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鬼纪之食债

1

斜日暮,西山郊,乱葬岗。

一条婴儿手臂粗细的长蛇在林间簌簌穿行,枯枝腐叶沙沙作响。行到一株老槐树下,长蛇蓦地停住,蛇首高昂直视前方,信子吞吞吐吐,似是察觉到危险临近。

树后缓缓钻出只饥肠辘辘的黄鼠狼,细身长颈、棕毛短耳,一双黑豆圆目滴溜溜转,直直拦在长蛇面前。

长蛇“嘶嘶”两声想要绕路而走,黄鼠狼却打个转儿,又挡在它跟前。长蛇知道今日躲避不过,只得昂起蛇首,蜿蜒游走,时不时伸出信子冲黄鼠狼“嘶嘶”两声以示威胁。黄鼠狼却只是辗转腾挪,不与它正面交锋,可若那长蛇想要逃走,它便又紧跟其上,将它围堵回来。

两相缠斗,进退防守,林间树叶飘落扬起,好似高手交战,十分精彩。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长蛇气力渐消,索性在地上缠作一盘,只将蛇首高高昂起,随着黄鼠狼身形移动。

黄鼠狼见他不再挪动,猛地窜了起来,在长蛇一遭撒了泡尿。这动作说时迟那时快,待长蛇反应过来,已被黄鼠狼困在“尿圈”里。蛇虫对黄鼠狼的尿臭向来嫌恶畏惧,此刻被困在圈中,左冲右突竟不得出,急得摇头摆尾。

黄鼠狼立在一旁一动不动,目露贪婪,注视着即将到口的美食。

长长的蛇尾搅得树叶纷飞,却破不开这必死的结局。

……

不远处有脚步声“唰唰”而来,“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响彻林中,越来越近。黄鼠狼立起身子,小脑袋转来转去,一会儿紧盯脚步来向,一会儿看看圈中长蛇。那长蛇却只是盘坐一团,垂首待死。

脚步声与铃铛声不缓不急,转眼功夫更近了些,一个负重而行的男人踏着枯草而来。黄鼠狼几番犹豫,跃到树后。

那人几步到了跟前,看到空地上盘了一条长蛇,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他多看了两眼,腹中咕噜噜一阵响。自早上赶路至现在,只吃了一碗稀粥并两个素包,此刻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条长虫虽说不能充饥,但前头不知还有多远,他可不想饿着肚子继续赶路。这么想着,男人四处看了看,自地上捡起一段树枝,慢慢靠近了那条长蛇。

黄鼠狼看着那人渐渐接近了自己的猎物,伏在树后目露寒光,不愿出去与那人起冲突。

男人怕长蛇暴起伤人,小心翼翼一点点靠了过去。离长蛇还有三尺远,他谨慎地用树枝拍打地上的腐叶,一路翻挑,口中还“赫赫”作响。

长蛇依旧毫不动弹。

男人手执树枝围着长蛇一通翻腾,长蛇虽无反应,但黄鼠狼在树后看得着了急。这片空地上布满腐叶乱草,先前它那尿液尽数落在树叶上,如今被这男人一折腾,圈子处处豁口,如何还能困得住这长蛇?

果不其然,就在那男人以为长蛇已死,往前又跨了一步之时,地上盘曲的长蛇猛地舒展身形,游龙一般往远处逸去。

那人目瞪口呆看着“死蛇复生”,半晌哀叹一声,摸摸肚子,扔下树枝欲要继续赶路,却不想树后突然窜出一只黄鼠狼,飞也似的蹦到他身上。

男人慌忙伸出右手一挡,那黄鼠狼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灵活落到地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向前跑了两步隐进树丛之内。

那人吃痛捂住伤处,骂骂咧咧了两句,从腰间撕下布条,将伤处随便包扎好,便继续赶路了。

待他离开,那黄鼠狼不知怎的竟又从树后转了出来,嘴边一丝血迹,双目阴沉,鼻子轻轻抖动两下,一群灰鼠从四周窜出,循蛇迹往前追去。

2

许多年后。

“嘭嘭嘭……”

一大清早,郭府大门被拍得震天响。一个戴着破烂毡帽的老头儿站在门口跺着脚,时不时伸手出去在门上拍几下。冷风呼呼地刮,门口两盏白纸糊的灯笼“哗啦啦”地响。

拍了好半天,有脚步声慢慢近了。老头儿往后退了两步,大门从里头打开,一个穿着青衣夹袄的年轻人露出脸来,不耐烦地问他:“什么事?”

老头儿赶紧赔了副笑脸儿,弯着腰指了指宅子里头,“方才贵府有人要了我一斤豆腐,还没给钱呢。”

年轻人翻个白眼,嘴往高挂的白灯笼上一努,“府中正在办丧事,谁有这闲工夫买你豆腐?再者说了,即便是有,咱们郭府里哪个能短缺你几个豆腐钱?真是穷得睁不开眼了,走走走,赶紧走!”

说话间门里传出悲悲切切的哭声,果然是有丧事。一阵冷风吹来,年轻人紧紧衣裳,就要关门。

老头儿却不管,眼见他身子缩进门里,赶紧上前用手扒着门往里挤,一边挤一边还嚷嚷:“老头儿我这是小本买卖,你们可不能仗着有钱就赖账啊!”

年轻人被他推搡几下差点摔倒,老头儿趁机跑了进去。

阖府皆白,堂前停着口棺材,郭府众人披麻戴孝,女的嘤嘤痛哭,男的低头俯首,哀痛凝重。

见闯进来个人,管家郭实眉头一皱,冲近旁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点点头,悄然起了身迎上前去,到得跟前认出是和自己家同住午栏巷的豆腐刘。他将老头儿请到一边,低声问:“刘大爷,你不好好卖你的豆腐,跑这儿来干嘛?没看见府里在办丧么?”

刘老头儿也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悄声答道:“刚才你们府里有个老头儿买了我一斤豆腐,没给钱。小方你也知道你大娘那脾气,要是我要不到账,回去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小方闻言不由窃笑,整个午栏巷谁人不知“豆腐罗刹刘大娘”的“美名”?

听说打年轻那会儿就是个火爆脾气,尽管长得有几分姿色,却无人敢上门提亲,最后嫁给了窝窝囊囊无甚本事的豆腐刘,天冷了磨豆腐,天儿热了就学江湖术士,摆摊算命,却无一回准过,自然也赚不到什么钱。一来二去,刘大娘脾气越来越躁,对自家夫君非打辄骂,刘大爷日子十分不好过。

想到这儿,小方心里也不禁可怜他几分,看这会儿不忙,问他道:“你说说那人什么模样什么打扮,我替你寻他出来,总好过你在里头瞎搅腾,惹恼了奶奶少爷,帐没要着先吃顿棍棒。”

刘老头儿嘿嘿讪笑两声,想了想说道:“那个老头儿穿件绸缎袍子,上头绣了云纹,宽宽大大,晃晃悠悠,看上去病怏怏的,五短身材,脸色青白,双目瞪得老大。哦还有,他伸手拿豆腐的时候,我看见他右手背上有块黑斑,看上去和个元宝差不离,真稀罕。”

随着刘老头儿将那人特征说得清楚,小方脸色变了。待他说完,小方眼神怪异地瞧着他,半晌不说话。

刘老头儿被他瞧得心惊,搓搓手问道:“小方,你看我做什么?难道这买豆腐的是什么大人物?”

小方明白刘老头儿为人向来老实巴交,从不说瞎话,可今儿这事实在是……他回头瞧瞧堂上的棺材,还是又问了一遍:“你说,买你豆腐那人手上有块元宝黑痣?”

刘老头儿低着脑袋想了想,猛地一抬头,“没错儿,我看的真真儿的,就在右手背正中间!”

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小方回身往棺材处一指,“阖府上下,只有刚刚驾鹤西归的老太爷手背上有一块元宝黑痣,刘大爷,你要不要再想想?”

刘大爷顺着他手往那一瞧,嘤嘤咽咽地哭声传了过来,吓得他往后退了两步,瞪着一双老眼骇道:“你是说,买我豆腐的是死人?”声音不自觉大了些,引来众人目光。

管家一看,两条浓眉皱到一起,赶紧起身走过来,呵斥他俩道:“叫嚷什么!”

“卖豆腐的收账,找错地方了。”小方一边答复管家,一边冲豆腐刘使眼色让他快走。

不想豆腐刘却不领情,指着小方气道:“小方啊小方,我一直当你是个老实孩子,怎么消遣起你刘大爷了?罢了罢了,反正是你们郭府里的人买的我的豆腐,随便找个人来把帐结了就是。”

小方一番好意,却被刘大爷误会抢白一番,郭实也斜睨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刘大爷不待小方回答,自己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了一遍,末了一踏双脚摆个八字,“我卖了这许多年的豆腐了,街里街坊都怜恤我老来不易,哪怕手头拮据,也从不拖欠我的豆腐钱。你们郭府堆得是金山银仓,怎么就忍心眛下我这几个铜板儿?”

郭实与小方对视一眼,小方点了点头,两人眼中都是满满的疑惑,还有几分惊骇。若豆腐刘所言属实,难不成是新逝的郭老爷诈尸了不成?可若不是真的,那这豆腐刘又如何知道郭老爷的身形特征?

一时之间,郭实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沉吟半晌,他嘱咐小方将豆腐刘带到一处空房,自己则匆匆几步到了大少爷郭齐良面前,凑过身去耳语了几句。

郭齐良闻言也是一惊,起身随他到了房中。郭实又让豆腐刘将适才与他说的话,原原本本禀给了郭齐良。

豆腐刘也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将事情说得更加详细了些。末了,小声问道:“莫不是郭老爷子身魂不宁?我倒是可以……”

郭实看看郭齐良脸色,打断豆腐刘的胡言乱语,让小方带他出去领豆腐钱了。

良久,郭齐良出声问管家:“实叔,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郭实早就想好了说辞,沉声道:“少爷,老爷生前的确爱吃豆腐,保不准是舍不得这口吃的。”

“那,这豆腐如今在何处?难不成,难不成……这鬼也能吃东西?”郭齐良抖抖索索地说,即便那鬼是自己的亲爹,想到此也不由得打个寒颤。

郭实面露难色:“少爷,如今咱们该想的,却不是这些。晚会儿照法寺的空明大师会过来做法事,他生前与老爷私交甚好,有什么麻烦尽管请教他便是了。”

郭齐良点点头,“一切都交给你办吧,实叔啊,我爹生前十分器重与你,这桩事你可要办得妥妥帖帖,让他老人家走得踏实啊。”

郭实躬身应了一声,猛地想起什么,提醒郭齐良道:“少爷,大师说了,做法之时最忌猫鼠,两相起了冲撞定然坏事。夫人那只白猫切记要留在房中,万不能让它出来。”

郭齐良点点头,与郭实一前一后出去了。

3

晚间,十几个照法寺的和尚拿着木鱼进到府中。领头的空明大师一身赭黄僧袍,身材瘦削细长,双目精光内隐,眉心一滴殷红血痣。面上是佛家弟子的慈悲色,却时不时露出几分冷厉狠毒,犹如毒蛇髭狗。不过,众人看到的只是那副佛面。

余下的灰衣僧众脸似木雕,无喜无悲,只低头颔首跟在空明身后。

郭实将事情告知空明,寻求解决之法。

空明阖目细思,单手向前一指,“为今之计,只有开棺!”

“开棺?”郭实顺着空明手指看过去,那口棺材黑沉沉停在那里,不由疑声道,“今日月华耀光,我听人说过,若是这月光照到尸身上,怕是会……”

“只管放心,贫僧在此,断不会让郭老爷子尸身有恙。凡人食物留在棺中不仅会破了风水灵气,使死者无法安息,日后郭家后世子孙也要遭殃。时不我待,郭施主早下决断,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郭实哪里懂这些?一听此言,赶紧将这事禀给郭齐良。

郭齐良与郭老夫人并众兄弟一商量,为了子孙后代,开棺!

月上当空,郭齐良摒退女眷,与管家郭实以及众兄弟一起守在棺前,几个身强体壮的仆从守在旁边静待吩咐。一班和尚围着空明,默默念着晦涩难懂的经文。无光之处,暗影涌动,不知多少的灰鼠聚在一起,却未发出一丝声响。

空明从袖中取出一根禅杖,轻轻一插,禅杖扎进石板一寸,发出“嗡嗡”之声。

郭齐良少时经常随母入寺拜佛烧香,自然也见过禅杖的模样,多是五尺来长,杖头附有大环,大环上又穿了几个小环,看上去倒也庄严肃穆。可这禅杖与面前这柄有些不同,忍不住出口问道:“大师,这柄禅杖……有些奇怪啊。”

空明双目低垂,单手拂在禅杖上。这禅杖长短与其他类同,可上下一般粗细,镂刻的花纹并不繁复,犹如蛇鳞一般整齐。杖头无有铁环,形状好似蛇首,小巧逼真,信子前伸,碧目闪烁,增了几分恐怖。

“这乃是贫僧降服的一条毒物,后来经我多番炼制,做成禅杖伴我左右。”

郭齐良心中更加敬佩,“想不到大师还能降妖伏魔,真是,真是厉害。”

空明单手施礼,并未搭腔。身后依傍一株老槐,枝桠粗壮,树影如轮盖,里头簇簇涌涌满是灰影,有几只溢到外头,几个灰衣僧轻撩僧袍,那几只灰鼠倏地钻了进去。

又过了片刻,空明抬头看看月亮,冲灰衣僧们点了点头。那些僧众齐齐站起身,走到棺木前将手搭在棺盖上。空明紧紧握住禅杖,口中轻声自语,旁人听不清,只当他在念诵经文。

眼看棺盖就要打开,院墙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紧跟着“噗通”一声,似有重物从墙头跌落。众人吓了一跳,郭实出口大喝:“谁!”

一道人影上窜下蹦地跳了出来,口中“哎哟哟”不断叫唤,走出阴影露出脸来。郭实一瞧,“豆腐刘?你怎么在这儿?”

豆腐刘无法作答,手忙脚乱拍打着身上,一道道黑影在他身上攀来附去,吱吱乱叫。

冰轮倾转,空明立身之处月华移开,只剩黑暗。他皱眉盯着来人,鼻子轻轻抖了抖,那些黑影突然落到地上钻进草丛,消失不见了。

豆腐刘这才长出一口气,几步走上前来,挥舞着双手对郭齐良喊道:“大少爷,大少爷!千万不能开棺,不能开棺啊!”

郭齐良站在原地不动,冲郭实使了个眼色,让他将这人拉走。豆腐刘却跺跺脚,使劲推开来人气急败坏道:“你们听我一言,若是打开棺盖,郭老爷子指定要诈尸!届时郭老爷子沦为妖魔不说,你们郭家的人都得惨死,还得连累全城百姓跟着遭殃!”

郭齐良叫住郭实,问一旁的空明大师:“大师,这……”

豆腐刘指着空明大叫:“他不是空明!那大和尚被这妖怪吞食了!这是头妖怪,吃人的妖怪啊!”

郭齐良看着空明,嘴里却在问豆腐刘:“你这老头儿休要胡言,你说大师是妖怪,可有什么证据?”

豆腐刘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对郭齐良道:“我和空明大和尚有些交情,他还教过我些相人算命之术。就在前几日,他测算出自己将有不测,送予我这张符纸,让我今夜不要睡觉,郭家众人需要我来搭救。”

郭齐良看不清那张纸有何异样,一时之间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只得看向空明。

空明对豆腐刘视若无睹,抬头看看天色,估摸了下时辰,单手一抬,吩咐灰衣僧众:“开棺!”

郭齐良上前一步站到棺前,阻止道:“且慢!大师,若真开了棺,我爹诈了尸……不知大师可有什么法子防治,不如先与咱们说清楚,免得在下心中不安啊。”

空明不答,轻轻一拍禅杖,禅杖尾端又陷下二三寸,四周灰影越聚越多,月光惨淡却逐渐明朗,眼尖的定睛细瞧,惊叫一声,“哎呀!哪儿来这么多老鼠!”

郭实看看棺材,对郭齐良道:“少爷,若是开了棺,老爷尸身被这些灰鼠冲撞了,怕是会诈尸的啊!”

郭齐良看了他一眼,又往前进了两步,声音有些发颤对空明道:“大师!请大师施展神通,先将这些腌臜东西驱逐出去,再开棺也不迟吧?”

空明嗤笑一声,身形一阵晃动,如镜中花水中月,摇摇曳曳看不真切。郭齐良揉揉眼睛再看,就见空明僧袍鼓动了两下,露在外面的一只瘦手长出了毫毛,指甲暴涨似兽爪,握着禅杖“咯吱吱”响。

“大师……”郭齐良瞪大双眼,其他几个兄弟尚且年幼,见此情景直接吓晕了过去。郭实在后头看得真切,一把将郭齐良拽过去护在身后,瞪着眼看着空明。

“哎呀呀吞了个大和尚也没涨半分修行,枉我费心费力陪你们演戏,真是无趣啊,无趣。罢了,孩儿们,都将人皮扒了吧,皱皱巴巴的也不得劲儿!”空明声音变得尖细,说话间身形缩至三尺高,仰头露出一副尖嘴獠牙,一对黄绿的眼珠子瞪着郭齐良似笑非笑,分明就是个黄鼠狼子。

那些灰衣僧人身子也是一番抖动,再看时已变作一条条手臂长短的灰皮巨鼠!

郭府众人哪里见过口吐人言的黄鼠狼?个个吓得两股战战。郭齐良紧紧抓着郭实的肩膀问:“这这,这是什么怪物?”

空明冲他龇龇牙笑道:“我乃黄大仙,可不是什么怪物。”说着瞧瞧一旁瑟瑟发抖的豆腐刘,“我就知道那和尚有几分道行,还能预知己身生死。只可惜还是太弱,要不然这人形支撑到明日卯时还是绰绰有余的。”

豆腐刘被他凶光一扫,浑身打个哆嗦,将符纸抓在胸前。

郭实壮起胆子拱拱手,“大仙驾临郭府,可是欠缺香火供奉?您想要什么直说便是,郭府上下绝不敢违逆。”

黄鼠狼现了原形,声音也变得尖利刺耳。他手抚蛇杖,阴恻恻道:“香火供奉?我才不稀罕那些个东西。今日来,是报当年夺食之恨的……”

郭实回头看了郭齐良一眼,两人目中皆是疑惑,不懂这所谓的“夺食之恨”是什么意思。

空明早已遣灰鼠将郭府内外围住,此刻倒也不急着报仇,耐着性子与他们解释:“当年我道行尚浅,饥肠辘辘之时好不容易捉到一条长蛇,却被你爹坏了好事!

“虽说,后来我好歹捉住了那条长蛇,还将他祭炼成我手中这柄蛇杖,可你爹,我也不能放过。不止是你爹,还有你们郭家子孙仆役,猪狗鸡鸭,但凡是喘气儿的,哼哼!”

郭实早年也随郭老爷子四处闯荡,听此言细细回想,却不记得有这档子事,当下稳稳心神道:“怕是大仙记错了吧?老爷在世时不论去哪儿,小人都跟着,并不曾冒犯过大仙您啊!”

空明摇头晃脑,“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说的,是你爹几世之前,做下的恶!当是时本仙忙于修炼,哪里有时间来报仇雪恨?”

郭实苦了脸,黄鼠狼说是几百年前的事,自己又如何去验证真假?只能小心翼翼道:“大仙,既已是百年前的恩怨,又何必放在心上?更何况我家老爷已然身死,即便是您杀尽郭府众人,也不能出气啊!不如……”

“不如什么?”

郭实没想到这黄鼠狼这么好说话,一时被他问住,拿眼瞅郭齐良。

郭齐良结结巴巴:“我郭家有的是金银财宝,你想要尽管拿去,只要,只要你放过我,放过我!”

黄鼠狼嘿嘿笑道:“我早就布好了局,又怎会因你一两句话便放弃?白日我随便抓了只鬼化作你爹模样来此作乱,却不想一时大意抓来个贪食鬼,闻着豆腐味儿就忘了办事,哼!”

一旁的豆腐刘悄没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空明生前对他颇多照拂,死前拜托他带着符纸到郭府救人。

他原本不信什么妖魔鬼怪,便信口应了,只当糊弄空明高兴。如今这吃人的妖魔就在眼前,豆腐刘怂了,恨不能变成飞虫儿赶紧溜走,可眼见着退到了墙边,空明住了笑声,鼻子微微一动,那群灰鼠中散出三两个,将豆腐刘截住。

豆腐刘瞧着近处一溜绿得渗人的鼠目,吓得差点背过气去。耳边就听黄鼠狼阴声与他说道:“老是老了点儿,吃起来肯定塞牙。不过我那群孩儿不挑食,牙口也好,待会儿就拿你去喂他们吧!”说罢又是一阵笑,豆腐刘身边灰鼠越聚越多,跑得快的口涎都滴落在豆腐刘的身上。

豆腐刘手忙脚乱扑打几下,奈何灰鼠实在多,打下去一个扑上来仨。

他心想自己今夜定要殒命于此了,双脚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地上,将那符拿在手里放声大哭:“空明你个死秃驴,你害死我了你啊!我就是个卖豆腐的小老头儿,你说你让我除什么妖啊你!你等着,等我下了地狱,我肯定饶不了你!”说话间,灰鼠一拥而上,豆腐刘瞬时没了声息。

4

郭齐良眼睁睁看着豆腐刘淹没在鼠潮之中,吓得汗流如注,紧紧抓着郭实催问:“实叔你快想想法子啊!我不想,不想被老鼠咬死啊实叔!”说话间猛地放声痛哭起来,他终于受不住生死恐惧。

郭实只是个年过不惑的凡夫俗子,半生所为也不过是替郭家打理内外事宜,又如何知道怎么对抗妖魔?可他一向忠心,死也得死在主子前头。当即目光一沉,死志已生,脚下使力,准备扑上前抱住那妖怪,拖个一时半刻,让身后众人逃生。

可刚踏出两步,黄鼠狼眼风如刀,一块磨盘大的山石轰隆隆从假山上滚落,打着旋儿向郭实砸了过来。郭实身后就是郭府公子,避无可避,只能咬牙闭眼迎上去。

黄鼠狼心中知他必死,看也不看便将目光转向棺材,吩咐巨鼠:“开棺!”话音未落,金光乍起,佛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唵吽噜跛瑟置哩……”声音自远及近,层层叠叠,潮水一般涌上前来。

道行最浅的灰鼠如遭雷劈,仰面朝上四脚抽搐,口中“吱吱”惨叫。道行略深些的巨鼠也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恨不能钻进地底去。

黄鼠狼猛地转身看向四周,厉声嚎叫意图将梵音压制,却苦了肉身凡胎的郭府众人,无不紧掩双耳,口鼻之中流出鲜血,凄惨可怖。二声无形,在郭府内展开较量,人与鼠皆伏地不起,场中直身站立的除了黄鼠狼,便只有郭实一人。

此时的郭实却有些不同,身前金光如轮,身后一尊巨大六足尊影,六面六足六臂,坐于瑟瑟座上,背负火焰,手持戟、弓、索、剑、箭、棒,蹙眉瞪目、怒发直立,张口呲牙。佛影口唇微动,梵音真言不断吐出,化作金文飞升半空,聚在一起渐成圆盾护住郭府众人,将黄鼠狼的叫喝阻在外面。

黄鼠狼双目狠厉歹毒,口中却不敢懈怠,尖啸一声高过一声,却无力穿破梵音护盾。他咬牙切齿,手中蛇杖敲击地面,身周黑气陡生,凝成一柄长矛狠狠扎向护盾。

一下,两下……

周遭灰鼠不论大小,也纷纷如飞蛾扑火一般扑向护盾,张牙舞爪,死状惨烈。护盾后头郭实稳立如山,身后郭齐良抖成团,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恨自己不能与其他兄弟一般昏死过去。

鲜血将金文污作漆黑,再加上长矛不断冲刺,护盾闪了又闪,终于破开一条长缝。

黄鼠狼瞧得清楚,心中大喜,提气长啸,蛇杖挥舞,又分出一缕黑气冲进长矛之中,护盾之上的裂缝越来越多。虽说他不知为何那方才还在与自己讨价还价的凡夫竟能请佛祖降神,可这些并不重要了,只要打破这层真言护盾,哼哼!黄鼠狼抬脸看向郭实,笑容还挂在脸上,目光却猛地一凝。

对面那人嘴角轻轻翘起,似乎并不知晓自己败势已定,脸上五官模糊不清似有重影。黄鼠狼双眼一眯,运极目力看过去,果然见他脸上竟隐隐现出另一张脸,长耳阔肩,目色悲悯,眉间一颗红砂痣,不是空明是谁?

那大和尚明明已死,修为身魂皆入了他腹中,为何又出现在这人身上?黄鼠狼生性狡诈奸猾,心知其中定有猫腻,当下有些犹豫,声音都弱了几分,六足尊口中的金文却越念越快,眨眼功夫便将那几道裂缝修补如初,护盾愈加凝实。

几头巨鼠见长矛不复先时锐利,交头接耳一番窜到黄鼠狼面前,仰头对他吱吱乱叫。

黄鼠狼这才猛地一惊,目光一沉。如今局势便是如此,无有后路,只能将护盾打碎!那大和尚生前尚且不敌自己,如今再厉害也顶多是个魂魄,又能奈他何!思虑间,黄鼠狼猛地一挑手中蛇杖,口中纵声长啸,身子也随那蛇杖、长矛一起向护盾冲了过去!

护盾碎得无声无息。

黄鼠狼手执蛇杖立在郭实面前,两人之间不过一步之遥。巨鼠冲着郭实与他身后的郭齐良嘶声吼叫,郭齐良终于如愿昏死过去。

黄鼠狼盯着郭实,面容冷硬。郭实目光却似春风,身后六足尊怒目而视,口中梵音毫不间断,与碎裂的护盾金文聚在一起,一时半刻却无法再重建一面完好的护盾出来。

一人一妖相对而立,久久不动。

黄鼠狼死死盯着郭实,手中蛇杖越握越紧,心中却越来越没底。直到郭实轻轻开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人道如此,妖道如是。”

黄鼠狼眨眨眼,摇摇头,“我若不回呢?”

郭实接着看了他半晌,笑容不变,长叹从唇边逸出:“唉,那便怪不得我了。”说着双眼轻轻闭上,口中念诵真言,与身后六足尊所念真言一同融进碎裂的护盾之中,渐渐拉长,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什么形状。

黄鼠狼将蛇杖横在胸前,嘶声问郭实:“你不必念了,我未尽全力便能将那护盾打烂,真言对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郭实不理他,口中真言越念越快,连成一条金线,源源不断汇到一起。几息的功夫,一条金龙初露身形。

黄鼠狼有些意外,退后一步将蛇杖往半空一扔,那蛇杖飞上天化成一条浑身乌黑的长蛇,摇头吐信冲向金龙。

金龙尚未完全成型,鳞甲利爪皆无,仓皇之间迎战黑蛇,一招一式狂霸尽显,竟丝毫不落下风,渐渐还有反超之势。

黄鼠狼明白今日怕是难敌郭实,默念咒语,身形涨至三四丈,挡在郭实面前吩咐巨鼠:“开棺!今日无论如何,我定要那姓郭的身化活僵,再由他自己灭了郭家满门,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巨鼠领命攀到棺材上,利爪如钩狠狠刨在棺木上。幸好郭家选用的是上等的棺木,木硬胜铁,三两爪下去竟未能破开,急得那几只巨鼠团团乱转,寻找缝隙开棺。

郭实眼见此景,双掌一拍,已然须爪俱全的金龙仰天长啸,利爪挥舞之间将那黑蛇撕成几段扔了下来,落地变作朽棍也似的东西,一道蛇形魂灵飘飘摇摇从中逃出,被黄鼠狼大口一张吸食了去。

郭实摇摇头,目光愈显悲悯。他伸出一只手往前一推,身后六足尊也跟着伸手,手中神索飞了出去,绕着棺材牢牢盘了几圈。那些巨鼠犹不死心探爪去挠,神索发威直接将它们掀飞出去,半晌不见动静。

黄鼠狼龇牙咧嘴,两爪上黑雾蒙蒙,狠狠向着郭实身上招呼过去。郭实动也不动,身后六足尊大喝一声,戟刀剑棒神光大绽,将黄鼠狼逼得节节后退。

黄鼠狼心中大骇,忍不住出口问道:“你不是那和尚!以那和尚的法力最多请个幻象出来,绝不能使出这般神术!”

郭实不言,四周只余悉悉索索的声音。突然间,一道人声响起:“咦?我没死?”

黄鼠狼忍不住回头一看,看着墙边隐隐绰绰立起来个人影,几步迈到月光下,灰头土脸,毫发无伤,正是先前被“埋”进鼠潮中的豆腐刘。

他近前两步看清场中形势,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指指黄鼠狼,又指指郭实背后怒目圆睁的六足尊,颤颤巍巍道:“怎么,怎么又跑出来个妖怪?”

郭实开口:“今日之事多谢你了,速速归家去罢!”声音清朗语调缓慢,不似郭实本人。

豆腐刘眯着眼看他,见眉目口鼻与旧友有些相似,略一思索,犹疑道:“你是……空明?不对,你不是这府里的管家么?怎么这模样这声音和空明这么相像?”

郭实看一眼黄鼠狼,“当日我算出自己在劫难逃,便以身魂祭法,请来六足尊神纳入符纸之内,又由你将符纸带入郭府,贫僧才算不枉一死。”

豆腐刘张张口,“这么说,你真的死啦?唉……”长叹一声,语气有些落寞,毕竟是多年好友,又对自己照顾颇多,私心里还是存着丝侥幸,希望他能复生的。

郭实摇摇头,不再与他多说,目光示意他快些离开。豆腐刘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待豆腐刘身形隐进夜幕,郭实看向黄鼠狼,“如今,你可愿放下仇怨?”

黄鼠狼目光变幻,审时度势一番,终于按捺下心中不甘,沉声道:“若我同意,你是否会放我离去?”

郭实笑道:“你心中所想,我一清二楚。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不过是想逃过今日之劫,回归山林勤加修练,过个百十年再来复仇。我说的,对也不对?”

黄鼠狼低头不语,已然默认。

郭实轻叹一声,“当年郭施主不过是误打误撞将那长蛇放走,你也将他咬伤,两相抵消,如今却又来纠缠报复,实在不该。既然你心胸如此狭隘,放不下怨心执念,贫僧只能借佛祖之力,废去你多年修为,届时你寿终投胎,自然会忘却这段恩怨。”说罢双手合十,身后六足尊低念佛号,单掌如山向黄鼠狼压了过来。

黄鼠狼抬头看那六足尊,猛地想起这模样他曾在一座破庙见过,乃是佛祖降妖伏魔时的法相,纵然内心慈悲,手段却狠烈。他张口欲再拖延时间寻求生机,巨掌随着万千真言已到了眼前。

黄鼠狼闭目就死,心中不知为何,想起自己妖灵初立,拜月长吟,喜不自胜。当是时丛林花叶皆披银彩,群山如墨,月华如水,荡涤心中邪心魔念。如今想来,那该是他一生之中最享受的时刻。

“嘭……”烟尘四起,草屑飞扬。

郭实脸色苍白仰躺一旁,身后神尊金光皆不见。他不知适才发生何事,只觉浑身无力。他心忧自家少爷,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找到郭齐良与其他少爷,踉踉跄跄走过去。脚边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只瘦弱刁滑的黄鼠狼,蹦跳两下跑远了。

郭实心有余悸,转身四处看了看,既不见妖魔,也不见众鼠。他满面疑惑,扶起郭齐良询问方才那妖魔为何不见了,郭齐良揉揉眼将他推开,“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实叔你说什么昏话?哪里有什么妖魔?你莫要吓我。”

说话间其他几个小少爷也一一醒来,郭实拿话问过他们,果然大家都不记得有什么灰鼠什么妖怪了。眼看天色渐明,众人伸伸懒腰回房歇息,临行前郭齐良吩咐郭实:“实叔,待会儿天亮了,记得去寻几个和尚道士的来家里做场法事,保佑我爹早登极乐,莫要滞留阴间受苦。”

郭实躬身应下,回身往堂前走去。棺材完好如初,并不见有利爪划过的痕迹。他再往院中看去,草木齐整,青石板上也洁净无尘。一片叶子从树上落下,飘飘摇摇掉在郭实头上,他只觉眼前金光一闪,昨夜事,尽忘了。

第二日,豆腐刘挑着担子路过郭府,吆喝声传进院里。

郭齐良叫住仆从,吩咐道:“昨儿我听太太说,老爷子生前内火厉害,临去那些日子的确喜食豆腐。你去买两块,供在案桌上吧。日后记着,每日一块豆腐供在桌上,日日更换,不得偷懒。”

仆从恭声应下,郭齐良想了想又道:“多要一些吧,让厨子做了送到我与老太太房里。”说完举步到内堂跪下了,面容倒比前几天庄重不少。

那仆从名叫小方,与豆腐刘原就熟识,出了门便冲他笑道:“好买卖来了,以后你的豆腐咱们郭府包了,说不得日后你要多做一些了。”

说着将郭齐良的吩咐与豆腐刘说了,还说道:“大少爷和老太太都这么吃了,其他姨娘少爷可不得跟着学?刘大爷,你的好日子来了啊!至于价格,郭府有的是钱财,你随便开口就是了,也没人会与你计较。”

豆腐刘闻言喜上眉梢,挑着担子随在小方后头,将豆腐送进厨房。郭府向来大方,赏了他不少银钱,豆腐刘乐滋滋拿回家,苦日子终于见着起色了。

编者注:欢迎点击阅读《妖鬼纪》系列精彩故事。

第一篇《妖鬼纪之鹤水婆》

第二篇《妖鬼纪之灵目鼠》

第三篇《妖鬼纪之乞孙针》

第四篇《妖鬼纪之报君恩》

第五篇《妖鬼纪之红鱼案》

第六篇《妖鬼纪之吊死鬼儿》

第七篇《妖鬼纪之食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