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鬼纪之红鱼案

天逢灾年,满地饿殍。

秦小八躺在爹怀里气若游丝,肚子紧贴着后背,眼前一片昏暗。他使劲儿睁睁眼,却连翻动眼皮的劲儿也没有了,只听着娘的哭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小八被一阵声音吵醒。

“睁开眼来,睁开眼来。”

小八嘴里唔哝两声,恢复神智,才发现自己置身一间城隍庙,爹娘破屋皆不见,只身侧多了个陌生人。

那人是个白面书生,一身白袍,五官寡淡,唯独眼睛生得灵动,给他增色不少。

“你,你是什么人?”

小八怯怯地往后退了退,声如蚊蚋。

那人挥舞着手中洁白的杖子,“白生财。”

“我怎么在这儿?”

白生财眨巴眨巴眼睛,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半晌才道:“你不知道?”

小八也眨巴眨巴眼睛,摇摇头,“我爹娘呢?”

白生财心中哀叹,果然是个糊涂鬼!他抬头看看城隍爷,城隍爷一脸端庄肃严,仿佛此事与他并无任何关联。白生财咬咬牙,腹诽道:“地府多的是牛头马面,鬼差鬼吏,你偏偏叫我来接这活!”

腹诽了几句,城隍爷塑像面色开始发黑,他才住了口,低头又见小八青白的小脸上满是疑惑,只得耐着性子启发小八:“你还记得刚才,发生什么事么?”

小八歪着小脑袋,“小八躺在爹爹怀里,娘在一旁哭得十分伤心。”

“他们为什么哭呢?”这小鬼倒还有几分聪慧,白生财觉得答案显而易见了。

“因为肚子饿。”小八想也不想答道。

白生财看怪物一般看着小八,明明是因为你要死了啊小鬼!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往下接了,只能先哄着说道:“他们很好,你不必挂心。至于你为何在此,嗯……”看了一眼小八,胡乱编造瞎话道,“他们临时有事出门,将你交托与我照看两天。”

说着不待小八再问,从身后拿出一碗肉羹,往前一递:“喏,吃了它,好有力气上路。要不然走到半道还得我背你。”

小八迷迷糊糊点点头,接过肉羹呼噜噜喝了,打着饱嗝趴在地上睡去了。

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小八睁开眼,入眼处是个慈眉善目的城隍爷神像。他爬起身恭恭敬敬冲菩萨磕了三个头,才走到一边磨着白生财带他去找爹娘。

白生财也不废话,瘦手在他肩头一点,“顺着路往前走便是。”

小八走出庙,外头寒风刮得正紧,举目一片莹白。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晌午时分,前方出现了村落。白生财这才开口:“咱们先进村子,找些饭食吃了再行路不迟。”

小八“嗯”了一声,跟着他往村子走。

村外有片湖,湖面冰冻三尺。湖边一溜儿破草棚在寒风里摇摇欲坠,一个老婆婆颤颤巍巍,提了壶水走出来。小八紧走两步,站到草棚前行了个礼,讨要饭食。

老婆婆面无表情看了小八一眼,冲屋里喊道:“红玉儿,拿几块甘薯出来。”

“哎,来啦!”伴随着清脆的童音,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女孩端着个笸箩走出来,从里头拿出几块甘薯,笑眯眯递到白生财与小八手中。

小八道声谢,小心翼翼将甘薯藏到怀里。白生财咬了口甘薯,一双灵目从那红玉儿身上扫过。

老婆婆挥手撵他们离开,红玉儿却很是好客,蹦蹦跳跳到了小八跟前,拉起他的手亲切道:“你从哪里来?怎地不吃甘薯呢?”

小八却是想到家中父母无餐无食,想将这几块甘薯拿回家与父母果腹。可看着红玉儿娇憨鲜活的笑脸,不知怎地竟红了眼眶。

红玉儿一脸怜惜,“你是有什么伤心事吗?不要怕,世间一切忧怖哀苦,都会过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耐心等待便是。”

一个四五岁的女娃说出这番话,小八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红玉儿眨眨眼睛,脸上又换上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咋咋呼呼拉着他往草棚一边走,说什么要介绍个新玩意儿与他玩耍。白生财听着那边传来几声犬吠,声音中满是痛苦,笑了笑,问一旁驼背弓腰的老婆婆:“婆婆,你家里其他人呢?”

老婆婆双手稳稳当当将一口大锅架好,锅底添了几根干柴才道:“都死了。”

白生财追问:“怎么死的?”

老婆婆看了眼湖面,不再言语,专心烹煮饭食。

待锅中飘出阵阵香气,红玉儿牵着头浑身漆黑、怪模怪样的畜生走了过来,小八眼神怪异地跟在后头,慢吞吞走到白生财身后。

红玉儿亲亲热热招呼小八他俩:“婆婆做了好大一锅汤,你们一起来吃吧!”

小八往后一缩,被白生财一把拽住,边走边点头:“如此真是太好了,咱们正饿得双眼冒金花儿呢!”走到红玉儿跟前,他又装出一副惊诧的样子看那怪物,问红玉儿,“这是什么东西?长得这般奇怪。”

红玉儿一边答一边回屋拿碗筷:“哦,那是我养的狗,叫‘黑皮’。近来想是在换毛,显得有些怪异罢了。”

那黑皮冲着白生财摇头摆尾却不敢吠叫,双目直勾勾盯着他,狗脸上的毛一绺一绺的,像是被泪水打湿一般。

白生财冲它点点头,拉着小八走到案前坐下等着开饭。

红玉儿抱出四个大碗,放到桌上排成一溜。白生财往锅里一瞧,清清淡淡的汤食,飘着些叫不出名儿的干菜。他觍着脸问老婆婆:“婆婆,既然你这儿紧挨着湖,想必平日以打渔为生吧?怎么锅里一块鱼肉都没有呢?也太小气了些。”

小八往湖里看了一眼,才知道这竟是片鱼塘。

老婆婆把勺子在锅上重重地扣了扣,没好气地答道:“大冬天的,哪来的鱼给你吃!”

“没有鲜味,总有鱼干吧?”白生财拿眼瞄着红玉儿,仍是不依不饶。

红玉儿笑盈盈把碗推到他与小八面前:“这野菜汤味道鲜美得紧,你们先尝尝?”

小八肚子又是一阵响,他看向白生财,见他把头一点,便端起汤碗,头也不抬地一边吹一边喝,烫得直打激灵。

一碗汤喝完,小八肚子饱饱,浑身冒汗。他把碗放下,却发现四周已多了一男一女,却不见了白生财、婆婆和红玉儿。

小八有些害怕,眼睛紧盯着那对男女。他慢慢把碗放下,站起身子想要逃开,身后却传来一声惨叫,吓得他赶紧伏在草丛中。

青草混着泥土的气味儿窜进鼻孔,小八才发现,身边场景与方才完全不同。草棚像是刚刚修葺过,鱼塘里荷香阵阵,水波淼淼,岸上野草香花绵延到远处,分明是盛夏季节。

小八不知这是梦还是幻,只得紧紧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喘息都努力放得和缓。

远处女人的惨叫一声惨过一声,伴随着哀求谩骂,可男人却一声不吭。

小八不知发生何事,直到那女子最后尖叫一声,接下来便偃旗息鼓,再无声息。

他以为那两人已经离开,也慢慢爬起来,却听见男人嘴里嘟囔了几句,紧接着从草丛中站起身,趟着岸边的花花草草走到湖边,将一样东西扔了进去。

小八被眼前的景象吓到,那男人扔到水里的,分明是个女人!包裹三寸金莲的白布满是脏泥,脚上的鞋子不知掉在了哪里。

那男人往四周看了看,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便向小八这边走过来。

小八避无可避,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烧。他忽地直起身子冲那男人叫道:“你方才杀人害命,我,我都看见了!”

男人脚步不停,神色恍惚,似未听见他的叫喊。

小八胆气更壮,索性上前两步挡住那人,“你与她有何恩怨?为何要杀了她?”

男人顿住脚,往后瞧了一瞧,面上显出几分惋惜,自言自语道:“这小娘子如此貌美,就是性子太烈了些,可惜,可惜啊。”

说完再不回头,回草棚去了。任小八在一旁大呼小叫,他也仿佛未曾发觉。

小八咋呼了几句,猛地住口不言,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前方。

那男子走向草棚,一路之上,草木枯荣一回又一回,湖水涨了又落。眨眼的功夫,那男子娶了妻,生了子,日子越过越好,草棚内外愈加热闹。

小八不明白这情形为何如此诡异,抬头四顾,踮着脚走进草棚。炕上坐着一对母子正在说话,小八走来走去,也不见他们有什么反应。

小八想起从前爷爷讲的故事,明白自己此刻怕是被人施了法术,困在什么奇怪的阵法之中了。既来之则安之,他稳了稳心神,坐在了桌旁,听那对母子闲聊。

“娘啊,算卦的莫不都如此,不是说你福薄就是说他命短,为的还不就是多讹几个铜子儿?说我什么‘弱冠之年,登鬼门关’,你看我,身强体健,爹爹都比我不上,哪里像是要出事的样子?你可不能信这些个东西!”

“唉……不管怎么样,宝山啊,这几日你千万不要出门,就留在家里陪娘说话。你是六月廿八的生辰,等到七月初再出门玩耍,我估摸着那时候就没什么事了。”

“那可不行,娘,我和爹约好,过两天去方二叔家的鱼塘看看,可不能失信。娘,有爹陪着我你还不放心?”

“你就天天信这些个神神鬼鬼的东西!宝山再有几日就成年了,你还成天拿他当个奶娃娃养,真是!”

娘儿俩正说着,外头跨进来个中年汉子,笑呵呵拉过宝山,父子俩挤眉弄眼,笑话那妇人。一家人说笑嬉闹,好不和乐。

小八抬脸儿瞧,那汉子正是初入此境所见到的杀人抛尸的凶魔,如今竟然儿子都这么大了,真是苍天无眼,善恶无报!

一家三口嬉笑玩闹,小八心中眼前都是那个被抛在冰凉湖水中的可怜人,心里怒火难舒,跺跺脚跑到外头去了。

他在外面转了半天,最后不知不觉走到池边,看着湖面水光渺渺,间或有个虫儿落在水面,如鳞细波层层叠叠涌向另一边。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泪却不知怎地,一滴一滴从眼中生出滚落草尖,慢慢悠悠汇进湖水里不见了。

小八在湖边坐了一会儿,后头传来哄闹之声。他回头一看,是宝山爷儿俩。

“宝山啊,昨天我在鱼塘里看着尾鲤鱼,浑身赤艳艳,像是拿朱砂画出来的,定不是凡品。等会儿想法捕捞了拿去集市,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给你娘买些补品吃吃,什么病都能好了。”

“爹你放心,你在船上撒网,我去水里寻摸,肯定能捉到那鱼。”

爷儿俩说着话,慢慢走上船,划桨进了湖中。小八闲着也是闲着,跟在他们后头也踏上了船,好奇地东张西望。

木桨破开湖面,滑到湖中央。宝山冲爹招呼了一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简直比鱼儿还要溜滑。

他俩一个撒网打捞,一个潜水找寻。小八趴在船头看来看去,只觉得这船、这水,连带着木桨摇动之声都别样的有趣。

不多时,宝山便先寻到那尾鱼的影踪。他露出头换了口气,冲他爹喊了一声:“爹,我看见那鱼啦!”说着猛吸一口气又扎了下去。

小八爬坐起来往水里看,湖水清澈,只看得见湖底摇曳的水草,哪里有什么鲤鱼?

宝山他爹也四处打量,冲水里问:“宝山,红鱼在哪儿?我怎么瞧不见?”

宝山在水里无法应声,可不断做出前冲捕拿的动作,倒好似真的在拼尽全力捉鱼儿一般,情形颇有些诡异。

宝山爹越看越忧心,又唤了两声,让他回来。

宝山却听不见,只一味地往下潜,一炷香过去了,都未曾浮上来换气。宝山爹脱了外衫,跳到水里就去抓他,可即便他使出浑身力气,都只在水下半丈,无论如何潜不下去。

小八觉得奇怪,伸出小手到水中,却觉那湖水冰凉侵骨,胜似三九寒冰。他赶紧缩回手,又看见湖底宝山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之中包含诸多情绪,尚来不及看清,宝山转了个脸儿又往下沉了半尺,身子一点一点钻进湖底淤泥,看上去像是被那淤泥一点点吞食下去似的。

宝山爹亲眼看着儿子没入泥中,急得大声叫:“宝山!宝山!”可他儿子没有一丝回应,卯足了劲儿往淤泥里去。

待宝山头顶也进了淤泥,宝山爹终于能动了。他疯了一般往下扎,双手拼命扒拉那处淤泥,可哪里还有他儿子的影儿?宝山爹在旁边又扒了一会儿,待觉得气儿不够用了才浮上水面,攀到船上放声大哭。

哭声传到草棚,宝山娘强撑着病体跌跌撞撞跑了过来,看不见宝山顿时急了,用力冲宝山爹喊:“你哭什么?宝山呢?我的宝山呢?”

宝山爹狠狠摇着头,手往湖里指。

宝山娘看着平静如昔的湖面,愣了一愣,接着发疯似的往水里跑,一边跑一边哭喊:“宝山啊,我的儿,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你出来,你怎么,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啊!”

宝山爹见她形状癫狂,跳进水里就往岸边游,唯恐慢上半步又失掉个亲人。

小八看着这幅场景,心中可怜宝山母子,也跟着呜呜咽咽不能成声。正哭着,眼前景象又变,宝山爹娘消失不见,白生财一张白面出现在他面前。

见他醒来,白生财笑眯眯道:“回来了?刚才可看到什么奇景?来与我说道说道。”

小八止了哭,将方才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地与白生财说了,末了问他:“宝山他爹杀了人,这孽报为何要别人来扛?太不公平。”

白生财拉起小八:“你可知后事如何?”

“宝山爹去救宝山娘,难道说也双双遭了难?”小八想起那对无辜的母子,眼眶子又微微红了。

白生财摇摇头,指着草棚说:“那棚里的老婆婆,就是宝山他娘。”

“那宝山爹呢?”

白生财拉着他往前走:“我也不甚清楚,不如找个知情人问问。”

小八担忧道:“那婆婆太可怜了,何必再去提她的伤心事?”

白生财头也不回:“谁说是去问她了?咱们去找红玉儿。”小八奇道,“红玉儿年龄这般小,想是婆婆后来收养的,又如何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白生财笑而不答,到了草棚外站定。红玉儿从里头迎了出来,直接走到白生财面前伏身跪倒,“多谢白大人……”

白生财摆摆手打断她:“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不是我的功劳。只是红玉儿,既然你让小八看到当年之事,实不该有头无尾,让他缠着我讨问。”

红玉儿甜甜一笑,伸出一只手拉住小八,双目中红光闪烁。小八眨眨眼,四周又变换了景象,只不过,这回身边多了个红玉儿。他张口欲要发问,红玉儿努努嘴,示意他看向前方。

小八往前看去,宝山娘躺在草棚之中抽抽噎噎,间或咳嗽几声,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来。

宝山他爹一夕之间也白发丛生,蹲在药炉子边唉声叹气抹眼泪儿,还得劝慰妻子:“他娘啊,你别哭了,那湖底淤泥这么厚,待乡亲们再搜寻搜寻,定能将咱们家宝山的尸……将咱们家宝山带回来。”

宝山娘哭得撕心裂肺:“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儿宝山从未做过什么坏事啊,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这么狠心哪!宝山,我的宝山啊……”

小八看那男人脸色变幻,哼了一声对红玉儿道:“他肯定是想起来自己杀人抛尸的事了,只是却报应到宝山身上,唉……”

红玉儿声音幽幽:“他命不久矣,再大的报应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让他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儿。”

小八诧异地看了红玉儿一眼,便听到外头有人声由远而近。宝山爹赶紧走出去,问道:“捞到了吗?捞到了吗?”

带头的方二叔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他说道:“大哥,我觉得这事有些诡异,要不咱们花钱请个道士来看看?”

宝山爹回头看了眼草棚中的妻子,无奈地点点头。方二叔转身就往城里明庆观去了。

红玉儿拉着小八原地转了个圈儿,天色便黑了。

宝山娘沉沉睡去,不一会儿便惊叫着醒来,拉着宝山爹急声道:“他爹,我刚才梦到宝山了!还有,还有一条红鲤鱼!那条鲤鱼和我说,和我说……”

宝山爹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宝山娘声音寒了下来:“那鲤鱼和我说,她原本是过路的富家女,与家人走散来到此地,却被你奸杀在前,抛尸在后!她还说,宝山的死,是你造下的孽果!”

宝山爹闻言冷汗流下,色厉内荏道:“胡说什么!”

宝山娘眼里含了泪冲他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与我说实话,”说罢搂住宝山生前的衣衫,声音里似沁了冰渣子,“刚成亲那会儿,我在湖边捡到一只绣花儿鞋,我还拿着鞋去问你,你可记得?”

宝山爹一怔,听她继续说道:“当时你推说不知,后来又说是买鱼的王家婶子落下的。可先不说王家婶子鞋子双双俱全,只说那缎子的鞋面儿就不是贫门穷户用得起的!我虽心有疑虑,却想着既然要和你过一辈子,自然不能疑神疑鬼,也就算了。

“如今,你犯的恶却报应到我儿子身上!那鱼说,只要你去衙门自首,把你做过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楚,明早便将宝山的尸首完完整整送回。若是不然,孩儿尸身不整,届时投胎也难。”

宝山爹沉默良久,给她盖上薄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方二叔还未回来,草棚外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宝山娘一夜未曾合眼,听到些微的声响便急急走出去。棚外已经停了几位宝山本家的叔伯兄弟,看见宝山娘出来,都默默让开身子,露出后头一副担架,上面蒙了块布。

宝山娘踉踉跄跄扑到担架上,颤颤巍巍掀开布。担架上躺着的正是宝山,在水里泡了这许多天,尸身也未有太大变化,像是睡着了一般。

宝山娘知道儿子已死,可看到这副模样心中又起希冀,轻轻将儿子搂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唤:“宝山,宝山啊,你应娘一声……”

随着宝山娘的动作,蒙尸布慢慢滑落一旁,她这才发现,宝山身上衣服不知去了哪里,且尸身并不齐全,少了一手一脚不说,连男人胯下之物也消失无踪,像是被人拿利刃切了去。

宝山娘想起梦中红鱼所说,惨呼一声昏了过去。

小八看着也唏嘘,小声问红玉儿:“宝山爹呢?”

红玉儿冷笑一声:“那男人听媳妇儿说了红鱼托梦之事,生怕自己也受到什么报应,连夜跑到别处避难了。”

小八皱着眉头:“这人实在可恨,明明是自己的罪过却让儿子承担,如今事主来讨债,他又扔下病妻逃跑,真是,真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词儿,只气得面红耳赤。

红玉儿拉着小八飞身到了半空,向隔壁镇子飘去。小八紧紧抓着红玉儿的手,斜着眼儿往下看,只觉得比坐船还要刺激。

两人飞到隔壁姚徕镇,红玉儿径直到了一家客栈,穿墙入户进去。

宝山他爹正坐在其中一间屋里,双目发直,怀中紧紧搂着个包袱,想必里头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小八龇牙咧嘴要上前拿他,被红玉儿一把拽住,示意他等着看好戏。

两人跟了他三日,宝山他爹竟三日不曾上床歇息,只如惊弓之鸟一般坐在凳上,但凡有人声在门口经过,都能吓得他跳身起来。到了第三日的晚间,宝山他爹终于受不住了,抱着包袱走到床边,鞋子外衣也不脱,就斜靠在床头眯了一会儿。

这一眯,噩梦终于降临。

小八瞪大了眼睛,看着宝山他爹双眼紧闭,在床上拼命蹬腿,又拿双手掐紧自己脖子,喉咙里逸出求饶之声,身下散出臭气,都是些黄白之物,实在恶心。

小八掩着口鼻后退一步,看身边的红玉儿,却见她眼中红光愈显妖异,连带着整张俏脸都有些瘆人。

宝山爹在床上翻滚了几遭,扑通掉下地,身形越缩越小,黑毛从体表冒出,不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变作一条黑犬。小八仔细看了看惊呼道:“这不是黑皮么?”又恍然大悟道,“原来黑皮就是宝山他爹!”

红玉儿看着伏地呜呜低鸣的癞头犬,轻声对小八说道:“咱们回去吧,莫让大人等着急了。”小八还是想不通其中原因,可看红玉儿脸色不好看,便乖乖点点头,伸出手让红玉儿牵住。

两个人走出幻境,白生财正蹲坐在湖边饮酒。见他俩回来,白生财对红玉儿道:“恩怨已了,你何时离开?”

红玉儿跪地向白生财求恳:“大人容禀,婆婆实在可怜,且她待玉儿不薄,当年还在湖边与我祭拜,恩情又岂是一年两载便能还清的?求大人再宽限些时日,待婆婆寿终之时,玉儿与她共赴黄泉路。”

小八恍然大悟,指着红玉儿道:“你是那个被抛尸湖中的女人!”

红玉儿点点头,白生财一脸鄙夷:“你这才想明白个中状况?脑袋瓜儿也忒笨了些。”

小八看着红玉儿道:“她丈夫害你身死,你为何还要照顾她?”

红玉儿微微一笑:“其一,她丈夫害我不假,可她与宝山都是无辜的。我一腔怨气害死她儿子,这是我欠她的;其二,我刚才说过了,当年她曾祭奠与我,且向来心慈人善,实不该落个孤独终老、无人奉养的下场。”

小八又问:“那条黑犬呢?”

白生财淡淡道:“他这一生还要受尽苦难,此后生生世世皆为猫狗鸡豚,受人宰杀欺凌,直至还清罪孽为止。”顿了顿又对红玉儿说道,“本该今日便拿你回地府,不过我还有事在身,需往秦家坡一趟。待我回来,你便与我一同去地府投胎吧,否则以后说不得要做个无主孤魂。”

红玉儿叩头拜了拜,听到草棚里传来婆婆的咳嗽声,急急忙忙起身回去了。

小八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眼泪顺着双颊滚下来,寒风吹过,割得脸生疼。他终于想起,自己因何一觉醒来,到了城隍庙中。爷爷曾经和他说过,人死之后先要去城隍老爷处报到,待城隍爷查明身份,划掉此人在阳间的名籍,便交由鬼差带去地府。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白生财轻声道:“你记起来了?”

小八点点头,“我爹娘,他们也会饿死吗?”

白生财叹了口气:“大荒之年,人命如芥,活着倒还不如死了,说不定下辈子投胎到富庶人家,不必再受这挨饿受冻的苦。”

小八泪珠子砸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抽抽噎噎道:“那,你是来带我去地府的鬼差吗?”

白生财点点头,摇身一转,头上多出一顶高帽,上书:一见生财。

爷爷饿死之前与小八讲过许多故事,故事里头有个黑白无常,一个着黑衣戴黑帽,帽子上写:天下太平;一个着白衣戴白帽,帽子上写的,正是一见生财。

“你是白无常?”

白生财点点头。

小八乖乖巧巧走到他身边,冰凉的小手与鬼差相差无几,“白大哥,咱们走吧!”

“你还要不要回家看看?”

“不必了,我们一家子说不定过不多久,便能在地府团聚了。”

白生财点点头,一手牵起他,慢慢走进湖水之中。

湖面之上涟漪连连,慢慢组成四行诗:“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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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妖鬼纪之鹤水婆》

第二篇《妖鬼纪之灵目鼠》

第三篇《妖鬼纪之乞孙针》

第四篇《妖鬼纪之报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