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鬼纪之吊死鬼儿

1

日上三竿,田爱兰骂骂咧咧起来,走到儿媳妇儿门前踹了一脚,“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赶紧起来做饭,做完饭把山后那块地拾掇拾掇,还等老娘我去不成?”

一连催了三四声,也不见有人出来。

田爱兰气得跳脚,“怎么?偷了钱还不让说了?我早就和念孝说,你这样的女人别看脸上白白净净的,其实心脏着嘞!我草席底下那五块钱是留着过年使的,家里平时就咱们四个,我儿子天天在外头忙活,你闺女还在被窝里躺着。沈曼珊你自己说说,除了你还能是谁?”

“别觉得自己认识几个字就多了不起,我告诉你,就你家穷得那样儿。要不是嫁给我儿子,你爹娘早晚得饿死!”

骂骂咧咧了半天,屋子里的人悄无声息。

“哼!我郑家倒了八辈子霉,摊上你这么个手脚不干净的懒婆娘,等我儿回来有你好看!”田爱兰骂得累了,狠狠扔下一句话,自己做饭去了。

到了晌午,郑念孝从外头回来,田爱兰迎上去就开始唠叨,“你媳妇儿睡到现在还不起来,我叫了半天人家都不搭理我一声。哼,念孝啊,我看你这是娶回来尊观音菩萨!”

郑念孝一听,拧着眉头过去敲门,“曼珊?曼珊?”

没人应。

郑念孝看了亲娘一眼,耐着性子继续敲,“曼珊,咱娘没进过学堂,说话不讲究,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说着又从口袋里拿出五块钱,扔到桌子上对他娘说:“昨天那五块钱是我拿去使了,不关曼珊的事,你别再胡骂乱了,也不怕左邻右舍听见笑话!”

田爱兰从桌上拿过钱塞到口袋里,冲郑念孝胳膊上拧了一把,“我那五块钱是零碎的,你也不用替你媳妇儿打掩护。哼,就知道宠着惯着,也没个规矩,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郑念孝被他娘唠叨得心烦,屋子里突然传出孩子的哭声,他敲门的劲儿大了些,“曼珊,别闹了,我替咱娘向你认错。你开开门,孩子是不是饿了?”

又敲了半天,孩子哭声越加惨烈。

郑念孝心中咯噔一下,觉出异样,一边高声呼喊媳妇儿的名字,一边使劲撞门。他正当壮年,有的是力气,那门被他三撞两撞,“哐”的一声开了。

郑念孝收不住力气扑到地上,便看见闺女郑晓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头顶上什么东西晃啊晃的。抬头时先看见一双白嫩的脚,再往上看,便看见自己的媳妇儿挂在屋梁上,一张俏脸青白,双目瞪得老大,不知死了多少时候了。

他愣在那里,只觉得天旋地转,四周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那双赤脚,和那张惨白的脸,在他面前闪来闪去。

过了一会儿,郑念孝才哑巴似的“啊啊”叫了起来,他踉踉跄跄起身将媳妇儿放了下来,鼻涕眼泪混在一起,额头青筋突起,一张黑脸变得赤红如铁。

田爱兰上个茅房的功夫,便听见屋子里传来儿子的叫声,鬼哭狼嚎似的,吓得她提好裤子就往屋里头跑。跑进门,入目先是沈曼珊那双乌黑的眼,和青白失色的脸。

田爱兰打了个哆嗦,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才问他儿子:“这,这是怎么了?”

郑念孝不理她,只“啊啊”地大哭,恨不得将五脏六腑也哭出来。

邻居听到哭声,也赶了过来。田爱兰一看,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开始哭。旁人看见屋子里死了人,先是吓了一跳,一看是念孝媳妇儿,赶紧上前问询是怎么回事。

田爱兰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大袖子往脸上一遮,跟着儿子哭嚎。

邻居心软的先上前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那孩子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怎么的,打众人进门开始,竟然一声不哭。只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下看,看得人心里凉丝丝的。

过了很久,田爱兰在众人的劝说下渐渐止了“哭声”,抽抽噎噎地过去拉儿子,“念孝啊,你别哭了……”

郑念孝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田爱兰,“是你逼死了曼珊,是你逼死了曼珊!”

田爱兰脸上有些挂不住,她也没想到这儿媳妇儿平时看着水儿似的人,竟然这么烈性。

见邻居目光都望过来,她只得解释:“念孝你不能这么说,明明是她偷拿了我的钱,当娘的还不能说她两句了?谁想到这么几句话,她就寻死了呢……”

“曼珊绝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个好女人!现在她用死来证明自己清白了,你还在胡说八道!”郑念孝一双眼红得充血,瞪着他娘的样子像是要吃了她。

田爱兰心里委屈,指着草席子嚷嚷:“不是她还能是谁?我那五块钱在草席子底下藏得好好的。除了她,谁能趁我不注意偷了?”

旁边李婶子听他母子争执,守着大家伙儿走到草席边上掀开,“你们俩先别吵吵,说不定这钱掉进席子缝里了呢!我来给你们找找……”话正说着,李婶子使使劲儿,将草席子甩了甩,几张纸币从席子里掉出来,飘飘荡荡落在地上。眼尖的一瞧,加一块不就是五块钱么?

一时之间,众人无语。

良久,郑念孝猛地一头磕在地上,呜呜哀嚎:“曼珊,曼珊啊,啊……”

田爱兰哭了两声,赶紧上前捡起钱,捂着脸也跟着哭,“曼珊啊我的好孩子,都是娘不好,是娘错怪了你……”

街坊邻居都知道这家人的脾气秉性,纷纷为沈曼珊的死感到不值。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而且她是自杀,旁人也不能说什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散了,只留下几个本家的亲戚在这儿帮衬,找人去通知沈曼珊的父母。

沈家二老只一个闺女,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心伤难过?听闻消息,沈母当场晕死过去。沈父老泪纵横半天,身子晃了几晃,最终颤颤巍巍将妻子唤醒,两人随报信的往郑家赶,泪珠子洒了一路。

一来一回,沈家父母赶到郑家的时候已是下午。进门一看,席子上躺着个人影,脸被白布蒙着。沈母不愿相信,一步跨到郑念孝面前,扯着他衣领子问:“曼珊呢?这不是我的曼珊,曼珊在哪儿?”

郑念孝木楞楞,双眼直直看着席上妻子的尸体,任凭沈母嘶声询问好几遍,也一声不吭,丧魂失魄一般。

沈父浑身打着哆嗦,扶着门框走了进来,伸手去扯尸体脸上的白布。田爱兰见状赶紧拦住,“亲家,这蒙头布可不能掀,死人见光不吉利的……”

沈父看也不看,一把将她推个趔趄,扯开白布。

沈曼珊双眼犹瞪得老大,脸色灰紫,再不复生前半分的娇艳鲜活。

沈父不言不语看了半天,跟着走到沈母面前,轻轻拉了拉她胳膊,“去看孩子最后一眼吧,有什么事我来和念孝说。”

沈母回身看了一眼女儿,松开郑念孝,跌跌撞撞扑过去抱着女儿尸身痛哭,郑母在一旁小声嘟囔:“亲家你别哭啊,泪水掉在死人脸上不吉利的,亲家你……”

沈母听不见她说什么,抱着女儿冰冷的尸体,眼泪一滴滴落在尸体身上,脸上,眼里。

许是眼中存了母亲泪水的缘故,沈曼珊一双死气沉沉的黑眸中多了几丝神采,田爱兰鬼使神差与她对上眼,看见那双死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寒光闪得像是冬天窗沿底下的冰棱子,直直戳进她的心窝里。

田爱兰“噔噔噔”后退几步,手腕子被人一把箍住,疼得她险些叫出声来。她抽着气回头看,沈父阴沉着脸,双眼通红,声音压得老低,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曼珊她,怎么会上吊自尽的?”

田爱兰被他吓着,张张嘴,实话不由自主说出来:“是我不好,我以为她偷了我五块钱,对她说了几句难听的。其实,其实都是误会,误会……”

“我儿自幼知书达理,别说偷盗财物,即便是背后说人坏话也从未做过!我清清白白的孩子,哪里受过这种侮辱?田爱兰,你,你!”沈父气得浑身颤抖,一只手举起老高,最后却落在自己脸上,大耳刮子啪啪响,“都怪我,都怪我!当初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相与的,怎么就没拦着曼珊?都怪我,都怪我啊!”

一群人哭的哭喊的喊,只有那个尚未一岁的幼女,在本家婶娘的怀里,瞪着一双与她母亲极其相似的黑眸,冲着里屋伸着小手,“咯咯”地笑着。

……

2

夜深人静,慈顺小区一户人家吵得正欢。

田爱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儿子媳妇儿在屋里吵架,一声声一句句刺耳戳心。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光着脚跑出去,“砰砰砰”敲了几下,怒声吼:“你们别吵了!明天我就坐车回乡下,免得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她刚吼完,那边偃旗息鼓,再无声响。旁边房门“咔嚓”开了,孙女郑晓站在门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田爱兰这才觉着地板冰凉刺骨,凉气顺着脚底板直冲脑门儿。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一阵凉风却不知从哪里刮来,田爱兰好像一瞬间掉进冰窟窿里。

她狠狠剜了郑晓一眼,嘴里嘟嘟囔囔骂了几句,回自己屋去了。郑晓视线往远处延伸,冲着虚空笑了笑,关上了门。

第二天一早,田爱兰起来的时候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脚底下像踩着棉花,鼻子也不透气。她勉强起了床,趿拉着拖鞋打开门,就看见儿子儿媳和孙女正在吃饭,桌上并无多余的碗筷,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田爱兰一口气憋在心中,几步窜到儿子面前,扯着他衣裳骂:“你娘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没想到拉扯大了个白眼狼!娶了媳妇儿忘了娘的东西!”

儿子郑念孝不耐烦地推开她,“娘,你还是回老家吧,这儿地方小,你和琳琳又总是吵架,吵得我都没法好好工作了!”

“你撵我走?你个混账东西,你良心让狗吃了?我怀胎十月生你,没日没夜地养你,你就这么孝顺我的?”

“妈,是您昨天说要回老家的。喏,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您早点回去吧,晚了说不定赶不上火车了!”儿媳妇儿齐琳收拾了碗筷,指着旁边一个蛇皮袋子。

田爱兰哆嗦着手指头,将一家三口指了个遍,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倒是郑晓从桌上拿起个馒头,递到她跟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齐琳一把拿过馒头,皮笑肉不笑地对郑晓说:“充什么孝顺孩子?忘了自己亲妈是怎么死的了?”郑晓低头不语,默默喝粥。

郑念孝忍不住一拍桌子,“在孩子跟前别胡说八道!”说完虎着张脸走到门口,拿起蛇皮袋子招呼他娘,“娘,我送你去车站。”

田爱兰气得胸口起伏不定,还想再说什么狠话,却在对上郑晓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时,没了后话。跺跺脚冲齐琳“呸”了一声,随儿子去了。

田爱兰回到老家,来不及收拾东西,先到了院子东北角。那里搭着个一米见方的台子,台子上蒙着块大红布。她前前后后看了半天,发现自己走了大半年,这红布仍然红艳如初,死死定在台上,连褶子都不见有变化。

见此,她才放下心来,嘿嘿笑了两声,转身回屋了。

田爱兰进了屋子,两阵怪风陡然而起,绕着红布台转了几遭,慢慢消散了。台子附近的树叶纹丝不动,仿佛那风未曾出现过一般。

田爱兰走的时候,门窗都关得严实,如今回来之后桌椅板凳也不算脏。如今回来通通风,再拿抹布抹两遍就干净了。

做完这些,她探手进蛇皮袋子里摸了摸,拿出来个布口袋。打开一看,里面放了一小叠钞票,她点着钱笑骂:“就知道你这混账儿子不能不管亲老娘!”

第二天,田爱兰穿上儿子在城里给她买的新衣服,在村子里转悠了好几遭,引来许多老姐妹的艳羡,约着她一起打牌喝茶。

如今日子过好了,家家户户都有的是功夫,手头也宽裕不少,三三五五聚在一起打个牌,玩得尽兴了赌个块儿八毛,也算是“小赌怡情”了。

田爱兰好面儿,又整天威风八面,好像在城里呆了大半年,就比这些乡亲高出大半截儿似的。

这副做派十分不招人待见,大家嘴里头约着伙地拿话架着她,心里眼里却觊觎她的小金库。田爱兰被她们哄得找不到北,儿子给的零花钱不到一个月,就全数进了那些个“好姐妹”的腰包里。

那些人见她没了钱,心眼儿一动,故意晾了她两天。田爱兰被抬着捧着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赶紧给儿子打电话说自己病了,郑念孝懒得回来看她,如她所愿打了一千块钱了事,两边都落得清净。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该过年了,郑念孝给他娘打电话,“娘,后天我们三口就回去,你把屋子拾掇拾掇。”

田爱兰答应得高兴,挂了电话就拉了脸。她想让儿子回来陪自己过年,可一想起那个儿媳妇儿齐琳,就气得她心肝儿疼。她提着马扎去大门口晒了会太阳,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她被人领进个大屋,四周乌漆抹黑的,什么也瞧不见。田爱兰壮着胆子喊了两嗓子,“这是哪儿?有人吗?”

话音落,正前方亮起一抹绿光,像是一条荧光绿丝带,在地上伸展蜷缩,逐渐到了她脚边,绕着她一圈一圈地转。

田爱兰看不真切,蹲下身子伸手去抓。那条丝带却摇头摆尾躲闪着她的手,像是害怕畏惧。远处黑暗中渐渐走出个人影,问她:“奶奶,你在干什么?”

田爱兰想也没想就回答:“晓晓,看这丝带漂不漂亮?替奶奶抓住它。”

郑晓听她这么说,一步步走上前,伸手将那条丝带抓了,递到田爱兰手里,“给你。”

田爱兰乐呵呵将丝带凑到眼前,那条丝带却猛地变成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冲她面门直射而来……

“哎呀!”田爱兰猛地惊醒,身子往后一躲躺在了地上。说来也巧,腰正好卡在门槛上,“咔啪”一声,田爱兰只觉得腰像是被人拿锯子锯断了一般,疼得她哭天抢地,“哎哟快来人啊,哎哟疼死我了!”

叫了半天,邻居邱大娘出门一看,赶紧上前扶她,“哎哟爱兰,你这是怎么了?”

好赖把她搀进屋里,邱大娘赶紧嘱咐儿子给郑念孝打了通电话,让他赶紧回来一趟。

郑念孝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紧跟着给他娘打了电话。田爱兰腰疼得直抽冷气,想起梦里的事,嘱咐儿子:“念孝啊,晓晓就别回来了,让她去看看她姥姥……”

“娘你又犯迷糊,晓晓她姥姥姥爷,早就下去了……你忘了?”

田爱兰这才想起来,前头那个儿媳妇儿死了以后,不到半年,那两个亲家也跟着去了。

可她觉得这个梦十分不吉利,院子里还下着大仙给的符咒,心里十万个不想让郑晓回来。

“念孝,要不你先回来一趟,齐琳和晓晓就在城里……”

“娘!过年我们三个也得回去祭祭祖先,哪个也不能缺了!晓晓一向懂事,真不知道你哪里又不对劲儿……齐琳和晓晓收拾东西呢,我们马上就回去,你先别乱动啊!”说着挂了电话。

邱大娘拿着一贴膏药过来,要给她先贴上。田爱兰心里烦躁,再加上腰疼得厉害,一把将邱大娘推开,“哎呀这种狗皮膏药顶个屁用!说不定早就过期了!”

邱大娘好心一场,听她说话这么难听,二话不说拿着膏药就走了。

田爱兰扭头往外看,隔着窗子,台子上的红布飘来荡去,偏偏地上草叶动也不动,十分诡异。

她双眼紧紧盯着那块红布,想起当年的事,冷汗顺着后背淌了下来。

3

十几年前,田爱兰因为五块钱逼死儿媳妇儿的事,成了十里八村的“头条”。

出门赶趟集,大姑娘小媳妇的唾沫星子能把她淹死。回到家里,儿子也没好脸色,丧事忙完就带着尚未学会走路的郑晓离家了。

田爱兰先时还有些委屈,自己也不想搞出这么一出,都是误会惹的祸。

再一个,谁想到这沈曼珊这么薄的脸皮儿,不过是骂了几句,就想不开上吊了。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脾气真不小!

直到又过了半年,她赶集的时候遇到个举着卦竿儿算命的先生,那人拦住她,说她家里有怨鬼停留,要她拿钱消灾云云。

田爱兰一听要钱,两句将那人骂得狗血淋头,提着菜篮子就走。

那人也不生气,笑盈盈站在街口,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田爱兰回头看了两眼,“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就听见过路的人说,今天早上白石村教书的沈先生,带着他病重的妻子上吊自杀了。

那人一边说一边叹气,说起郑家二老和他们半年前过世的女儿,都是一顶一的好人,没想到落得这么个下场……

青天白日,田爱兰无来由地觉着一股凉气袭来,她打了个哆嗦,菜篮子掉到地上都来不及捡,急匆匆往回走。

到了路口,远远看见那算命先生还未离开,她才松了口气,上前好声好气说:“先生,刚才是我说话不好听,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别和我个乡下人一般见识。”

算命先生双眼微阖,点点头。

田爱兰又往前凑了凑,“我想请先生去我家里看看,您现在得不得空儿?”

算命先生抬头看看天,手指掐算两下,慢慢悠悠说道:“时辰正好,前面带路吧!”

田爱兰赶紧走在前头,一路小跑引领着算命先生往他家去了。

进了村,街里街坊看见她领了个算命的进了家,都抻着脖子跟在后头窃窃私语,有胆大的攀在墙头往里看。

田爱兰气得开口就骂,算命先生却拦住她,吩咐她索性将门打开,将乡亲们都迎进了院中。

算命先生就在众人眼目之下,在院子中的石台上坐了一会儿,慢慢地从一口布袋里取出黄纸和朱砂笔,又吩咐田爱兰去找两样东西。一样是一米见方的红布,一样则是她儿媳沈曼珊上吊自尽时用的绳子。

田爱兰脸色一变,眼神儿在周遭邻居身上溜了一圈,支支吾吾道:“那个,那个绳子我早就烧掉了啊,没有了,没有了……”

算命先生哼了一声,伸手往人群里一指,“那位大嫂,你先前从郑家借的绳子,便是那人上吊使的,你可知道?”

那女人一听,双眼一瞪,叉着腰就要骂田爱兰。

算命先生厉声说道:“怨鬼便附在那绳子之上,你要是不想整日和她为伴,便赶紧将那绳子取来给我。否则再迟个一时半刻,在下可降不住那怨鬼了。”

那人一听,打个寒战,狠狠剜了田爱兰一眼,嘟嘟囔囔回家取绳子了。

红布与绳子放在眼前,算命先生站起身,让所有青壮男人站到前头,绕着院墙围了一圈,女人、老人和孩子则站在大门外,一根粗长的麻绳拴在门栓上,老幼妇孺以绳为界,不得跨入门内。

待一切准备妥当,太阳已上正当空。算命先生将田爱兰引到台子前站定,绳子在她腕上绕了两遭,另一头盘在台子底下。田爱兰害怕地盯着那截绳子,嘴唇都在打哆嗦。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院子里慢慢刮起一阵旋风,吹得众人身上发凉。田爱兰眼瞅着院子外那棵大树枝叶纹丝未动,院子里头的风却越刮越大,田爱兰眼睛里刮进去脏东西,忍不住伸手去揉。可等她放下手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院里众人包括那算命先生都已不见,只有一个身着白衫的女人紧紧贴着自己,舌头吐在外面,一双眼睛乌黑幽深,青白的面皮上挂着寒霜。

那女人翻翻眼睛看了看她,田爱兰吓得两股战战,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曼,曼……珊!你,你,你怎么……”

“娘,你那五块钱,找到了么?”女鬼幽幽说道。

阴冷的气息打在田爱兰脸上,她忙不迭回答:“找到了找到了!”

“你钱找到了,可我死得冤啊……娘,你逼死了我,这些年你可曾有过半点后悔?”

田爱兰话在肚里转了几遭,才试探着说:“曼,曼珊,是娘对不起你,我知错了,你,你饶了我吧!”

女鬼身子贴着田爱兰更近了些,“娘,下头冷啊,我一个人孤单啊!”

“你爹娘不是也死了么?让他们去陪着你不就好了?”

田爱兰此话一出,觉得不好。果然,女鬼抬起头,一张雪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笑,“娘,你不是喜欢打牌吗?我和我爸妈都不会,你下来教教我们吧!”说着一双手直直前伸,掐住了田爱兰的脖子。

田爱兰又惊又怕,奈何力气比不过女鬼,眼看双眼翻白,就只剩出气的份儿了。突然一股大力袭来,女鬼尖叫着被拉开。

田爱兰仿佛突然从冰窖掉进温泉,身子一个激灵,才看见算命先生就站在自己身边。女鬼沈曼珊则变成一股青烟,缩进台子底下厉声怪叫。

算命先生手底如风迅疾,摊开红布,朱砂笔一挥,在上头写了几个奇形怪状的字符,盖在台子上面。顿时,再也听不见鬼叫,院里怪风也随之停息。

忙完这一切,算命先生又画了几道符,在台前烧了才对田爱兰说道:“这个法阵能困她十五年,切记不能掀开红布。”

田爱兰一听,急忙追问:“那十五年之后呢?她要是再出来害我怎么办?”

算命先生将朱砂笔收进口袋,“若她放下怨念,不需十五年便能投胎去了。若是放不下,届时说不定会化成厉鬼,以我的本事却是无能为力了。”

“那先生为什么不除了她?还要等她变成恶鬼来害我命?”田爱兰一听,忍不住咋咋呼呼怪责他。

算命先生回头看她一眼,“噤声,怨鬼需渡,而不是杀。况且她并未害你性命,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刚才那吊死鬼掐着我脖子,差点掐死了我啊!”田爱兰心有余悸。

“那只是你自己的幻觉罢了,方才我亲眼见着那怨鬼从麻绳中出来,接着便被我引进台下,又如何能去害你?况且,若你命不该绝,十五年后自然还会有人来搭救与你,况且以你的命数……”

看了田爱兰一眼,摇了摇头。

“另外,方才我借这些乡亲的阳气制服那吊死鬼,可他们却并未看到那鬼魂。你若大声宣扬,他们生了鬼怪之心,难保不会受这吊死鬼的蛊惑,趁你不备破除法阵。”

说完这些,算命先生飘然而去。众街坊等了半天也未看到什么恶鬼,此刻都围上前来七嘴八舌询问田爱兰。田爱兰心中郁闷,胡乱扒个瞎话将他们哄骗走了。

后来儿子在外头越混越好,不久又买了楼房,娶了个城里姑娘,更是好几年回不来一趟。

过了好几年,红布依旧色彩艳丽,纵是疾风骤雨也不会移动半分。田爱兰眼见如此,心中安定了不少,时间久了,也就不放心上了。

4

田爱兰在床上躺了半天,腰疼越加厉害。她小声地呻吟着,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转来折去,最后又灌回她的耳朵,却好像是别人的声音。

田爱兰疑神疑鬼,时不时撑着身子往外看,看见红布还好好在台子上盖着,心里边就踏实一些。

到了傍晚,郑念孝一家三口从城里赶了回来。

田爱兰一看见儿子,眼睛里立马包了一汪泪儿,扑簌扑簌往下掉,好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郑念孝问了她几句,对媳妇儿和闺女说:“晓晓,你现在家待会儿,我和妈妈送奶奶去医院看看。”

郑晓点点头,靠着自己的行李箱,眼睛直勾勾看着田爱兰。

齐琳踩着高跟儿贴在郑晓身上,笑嘻嘻和郑念孝商量,“郑晓平时也不回来,自己在家说不定会害怕,要不我留下来陪她吧?”

郑念孝不同意,“晓晓今年十五了,不是小孩子了。一会儿去了医院还要挂号什么的,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琳琳,过来帮我扶咱娘一把。”

齐琳不情不愿走过去,田爱兰这才扭头看她,迎面便是一张雪白的脸,猩红的唇,乌黑的眼,活像梦中见到的吊死鬼沈曼珊。

吓得她猛然生出一股力气,一边尖叫一边将齐琳推了开去,“鬼啊!鬼!”

齐琳往后退了两步摔在地上,手上擦破点皮,火辣辣地疼。她怒气冲冲挥舞着两只手冲田爱兰道:“你说谁是鬼呢?你逼死个儿媳妇不算,还想摔死我是吧?”

郑念孝低声呵斥她,“说什么呢?”看了眼郑晓,发现她只是低头玩弄着衣服上的带子,仿佛未曾注意他们在说什么,遂放下心来,皱着眉头瞪了齐琳一眼,“拿着包去开车门,”说着弯腰搀起田爱兰,慢慢往外走。

齐琳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往外走。田爱兰惊魂未定,在儿子耳边小声说:“念孝,我做了个梦,梦见曼珊回来找我讨命了……”

郑念孝身子一滞,小心扶着她继续走,“娘,你别胡思乱想。”

“当年她死了以后半年,她爹娘也相继去世了,我知道你心里也恨我……可当年的事能怨我吗?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哪里想到她会想不开呢?”田爱兰继续小声嘟囔。

“娘,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是咱们对不住他们。要是曼珊……曼珊她真的有怨气,让她找我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娘才不会让她害你。你之前不是问我,院子里那个石台子怎么蒙上红布了?我现在就告诉你,曼珊就在那块红布底下。当年有位算命先生看出来咱们家里有恶鬼,要害你害我,专程来做法将她收了。”田爱兰说起这些,有些得意洋洋。什么恶鬼不恶鬼,还不是乖乖被压在石台底下?

郑念孝不信这些,动了动嘴,齐琳已经打开车门。他不再多说什么,扶着田爱兰进了车里,开着往医院去了。

到医院拍了个片子做了个检查,也没什么大碍,开了几贴膏药,让她好好休息段时间就好了。郑念孝不太放心,医生耐着性子安抚了他几句,才算安了他的心。

田爱兰这一受伤,这年过得反倒有了些滋味儿。儿子在家多陪了他几天,儿媳说话也收敛了不少,除了孙女晓晓整日闷在屋里不出来,看上去倒也一家亲和,十分和睦。

过了年,郑念孝赶着回城里上班,见他娘腰伤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好利索,就把媳妇儿齐琳留下照看。可齐琳过惯了城里日子,哪里肯在这儿多呆一天?郑念孝好说歹说,又给她多留下些钱,答应周末就回来看她,这才算完。

摆平了媳妇儿,郑念孝问闺女要不要回去。郑晓沉默片刻,摇摇头,“阿姨是城里人,在乡下处处不习惯。开学还早,我在这儿多呆几天吧,多少也能照顾一下奶奶。”

5

郑念孝摸摸女儿的头,夸奖了她几句,开车走了。

过完年,走完亲戚,家家户户都闲了下来。田爱兰在家和齐琳大吵小闹不断,整天在床上气得长吁短叹,要不就是指桑骂槐。

幸好郑晓是个孝顺孩子,每天给奶奶做饭洗脸,端屎端尿,让田爱兰心里总算好过了一些。

有时候偶尔聊起年轻时候的贫苦,郑晓竟然也能插两句,倒好像是听人提及过这些旧事一般,引得田爱兰心里生奇。问她的时候,郑晓只说在书里瞧过,田爱兰也就不再多问。

这一日吃过午饭,齐琳被几个小媳妇儿拉去说话,郑晓在屋里写作业。田爱兰闲得难受,扯着嗓子喊郑晓,“晓晓,晓晓!”

郑晓闻声过来,站在她床前一言不发。

“晓晓,你陪奶奶说说话吧?我一个人在这儿躺着怪无聊。”田爱兰仰头看着床幔,没话找话道。她不喜孙女这态度,更不喜欢她那双和她亲娘一模一样的大眼睛。

郑晓却好像听不懂似的,木头一样杵在那儿,瞪着一双黝黑的眼睛看着她。

田爱兰被她瞧得心里发毛,心中生出一股气儿,摆摆手指使她,“行了行了,我不用你,你去外头三奶奶家,叫你三奶奶过来陪我打牌!”

郑晓转头就走,不一会儿就找来三四个闲在家里没事干的姑婆大娘,问候了床上的田爱兰几句,就开始拉桌子搬凳子,沏茶水倒瓜子,热热闹闹打起了牌。

这一打,就打到了傍晚。各家都记挂着家里的老爷们儿,和田爱兰约好第二天再接着玩,揣上把瓜子就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等齐琳到家,郑晓已经做好饭菜。她随便扒拉了两口,算了算日子,对郑晓说道:“晓晓,过两天你就要开学了吧?明天你爸回来,咱们一起回城,我可不想在这儿呆着了!”

郑晓闷头扒饭,并不搭腔,田爱兰哼了一声:“哪怕是市长书记,往上数三辈也是农村出身!这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瞧不起农村了,哼!”

齐琳眼神一眯,怒火在舌头底下翻了翻,又给咽了回去,迈着猫步回到屋里,提着包出来。

“明天我就回城了,我给你留点钱,别到时候满世界和别人说我不孝顺。”说着把手伸进包里掏了掏,脸色一变,又翻了翻包,厉声问田爱兰,“你是不是偷拿我钱了?”

田爱兰气得头脑发晕,“我又不是没钱,拿你的干什么?你别诬赖好人!”

“这屋子里就咱们三个人,晓晓从来不偷东西,我钱没了不怨你怨谁?”

“你说我偷钱?有什么证据?包青天判案还讲究个证据呢,你证据呢?”

“证据?我包好好在屋里,里头的钱却没了,这就是证据!别以为我不知道,早就有人告诉我了,说你成天赌钱赌钱赌钱,念孝给你的钱不够赌的,现在还开始偷我的钱了!哼,念孝怎么有你这么个妈,真是丢死人了!”齐琳叉着腰,小嘴吧嗒吧嗒说得田爱兰面红耳赤,眼前冒金星。

“你,你,你!”田爱兰指着齐琳说不出话来,浑身气得抖成一团。

齐琳上前一步气势凌人,“你什么你?嫌我说话不好听?不好听的我还没说呢!等明儿念孝回来,我就让他看看清楚,他妈是个偷儿!是个贼!是个手脚不干净的贼!”

田爱兰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齐琳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拿手指戳了戳她,“喂,你别装死啊?”

田爱兰一动不动,四肢开始抽搐。

齐琳吓得尖叫一声,郑晓从里屋跑了出来,待看到她奶奶的模样,一把抓住齐琳的手,“赶紧去找人来把我奶奶送医院!”

齐琳哆哆嗦嗦,“我,我要不要先给你爸打电话……”

“先救人要紧,你这时候打电话我爸也回不来,他一着急路上再出什么事儿怎么办?赶紧去叫人!”郑晓沉着个小脸儿,双眼紧紧盯着田爱兰,眼神里像是有火在烧,嘴角轻轻地翘着。

齐琳慌了手脚,跌跌撞撞跑出去叫人了。

郑晓慢慢走到床前,嘴角越咧越大,伸出双手在半空握住什么,欢声道:“姥姥,姥爷,晓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脚底下土屑轻轻打着旋儿,门帘子“呼嗒嗒”地起来落下,有风在她身周流连往返。

顿了顿,郑晓脑袋轻轻一歪,似乎在侧耳倾听什么。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看了田爱兰一眼,转身往院里走,“没错,如今十五年快到了,这老婆子也马上就要油尽灯枯,是时候让我妈报仇雪恨了!”

说话功夫走到院子里那块石台前,“噗通”跪在地上,“妈!女儿这就救你出来!”说着伸出双手去掀那块红布。可手伸到半途,好像被什么东西拦住,无论如何也碰不到红布。

郑晓抬头往右边看,“姥爷,你不要拦着我!”

……

“就算她借怨气凝成实体,那也是我妈,我怕什么?”

……

“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救我妈出来,姥爷你放开我!”

……

“等等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姥姥和我说过,如果等到十五年期满,我妈就真的变成恶鬼了!现在放她出来,让她消了怨气,还能继续转世投胎啊。姥爷,你和姥姥做了这么多年孤魂野鬼,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说着冲左边递了个眼色,“姥姥,您说句话啊!”

又过了几息的功夫,冥冥之中好像真的有两个鬼魂在相互拉扯,郑晓身前两股旋风越刮越急,郑晓使劲儿往回拽手。僵持了几分钟,她双手猛地恢复自由,又惊又喜,赶紧伸出去将那块红布掀了开来。

一时之间,风停了。

郑晓瞪着大眼睛,看着台子底下慢慢升起一股黑烟,一条麻绳如灵蛇一般探出了头,灵活地在她身边绕了几圈。紧接着,一个白衫女鬼出现在她面前,青丝覆面,看不清模样,正是郑晓生母沈曼珊。

郑晓往前凑了一步,“……妈?”

沈曼珊抖了抖身子,那条麻绳一头摇摇晃晃腾了起来,冲着屋里飞去。郑晓不理麻绳,又往前走了一步,眼里泪水盈盈,“妈妈?”

沈曼珊身子动了动,跟着麻绳往屋里飞去,好似完全听不到郑晓的声音。

郑晓眼泪簌簌掉落,跟着往屋里走,身后两股旋风紧紧追随,正是郑晓那苦命的姥姥、姥爷。只不过因为死后没有寄身之物,化不得人形,只是一缕幽魂罢了。

一人三鬼进了屋里,看着那麻绳飘飘荡荡到了田爱兰脑袋上空,打了个结停在那里。

田爱兰似有所觉,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已经是嘴歪眼斜的模样。一睁眼,先看到头顶绳结,转头又看见早些年上吊而死的儿媳妇儿,又惊又怕,嘴里唔哝几句想要喊人救命,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

麻绳在她头顶飘来荡去,女鬼沈曼珊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是忘了该做什么。

郑晓在后头叫她:“妈,当年就是她逼死你的,还找人将你压在石台下这么多年!”

田爱兰听见郑晓叫喊,眼中恐惧更甚,想要起身逃开,奈何四肢无力。她眼前一阵黑过一阵,浑身热气儿逐渐消散,凉意从心口渐生。田爱兰挣扎了几下,陡然明白,今天,自己怕是熬不过去了。

她想起当年算命先生欲言又止的半句话:“况且,以你的命数……”

下半句是什么呢?如今看来,便是“根本就活不过十五年了”。原来一切,早已是天注定啊。算了,算了,这就是报应,都是自己该得的报应。她看着面前默然不语的女鬼,眼眶一酸,流下泪来。

她记起曼珊刚进门的时候,亲亲热热地搂着她胳膊叫“娘”。嫁妆箱里的软和布,先拿去给她做了身儿衣裳,说是什么“睡衣”。家里的活儿抢着干,地里的活儿也从不落。有时候她脾气不好处处挑刺,曼珊背地里抹了泪儿,转过脸来还是笑嘻嘻的样子……

多好的儿媳妇儿,却被自己逼得上了吊!田爱兰啊田爱兰,你良心都被狗吃了么?你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呢?

过了十几年,如今死字当头,田爱兰头一回,对当年之事心生忏悔。

郑晓在后头瞧不真切,只当田爱兰身上还有什么东西让她妈忌讳,几步走上前,伸手就去抓半空中的绳套,想要将绳子套进田爱兰的脖子上。

她早就听姥姥提过,吊死鬼附身在死时所用的绳索之上,若要脱离绳索转世投胎,必须找人代替,与水鬼找替身是一个道理。

如今绳索就悬在杀人凶手面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让她可怜的妈妈脱离苦海,转世投胎去了!

可甫一碰着绳索,郑晓便吓得哇哇大叫起来,叫声惊得田爱兰睁开双眼,便看见空中索套化作一条丈长巨蛇,吐着信子向郑晓扑了过去。

郑晓拼命甩手后退,却不想绳索一头紧紧附在她手上,任她使出浑身力气也不能甩开。

郑晓吓得跌坐在地上,使劲往外跑,一边冲她妈大喊:“妈!妈你快把绳子收回去!我是晓晓,我是你的女儿晓晓啊,妈!”

最后一声妈终于起了作用,沈曼珊身形一动,满头乌发冲天而起,在半空纠缠攀附,扭成一股黑绳,与那巨蛇拧在一起。

可那巨蛇上凝聚了沈曼珊十几年的怨力,沈曼珊此刻的形体不过是一缕怨气凝结的产物,又如何能与之抗衡?左冲右突之下,头发凝成的长绳纷纷散落,郑晓受不住巨蛇之力,被拉得离床边又近了一些。她又冲着半空哭叫:“姥姥姥爷,快救救我啊!”

两缕旋风在屋内转来转去,却无法撼动那巨蛇半分。沈父沈母只剩魂魄,无有依附之物,连现形已是不能,又如何能救得了她?

郑晓距离床前越来越近,沈曼珊头发也断得七七八八。她仰起青白的脸,双目空洞黝黑,看着巨蛇的方向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尖利刺耳。声音未落,她双手前伸,猛地飞到巨蛇面前,一把抓住巨蛇往后拽。巨蛇轻轻一摆,凭空又分生出一条巨尾,将她箍在一旁动弹不得。

很快,郑晓便被拉拽到床边。巨蛇大嘴一张,重又化作绳套,郑晓身子被捆住动弹不得。她扭头看了沈曼珊一眼,心里想:“是不是我死了,妈也能去投胎呢?”

嘴里说的却是:“妈,姥姥一直和我说,我长得像你。从我记事起,就在想你。今天,我总算见着你了,可是你还没抱抱我呢。妈,我舍不得你啊……”

话未说完,床幔飞起,郑晓的手猛地被抓住。她一愣,眼睛往下一瞥,看见田爱兰正大睁着双眼看着她,眼神里似乎在说着什么。

郑晓不敢相信,田爱兰眼睛又使劲眨了眨,目光挪向绳套。郑晓眼瞧着绳套距自己越来越近,猛地一拉田爱兰的手……

6

等到齐琳带着人回来,田爱兰已经断了气。郑晓伏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齐琳壮着胆子往前看了看,见她死态倒也安详,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她怕郑念孝回来看到他娘死相难看,到时候肯定要骂她的。

一同进来的人跟着掉了两滴泪,就开始分工办理丧事。齐琳给郑念孝通完电话,抱着郑晓哭得昏天黑地,却不知别人早就知道她婆媳不和,只是没人多这句嘴罢了。

郑念孝开着车赶了回来,进门看了眼田爱兰,就红着眼喝问齐琳娘的死因。

齐琳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不轻,不敢有丝毫隐瞒,将田爱兰昏倒之前发生的事说了。

郑念孝听她说完,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一个大男人在那里哭得瘫成烂泥,有知道当年曼珊上吊的老人儿也不由得叹气,齐琳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郑念孝哭了半天,不搭理齐琳,走过去扶起郑晓。郑晓回身一头扎进他怀里,抽噎道:“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郑念孝以为她在自责没有照顾好奶奶,心里感叹这孩子懂事得叫人心疼,手臂紧了紧,摸摸她脑袋,“晓晓,这事儿不怪你,不要自责。”

郑晓使劲摇着头,心里想的却是奶奶临死前的情景。

那绳套眼看就要套在她的脖子上,她却将奶奶推了上去……

奶奶死的时候很安详,没有留下一句话。

姥姥、姥爷心愿了了,来不及与她多说什么,便消散于阳世。

妈妈怨恨得消,身形崩散的刹那,嘴角微笑着,可眼神里却满是忧伤。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孩子郑晓,这一生,都会活在亲手杀死亲奶奶的罪恶之中,再难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