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锦瑟香

楔子

雪满青冢,烧成灰烬的纸钱在荒草间穿梭飞扬。山风凛冽地吹着,吹得人心生绝望。

“沙沙。”

身披羽衣,头簪赤色璎珞金步摇的少女漫步走来,淡淡道:“菀笙本以为,巫姑娘抛却前尘往事,会过得很幸福。”

墓碑前的女子盈盈抬起头来,怆然一笑,神情悲凉。

“巫姑娘,我来取当年你答应我的东西。”菀笙微笑着提醒她,“你最重要的东西。”

女子浑身一震,大笑着匍匐在积雪中,泪水蜿蜒而下,“我曾经看重的,到如今均付流水;我曾经不在意的,如今却……当真是世事无常。”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1.两相忘

巫玄雅生来就是天之骄女,不管是父族还是母族,都是江淮数得着的家族。巫玄雅本人,善数算,工诗书,通晓经史。当地大儒曾说,若大商允许女子参加科举,巫玄雅必能拔得头筹。

这样耀眼的女子,在十八岁那年却沦陷在了一名武将身上。

大商近些年来,文贵武贱,武将对她来说委实不算良配,可巫玄雅就是喜欢他。

那年,东南沿海起了战事,海盗入侵江淮,多少世家惨遭洗劫,层层鲜血顺着青石板流淌,宛如在街道上铺了层红绸。

巫玄雅换了侍女的衣服,狼狈地在街上奔跑,却被海盗堵在了路当中。

奇装异服的海盗提着苗刀,怪腔怪调地吆喝,说着巫玄雅听不懂的话。

她在满地残肢断臂间,步步后退,裙裾被鲜血洇湿,顺着布料纹路攀援而上,将青布裙染出一簇簇血花。

海盗越来越近,越聚越多,墙壁上映出光怪陆离的扭曲影子,可怖而诡异。

巫玄雅拔下发簪,闭眼,扬手,狠狠戳向咽喉。

只要一下,就再无痛苦。

“嘚嘚”的马蹄由远及近,一只大手快速打开了发簪,巫玄雅猛然睁开眼,怔怔望着马上的青年将军。

他穿着半旧铠甲,道道划痕昭示了他的战功。他眉眼凌厉,身姿挺拔,带着一股慑人的威势。

“脚长在你腿上,不知道逃跑,反而一心寻死,愚蠢!”将军恨铁不成钢地厉声呵斥,顺手拔刀将摸过来的海盗一切两半。

身首分离的尸体,慢慢倒地,发出一声闷响,溅起一蓬蓬血花。

巫玄雅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正视这个杀神。

将军名宋钊,刚被任命为千户。沿海祸乱严重,他来不及意气风发,就仓促辗转于各个战场。清冷月光照着一地鲜血残肢,他向巫玄雅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命令:“上马,我给你找个安全的地儿待着。”

颠簸的马背上,巫玄雅紧紧搂着宋钊,带着汗味儿的男人气息透着温热,蒸得巫玄雅俏面通红。

花开的季节,有朝阳映入心扉。

待安顿下来,巫玄雅又恢复了巫家女儿的大气和精明。别家都在屯粮,甚至想发国难财,巫玄雅却力排众议,亲自押运粮饷去军营。

巫家的所作所为,颇得士卒好感,自发地维护巫家利益。残余海盗劫掠富户,其余人家靠着家丁,战战兢兢防守。宋钊却给巫家派了一支十人小队,指导着青壮集训布阵。

一来二去,双方熟络了,有下属起哄架秧子,私下里开始唤巫玄雅为“嫂子”。

宋钊厉声呵斥了他们,转头却期待地去看巫玄雅。

巫玄雅知道对方对她有意思,想要一个答复。她只是笑笑,没吱声。

宋钊当场心凉了半截,他不是那种拎不清的傻子,不会觉得是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他清楚地知道,巫玄雅不拒绝仅仅是在给他留面子。

后来,宋钊才知道,巫家给巫玄雅牵了桩亲事,对方是尚书之孙,本届解元周悯,端的是又清又贵。

宋钊心底不服,偷偷去诗会看了眼,周悯多才洒脱,出口成章,与巫玄雅的确当得起郎才女貌这个词。

宋钊拿得起放得下,默默退出,回归了战场。

同样悄然出席诗会的巫玄雅,轻轻松了口气。她是真怕宋钊会深陷其中。

他俩不是良配,从一开始就是。巫家走的是清贵文臣的路子,无论是商贾,还是武官,都不该是巫家长房嫡女能嫁的。

然而,世事如棋,你永远都猜不透老天这个棋手会怎么走。

宋钊的顶头上司指挥失误,不慎将先锋军队陷在了孤岛上。海盗撤退前将船只悉数烧毁,岛上没淡水没吃食,上千人的军队,差点哗变。

不巧,宋钊正是率领千人队的人。

宋钊与世隔绝,还在傻傻地等救援;巫玄雅消息灵通,却知道他等不到了。

因为那个草包参将中了海盗的反间计,认为宋钊是细作,已经决定要直接舍掉这支队伍。

巫玄雅去求助父亲,要说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看着她,缓缓问:“你与他,只是朋友?”

“是。”巫玄雅极镇定地答,“他对女儿有恩,女儿总要还他。”

父亲一辈子见惯了风风雨雨,女儿这点事,对他来说不难,他踟蹰的是该帮到什么地步。他再三询问:“真没什么?玄雅你说实话,若你心仪他,不是不可以。以咱家的门第,把他往高里抬,保你一世无忧,还是做得到的。”

父亲心疼女儿,心疼这个从开蒙就被当做小辈样板的女儿。

哭不得,怒不得,喜不得,总要事事周全,不能行差踏错。别人都有犯错的权利,唯独巫玄雅是被剥夺的。父亲觉得,对一个女孩子而言,委实太过残忍。

巫玄雅一怔,下意识望向母亲。

母亲紧张地绞紧了帕子,哀求地望着她,双眼迅速溢满泪水,盈盈得似要滴落。

巫玄雅强忍酸涩,狠狠镇压了那份悸动,抬起脸来,口气又加重了几分,“爹爹说笑了,我与他,只是朋友,只是为了报恩!”

母亲松了口气,刚出门就攥紧了巫玄雅的手,哀哀哭泣,“玄雅,你受委屈了!可是,可是巫家嫡女,真的不能嫁给一个武将啊!你会被人笑话的!”

巫玄雅本已认命,然而母亲这句话却令她心中好笑。她挑起眉头,讽刺地笑笑,“你是真为我好,还是舍不得巫夫人这个名头?”

“你……你说什么?”母亲瞠目结舌,颤巍巍指着巫玄雅说不出话来。

巫玄雅意兴阑珊,她这个母亲,明明是世家之女,却偏偏只会盯着自己男人。穿什么要管,吃什么要管,来往有什么人要管,回家稍微晚点就哭。

家里的侍女要么奇丑无比,要么老胖愚蠢,贵客来访时,巫玄雅都觉得拿不出手去。而母亲不知反思自己,只会一遍遍地质问父亲:“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你为什么老要找那些青楼女子?”

巫玄雅讨厌花心的男人,但她私心里觉得,如果她是男人,大约也受不了这待遇。

巫玄雅的父亲是个负责任的,他虽觉得压抑,但为了女儿的幸福,还是忍了下来,愿意过这种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

母亲自然也是明白的,这些年来,一直把巫玄雅当做救命草似的死死攥在手里。本来巫玄雅十六岁就开始议亲了,但因着母亲的恐惧,生生断了进程。

“你弟弟三岁了,你父亲还没给他找西席先生。可你堂弟都在族学读了两年了!你在时,我们娘俩就不受重视,若你嫁了人,还不得谁想踩一脚,就踩一脚?”

当时,巫玄雅嘴上劝她:“弟弟才三岁,就算请了先生,又能教什么?”回头她还是跟父亲说暂缓议亲,想在家多待两年。

巫玄雅本以为,两年的时间,足够母亲做好心理准备了。想不到如今她倒是愿意放自己出嫁了,却指望着闺女攀上高枝,给自己壮声势。

可是巫玄雅能怎么办呢?

那毕竟是她的母亲。

海雨天风,巫玄雅驾船出海,亲自接回了宋钊的队伍。

宋钊望着劈波而来的船队,心中激荡。他紧走几步,声音嘶哑地问:“你对我,究竟有没有……哪怕是一点?”

“没有!”巫玄雅斩钉截铁地否认,“将军救命之恩,奴家没齿难忘。”

“你还是要嫁他?”宋钊眸中的亮光一分分黯淡下去,“你,喜欢他么?”

巫玄雅笑笑,“将军真是天真。世家子女,从来婚事不由自己。况且,似我母亲那般,喜欢我父亲一辈子,也没什么好结果。情爱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的好。”

宋钊痛苦地深吸一口气,苦笑,“既如此,你又何必亲自来?”

“我来,是为了这个东西。”巫玄雅摊开手掌,露出两枚香篆,“有位调香师,给了我几枚锦瑟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将军,你我各一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好自珍重。”

2.菟丝花

“你与他,真的了了情缘?”

新婚之夜,周悯听着巫玄雅淡然叙述和宋钊的过往,忍不住如此问。

“是啊!”巫玄雅不疾不徐地卸了妆,笑笑,“不然呢?难道要我跟宋钊说‘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我最爱的人是你?’,那岂不是对夫君很不公平?”

周悯目光闪了闪,对这个女子越发有兴趣了。生生将情缘拖进回忆,从此我认识你,却不再爱你,真够有魄力的。

巫玄雅一边摘着耳环,一边想着那个异族少女的话:“我要你最珍贵的东西。不,不是巫家,不是你母亲,而是你自己。我不杀人,只要你十年时间。”

世家子女,哪还有自己?

她会什么时候来取呢?

不知道。

周悯这个人,多才却也风流,巫玄雅嫁过来之前就知道,他自然也听过巫玄雅跟宋钊的风言风语。不过他不在乎,正如巫玄雅不在乎他有多少好妹妹。

夫妻俩各有各的事情,周悯读书、科举、应酬,巫玄雅打点周家产业,跟各路贵妇勾心斗角。许是本身对情爱没有期待,两人倒也相敬如宾,谁也不多干涉谁。

巫玄雅很满意,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切尽在掌控中,除了,自己的母亲。

巫夫人三天两头上门,不是哭诉弟弟又遭嫌弃,就是催着巫玄雅赶紧要个孩子,再要么就是排斥周悯房中的侍女。

“母亲!”巫玄雅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想让她清醒清醒,“弟弟三岁就让你逼着开蒙,比谁不好,偏要比大他几岁的孩子。弟弟不如别人,你心慌;弟弟出去玩会儿,你心急。到最后,爹爹嫌弟弟书呆子,你又哭哭啼啼,觉得爹爹对你们母子有成见。这究竟是谁造成的?”

顿了顿,巫玄雅冷了脸,“还有,这里是周家,不是巫家,母亲莫要把手伸得太长。”

“你你你……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女儿!”巫夫人哭天抢地,声声控诉着巫玄雅的不孝,“我这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们姐弟俩?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若在周家过得不顺心,如何指望得上你爹爹?最后还是得有个孩子才有底气啊!就像我,即便你爹爹移情别恋,可还是看在你们姐弟俩的份上……”

巫玄雅心累,只觉得母亲有些前后矛盾。她打断那刺耳的哭诉,淡淡道:“我会帮弟弟重新找个西席先生。不过您可别再瞎插手了,先生怎么教,就让弟弟怎么学。”

巫夫人倏地停止了哭泣,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巫玄雅,“那孩子……”

“孩子拴不住人心。”巫玄雅推着母亲出门,叹气,“周家的财和人都攥在我手里,吃不了亏,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好不容易将母亲送走,巫玄雅回过头来,却发现周悯不知何时回来了,正意味不明地望着她。

“怎么了?”巫玄雅不解地问。

“无事。”周悯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

巫玄雅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

周悯自成亲后,再没去过秦楼楚馆,即便办诗会,也是租几条画舫,邀来助兴的都是些清倌人。他自觉已经在尝试着跟巫玄雅相处了,但这个女子总是让他有种无处下嘴的感觉。

巫玄雅想了想,觉得当着丈夫的面儿说这话确实不合适,于是她补了一句更糟糕的:“我用我的陪嫁置办了些产业,才开始见利,你再等等。等稳定下来,就可以挑个你信得过的人接手周家的产业。”

“周家?”周悯咀嚼了下,问,“你的和周家的,需要分那么清么?你是周家的女主人。”

“还是分清比较好。”巫玄雅笑笑,“不占你便宜。”

周悯明白了,即便她不再爱宋钊,她也没打算跟自己谈情说爱。怎么说呢,他俩的关系,就纯粹是搭伙过日子,安双方父母的心罢了。

巫玄雅本以为跟母亲说得够清楚的了,可是不过几日的工夫,父亲就将巫玄雅叫了回去。

原来,巫玄雅找来的先生,巫夫人最初还以礼相待,待发现对方只是在教些简单的声律,登时火了,觉得对方是在敷衍儿子。

巫夫人亲自找了据说教出过状元的严师,每日四更天就催着儿子起床读书,又觉得读书辛苦该好好补补,鸡鸭鱼肉从没断过。

就这么着,小小的孩子高烧到说胡话,巫父哪还敢让她继续折腾。

巫玄雅越听越来火,怒道:“母亲,读书讲究循序渐进。古人七八岁才习字,他才五岁,手指都还是软的,你让他每日习字上千?五岁的孩子懂什么?声律都没学完,就去读四书,胡闹!”

“可别的孩子都这么读!”巫夫人强自辩解。

“人家年岁比他大!”巫玄雅再次强调,“不是所有人生下来就是神童,您就把他当成个普通孩子,别整那些劳心伤神的,行么?”

巫玄雅真觉得母亲这辈子挺失败的,上笼不住丈夫,下抓不住子女,父亲厌她,弟弟畏她,说起来怪可怜的。

巫父跟巫玄雅商量,能不能以养病的名义,把母亲送到别院住段时间,或者让人陪着看看大江南北。

“爹爹,弟弟不能没有母亲啊!”巫玄雅急了,“母亲不在家,谁来照顾弟弟呢?”

“为父亲自教。”父亲耐心劝说她,“你母亲把自己困囿于方寸之地,听到的,看到的,永远只有眼前的是是非非。你不让她出去走走,她永远也改变不了!”

巫玄雅犹豫着,将父亲的意思跟母亲说了,巫夫人几乎哭晕过去,口口声声都是这个女儿白养了。

巫玄雅让她哭得无奈,又不敢继续放任她继续折腾,思来想去,她翻出了剩下的那枚锦瑟香,悄悄给母亲点上。她期望母亲能够忘记那些为爱等待的岁月,重活一遭。

3.求不得

巫玄雅想得很好,她却忘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无爱的生活。

巫夫人这个人,从来都不是能独立的人,她总是围绕着别人旋转,从别人那里汲取温暖。

巫玄雅断了她对丈夫的幻想,她遂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儿女身上,几乎变成了一株菟丝花,断掉自己的根茎,又将被寄生的缠绕致死。

巫玄雅以前听过一桩旧闻,说是一个老太太疼孙子,第一个孙子生生让她喂食撑死了;老太太痛定思痛,对第二个孙子更加精心,一只虾也要分成三段吃,最后这孙子生生饿死了。(取自《我的前半生》,作者为溥仪)

她当时觉得是市井传闻,不足为信,可巫夫人却原模原样学会了:羊肉要切成小块称着吃,核桃、葡萄这类东西要按个吃。只要是她认为对孩子有好处的,哪怕吃不下去,也要硬灌。

巫夫人不再纠缠丈夫,这些事情做得又隐蔽,一时间竟无人注意,直到巫玄雅的弟弟脑子开始不正常,才引起了恐慌。

小小的孩童,整天念念有词,张嘴就是“子曰”,巫夫人很欣慰,大家却觉得相当恐怖。

这个孩子,已经不会和人交流了,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念着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巫夫人将孩子带到巫玄雅面前炫耀,“谁说我的孩儿不是天才?如今已经读完了四书,可比别人家的孩子聪明多了!”

巫玄雅看着自鸣得意的母亲,心中百味杂陈。明明是该生气的,她却只觉悲哀。

巫玄雅这才意识到,父亲到底是比自己多活多看了近二十年,把母亲的性子摸得太准了。她顾不得母亲的感受,强行将母亲留下,派人将弟弟送给父亲重新教养。

巫夫人受不了儿子不在身边,却也知道自己要人没人,要权没权,争不过女儿和丈夫。于是,她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巫玄雅身上,算着日子给她喝调养身体的药,指望着早点抱外孙。

巫玄雅对母亲强烈的热情头疼不已,她现在不想要孩子,自己的产业刚铺出去,还需要仔细盯着;而周悯也在筹备会试,几乎夜夜睡在书房,孩子对他俩来说都是个负累。

可巫夫人不这样想,她觉得那是闺女没见过小孩子有多可爱,只要生下来,就不觉得麻烦了。依然自顾自求灵药,算日子,在小夫妻俩燕居之所挂满了各种灵符。

巫玄雅只好借口田庄事务繁琐,出去躲了几天。

然而,就是这几天的工夫,偏出了事儿。

周悯书房的侍女怀了孕,巫夫人看着那个美貌姑娘十分不顺眼,但因为巫玄雅护着,一直没找到机会。如今闺女不在,姑爷又去参加诗会,巫夫人不听侍女解释,强行灌了打胎药。

这下可闯下了大祸。

侍女腹中孩儿不是周悯的,而是学政的。

学政妻子早亡,膝下空虚,周悯趁诗会时,安排了侍女伺候他,没想到两人竟有了真感情。

学政年底被调回京师,有望主持本科会试,巫玄雅是知晓这其中关系的,自然把那名侍女当亲姐妹待。这毕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儿,双方做得也很隐蔽,结果就这么着被一无所知的巫夫人掀了整盘棋。

周悯勃然大怒,关起门来跟巫玄雅吵,“赶紧把你母亲送走,今儿个她能给侍女灌打胎药,明儿个就能给我下降头!”

巫玄雅也烦得要死,但毕竟是自己母亲,该维护的还得维护,“母亲她是不知道……”

“知道了她就能忍?”周悯冷笑,“你是想跟我各过各的,我成全你,可你母亲乐意么?巫玄雅,你是个人,不是个傀儡,不要你母亲哭一哭,闹一闹,你就纵容!”

“我家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母亲回家只会受到冷落。”巫玄雅忍不住劝说,“你再忍忍,我好好劝劝她。”

“劝不动!”周悯看得很明白,几十年的性情,不是几句劝就能有用的。

“那你想怎样?”巫玄雅提高了声音,无数酸涩委屈涌上心头。

周悯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道:“按岳父说的,要么送她去外地走走逛逛,要么给她找点事做,别让她一门心思盯着你们姐弟。”

巫玄雅撑着额头苦笑,“我母亲,年轻时也是个会持家经营的,可这些年来,她把心思全然放在家里,那些东西早就忘了。你让她如何走出去?”

周悯深深望她一眼,倏地明白了,别看巫玄雅独立,巫夫人缠人,但本质上两人是一样一样的——掌控欲都很强。

巫夫人犹如一株菟丝花,紧紧缠绕住宿主;而巫玄雅则是强势插手身边人的事情,恨不得替他们把每一步都计算好——不管别人乐不乐意。

譬如说,巫玄雅从来没问过宋钊和巫夫人愿不愿意用锦瑟香断掉情缘;

譬如说,巫玄雅从来没问过周悯愿不愿意尝试与她相爱。

而巫玄雅在母亲的事情上屡次让步,不是因为被母亲掌控了,而是她打心底就不相信母亲有能力走出去,希望能把母亲庇护在自己渐渐丰满的羽翼下。

4.十年约

如果在巫夫人第一次将孩子逼出病来时,就按巫父的意思办,巫夫人也许会反思自己。但问题就出在,巫玄雅一次又一次强势地替母亲善后,就纵容得她越发不计后果。

巫夫人听说巫父日日带着儿子游山玩水,已有月余没碰书本,不由大恸,觉得丈夫是想把儿子养废了,给“私生子”腾位子。

鉴于女儿不相信自己的话,巫夫人这一次没有再跟她哭诉,而是悄悄踩点找好时机,将正在湖边抓鱼的儿子强行带走。她没有回周家,也没有回巫家,两家人疯了似的找她,唯恐才稍微正常点的小孩子再被吓到。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比众人以为的更恶劣。

巫夫人不知道信了谁的话,说是某个半仙有增智药,拿了半生积蓄去求,本着越多越好的想法,拼命给儿子灌。等巫玄雅赶到的时候,小小的孩子,浑身青紫,手脚抽搐,已然不行了。

“你吃呀,你快吃呀!吃了你就变聪明了……”巫夫人执拗地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凑到儿子嘴边,念念有词。

巫玄雅看着她,浑身发冷,相比弟弟,更不正常的其实是母亲。

巫家的小少爷去了,下葬那天,巫家内院有些空,竟被疯疯癫癫的巫夫人摸进灵堂打翻了烛台。火顺着麻布攀援而上,很快点燃了灵堂,巫夫人尖叫着寻找儿子,死活不肯出来,最终被滚烫的火舌吞噬。

“母亲——”巫玄雅哭倒在废墟前,她想不通好好的家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这样?”雪满青丝,巫玄雅扶着墓碑哀哀哭泣,“我为了她能安心,生生断了自己的情缘;为了让父亲别那么厌恶她,给她用了锦瑟香;为了……可她,怎么就哪里是死胡同,就往哪里钻?”

“可你替她选择的,就一定对她好么?”菀笙轻声问,“巫姑娘,你因着父母不和,不再相信情爱,可你想没想过,周悯对情爱是否存有期待?锦瑟香,你自己用没什么,你给别人用,是否得征求下别人的意见?万一,宋钊不想放下这段感情呢?”

巫玄雅浑身一震,那夜与周悯的争吵袭上心头:

“你是想跟我各过各的,我成全你,可你母亲乐意么?巫玄雅,你是个人,不是个傀儡,不要你母亲哭一哭,闹一闹,你就纵容!”

不,这话不准确。

她是母亲的傀儡,但同时,所有人也都是她的傀儡。

可是自己的选择一定对么?

“巫姑娘,你不信情爱,可周悯能容忍你母亲那么久,也不仅仅是对你的责任吧?”菀笙伸手接住天上飘下来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指尖融化。

“你是说……”巫玄雅蓦然瞪大了眼睛,呼吸有些急促。

菀笙转身向山下走去,轻笑道:“我所要的十年,就是你这十年里真正为自己而活,不要再做别人的傀儡,也别试图去左右别人的人生。”

“十年?”巫玄雅撑着额头吃吃笑了开来,宋钊灿若星辰的眸子穿过重重泛黄记忆越发清晰,周悯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断在心头晃悠。

“不然呢?难道要我跟宋钊说‘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我最爱的人是你?’,那岂不是对夫君很不公平?”

从她接过锦瑟香起,她就没给过这两人公平选择的机会。

雪漫漫,山风凛冽,有人撑伞徐徐走来,“娘子,我们回家吧!”

巫玄雅抬起头来,望着眼含包容的周悯,颤巍巍伸出了手。风雪中,有嘶哑的女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