使,应该说相当好使,简直就是搞“山寨”的天才。只要给他一个母本,不管多复杂的东西他都能给你弄出个像模像样的山寨货。他去北京比初平阳晚几个月。他到北京的当天晚上,寒风浩荡,初平阳和舒袖招呼来同在北京的杨杰,一起给他接风。酒至半酣,他还不知道自己来北京该干什么。

舒袖说:“跟我们一起攒书卖吧。”

易长安说:“我再想想。”

杨杰说:“不怕苦,跟我去卖水晶挂件?”

易长安说:“我再想想。”

初平阳说:“慢慢想,只要别想着进中南海就行。”

易长安说:“那是我唯一不想过的日子。有时候我觉得,让我造个航空母舰没准我都能造出来。”

杨杰说:“神舟五号上天了,正在造神六,要不你试试?”

易长安说:“你还别刺激我。只要你让我把神五摸熟了,我保证给你整出个神六。”

三个人都笑他胆大。易长安说,胆大的人膀胱都小,喝了一肚子啤酒,我得先去个厕所。一刻钟过去,他还没回,初平阳想,就算半条昆玉河也尿完了,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来。他们在北大西门外的一家小馆子“西门鸡翅”吃饭,往西再往西就是昆玉河,这河一直流到颐和园。初平阳出了馆子,到北边的公共厕所看了,没人。门外的大风是黑的,像扯起来的一匹匹黑布,很多人都说,北京的大风会让陌生人失掉方向。初平阳正疑惑,看见易长安低着头从南边顶着风往这边走,走几步停下来,拿出笔在手掌心写点东西,然后继续往前走。

“算账啊,你?”初平阳说。

“平阳,我知道该干啥了,”易长安拍着初平阳的肩膀,“走,屋里说。”

他向大家报告了最新决定:做一个伪证制造者。撒尿的时候,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见厕所墙上涂满了小广告:治疗狐臭、阳痿和性病的,寻人启事的,同性交友的,重金招聘公关小姐和公关先生的,祖传治疗癌症、白血病包治包好的,低价代考英语四六级和代写毕业论文的,诚聘敷衍父母的假男友、假女友的,最多的是办假证和提供假发票的。广告上写:代办各种证件,包括护照,有意者请拨电话:12345678。易长安觉得脑门一亮,一下子看见了开阔的未来和美好的北京生活。他把办假证的电话抄在手心上,往外走的时候发现地上也写了一些办假证的电话号码,他就跟着这些号码走,边走边抄,一直抄到了硅谷电脑城门口。再往前就是海淀桥了,才想起来饭没吃完,掉过头往回走,把漏掉的电话全给补上了。他把左胳膊的衬衫袖子捋上去,不仅手心里是电话号码,半条胳膊上全是一串串数字。他拍着那堆电话号码说:

“只要我跟他们聊了超过十句话,我肯定能把活儿做得比他们好。”

事实正是如此,两年之后,北京的这一行当里,没几个人不知道从运河边来了一个家伙,叫易长安。他做大了。

初平阳刚把电话放下,手机又响了。他觉得蛐蛐的叫声来自他的心脏,惊心动魄的。竟然还是易长安的:替我看看我妈。我爸顺便也看一下吧。

初平阳先打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然后回:放心。已和我妈说好,明天下午去。

现在北京时间已过午夜,好,可以关机了。蛐蛐又叫。这个易长安,烦不烦啊。初平阳随手打开短信:待多久?不像易长安说的。初平阳确信蛐蛐已经钻进他的心脏里,正在上蹿下跳,手机显示短信从“袖袖”那里来。

初平阳:五天,也可能一周。

舒袖:嗯。

舒袖:家里好吗?

初平阳:挺好。你呢?

舒袖:挺好。

初平阳:嗯。

这二十来个字花掉两人近十分钟。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可能是要说的太多,反倒说不出来了。初平阳“嗯”后五分钟,舒袖才回复:

什么时候能见耳朵?

初平阳一下子觉得自己乱了,说不清是怨恨还是渴望。对他来说,渴望从未断过,也就无所谓渴望,而怨恨似乎也从没出现,从舒袖一声不吭地离开,他有的就只是感激。他很清楚。她逆着父母和他在一起,陪了他近三年。她为他辞了职,过打零工和住小屋的生活。他没法有怨恨和更多的要求。但是现在他发现,在她离开后的空旷的三年里,他还是隐隐地怀抱悲壮的怒气,他把这悲壮和怒气变成冰凉的偏执与耐心,结结实实地坐住了学术的冷板凳。他是一个好学生,导师的得意弟子,有所有人都看得见的才华和远大的学术前景。眼下,此时此刻,他有点乱,因为“耳朵”让他坚持了三年的结了冰的悲壮突然受了热,可能要软掉乃至融化。他听得见这两个字的声音,分别从舒袖的灵巧的舌面和舌尖发出:耳——朵。

他回复了一条模棱两可的短信:耳朵一直在。

然后,舒袖:嗯,晚安。

然后,他:晚安。

一场猜谜游戏到此结束。这一夜初平阳恢复了失眠的习惯,最后一次看手表是凌晨三点半,清醒了这么久,他开始累了;根据丰富的失眠经验,他知道自己快扛不住了,脑子里逐渐糨糊化——不能思考意味着就要睡了。而在此之前,他的大脑像苹果电脑一样高速运转,他想到了很多久远以前的事,有多久了呢?久得仿佛Apple和Blackberry还只是两种水果。

舒袖停在三年前。舒袖停在更远的地方,六年前,八年前。舒袖停在一把椅子上、饭桌前、卡拉OK练歌房里、马路边上,停在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

2001年7月13号晚上,舒袖坐在“椰林星诺”的露天酒吧座上,藤椅,可以将两只胳膊搭在椅背圈上,可以跷起二郎腿。十几号人围坐成一圈喝德国黑扎啤,整个淮海市只有这一家酒吧卖纯正的德国黑啤。天有点热,但晚风清爽,此去往南步行二十分钟是运河,天上和水里都有星星,冰凉的扎啤喝到胃里,浑身的毛孔都吹起了舒爽的小喇叭。嘀嘀嗒,嘀嘀嗒。舒袖穿白色短袖衬衫,袖口是马蹄形,每个袖口缀有两枚淡蓝色的纽扣,褶皱布白底蓝碎花长裙,光脚穿一双跟高三厘米左右的淡蓝色凉鞋。这一年她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准备去实验中学教初二年级的语文。初平阳当时根本不知道她是哪个部分的、跟谁来的,好几拨朋友聚在一起,人多了都没法一一介绍,介绍了也记不住。他连她叫什么都不清楚,他们只是碰巧坐在一起,舒袖正对着椰林星诺外墙边摆放的电视,初平阳稍微侧对着电视屏幕,一抬眼就看见舒袖的侧脸。酒吧外的灯光不是特别亮,被南方来的老板调成了适合谈情说爱的柔和的橘黄色。在这种灯光里,舒袖的马尾巴头发和圆润的脸颊侧影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家常、温和但有质感;鼻子饱满,光在鼻尖上聚成了一个点;笑的时候整齐的牙齿闪烁,初平阳想到了骨瓷和玳瑁,她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微笑;在初平阳接下来八年的记忆里,他总要从鼻子、牙齿和眼神开始想象舒袖,所以,必须说到舒袖的眼神。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在别的女孩眼里看见这样的眼神:邈远但不至于苍茫,平和但绝非天真和滞涩,她的眼神是哑光的。不像二十二岁的眼神那样光滑鲜亮,也不像四十二岁的眼神,开始复杂和浑浊,它的朴雅表明它什么都看见了,但杂质永远也进不了它的视野;难道一个女人在三十二岁会有这样的眼神?初平阳不知道。初平阳还发现,乍一看她是单眼皮,其实是双眼皮,她的睫毛没有经过夸张和变形,是它们该有的样子。在此之前,初平阳见过这个年龄的女孩只有别样的眼神:单纯的、天真的、热烈的、燃烧的、绝望的、悲苦的、矫饰的、凄厉的、乖戾的、木然的、呆板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样子,但她们还是太像了。所以,那个晚上吕冬老是让他坐到对面他旁边的椅子上,初平阳坚决赖在原地不动。他喜欢一抬眼看见这样一个让他无比舒服的女孩,尽管他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还有,她能喝啤酒,这一点出乎他的意料。德国黑啤醇厚,他也只能浅尝辄止,服务员一扎扎往桌上端,他从头到尾也就喝了两杯,而舒袖喝了八杯。别人说,喝,她就微笑着端起杯,豪爽但不生猛。别人说,干掉,她就认真地干掉,虽然包括提议干掉的人也只喝了一大口。她喝酒的样子让初平阳踏实,觉得她不可能喝醉,喝醉了也仅仅是继续微笑,在橘黄色的灯光里,让鼻尖、牙齿和眼神发出自己的光。

初平阳记住这一天并非因为见到了美女,而是因为这一天有大事,他们正是为此聚在一起:电视正在直播,看2008年奥运会的举办权将花落谁家。现在你就明白了为什么初平阳能够把这个日子记得如此之牢。北京时间22点10分46秒的时候,在莫斯科,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的萨马兰奇站在麦克风前,向全世界宣布:北京成为第29届奥运会的举办城市。初平阳听见他所生长的整个城市都欢呼起来。椰林星诺的老板端着啤酒走到他们跟前,跟每一个人都碰了一下杯,说:

“各位,放开来喝,今晚打八折!”

一向寡言的吕冬也叫起来:“老板,再来十扎!”

舒袖转过身向初平阳举杯,说了那天晚上对他说的唯一一个字:“干。”

不过非常遗憾,舒袖一直想不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曾碰过杯,她记得的是,那个叫初平阳的研究生在那天晚上预言过纽约世贸大楼的灾难。这一年的9月12号,也就是差不多两个月后的一天,她发现全世界都在谈论一起可怕的纽约撞机事件,“双子星座”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洞穿了,两座摩天巨楼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变成废墟。然后她想起7月13号晚上。

拿到奥运举办权的兴奋到了午夜才慢慢淡了,一些朋友回家,剩下的继续天南海北地乱扯。扯到中国就加入WTO的问题与美国和欧盟的谈判,扯到中东和巴以问题,扯到世界局势,扯到发达国家和第三世界。当时初平阳正在念研究生一年级,回故乡过暑假。他说起保研之前随学校的代表团去美国,参加一个中美大学校际学术交流活动。他说,从美国回来整理照片,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拍了一张飞机撞击方尖碑的照片。在飞机头马上触及方尖碑的一刹那,他摁下了快门。他放下照片就去网上搜索有关新闻,方尖碑好好地矗立在那里。他再回过头研究照片,发现是个视觉错误。拍照时他站在国会大厦下面的栏杆前,对着华盛顿国家广场,他想拉出一个纵深,把方尖碑也放到取景框里,碰巧一架飞机从东北往西南飞,去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在某一个瞬间必然要与方尖碑重合。就在那个似是而非的瞬间,咔嚓。大家都觉得他大惊小怪,还以为真出事了。

“这个世界很难说,”初平阳当时说,“惦记美国的人太多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方尖碑实在太招眼了。世贸大楼也是。经过世贸大楼时,我往上看了看,眼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恐高的人待在上面会是什么感觉?看到飞机与方尖碑即将交错的照片时,我的确想到了‘双子星座’。当然,这只是瞎说。吕冬,你看过萨缪尔·亨廷顿写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那本书吗?”

接下来他和吕冬讨论了《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还有两个人参与进来,其他人没有任何兴趣。在那本书里,萨缪尔·亨廷顿谈到,冷战后的冲突源于文化的差异,而非意识形态,但文明的冲突同样让世界很不安定。一个不安定的世界,发生什么事都没必要惊讶。

“你说话时我才注意到,声音低沉,好听的男中音。”后来,舒袖说,“你谈的问题我丝毫兴趣都没有,但我喜欢你说话的样子,打着手势,像在转动一个地球仪。我突然觉得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那声音也熟悉,好像上辈子见过的一个人。你说话的时候,你不看我的时候,我才敢看你。平阳,你相信这世上有熟悉的陌生人这回事吗?”

“相信。”初平阳说,“我妈会请笔仙、碟仙,会给受了惊吓的小孩招魂。我还相信这世上有陌生的熟人。你天天和他在一起,依然觉得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两年半之后他们的某次对话,这时候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了。在此之前,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当然这个漫长他们无从知晓,因为第二次见面距第一次,差十七天就满两年了。这近两年,七百一十多天里,初平阳和舒袖偶尔会想起对方,想到的时候总能心生温暖,如同想起一个遥远的亲人。所有的回忆只能来自北京申奥成功的那个晚上,但初平阳依然不知道那个穿白色短袖衬衫的女孩是谁。他继续念研究生,在六朝古都南京,埋着头坐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按字母顺序把馆藏书一架一架地读过去。2003年6月26号,初平阳研究生毕业后,背着铺盖卷离开南京,回到故乡的大学里报到。他将成为中文系的一名教师,教授西方美学。这一天,恰好杨杰从北京回来,约上在鹤顶一所乡镇中学教书的易长安,到一家名叫“老店”的馆子里吃淮扬菜。初平阳和吕冬先是朋友,现在成了同事,吕冬带来了舒袖。初平阳招呼的局,他坐在老店的一个没亮灯的包间里,看见两个人从明亮的灯光里走过来;初平阳打开灯,吕冬身后跟着一个扎马尾巴的姑娘,这一次是粉底白花大连衣裙。她从吕冬身后偏出脑袋,眼神,鼻子,微笑,贝壳一样的牙齿,七百天仿佛只是二十四小时,她只是回家换了件衣服。初平阳站了起来。吕冬说:

“舒袖。你们见过的,她就喜欢跟大人玩。一个院儿的,楼上楼下,我看着长大,跟亲妹妹似的。”

舒袖说:“就是亲妹妹。”

吕冬说:“对,就是亲的。”

初平阳说:“嗯,椰林星诺。”

舒袖说:“嗯,9·11。”

吕冬问:“什么9·11?你们在猜谜?”

“冬哥你忘了?那天晚上在椰林星诺,”舒袖说,“初老师成功地预言了世贸大厦撞机事件。”

“别叫老师,我没吕冬老。”初平阳说,“我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成功。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地活下去,包括恐怖分子。”

吕冬说:“这境界,袖袖,你一定得叫初老师。”

“我听冬哥的:初老师。”

这个日子也好记。大大小小的媒体上都有,2003年6月24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鉴于北京的非典型肺炎疫情明显缓和,已经符合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准,因此解除对北京的旅行警告,同时将北京从非典疫区名单中排除。该决定宣布当日生效。25号,杨杰坐上当晚北京开往南京的火车,26号一大早到南京,转汽车晃悠了四个小时回到淮海。在南京中央门车站转长途大巴时,杨杰遇到秦福小,才知道他们乘了同一趟火车。因为北京的非典传闻沸沸扬扬,好像死神在每一个人头顶上都逗留过,他们只能待在北京不敢动,免得到了哪里都被人视为瘟神;受歧视倒次要,让别人心里不踏实就不好了。现在,警报解除,在北京待过的人终于恢复了良民身份。福小回来是为了让家里人知道,她好好的,啥毛病没有;杨杰回来完全是因为憋坏了,得找两个亲人朋友好好喝喝酒说说话。他住的那栋楼,因为楼下有个老太太染上SARS,去了医院就没能回来,整个楼都被隔离,门口拉着警戒线,有人二十四小时轮班值守。他每天待在家里像头野兽在三室一厅的房间里乱窜,除了看点营销和水晶方面的书,想想将来的生意该往哪里做,就是上网打游戏,把肚子都坐大了。从三月份风声渐起,接着草木皆兵,三个月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体重净增十二公斤。本来个头就不尽如人意,现在整个成圆的了,走快点都得把肚子抱着,以防上下颠动把哪个零件给甩下来。

这个晚上初平阳发现舒袖挺能说,之前沉默只是因为她没想开口。她对首都的SARS过程保持了高度的兴趣,很想知道非典型肺炎的精确长相,两位北京来客都没法给她一个上好的答案;为此要祝福他们,要是能解答清楚,在座的谁也没机会见到他俩了。那说点别的。随便说什么都行,说说你们的恐惧吧,说说恐惧下的荒诞吧,这的确是一个荒诞的世界。杨杰说,那还跟你说SARS,说点好玩的。他天天在家喝板蓝根;听说抽烟能防非典,他把自己弄成了一根烟囱,一天到晚嘴里都在冒烟,最多一天抽过四包中南海;又听说吃海带管用,市场上的海带一天之内脱销,连含碘的食盐都卖光了。是很荒唐,随便一个传闻都有人相信。不过他也有乐趣。楼下的老太太没出事时,他倒是觉得风声鹤唳也挺好,大街上没人,都缩在家里不敢出来,公交车上除了司机和售票员,没有第三个人,哐啷哐啷地一遍遍跑空车。喧嚣的北京突然安静了,简直就是死寂,你都无法想象一个一千多万人的超大城市突然变得空空荡荡;那感觉特别像小时候的一种游戏,在地上撒满细小的铁钉,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广播上用的圆柱形磁铁,哗,地上干干净净,所有的钉子都粘到磁铁上。他喜欢那个时候,一个人走到大马路上,走反道,闯红灯,大声唱“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

“我怀疑,”杨杰说,“1949年之后,北京就没有那么安静过。”

“1989年呢?”福小说。

初平阳他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有几天。”舒袖说,“我二叔说的。那段时间他在北京,他说有点闷,晚上也没人出来遛弯儿。”

2003年6月26号的这个晚上,在老店里,舒袖坐在初平阳旁边,她说初老师,这酒你要喝不下去,我帮你。饭后一起去了“麦乐迪”卡拉OK练歌房,舒袖也坐在初平阳旁边,她说初老师,你要想听我唱黄梅戏,你就得先把这杯啤酒喝下去。初平阳去看她,说完话的舒袖还是那模样,眼神,鼻子,微笑,贝壳一样光洁的牙齿;昏暗的灯光下,她脸颊动人的弧度让初平阳感到心碎。她唱得一口好黄梅戏。

“别叫我初老师。”

“嗯,好的,初老师。”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那天晚上初平阳在练歌房里喝多了,他喝一杯,舒袖陪他喝两杯;杨杰、易长安、秦福小和吕冬在一边聊了些什么,第二天他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他想,黄梅戏真他妈好听,过去母亲唱的时候他怎么就没在意呢。

应该有两个舒袖,一个是睁开眼有邈远眼神的舒袖,一个是闭上眼的舒袖,或者说,是一个背着他让他看不见她眼神的舒袖。

然后,他教书,上网,在QQ上遇到她。她的网名叫“大风如袖”。他们不咸不淡地聊着天,开矜持的玩笑,说貌似亲密的话。她说:初老师。他说:舒老师。一天晚上,十点四十五了,初平阳歪着头在看俄罗斯作家伊萨克·巴别尔的短篇小说集《红色骑兵军》。《两个伊凡》这章看到一半,舒袖从QQ里跳出来,就三个字:我哭了。

初平阳回:哭多久了?

舒袖:十五分钟。

初平阳:再哭十五分钟。

他拿了车钥匙就往楼下跑。从教工宿舍骑自行车穿过校园再到舒袖家的小区,速度快点大概需要十五分钟。小城到了这个点儿,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少,初平阳屁股不沾座地蹬车,后悔白天犯懒没及时给自行车打气。舒袖家和吕冬家一栋楼,在市委大院,据说院子里住的都是当领导的。吕冬结婚前他常来玩,知道舒家在三楼;现在吕冬搬走了,和老婆住到了富华园小区的新房子里。初平阳在楼下停好车,他用了十四分钟半,剩下的半分钟他给舒袖发了一条手机短信:

“我在楼下。”

然后他看见三楼一扇窗户的橘黄色窗帘拉开了,窗户打开,一颗脑袋探出来,停留三秒钟,缩了回去。两分钟后,舒袖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和拖鞋跑下来,一头扎进初平阳怀里。

初平阳说:“你认错人了。”

舒袖捶了一下他后背,说:“那我再哭。”

“好吧,当你认对了。”

晚上舒袖年级组聚餐,几十号人,分管年级工作的副校长开玩笑,让她透露一下最近的生活动向,比如谈恋爱啥的。舒袖说,忙着伟大的教育事业呢,哪有时间谈恋爱。副校长就嘿嘿地笑,据我的情报好像不是这样啊,已经有某些积极要求上进的同志放出风了,希望你能酌情考虑,可不止一个啊,小舒。要在过去,这种事舒袖肯定一笑置之,毛病,还积极要求上进,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但今晚上不一样,酒喝杂了,一会儿白酒一会儿红酒一会儿啤酒,还整了两杯黄酒,胃里打架,怎么扭身子都不舒服;更要紧的是,她突然觉得委屈,喜欢的人不吭声,没感觉的人倒整天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八字还没一撇就把风撒出去,这成什么事了。她委屈。餐还没聚完,她说胃难受,打车就往家跑,担心慢一点眼泪掉在路上,丢人。进了家插上门就开始哭,哭了二十分钟胃舒服了,去洗澡,洗完了还委屈,继续哭。跟初平阳说的那“十五分钟”已经是第二茬了。她想,凭什么让我一个人委屈?就上了QQ。

舒袖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说:“你为什么不早来?”

“早来了,小区门卫不让进。”

“还贫嘴!我再哭!”

初平阳慢慢地抱住她,一是希望延长时间给自己壮胆,来得有点突然了;另一个,为了验证是否跟想象中的感觉一样,但是临到抱住了,他却忘了想象中的感觉是什么。算了,不管了,抱住再说。他想,哦,这就是抱着一个美好的身体的感觉。忽然楼上传来一个女声,声音不大,但足够威严:“袖袖,回家。”初平阳和舒袖同时撒开手,把对方放了出来。他们抬头,看见三楼刚刚打开的窗户里又悬着一颗脑袋,一动不动。

“我妈。”舒袖小声说,“你先回去。今晚不许早睡,在QQ上等我!”

初平阳看见舒袖转身往楼上跑,赤裸的脚后跟闪动一下温润的光。他们在QQ上聊到凌晨四点。她说,我妈的态度有点凉;她又说,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我像已经过完了半辈子。

那些久远的事就到这里;从那天晚上开始,Apple和Blackberry就不仅仅只是两种水果了。花街的后半夜十分安静,没有狗咬,没有鸡叫,走夜路的人都提着脚,运河上的船只能顺水漂;不是因为这一段辟为旅游区不能随便让船走,而是行船的人担心,一桨子下去掀动水声,会把自己给吓着。初平阳清醒累了,清醒的确是件相当费力劳神的事,他开始混沌。而赤裸的脚后跟显然又是一个饱含情欲意味的象征,初平阳在混混沌沌、似梦非醒之间想到了舒袖的身体——我说的是清除了所有衣服遮挡之后的身体,唯一的那个身体,伸手就能触摸到温度和爱的那个身体。初平阳想,舒袖,她的眉眼、眼神、鼻子、嘴和牙齿,她的下巴,她的脖颈与锁骨,她的胳膊与桃子一样的乳房,她的圆润、富饶的小腹和启示般的肚脐眼,她的最美好的从小腹到两腿之间的三角洲,她的弧度和幽深,她的并拢和交叉的两条腿,她的闪着光的脚踝和脚后跟,以及小巧、干净的脚指头。她不瘦,但也不胖,她把自己的每一个部位都长得恰如其分,她的她,他的她。初平阳在昏沉中觉得自己流了眼泪,他多想伏在这样一个青草地般的身体上啊,然后他睡着了。

至于夜里做了什么梦,就不必详细说了。初平阳被嘈杂声从睡眠深处一寸寸拽了出来,很多人在远处说话,机器沉闷的轰鸣,石头和铁器的撞击声;上午九点二十五分,初平阳伸了一个懒腰。他从楼上下来,父亲在练字,母亲在给阿尔巴尼亚打毛衣,一边听着电视戏曲频道里的黄梅戏。他们将要去的姐姐的城市冬天比花街冷,阿尔巴尼亚出门需要穿件衣服。当年母亲非常喜欢舒袖,固然是因为她和儿子好,长得漂亮,家庭也好,还因为舒袖的黄梅戏唱得好。唱得如何,起第一个调就知道,她做姑娘的时候是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那时候正值“文革”,村村镇镇都要文艺宣传。她觉得舒袖条件好,第一声她就喜欢。她给儿子冲了一袋高宝白咖啡。

初平阳的生活有自己的规律,早饭在十点左右吃,午饭拖到下午一点半。所以初医生两口子早饭从不叫他,午饭一家三口一块,一点半左右。初平阳冲个澡,洗漱完毕,吃早饭时问母亲,外面闹哄哄的都在干什么。母亲给他削了十个荸荠,生吃败火的。

“那劳什子翠宝宝纪念馆,教堂旁边。”母亲说,“太阳出来了,趁天好赶紧干活儿。”

“谁的纪念馆?”

“翠宝宝,就那妓女。”初医生插了一嘴。

“文化局让你给写文章的那个。”母亲说。

初平阳差点被鸡蛋黄噎着,那个翠宝宝就是一个传说啊。就算有这么个人,也轮不到花街来给她建纪念馆。去年他在写博士论文,市文化局一个姓顾的科长打电话给他,说是受文化局领导和旅游局以及沿河风光带管委会的委托,打算约他写一篇研究翠宝宝的长文。翠宝宝你是知道的,运河上下无人不晓的名妓,满清入关,她一介风尘女流,持志守贞,誓与大明共存亡,最后不堪清兵凌辱,沉尸运河,成就千古佳话。你在花街长大,花街你也是知道的,多少年来都是方圆闻名的烟花地;你是故乡的大才子,由你来写我们放心。初平阳发现这里有个奇怪的逻辑,就因为他从花街出来,就该他来写?翠宝宝只是个人名而已,那时候别说运河上下游,单在运河的行船上就有一大群妓女。

“我们打算让她住到花街上。”顾科长拉直了舌头跟初平阳说普通话。

“问题是此人真假尚须考辨,但肯定没在花街上待过。传说中她在大馆子里做生意,花街只是条巷子。”

“所以我们说‘打算’,让她先住过去再说。”顾科长说,“只要你们这些大学问家多写几篇文章,说这人活过,她就活过。再说,你怎么知道就没这个人?你怎么知道她就没在花街上待过?咱们花街再小,几个像样的妓女总是盛得下的。”

这种道理初平阳谈不下去,赶紧以毕业论文任务太重回绝了。两个月后,顾科长又打电话,初平阳说论文还没过半,另请高明吧。顾科长相当惋惜,说:

“家乡的百年大计啊,你是能尽一份力的。”

初平阳想,你让我给故乡扛大包我都愿意,这事不行。原来是要争个名人来搞旅游。初平阳觉得怪怪的,不是不能给妓女建祠立传,很多风尘女子比我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干净一万倍,只是,煞有介事地将一个传说强行坐实到花街上来,简直就是明火执仗地无中生有。想想吧,花街上突然出现一座富丽堂皇的妓女纪念馆。

“儿子,别自作多情,”母亲给阿尔巴尼亚比画着毛衣长短,“我跟你爸和房子都在,三年你也就回来这么一次;等我们都走了,大和堂也没了,十三年你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别故乡故乡的,跟嘴上挂着猪头肉似的。”

初平阳吃完早饭准备上楼,父亲叫住他。早上有两个人来电话,打听他们的房子。初医生没听明白对方是干啥的,反正报上来一大串名字,听着像公家人有了兴趣。

“你怎么说的,爸?”

“我说,这事不归我管,咱们家我儿子和我老婆当家。”

“听你爸话说得跟花喜鹊似的,”母亲哼一声,“三十多年了,我买哪一双袜子回来没跟他报账?当了一辈子甩手掌柜还喊冤抱屈。”

初平阳笑笑。“爸,再有人问,就说房子有主了。”

外面响了一下喇叭,一辆红色的甲壳虫停在大和堂前。车门打开。初平阳看见他妈的脸瞬间撂下来了。舒袖抱着个孩子走过来,她把头发剪短了,人胖了点;孩子剃了个光头,大脑门,穿一件迷彩背带裤。她站在大和堂门槛前,对初医生两口子说:

“叔叔、阿姨好。平原,对爷爷奶奶笑笑,笑大一点儿。”

那孩子听话地把嘴咧大,露出上下一共四颗小牙。

“他叫什么?”初医生老婆眼神聚了一下光,板着脸问。

“平原。他爸爸姓周。”

有五六秒钟,大和堂里寂静无声;那个叫周平原的小男孩转动脑袋把四个大人逐个看过去,撇撇嘴要哭。这里的气氛和阳光底下一点都不一样。

“哎呀,是袖袖,快进来。”初医生走过来说,向平原伸出手,“这孩子真可爱,虎头虎脑的,来,爷爷抱抱?”

小平原一扭身抱住妈妈的脖子。

“叔叔,不好意思,”舒袖说,“平原很少出门,认生。”

“对,认生,”初医生说,他可能也没想过会遇到这种场面,“孩子都敏感。我身上药味也重。平阳,你招呼袖袖上楼说话啊。”

初平阳嗓子发干,出口的声音都涩:“你该提前告诉我。”

舒袖说:“平原,谢谢爷爷。”

初医生老婆脸还吊着,阿尔巴尼亚抓着她的拖鞋尖,被她一脚拨拉到一边。

“阿尔巴尼亚。”舒袖说,转向初医生老婆,“阿姨,我带着孩子。”跟着初平阳上了楼。她知道初平阳他妈在想什么,散了,跟了别人,还生了孩子,还过来。所以她要跟初平阳他妈强调,她带了孩子。我带了孩子来,做不了什么的。

脚步声在上升,然后停止,消失。初医生坐在他的太师椅上摇着头。“多疼人的小东西,”他说,摸着滚烫的紫砂壶,“要是咱们的孙子就好了。”

“好什么好!”他老婆又哼一声,“要是你孙子,叫平原,跟你儿子一个辈分儿!”

阳光从阳台的窗户里照进来,初平阳终于看见在远处,花街的上空,在倾斜的教堂旁边,脚手架上走着很多人。昨天晚上只顾走路,竟然没注意花街上有了大动静;翠宝宝纪念馆,听着像个神话,而翠宝宝只是个传说。

“吃过了?”

“你就不能问点别的?”舒袖坐在长沙发上,儿子抓着她的左手大拇指,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初平阳,然后扭头看见了墙上放大的照片,初平阳在姐姐的婚礼上咧着大嘴笑。小家伙想,照片上那人的嘴比面前这个人的嘴大很多。

“我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想问什么问什么。昨晚吃的是什么;开车过来路好不好走;每天早上都几点起床;为什么把孩子带来。”

“那你为什么把孩子带来?”

舒袖低着头,把头发理到耳朵后面去。“没什么。我就是怕。”

“怕我?”

“怕自己。”

舒袖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我看过你写的每一个专栏,还有网上的那些文章,”她说,“你从来没怪过我。”

“都过去了。”初平阳说,“要怪也得怪我。都说一辈子漫长,其实时间过得很快,昨晚还想到2001年在椰林星诺喝酒,一晃奥运会结束都一年了。”

“椰林星诺也换了老板。”

沉默。

“看过一个专栏,”舒袖说,“叫《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她还在科罗拉多?没听你说过。”

“能说的都在文章里。”

小平原忽然在妈妈怀里噢了一声,嘴巴和眼睛一样圆,看着初平阳。“平原”是初平阳取的名字。有一天舒袖问,要是咱们有了孩子,你觉得叫啥名字好?初平阳说,平原。要是女孩呢?也叫平原。都是“平”字,人家还以为你们是兄弟和兄妹呢。随他们怎么说去;我的“平”是辈分儿的“平”,他们的“平”是平原的“平”。好吧,你觉得好就好,就叫“平原”。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沉默。

“我自己的决定,我不怨天尤人。”舒袖说,数着儿子胖乎乎的手指头。孩子一岁了,她数了一年,数一下在心里叫一声“平原”,“我知道我缺少一些你认为的那些好品质,比如坚持,再坚持一下的坚持。那段时间我实在扛不过去了,我不知道干什么好,心里空落落的,我爸在电话里吼,我妈在电话里哭。有几次我在未名湖边走,恍恍惚惚地就想走到水里去。我知道我也缺少我想要的那些好的品质。”

“不是你一个人缺,所有人都缺。”初平阳说,这几年不仅情感上的事他想了不少,世间的人和事他也尽力去琢磨;他把自己翻来覆去地推敲了个底朝天。“我们都缺少对某种看不见的、空虚的、虚无之物的想象和坚持,所以我们都停下了。我本可以再找你,但我也停下了。每个人都有一堆借口。”初平阳给舒袖倒了一杯水,他很想抱抱那孩子,但小平原的眼神十分警惕,对他来说,这个用低沉的声音跟妈妈说话的叔叔很可能是个坏人。“我们还缺少对现有生活坚定的持守和深入;既不能很好地务虚,也不能很好地务实。”

“你还留着短发。”

“习惯了,”初平阳摸摸自己的寸头,“耳朵遮住了我很不舒服。”

孩子开始哼唧,不安地扭动身体,两手在舒袖胸前抓。

“不好意思,儿子饿了,”舒袖说,“我得喂一下。这个点儿通常都有一顿。”

初平阳说好,你喂吧,我转过身。他坐到写字台前,翻看电脑里存的老照片。有半年时间没打开过这个文件夹了。这里的照片大部分是他们买了数码相机之后照的,还有一部分是胶卷相机照的,初平阳把照片扫描后存进来。他们刚到北京后租住的第一个地方,北大西门外蔚秀园里的一间平房;舒袖在一家南京影视公司驻京办事处工作的照片;后来他们搬到未名湖北岸的一间小屋;在北大校园里的照片,以及在北京各个地方游玩和与朋友聚会的照片。那时候很年轻。小平原在他身后哼哧哼哧地吃着奶。

喂奶的时候不宜说话,乳房裸露在外,说什么都别扭。初平阳闭上眼,回忆那两只乳房,毫无疑问,它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之一。五分钟的时候,他听见舒袖说,平原,咱们换一边吃好不好?十分钟的时候,他听见舒袖说,儿子,你又睡着了?醒醒,我们不能在叔叔家睡。

“困了就让他睡。”初平阳转过身,舒袖正弯腰抱着平原,打算把他晃醒,但小家伙睡得香甜,两只胳膊放松地垂挂下来。“把他放床上吧。”初平阳很想叫出孩子的名字,可是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有种自己的儿子被别人生了的古怪感觉。

“对不起,儿子昨晚被我搅得也没睡好。”舒袖说,“那就睡在沙发上吧,没带尿布,别尿了床。”她转身将孩子放到沙发上,脱下外套给他苫上。

初平阳从后面抱住她。他知道自己不该伸手,他还是把手伸出去了。哺乳服的扣子舒袖还没来得及扣上,两只乳房从衣服的开口处露出来,一大半都被初平阳握在手里。舒袖在嗓子里叫了一声。初平阳慢慢地把她翻转过来,看着她躲闪的眼神,然后低下头含住了乳房。舒袖听见身体里那台生锈的马达重新发动了。“平阳,别——别,别,这,样。”她的声音如此不自信,她必须把眼睛闭紧才能想象出一个完整的男人。这个男人像儿子一样叼住了自己的乳房。她把十指插进初平阳的短发里,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身体里摁。她反方向地把自己拉成一张满弓,想把自己射出去。我不该在这里给孩子喂奶的。哪怕你觉得我不要脸,我们再也没办法回到过去了,可我真的只爱你一个人。这是舒袖被放到床上之前想的最后一个问题。她的头脑已经转不动了。

她被放在床上,但她不允许他离开她哪怕一寸。她把他摁在她的乳房上。吃吧。她说:“我经常恍惚,以为吸吮我奶水的人是你。”初平阳用手霸占着她的胸,嘴放到她的脖子上,舒袖电击一般抱住他的后背,“平阳,耳朵,”她说,“我要你的耳朵。”初平阳把耳朵送到她嘴边,被一口咬住。他腾出两只手开始脱她的衣服。非常好,天不凉,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依然保持了良好的色泽和弹性。他的手在所有裸露的地方慢慢走,所到之处他都感到舒袖在抖,他也听见了三年前她身体里熟悉的马达声。脱她内裤的时候,舒袖说:

“门。门。”

初平阳起来关上门,插上。舒袖已经把自己埋到了被子里,被子拉过头顶。初平阳看着呈现出一个女人体形的被子,站在床边把自己脱光了,拉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在被子撑起的黑暗世界里,舒袖抱住他,她迅速升高的体温让初平阳后背出了一层汗。他们沉默,在黑暗中寻找对方的舌头和身体,他们是两个劳作的人;直到他的手触到了她湿润的两腿之间,她才像缺氧的鱼一样把嘴伸出水面,在被子外边张大嘴伸长脖子。她说:

“啊。”

“你想到我里面来吗?”舒袖一手端着初平阳的一只耳朵,把他的脸捧起来。

初平阳看着她,细小的皱纹已经出现在她三十岁的眼角。他的右手拿起她的右手,放在他的下身上,他说:“放它进去。”

三年了,他完全忘记了那种神奇的做爱的感觉。他觉得进入她体内的不只是他身体的一小部分,而是他的整个人:从脑袋开始,一种被拥抱、包裹和需要的紧张与温暖逐渐覆盖他全身,随着他进入越深,身体被覆盖得越多。几乎是透明的覆盖。然后,他听见自己身体里的马达也响起来。

他的耳朵一直在她嘴边。她遵循一种节奏艰难地说话。她说,平阳,我想你住在我身体里。她说,我想吃了你,我想吃了你的耳朵。她说,我想把你放在身体里带到全世界去。初平阳想,这话应该我来说,可是,如果我住在你的身体里,我们该怎样才能到耶路撒冷去呢。他们协调地动作,支离破碎地思考和感受,像一对即将烟消云散的亲爱的敌人。后来,他几乎是咆哮了一声,结束了。他最后的表情怎么看都像一个坏人。这是几年前舒袖说的,不过舒袖接着又说,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坏人哪。

他们躺在一起,他想起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认真地看一看她美妙的三角洲。他把手伸到她小腹上,她抓住,带着他在丰饶的土地上缓慢地行走。一条十厘米长的疤痕。

“怎么回事?”

“生平原的时候,脐带绕颈,”舒袖说,“挨了一刀。你不觉得,”她看着他,“我已经是中年妇女了吗?”

中年妇女,一个残酷的词。所以她用了调侃的口气来说。他摸着那道伤疤,一个生命的诞生。他又兴奋起来。他把她的身体扳过来,两个人面对面,他像回家一样长驱直入。她的下巴抵住他的锁骨,那个凹进去的空间还和过去一样适合她的下巴。她胖了一点,而他瘦了。在北京的时候,有一回初平阳就说,这两个锁骨是为你生的。

也许还应该有第三次,但第二次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一歪头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平原。平原醒了,正歪着脑袋睁大眼睛安静地看他们俩。初平阳觉得那应该是自己的儿子,他不该叫周平原,而该叫初平原。他的动作慢下来。舒袖睁开眼,问:

“怎么了,你?”

“没什么。”他回答。

重新快起来,但很快不得不慢下来,他闭上眼也遏制不住自己走神。这孩子有他自己的父亲,这孩子一直看着他。这不是一个道德和伦理的问题,也不是一个干净与肮脏的问题。初平阳不这么看。这是一个单纯和复杂的问题。他们这样重叠着运动,尽管他们身上遮挡了一部分被子,他们的这种行为对一个一岁孩子的单纯的眼睛来说还是太过复杂了。假如平原现在能思考,他也一定理解不了,何况他根本没能力思考。他被迫看见。而他,初平阳,将一个复杂的世界强硬地推到了一双单纯无辜的眼睛面前。初平阳觉得下身的力量开始溃散,像一股烟丝丝缕缕地飘出自己的身体;那东西在软,带着愧疚和忏悔。这孩子在证明,她不再是他的了。

“你怎么了?”舒袖从梦幻般的表情里挣扎出来,“是不是因为,我是中年妇女?”

初平阳从她的身体里彻底脱落出来,他觉得两腿之间空空荡荡。在他不知道如何作答的时候,周平原代他回答了。一岁的周平原说:

“爸爸。爸爸。”

舒袖推开初平阳,一下子坐起来。“平原,你醒了?你说什么?”她问儿子。

“爸爸。”

“再说一遍,儿子!”

“爸爸。”

舒袖掀开被子,下床的时候顺手披了初平阳的衬衫,光着下身、赤着脚走到沙发前。“儿子,”舒袖说,“你会叫爸爸了!你终于会叫爸爸了!你爸听了会高兴死的!”她背对着初平阳,把儿子抱在赤裸的怀里。他终于会叫爸爸了。八个月时就会叫妈妈,会叫爷爷奶奶,甚至外公外婆,但一直不会叫爸爸,现在,他终于会叫爸爸了。初平阳用被子围着下身,看着这一对母子。衬衫遮住了舒袖的屁股,他看见她的大腿、小腿和光着的脚。她的腿粗了一些,脚在胖,能看见大腿上出现的细微的橘皮现象。中年妇女,初平阳再次想到这个词,无端地觉得悲从中来。

穿衣服的时候,母亲在楼下打来电话,让他们去喝茶。

“你妈在赶我走,”舒袖说,“我是个有夫之妇。平阳,你看我头发乱吗?”

初平阳端着她的脸,他的房间没有梳子,他用手指把凌乱的头发理顺。梳完了,他把嘴唇放在她额头的头发上。如果这场景拍下来,逆时针转动九十度,你会觉得像在和遗体告别;千万别误会,不是向舒袖告别,而是向初平阳自己告别,向初平阳自己,以及那段遥远的时光告别。时光本是无情物,初平阳悲伤得揪心,差点儿哭出声来。

舒袖没喝茶,其实也无茶可喝,她抱着平原跟在初平阳身后下楼。她和叔叔阿姨再见,让小平原和爷爷奶奶再见。她上了车,给孩子系好安全带和自制的另外两条保险带,以确保一岁的孩子在副驾座上绝对安全。开车前,她把窗玻璃拉下,对初平阳笑笑,在她眼泪掉下来之前,初平阳转过身,在石码头的台阶上坐下来。运河里有几条小船在走。

等他进门,母亲让他坐到她旁边。舒袖的头发和潮红未尽的脸,她看得一清二楚。

母亲说:“别跟我说爱不爱的。”

初平阳说:“妈,你不明白。”

“你们的事我的确不是全明白,”母亲说,“不过就我明白的,已经足够。我只告诉你,我希望我儿子干干净净。要么有,要么没有。你要是还喜欢她,她也还喜欢你,她离婚你们结婚,你娶个离过婚的女人我都不反对。要不然,所有人都会很不舒服。”

“我的事自己会处理。”

“知道跟你说也没用。”母亲转向初医生,“他们这代人就是太放纵自己。”

初医生摊摊手,说:“让你别瞎操心,不听,我看你安安心心给阿尔巴尼亚织毛衣才是正事。儿子,我们上楼说两句。”

翠宝宝纪念馆热火朝天的建设之声重新涌进初平阳的房间。荷尔蒙的气息已经被风吹散。“平阳,你大了,私生活我不想管,也管不了,”父亲坐在刚才平原睡觉的地方,手指下意识地拍着沙发扶手,“男人只有到了这个年龄,才能找到处理这个年龄事情的能力与方法。爸爸当年和你一样。所以,我不是要劝你,而是告诉你,生活是自己的,凡事有主张不后悔即可。我和你妈帮不了你,能做的就是在这里安个家,以后在你姐姐那里安个家,让你想回来的时候能放心回来,房间的摆设都不给你变。人活一生,很多事情无所谓对错,你想清楚了就行。”

初医生当年也有过桃花事。那时候初平阳刚念初中,经常在母亲上班的时候来一个漂亮的女病人。那女人第一次来,母亲就说,她面带桃花。初平阳不明白什么叫面带桃花,也没关心过。后来,那女病人不来了,父亲开始出诊。经常有人告诉初平阳的母亲,你们家初医生又去哪里哪里出诊了,在运河上看见了他的船。然后父母开始吵架,初平阳和姐姐知道出事了。好在就折腾一年半,生活又回到了正轨。那时候,初平阳恨死了那个面带桃花的女人,也瞧不上父亲;现在,他多少理解了父亲。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理解。

“我妈还记着三年前的事。”

“想记就让她记着吧,谁让你是她儿子呢。”初医生说,“当初是袖袖离开你的,你妈现在想起来还睡不着觉。其实啊,她比你还想把袖袖娶进门,刚刚还嘀咕,要是三年前袖袖就嫁到咱们家,大和堂该多热闹。”

“爸,你跟妈说,都过去了。”初平阳递给父亲一根烟,早就戒烟的初医生接过来,让儿子给点上。多年以后,爷儿俩又一次面对面抽起烟来。初平阳说,“在北京的时候,袖袖真的不容易。别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