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当法医Ⅱ:采珠行

昔日三人组京都重聚,携新晋主簿迟昀,刁蛮小郡主秦簌簌,神秘哑女凌霄,品美食,破奇案,洗冤屈。

1

当晚,陆一楠亲自下厨弄了一桌好菜,与任之初二人边吃边聊,好不尽兴。

酒至半酣,一名小二进来与她耳语道:“主人,楼下有一黑衣公子说要见您。”

陆一楠看向任之初,挑眉道:“曹操来了。”

任之初却是没有应答,陆一楠只觉眼前白影一闪,对面哪还有那书呆子的影子?

不禁撇撇嘴,果然是感天动地兄弟情啊!

她拾起桌上的酒杯,饮尽杯中酒,这才起身向外走去。

离得老远,她就看见一黑一白两名俊美男子在她的大堂里上演深情对望。

本不想破坏人家的情绪,但想了想,她还是开口:“喂,再不上来,菜就凉了。”

包厢里,任之初眼圈微红,忙问:“义兄,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楠刚刚说过,她独自在江湖上寻了义兄数月,却遍寻不着。

后来有人给她传书,让她去一个地方,她果然在那里见到了义兄。可关于义兄如何能死里逃生,她也是不知情的。

聂其轩叹了口气,“当年我与慕容山掉下悬崖后受了很重的伤,幸好被一位路人所救。这一年多时间里,我与小楠便是在她那里。”

“那恩公现在何处?改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聂其轩抿了口酒,嘴角勾起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别急,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陆一楠吃一口菜看一眼对面的两人,再喝一口酒又看一眼对面的两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要不,我把包厢让给你们?”

聂其轩这才转头看向她,语气凉凉道:“说好了一起回来,为何自己先溜了?”

陆一楠有些心虚,她搓了搓手,嘿嘿笑道:“这不是聂庄主您贵人事忙,我许久不摸尸体,手有些痒了吗?”

“你觉得如果食客们知道这幽篁居的名厨居然是一名仵作,你的酒楼还开不开得成?”

这是,威胁她?她都还没跟他要个说法,这厮竟反过来威胁她?

任之初放下汤碗,附和道:“对呀阿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里的食材是从哪里顺手取的呢!”

“那你觉得这大骨汤好喝吗?”

咬牙切齿的语气,让任之初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一向忠义正直,敢于怼天怼地怼王爷,唯一害怕的只有两件事——陆一楠和鬼。

但想想阿楠是敢给死人开膛破肚的人,那她定是比鬼还要可怕一点点的。

聂其轩见自家义弟受欺负,忙道:“好了,阿初还小,你身为二哥,莫要欺负他。”

那位二十五岁高龄、如果成亲早孩子都可以打酱油的,却被自家义兄称为“还小”的大理寺正卿,连连点头以示赞同。

陆一楠这个一天“二哥”都没当过的人,胸中有一口老血不知该不该喷这兄弟二人一脸。

三人终于在互怼中吃了一顿团圆饭,期间还不忘讨论了一件正事——重新验看陈琛的尸体。

2

当初因为被云泽的案子所扰,陈琛的尸体只是进行了体表检验,陆一楠看过迟昀给出的结论,陈琛的尸表并无外伤,死因不排除是自身疾病造成的。

大理寺的停尸房早已被任之初改造成了冰室,可保尸体不腐。

陆一楠仔细检查了一遍尸表,的确如验尸格目所载,尸体并无外伤,却在看到颈部的时候,微微蹙了眉头,“聂先生,你来看。”

正在提笔记录的聂其轩,顺着陆一楠指的地方看去,只见尸体的喉部有几枚不甚明显的椭圆形印迹。

“指印?”

“对,就是指印。”

“可我看过阿初他们的验尸格目,上面清晰记载尸体体表并无外伤。”

陆一楠笑了笑,“这就要感谢书呆子了,若不是他把尸体冷冻起来,恐怕我们也很难发现这些痕迹。”

原来,尸体冷冻除了可以保持不腐,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可以显现出新鲜尸体不易察觉的痕迹。他们发现的这几枚指印颜色浅淡,掐喉咙的动作应该持续时间不长或者是下手的人力气很小。

“看这力道及走向,应该是他自己所为。你说,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掐住自己的脖子?”

聂其轩比划了几下,道:“呼吸困难?”

陆一楠点点头,“这样看来,他窒息而死的可能性很大。”

待她把陈琛的气管剖开,两人在看到里面的东西时,都颇为惊讶。

“珍珠?”

聂其轩捡起那珠子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那东西约寸许,通体金色,玉润浑圆,是个难得的好东西。

“我检查过,死者心脏表面有较多的纤维瘢痕,冠状动脉管腔堵塞严重,他生前应是患有严重的心疾。

“他的身上未见约束伤,吞咽珍珠应是自主行为。鉴于堵塞物仅到气管处,我倾向于他是在吞咽珍珠时由于太过激动,引发旧疾导致的猝死。”

3

任之初看罢验尸格目,心中有些不解,陈琛身为匠作寺大匠,怎么会以那种方式死在了先皇陵内?这颗珍珠又是怎么回事?

晚饭时分,任相见几人眉头紧锁,忍不住问道:“初儿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任之初把在陈琛尸体上的发现告知了父亲,任相当即放下筷子,“你是说,你们在陈大人的尸体内发现了一颗珍珠?可否拿来给为父看看?”

四人一起去了书房,任相就着烛火,反复看了许久,脸色突然大变,“初儿,你们可知这是何物?”

三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任相叹了口气,道:“古丧礼云‘孝子所以实亲口也,缘生以事死,不忍露其口,故含’,这东西在祭礼中被称作饭含,是故去之人在入棺那一刻含在嘴里的。而礼书中又说‘天子含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以玑,士以贝,庶人以谷实’……”

“相爷是说,这珠子实际是出自帝王口中?”

“不止如此,这珠子我是识得的。承平五年,廉州府曾进贡了两颗罕见的金色珍珠,先帝非常喜爱,时常拿来把玩。

“后来,当时还是个闲散亲王的云泽见了喜欢,执意讨了一颗去。先帝驾崩后,剩下的一颗,自然做了这饭含之用。”

“父亲的意思是这珠子原为先帝所有?”

任相点了点头。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按任相所说,那陈琛定是开棺盗取了先帝的珠子,可若是那样的话,盗陵案难道是他做下的?可是那镇陵之宝九龙鼎又去了哪里?陈琛死后,他的府中几乎被掘地三尺,却也没有发现九龙鼎的踪迹。

“看来,若要查得真相,需得打开先皇棺木才行,父亲,孩儿这就进宫,请旨开棺。”

“开棺不是小事,普通人家尚且讲究入土为安,更何况这是皇家,切不可鲁莽。”

“父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4

任之初这道圣旨请得颇为艰难,云宸听说案情的来龙去脉,当即下了口谕,要任之初便[biàn]宜行事。

可正在宫内陪皇帝下棋的云泽却不赞同,按他的说法,先皇安葬时合了天地时辰,如今贸然开棺,怕是会坏了风水。

一向性格好的任之初却也毫不相让,两人就在皇帝面前争执了几个时辰。

皇帝被二人扰得头疼,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此次调查盗陵案,任寺卿为正,摄政王云泽为副,着两人择良辰吉时一同开棺。

在司天监监正的推算下,开棺的日期定在了三日后。

先皇陵内,陆一楠在前,一寸寸仔细检查有没有可疑痕迹。

云泽看着一身男装打扮的陆一楠,不禁开口:“这位陆公子,我们可是见过?”

陆一楠看也不看他,“我前几日才把王爷从大理寺带出来,王爷这么快就忘了?”

云泽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上下扫了陆一楠几眼,才道:“陆公子如今恢复本来面目,倒叫本王瞧着像个姑娘呢!”

他说着向着陆一楠走了几步,却被一人拦下,那人一袭黑衣,长着一张冰块脸,语气也是冷冰冰的,“离她远点。”

云泽一愣,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转向任之初,“本王还以为任寺卿会眼睁睁看着本王被冤死。”

任之初冷哼道:“王爷若是行为端正,自不会有人害您!”

他跟上陆一楠,“怎么样?”

后者指着地上的一排鞋印道:“这一排鞋底花纹经比对与陈琛脚上那双鞋一致,看尺寸,应是陈琛无疑。”

任之初蹙眉,“看这走路形态,他是自己进去的,没有人跟从亦没有人胁迫。”这也与守陵侍卫的证词一致,陈琛的确是独自一人走进墓室的。

众人打开地宫的大门,正对门口的平台上,放着一具巨大的棺椁,那外棺是由厚重的梓木所造,几名守陵侍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内棺露出来。

几人看着被放置一旁的棺盖,眉头越蹙越紧,墓室内并没有其他人进来的痕迹,这样沉重的棺盖,若是仅凭陈琛一人,根本不可能打得开。

“大人,您看……”一名侍卫突然惊叫。

任之初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棺盖内侧,清晰地写着几个血色大字——擅闯皇陵者,死!

“这……”云泽也是微微一惊,“任寺卿,依本王看,不能再继续开棺了。”

任之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吩咐:“继续!”

“大人,这……”

“听本官命令,继续!”

见侍卫们都是一脸为难,云泽又开口:“听本王命令,马上复原棺木,撤出地宫。”

“本官说继续!”

云泽收了扇子,拧紧眉头,“任寺卿,我乃当朝摄政王,你一个三品大理寺卿,也敢违抗本王的命令不成?”

任之初拱了拱手,朗声道:“下官乃圣上亲封皇陵被盗案的钦命大臣,有便宜行事之权,王爷莫不是忘了,在这件案子里,本官为正您为副!”

云泽被堵得哑口无言,袍袖一甩,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真真是气死他了,一个两个的,都不知尊老的吗?

见他不再言语,任之初命令众人继续,可因着那句诅咒的缘故,谁也不敢动手。

陆一楠看着众人面露怯色,心生不忍,与任之初耳语道:“算了,诅咒这事谁也说不清。谁还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若以后真有个好歹,我们岂不是罪过?”

任之初也在犹豫,可一面是一条人命,另一面是一棺之隔的真相,难道他就这么放弃不成?他真的要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把盗窃九龙鼎的罪名安到死去的陈琛一人身上,一了百了?

“我来试试。”一直沉默的聂其轩走上前,试图推开棺盖。

“义兄……”

“无妨,我一向不信这个,若真有诅咒,那便冲我来吧!”聂其轩话落,运起内力,少顷,那棺盖便重重落在了地上。

云泽见状,心里颇为不满,这江湖人就是野蛮。

陆一楠俯身看了一眼棺内,先帝逝去已有六七年,许是棺木材料的缘故,尸体并未腐烂,而是缩水成了一具干尸。

那尸体嘴巴微张,隐隐可以看见里面珠光熠熠。

她小心翼翼地把珠子取出来递给任之初,与陈琛尸体内的那颗仔细比对,只见两颗珠子几乎一样大小,只是先帝那颗刻了先帝的名讳。

陆一楠抬头,狐疑地看向站得远远的云泽。

任之初自然也看出了什么,父亲说过,这珍珠只有两颗,他们一开始以为是陈琛偷了先帝的珠子,藏于口中不小心把自己噎死。

可现在,先帝的珠子明明就好好地待在棺木里,陈琛尸体里的那颗是属于谁的,那便不言而喻了,再加上那人一直极力阻挠开棺之事,这更增加了他的疑点。

见几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云泽摸了摸鼻子,不自然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任之初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他把那两颗珍珠举到云泽面前,“王爷可识得这个?”

云泽定睛看了一眼,随即道:“那是自然,当年廉州府在皇兄寿辰之际进贡了两颗极品珍珠,本王瞧着喜欢,便向皇兄讨了一颗。

“本来是想留着赠与未来的王妃,可本王时至今日也未曾遇到命定之人,是以那珠子还一直在本王身上,任寺卿可是要瞧瞧?”

说罢,不等任之初答话,他便顾自解下腰间那有些年头的荷包,递到任之初手中。

任之初也不跟他客气,径直打开荷包倒出里面的东西,这一看,他眼中的疑惑更甚。

云泽并没有说谎,他的荷包中的确装了一颗与棺木中和陈琛尸体里一模一样的珍珠。

而那珍珠上,确实刻了云泽的名字。

5

任之初带着那几颗珠子,找了几名珠宝商反复查验,确认那珠子都是真品无疑,而且看年份也都是同一年所产。

可是当年进贡的礼单上,明明白白写着那珠子仅有两颗,是一蚌所出,那现在多出来的这一颗又是怎么回事?

“看来,我们得去廉州府走一趟了。”

由于路途遥远,迟昀行动不便,任之初本想让他留在京中,可迟昀不肯,自己虽然双腿残疾,但在关键时刻还是算个帮手的。

任之初无奈,只得同意他随行。

路上,三人骑马在前,陆一楠看了看后面的马车,终于还是问道:“书呆子,迟昀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之初叹了口气,两年前,义兄坠崖失踪,阿楠整日与侍卫们一起出去寻找义兄下落。

他本想好好安葬晏珣兄弟俩,谁知侍卫们挖开被炸毁的山洞时,却发现其中一人还有一口气在。他护着那两人的尸体,没让他们受一点伤害,自己却被滚落的巨石砸断了双腿,半边脸也被划伤,奄奄一息。

任之初心生不忍,哪怕他罪恶滔天,最后的时候他却选择放了他们走,更何况阿楠体内的余毒未解,于是他便请了最好的大夫医治他。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的玩笑,迟昀醒后,竟然忘记了过往,任之初见他心绪平淡,加之他双腿已废,便把他留在了身边。

“他是……阿晏?”陆一楠眼圈微红。

知道她是想起了晏珣,任之初叹道:“阿楠,晏兄的伤在右脸。”而迟昀的伤是在左脸的。

聂其轩拍了拍她握着缰绳的手,安慰道:“迟昀还活着,对晏兄来说,便是最大的安慰。”只是不知,若有一天他记起前尘往事,会不会又是一柄利剑?

“那凌霄是怎么回事?”

“哦,凌霄是迟昀采药时救下的哑女,由于她无家可归,便跟在了迟昀的身边,认了他作师父,同他学习医术。”

一路上,未见阿峰随行,问了聂其轩才知道,藏剑山庄不可无主,他派了阿峰回去暂代庄主一职。

陆一楠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此人放着偌大的山庄不管,偏偏跑到她的酒楼要当什么账房先生,她每天要好吃好喝伺候他,还要每月给他结银子,怎么想怎么吃亏。

而且她越发觉得,聂其轩这厮近来有些不正常。

6

廉州府是产珠胜地,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南珠,南珠玉润浑圆,色彩瑰丽,由于产量稀少,一直专供皇家贵族,故此一直有“价盈兼金”之说。

而先皇的饭含之物,更是珍品中的珍品,是由一种名为“黄金贝”的贝类所产,这种贝类生活在深海,繁殖艰难,因此是可遇不可求的。

清明节前,天气还有些寒冷,海边更甚。

一行人到驿馆的时候,早已接到消息的廉州知府便已领了人在门口迎接。

一番客套后,众人踏进驿馆大门,却在看到正厅走出来的那道紫衣身影时一同顿住了脚步。

怎么又是他?

任之初有些咬牙切齿,有些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云泽见众人进来,脸上挂着他那让人厌恶的笑意,摇着扇子道:“任寺卿,你来晚了。”

见任之初不理他,他也不在意,径直走向陆一楠,自来熟道:“陆公子,吴知府备了许多海产,快进来尝尝鲜,这些在京都可都是吃不到的。”

说着就要去扯陆一楠的手腕,却在半路上被人挡回,“她天生体寒,吃不得那些东西。”

云泽:“……”

陆一楠并不讨厌云泽,朝堂争端与她并无关系,她才不在乎谁要当皇帝,更何况若不是云泽给她的那些银子,她的“幽篁居”根本开不起来。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也不理会某人越蹙越深的眉头,径直对着云泽道:“既然王爷盛情相邀,在下不从便是不识好歹了。”

晚上,陆一楠做了海鲜火锅,就着廉州府特产的野菜,云泽尝罢赞不绝口。

“没想到陆公子不仅会验尸,厨艺竟也如此高超。”

“王爷谬赞了,验尸只是业余爱好而已,若王爷看得上在下的手艺,幽篁居随时欢迎王爷。”

陆一楠说着,看了一眼只顾着给迟昀剥虾、自己却没吃几口东西的凌霄打趣道:“凌霄,你心里是不是只有你师父?”

凌霄虽哑,却是不聋,听到陆一楠的打趣,她只是微微笑了笑,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陆一楠看着迟昀平淡的脸色,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云泽随着陆一楠看去,上次在大理寺的公堂上,他已见过迟昀,但因着案件在身,并未在意。

如今再看,只见那人瘦弱的身子裹在一袭素白衣裳里,半边脸上戴着面具,可露出来的另半张脸倒着实让人惊艳,虽是一个小小的主簿,但气质却是清雅出尘,让他无端地想起一句诗来——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zhù]作春衣。

这样的人,人间能得几回见?

他端了酒杯,对着迟昀道:“上次本王旧疾复发,还多谢迟先生相助。”

迟昀放下筷子,淡淡开口:“那是在下的本分,王爷不必挂怀。在下身体不好,不宜饮酒,还望王爷见谅。”

云泽:“……”

7

吴知府调到廉州府不久,对于十多年前进贡金色珍珠一事也是不知情的。

翌日,一行人赶去县衙,想要查阅当年的账目,可众人查遍书库,所有账目分门别类好好地摆在书架上,却唯独缺了承平五年的卷宗,不止如此,那一年的县志竟也不翼而飞了。

“账册丢失,吴知府难道不给本官一个解释吗?”几人整整一天没有吃喝,却寻不着关于金色珍珠的一点踪迹,哪怕任之初脾气再温和,此时也隐隐有些怒气。

吴知府已过不惑之年,但现在面对比自己小了差不多二十岁的任之初,也不免有些紧张,他抬袖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拱手道:“寺卿大人,下官实不知情。”

“好一个不知情,身为一府之父母官,对辖地典籍理应烂熟于心。

“如今本官与你一起翻书倒也罢了,可是这众多史料账册,却偏偏少了本官想要的那一卷。你说你不知情,这账目难道还会自己长腿跑了不成?”

“大人息怒,您也知道,廉州知府三年任期满后便会调往别处,下官调到廉州知府任上不久,对许多事务还不熟悉。

“不过下官听说,从前看管书库的老书吏从先帝年间便在书库值守,只不过近年因为年纪大了,便请辞回了老家,承平五年的事,也许老书吏清楚。”

“那还不快把老书吏的籍贯与姓名写与本官!”

吴县令唯唯诺诺写好了纸条,双手递到任之初手中,后者接过一看,只见那老书吏的籍贯竟是距京都不远的一个小镇。

他当即吩咐侍卫长准备回京的车驾,待向皇帝奏明情况再行定夺。

8

午夜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一名乞丐跑进一旁的海神庙里,庙宇早已荒废,殿内一片漆黑,乞丐耸了耸鼻子,总觉得殿内的气味有些奇怪。

一道闪电划过,大殿内骤然一亮,待看清殿内的情景时,尖叫声伴随着春雷炸响。

陆一楠在睡梦中便被人叫醒,她披衣起身,打开门起床气还没来得及撒,便被人拽着往前走。

“海神庙出事了。”

“喂,我脸还没洗。”

“死了三个。”

聂其轩淡淡的一句,便让她住了嘴。

所以,当她披头散发赶到海神庙时,先他们一步到达的云泽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道:“你是女人?”

陆一楠用手中的发带简单绑了个马尾,翻了他一眼,“怎么?谁规定女人不能当仵作了?”

云泽抽了抽嘴角,怪不得那冰块脸如此在意她,原来如此。

但女子三从四德,不得抛头露面,这是自古就流传下来的规矩。

他见过那么多女人,环肥燕瘦各不相同,但无不小鸟依人叫人心生怜悯。

可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喜欢摸尸体,冰块脸的口味如此清奇,倒叫他好生佩服。

陆一楠就着火把的亮光,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海神庙破败的大殿内,一排木质刑架上,绑着几名死者,那些死者有老有少,皆被人开膛破肚,各种脏器摆了一地,场面好不惨烈。

再看神龛上供奉的,居然是一长着人脸的巨型蟹类生物。

陆一楠疑惑,“这是何物?”

一旁的任之初开口解释道:“这是古书中记载的一种上古神物,听说此物名为‘千里蟹’,生活在海中,最小的可达千里,经常被出海的渔民误认为是海中小岛。

“渔民在它背上寻找食物,生火取暖,因此惹得它发怒,造成不少海难,后来沿海居民便仿照它的形象建了庙宇供奉。

“据书中所载,千里蟹的双螯锋利无比,可在瞬间将一座山削平。”

“这么厉害?”

任之初点头,“阿楠,刚刚吴知府已确认过,这几名死者是圣上派来监采珍珠的内官,此案案情重大,为免引起百姓慌乱,须得尽快解决,验尸之事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

作为验尸的老搭档,自然是聂其轩为陆一楠打下手。

“这名老者身体残缺,想来便是阿初所说的那位内官。

“而这两名年轻男子身材健壮,虎口处有厚茧,应是长期握刀所致,看来这两人应该是这内官的侍卫。”

陆一楠点头,“看尸体的腐烂程度,死者死亡时间为一到两天。

“死者胸腹部伤口处皮肉平整,无生活反应,再加上现场血迹形态分析,应是死后剖尸。”

“死因呢?”

“聂先生你来看。”陆一楠指着死者颈部道,“这几名死者颈部皆有一环状索沟,皮下出血明显,分离皮下组织发现,其中两名死者的甲状软骨骨折,而这位内官颈椎棘突骨折,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被勒断了脖子。所以,他们的死因应为绞死。”

9

任之初看罢验尸格目,“可有查出剖尸工具是什么?”

“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三名死者的伤口不规则,不像是刀具所为,三具尸体喉咙处都有一圆形血洞,那些伤口便是从那血洞处被硬生生撕开的,至于是什么工具,目前还不清楚。但是,那凶器一侧有一缺口,应该很容易找到。”

“你们觉得案件性质是什么?”

“死者既已死亡,凶手却还要把他们开膛破肚,我觉得凶手这样做无非是有两种原因,一是报复杀人,另一种是泄愤。所以,下一步我们要去调查一下死者有没有仇家。”

正当几人安排好各自的分工,准备行动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推开,看着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人,任之初眉头紧拧,“王爷,没人告诉过您,进别人房间之前是要敲门的吗?”

云泽眼帘微垂,低声道:“反正不管我敲不敲门,任寺卿也是不大看得上我的,既如此,本王为何还要顾及那些虚礼?”

那语气颇有些惆怅。

任之初不禁暗骂,此人真是好生不要脸,他一介书生,秉性温和,能惹得他大动肝火的,除了云泽也不会有别人了。

于是,当下扭过头不再理会他。

倒是陆一楠主动问道:“请问王爷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本王刚刚派人出去,查得了一些事,想要说与任寺卿。”说着,也不等人招呼,便顾自坐在桌边,慢悠悠饮了一杯茶,才把自己所知的情况一一道出。

原来,廉州府的珠池本是天赐之物,百姓们世代以采珠为生,虽采珠一事颇为凶险,稍不注意便会葬身鱼腹或因没有及时取暖寒栗而死,可巨大的利益还是引得不少珠民下海。

可是近年来,珠池成为朝廷的专属禁区,严禁私采,原先的采珠人也成了终生不能脱籍的贱民。

“可是王爷,您刚刚所说与本次命案有何关系?”

“莫急,听本王说完。”

由于这里的海下多海怪(这里的海怪指的是鱼、龟等海中生物),珠民一不小心便会葬身鱼腹,即使侥幸保住性命,大多也成了废人。

更有甚者,官兵们为了防止珠民偷懒,会在珠民身上绑缚重物,不许他们随意上浮,许多珠民也因此溺死。

自本朝开国起,朝廷便派内官监采珍珠,这里远离京都,内官没了朝廷管束,便肆意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珠民以性命换来的东西,却成了官员压迫他们的手段,珠民被压抑得久了,定会生出反叛之心。

任之初听罢,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些人,为了钱财,连百姓的性命都不顾了吗?”

云泽瞥了他一眼,又开口:“这里远离京都,又极为苦寒,你以为那么多人上折子争着抢着来这里是为何?”

现在知道了,采珠带来的巨大利益,足以让那些人在离任之后,奢靡度日。

“所以王爷的意思是,这次监采珍珠的内官被杀,可能是珠民所为?”

云泽一笑,“本王只是提供线索,至于破案的事,还需任寺卿出手。”

10

“前朝皇帝失德,先帝救万民于水火,可短短十数年工夫,百姓却又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真是可笑!”

“迟先生!”嘲讽的语气从一直未曾言语的迟昀口中传出,任之初忙看了一眼云泽。

见那人正死死盯着迟昀,任之初心内忐忑,他虽看不上云泽的一些所作所为,可这天下毕竟姓云。如今迟昀在云国的摄政王面前口无遮拦,若是他怪罪下来,以这位王爷以往的手段,他一个小小的主簿,如何反抗得了?

还有,迟昀为何对待国事如此敏感?

好在云泽只是一瞬便收回了视线,他看着任之初道:“还有一事任寺卿应是不知情的,死去的陈琛曾任过监采官。”

“你说什么?”陈琛竟曾在廉州待过,他的死又与廉州的珍珠有关,这难道是巧合?

“好了,本王知道的都已告知各位,很晚了,本王要回去歇息了。”

房门关上,任之初看着迟昀,一脸的不赞同,“迟先生,切记祸从口出。”

迟昀挑了挑嘴角,“上位者玩弄权术,倒霉的却是百姓。改朝换代说得好听是为了救万民于水火,其实只不过是当权者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他转头看了看凌霄,后者会意,向几人行了礼,便推着他离开了房间。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

11

监采官与知府所辖不同,因此吴知府甚少与其来往。

据吴知府所说,前几任官员都曾上书请求朝廷停止开采珍珠,可奏章送出去后却迟迟未见回应。

久而久之,地方官员便知其中内幕,也幸而廉州知府任期只有三年,三年期满,便调任别处。

因此,谁也不愿再蹚这趟浑水。

珠民没了父母官的庇佑,日子更加艰难,所以按云泽所说,几名死者是被珠民所杀也并非不可能。

报案的乞丐,心智本就不正常,加之又受了惊吓,从他口中根本问不出一点线索。

陆一楠与聂其轩一天的时间走访了不少珠民,才知那死去的内官有多不得民心,甚至有的珠民听说他已死,更遗憾自己没有补上几刀。

这样一说,所有的珠民都有可能是杀那监采官的凶手了?

“聂先生,你们江湖人真的会杀富济贫吗?”

聂其轩微蹙了下眉,开口道:“我不是圣人,并不关心天下苍生。”

他说着,看向身旁的陆一楠,“小楠,待此事了结,我们……”

可还不待聂其轩说完,陆一楠就像发现了什么一样,紧跑了两步。

聂其轩:“……”

他顺着她跑的方向看去,只见街边的一间打铁作坊前,摆着一样颇为奇怪的东西,形似鱼钩,却又比寻常鱼钩大了不少。

陆一楠拿起那东西,问店家:“老板,这是何物?”

老板停下手中的活计,操着一口廉州话答道:“这是鱼钩。”

“这么大的鱼钩?”

“是啊!我们廉州府沿海,据常出海的珠民说海中多海怪,所以几乎每条采珠船上都会备有这样一个鱼钩,在被海怪袭击时,可以保命。”

陆一楠摸了摸那锋利的钩尖,与聂其轩耳语道:“我知道凶器是什么了。”

两人付了钱,拿着那把鱼钩回了驿馆。

任之初看罢当即吩咐下去,全力搜寻带有缺口的鱼钩。

与此同时,监采官不可一日空缺,云泽便暂代了这一职务。

不止如此,他还命人大肆宣扬新官上任,所有珠民必须在三天内每人上交一颗珍珠。

短短两天,百姓怨声载道,直言他比上一任监采官有过之而无不及,希望海神再发神威。

这天夜里,云泽熟睡之际,只觉脖颈间一紧,他想要呼救,奈何脖子被人勒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挣扎中,云泽隐约看到压在身上的那个人腾出一只手,举着一物就要向他刺来,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魂断廉州府,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皇帝侄儿时,房门突然被人踹开。

就着门外的火光,只见一道黑影一脚踹翻了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

陆一楠赶忙跑进来,给他解了绳子,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抱怨道:“怎么那么晚?本王还以为你们要眼睁睁看着本王被勒死。”

看着他那狼狈的样子,任之初心里暗骂了句“活该”,但表面上还是恭敬地行礼道:“下官救驾来迟,让王爷受惊了。”

看着任之初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云泽觉得自己真的是受宠若惊了。

12

就着灯火,众人才认出原来行凶之人竟是那日发现尸体的乞丐。

原来,乞丐名唤刘二,曾做过采珠人。

据他交代,自珠池被朝廷封禁后,各个珠池都有官兵把守检查,珠民冒死采出来的珍珠再不能为己所有。

有些珠民只得冒险在水底开蚌,把采出的珠子吞入腹中,以躲避查验,待到合适时机再排泄而出,然后拿去变卖。

可这方法却被人泄露了出去,那些丧尽天良的官兵为了得到那些珠子,用漏斗给他们灌饭,以期他们可以把珠子排泄而出。

有的人熬不住,被活活撑死,他们便把死去的人开膛破肚,再取出珍珠。

他曾亲眼见到同伴被如此对待,最后装疯卖傻之下才得以活命。

从那时开始,他便想为同伴们复仇,也为了以后珠民们不再受这苦楚,他寻到机会,杀死了那三个人,并仿照他们的做法,给他们开膛破肚。

至于为什么要把他们挂在海神庙,刘二说那些狗官畏惧神权,让他们以为那几个人是死于海神之手,以后便不会再有人敢接管监采官的职务,珠民便也可以安生度日。

13

陆一楠倒是听说过刘二说的那种“吞而出”的方法,她记得以前看的书中写过,古时某些管理国库的人员,就是用这种方法偷运国库财物出去的,还有现代那些运毒的人,也试图通过这种方法蒙混过关。

“刘二的意思是,他们是通过那种方式,把私藏的珍珠取出来的?”任之初这话问得颇有些艰难。

见到几人点头,任之初想了想平时所用的珍珠粉或是珍珠膏等物有可能是这种来源,一时之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陆一楠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是安慰还是故意的,“这有什么?!我们那儿有一种茶饮叫作猫屎咖啡,听名字你大概就能猜出由来了吧?”

任之初抽了抽嘴角,冲陆一楠比了个佩服的手势。

结案后,任之初修书一封传回京都,大意是采珠之事劳民伤财,以无辜百姓之生命,换取不可必得之物实不是明君所为。

皇帝阅罢奏章,即刻传旨廉州府协助任之初大力整顿采珠乱象,减免珠民赋税,严查一干官员。

回京的路上,云泽拿着一只精致的锦盒递给陆一楠,“陆姑娘,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还未等陆一楠有所动作,云泽手中的锦盒便被一只手拿走。

二人顺着那只手看去,却见聂其轩一脸淡定地打开锦盒,里面一颗粉色珍珠熠熠生辉。他看了一眼,便把盖子合上,随手把锦盒扔到云泽身后的仆从怀里,“这种劳民伤财的东西,她不会喜欢的。”

云泽:“……”

陆一楠:“……”谁说她不喜欢了?

一旁的任之初却是忧心忡忡,一天前,他派去查探老书吏下落的侍卫传回书信,说那老书吏已病入膏肓,恐时日无多。

他叹了口气,但愿可以及时赶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