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鬼纪之乞孙针

石羊城外,石羊山上,观音庙里。

庙中蛛网密布,荒凉破败,泥像上满是灰尘,独独一张佛面擦得干净,且那五官不知被谁细细描绘,红唇略张,细眼微挑,宝相庄严的佛像变得轻浮佻薄。

尽管如此,像前长长的案台上供了满满的香烛花果,香火看来竟是不差。其中一盘糕点香气犹未散开,个个只酒盅大小,仿照着观音座下莲台模样捏制而成。顶上还盖了层糖蜜,隐隐透着一股子莲香味儿,正是皇家常见的莲花酥,今日竟出现在这荒寺陋庙之中。

蒲团上跪了个愁眉苦脸的妇人,脸色青黄,衣衫陈旧却十分整洁。她嘴里念念叨叨:“弟子潘吴氏自知福德浅薄,业障深重,至今无有一男半子,求乞大士赐我福德智慧之子,延续潘家香火。弟子感激大士恩德,日后定当积德行善,求大士愍我愚诚,满我所愿。”

一旁老妇眼风似刀,嘴里恶狠狠地骂她:“当初看你屁股大,指望你给我生几个孙子,没想到一连三个都是壳蚌精!老娘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大早上的你死乞白赖要来这破庙走一遭,老娘遂了你的意!贱人多磕几个头!要是再生不出儿子,我就让富贵休了你!”

潘吴氏抹了抹眼泪,重重磕了几个头,唯唯诺诺起了身,踉跄着随那妇人去了。

两人离开之后,庙内一时静寂无声。忽有婴童嬉笑之声飘忽而来,不辨方向,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红袍的女娃儿风刮似的飘进庙中,站到案几前。

案上放着几盘供果,还有酥饼及其他吃食。女娃从案几供盘上挑挑拣拣,最后相中那盘莲花酥,一手一个往嘴巴里塞。可看着美味的酥糕到了嘴中,那女娃似是黄连入口,小脸皱成一团,却不肯吐出,一仰脖子,咽了下去。

莲花酥入肚,女娃眼泪簌簌而下,她看着庙门,小身子抖成一团,目光似亲似恨,似喜似惧。良久,座上泥像长叹一声:“十九,你日日伴我身边听经礼佛,法术学了不少,也不能像你那两个姊姊,摒除怨念投胎转世。罢了,这原本就是他们造的孽,你去讨债吧!若不然你怨气难舒,早晚得化作厉鬼婴煞。”

名唤十九的女娃娃一时怔忡,看看庙门又看看泥像,犹豫不决道:“佛面爷爷,我现在不人不鬼,娘亲定然害怕……”

泥像又叹了口气,劝道:“你法术学得精,届时隐身也好,变幻也罢,悉数由你。当年你娘听说你坠崖而死,又不敢在你爹面前哭啼,只能躲到外头落泪。这些年来她连失三女,心中哀痛难消,身子也越来越差,再难孕子。以你祖母的脾气,你娘以后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了……”

十九听了,戾气瞬时冲天而起,身上红袍张牙舞爪,她猛虎下山一般冲开庙门,飞向山下。

庙门自行关闭,泥像双目微阖,不再言语。

十九到了山下石羊城,轻车熟路来到旧时家中。

尚未进门,先听到叫骂之声,污言秽语难以入耳。十九听出是祖母潘吕氏的声音,不消说也知道,被骂的正是自己那可怜的娘亲。十九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现身,唯恐吓坏亲娘。她想了又想,计上心来,冲着院门冷哼一声,消失不见了。

月余,潘吴氏做饭之时忽然昏倒,恰巧有郎中打门口路过,一把脉,有喜了,且脉搏强劲有力,十有八九是个男胎。

这下可乐坏了潘家母子,连带着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不再对潘吴氏动辄打骂。潘吴氏却笑不出来,她想念自己早夭的女儿,生怕那郎中诊错,再生出个女儿又当如何是好?跟着自己泡在苦水里长大?还是像她那三个苦命的姊姊,早早被老天夺了去?

尽管潘吴氏日日忧思百结,肚子却还是一天天大了起来。婆婆潘吕氏舍不得花钱请郎中,便隔三差五请几个眼光毒的妇人瞧了几回。那几个村妇如何懂得相男相女之术?可个个嘴里说得头头是道,煞有介事。

这个说富贵媳妇儿肚子尖凸,肯定是个男娃;那个说富贵媳妇儿的眉毛变淡了不少,肚子里绝对是个带把儿的。

众人都说是男娃,潘吕氏喜上眉梢,唯独邻居王大娘玩笑道:“我看自打怀孕到现在,侄媳妇儿的脸色越来越好,模样更俊俏了……”

潘吕氏脸瞬时黑得像锅底灰,起身便下了逐客令。大家都知道,若是孕妇越来越俊,肚子里十有八九是个女娃。

几个老婆子怏怏散去,纷纷责怪王大娘不会说话。潘吴氏偷偷瞄了婆婆一眼,扶着腰回自己屋了。

回到屋里,潘吴氏坐在桌前,蘸着壶中的凉水在桌子上涂涂写写,字体端正隽秀,连带着周身气质都变了许多。

十九在门外偷偷瞧,桌上字迹干了又写,写了又干,反反复复都是十九同两个姊姊的乳名。十九眼眶通红,想起生前听邻里街坊常常笑言,说潘家飞进了千金女,祖坟都得冒青烟,现在看来,竟都是真的。

潘吴氏原为富家女,祖上受过皇恩,虽说到了这一代家道中落,可仍算得上书香世家。潘吴氏自幼学习琴棋书画,多读了几本诗书话本,对书中佳人才子、连枝共冢的故事十分羡慕。

后来街边游玩遇贼偷,潘富贵出手相助,佳人温婉如玉,郎君昂藏七尺,一来二去,俩人便上演了一出私奔戏码。

七仙女为董永落下凡间,苦乐艰辛无人知。潘吴氏跟着情郎跋山涉水到了石羊城,结亲之后才知晓潘富贵并非良人,且偷摸嫖赌,小恶不断。家中婆母凶悍凌人,白天让她下地劳作,夜里还要就着月光织布纺线。

潘吴氏心中叫苦,暗自垂泪,欲要回归家乡,却早记不清来时路,且潘家母子看得紧,跑不出城门,便被捉回家一顿毒打。

潘吴氏心生绝望,后来又发觉怀了身孕,潘家母子对她态度稍稍好转,她慢慢也就放下了回家的心思。后来连生三胎皆是女儿,婆婆言语之中满是苛责谩骂,三个女儿也都未活过三载便早早夭折。

潘吴氏求死之心渐起,直至后来菩萨入梦,说她前三个女儿被神佛相中,带去了极乐世界,又指示她去石羊城外面见神像,虔心祈祷,自然还能再获麟儿。

这一切,旁人都不知晓,十九自然也不知道。她回来之后,每夜小心翼翼施展法术,入梦与母亲相会。潘吴氏思女之情缓解,又想起菩萨所言,心情舒畅,脸色自然好看许多。

十月怀胎,一朝见红,潘吴氏生产在即。

虽说已生过三胎,可这一胎不知为何,生了足足大半天,孩子还是没有动静。潘富贵想出去找个产婆来看看,被他娘一把抓住,厉声训斥:“产婆来了也不过是压压肚子使使劲儿,能有什么能耐?白花那冤枉钱!再等等就是,这是菩萨赐给我的孙儿,定然不会有事的。”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担心孙子安危,把手里的瓜子儿放在桌案上,掀开门帘子进到里间去瞧。

十九在外头又气又恨,这瓜子儿可是稀罕物,哪里是潘家这种穷门寒户吃得起的?还是十九从城里王员外的小妾那里偷来,放在母亲窗前给她解馋的,谁想被这恶婆子拿去吃了。十九冲着潘吕氏张牙舞爪,反正她隐了身形,也没人瞧得见。

眼看从黎明到天黑,屋子里终于传来婴儿啼哭之声,十九彻底傻了眼。佛面爷爷告诉她说母亲此生再不能孕育婴孩,她便故意向她腹中渡了一口气,制造出怀胎假象。

又假装郎中欺骗他们说是男胎,为的便是产子之日,怨气散出,看那恶婆子如何失望懊恼。届时她便将母亲带走,免得再受这无妄之苦。可如今,怎的真生出个孩儿来?

潘家母子甚是欢喜,潘吕氏轻手轻脚把孩子拾掇干净,也不管外头天色漆黑,左邻右舍早已睡下,“嘭嘭嘭”地敲开王大娘家大门,将她请了来,得意洋洋地举着宝贝孙子炫耀。

王大娘一天劳累,睡梦正酣被吵醒,心里积着怨气,抱过孩子敷衍了事地往襁褓里一看,顿时吓得惊叫一声,将孩子扔了。

一旁潘富贵眼疾手快将孩子抱在怀里,可还未挨着身子,也惨叫一声,孩子滚到了地上。

潘吕氏气得一边骂一边去抱孩子,潘富贵拽住自家亲娘,惊骇道:“娘你别碰,那是个妖怪!”

潘吕氏一个耳刮子甩过去,潘富贵捂着半边脸委屈,一旁王大娘也开口道:“富贵没诓你,你自己打开襁褓瞧瞧!”

潘吕氏这才起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靠上前去解襁褓,“我亲自接生的孙儿,怎么会是妖怪?我看你们俩才是中邪……”话音未落,襁褓已经解开,潘吕氏看着襁褓中的婴儿,眼睛瞪得老大。

那男婴面貌与正常人无异,有些黑瘦也该是在母体营养不足的缘故,可骇人的是,这婴儿浑身长满牛毛细针,根根都有一寸来长,乍看之下,倒像是刺猬成了精。

潘吕氏后退两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是造的什么孽哟,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这,这,富贵儿啊,你说这可咋办?”

潘富贵闷声不吭大步迈到外头,拎了把斧子进来,抡圆了往那孩子身上劈去,嘴里恶声恶语道:“既然是个妖怪,断然不能留下!”

斧子直直劈了下去,十九鞭长莫及,发出一声厉啸,如恶鬼哭,似夜枭啼。潘富贵原本就是强撑出来的胆气,被这声厉啸一吓,斧子偏了毫厘,鬼使神差般狠狠劈在了他的腿上!

斧落,腿断,鲜血喷溅而出!

潘吕氏眼看儿子抱着腿滚地惨叫,几步跑过去想要将儿子扶起,又看见一道红影从窗外慢慢飘了进来……

潘吕氏不知又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不顾儿子了,手脚并用往后爬,直退到桌子底下,才大着胆子偷偷往外瞧。

那红影正是十九,她慢慢落到婴儿身边,也才二尺来高。十九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将地上的婴孩抱了起来,也不管地上的潘家母子,走进了里屋。

屋里漆黑一片,对十九而言却并未有丝毫妨碍。满满的血腥味儿掩盖了人的生气,十九抱着满身细针的弟弟,走到床前轻声喊道:“娘……”

床上的潘吴氏并未应声。

十九又向前一步,小心将弟弟放在母亲身边,又叫了几声,见潘吴氏还是没有反应。十九心中一动,往前扑到娘亲身上,才发觉潘吴氏已然身死多时,身下鲜血凝成黑污,触目惊心。

十九又惊又痛,抱着娘亲又哭又喊。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人声,她才想起外头还有两个害死自己和母亲的罪魁!

十九又将婴孩抱在怀里,慢慢走向外屋。身上红袍颜色越来越深,倒像是将床上血污尽数吸附在了袍衣之上。

外屋里不知何时插了许多火把,映照得灯火通明。一群村夫操着屠刀拎着板斧守在屋里,想是被潘吕氏叫来“灭妖”的。潘富贵躺在角落里人事不知,一个长胡子老头儿在他身边忙活不停。

见到十九出来,潘吕氏下意识后退一步,接着色厉内荏道:“你这个妖怪可算出来了!我儿媳呢?可是被你害死了?”

十九见她恶人先告状,不再急恼,抬手一招,一道风似绳索一般把潘吕氏扯到她跟前。潘吕氏吓得手脚乱舞,十九这才开口道:“你不记得我了?祖母,我是你的小孙女儿啊!”

潘吕氏闻言一怔,看了她一眼。

十九慢慢撩起身上红袍,小身板上慢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细针,根根没到骨肉之中。

潘吕氏吓得说不出话,只抖着手指指着她。

十九又向前走了几步,有眼尖的叫了一声:“这女娃子真是富贵家的三妮子?她不是坠崖死了吗?”众人一阵骚动。

十九小手缩进袖筒,将那些村夫的名字一一唤出,那些人愈加相信,这红袍小姑娘便是当年那个连名字都没取便早早夭折的女娃。此事太过诡异,难道是这女娃死因另有蹊跷?否则怎的变成恶鬼回来索命?

众人心中疑虑,不愿趟这浑水,拿着家伙什又离开了。任凭潘吕氏在后头拼命叫喊求告,也不敢留下。留下又能如何?人还能斗得过恶鬼不成?

待人群散去,屋子里只剩下潘家母子,和这对满身细针的姐弟。

十九坐在一边,笨拙地逗弄怀中的弟弟,半晌才问潘吕氏:“你当年为了得个孙子,将一百零八根细针一根根插进我身子里,任我哭喊惨叫也无动于衷。祖母啊,你铁石心肠之时可曾想过,今日我会回来,找你们母子俩讨债?”语气不悲不喜,像是讨论街头巷尾的流言琐事。

潘吕氏眼珠子乱转,支支吾吾道:“我是受人蒙骗,才做出那,那等事。”

十九听若未闻,接着说:“我那两个苦命的姊姊,一个被你绑上石头扔到水里淹死,一个被你儿子卖与富户人家做童养媳,不过月余便因难耐饥饿偷了块糕点,被主家吊打,丢了性命。而我,被你活活折磨致死。

你们欺骗我那苦命的娘,说我们皆是意外身亡,好让她继续留在这个活地狱里当牛做马,给你们潘家生儿子传香火。你们母子俩罪孽滔天,竟没想过会断子绝孙?”

潘吕氏张张嘴,又看看地上犹在淌血的儿子,不敢开口。

十九试探着拔下男婴身上的细针,可稍一碰触,男婴便哭得声嘶力竭,十九只得作罢,将他抱到潘吕氏面前,冷声道:“我虽不知弟弟身上细针因何而生,但看来与我身上并无二样,旁人无法拔出。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试试。”

潘吕氏不敢接那孩子,十九冷哼一声,旁边血迹斑斑的斧头自行飞到潘富贵脖颈旁边。

潘吕氏见状,一咬牙接过,看也不看,用手摸索到一根细针,稍一用力,婴孩啼哭愈甚,细针仍旧拔不出。

十九赶紧接过婴儿,扭身往石羊城外破庙飞去。

潘吕氏只当她要离开,刚松了口气,便惊觉自己四肢不受控制,与地上的儿子一起,朝着十九的方向跟了去。

到了庙中,十九冲着泥像大喊:“佛面爷爷!佛面爷爷!你快救救我弟弟!”

泥像睁开双眼,唇色淡去,丰颊广颐,身上璎珞飘带,手贯环训灰尘不减,头上天冠却熠熠生辉,似是活了一般,与往日模样大不相同。随后进来的潘吕氏头也不抬先跪地叩拜,大声求道:“菩萨!菩萨快快救我!这个妖怪要杀了我们娘俩!”

佛面声带笑意,不辨男女:“哦?妖怪?妖怪在何处?”

潘吕氏不由自主抬起头,大喜道:“菩萨显灵了!当日菩萨托梦,让我以针刺入孙女体内,才能得个孙子,我照做了,我都照做了!可是我孙子他,他满身都是细针啊!”又指着十九,“还有这个小鬼,菩萨快收了她!”说到后来面露得色,笃定菩萨定站在自己一边。

十九不敢相信,问泥像:“佛面爷爷,恶婆子说是你教她……”

泥像悲天悯人地看着十九:“没错,小十九,当年之事是我告诉与她,她才会将一百零八根细针扎进你身上。”

十九喃喃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泥像单手一抓,十九和那男婴不由自主飞到泥像掌中。潘吕氏只当“菩萨”要灭妖伏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泥像,却听泥像道:“小十九,我先替你杀了这两个狠心的东西,你说好不好?”

十九只低头紧紧抱着弟弟,不吭声也不见任何动作。

泥像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脸色煞白的潘吕氏,轻声细语道:“小十九是我的心头宝,若是不为她报仇,她会怪我的。”说着不待潘吕氏叫喊逃跑,泥像轻轻吹了一口气,潘富贵便从昏迷中醒来,与潘吕氏母子二人从脚到头,一寸寸化作齑粉。偏偏俩人一时还断不了气,鬼哭狼嚎尤甚地府诸鬼。

泥像只顾着欣赏那二人痛苦惨状,并未注意到十九小身子越来越抖,身上红袍颜色更重。

过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潘家母子终于彻底身亡,只留地上骨粉一堆。不知哪里吹来阵风,将那骨粉也吹散不见了。

杀了潘吕氏母子,泥像转过头看着十九,笑语晏晏道:“小十九,来,把你弟弟交给我。我在人间苦修千年,终于等到这天赐良机助我成仙成佛了!”

十九又问他:“你为何要这么做?”

佛面眼看成功在即,索性与她说个明白,“你可知这乞孙针是从哪里传出的?这原本是天上仙书的记载!乞孙针原本是医术,通过针刺穴位,疏通体内瘀滞血气,助人受孕。”

十九觉得自己身子越来越轻,她用力抱了抱弟弟,接着问泥像:“仙人也要借助外术求子求孙?”

佛面笑得狂肆,“他们自然不需靠这等手段,可这法术经妖界多智之士钻研修改,妙用无穷。你可知我真身是何物?”

十九摇头。当年她被祖母一针针送上黄泉路,又被一道柔和的声音引到这里,跟着佛面修习法术,想着等法术大成之日寻祖母报仇。她从未想过佛面究竟是何方神圣,也未曾想过,为何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从未来勾她魂魄。

泥像笑声不绝,一张佛面烈日融冰一般化成乌水,蜿蜒到了地上,生出无数指甲盖大小的斑点黑蛛。那些黑蛛抱团结尾,堆积成硕大无朋的蛛母,脸上仍旧是张佛面,背甲紧挨屋顶,破庙无力支撑,摇摇欲坠。

声音从蛛体内传出,轰轰隆隆听不真切:“我乃毒窟蛛母,修炼至今已有万载。”

十九坐在泥像掌中,抬头看着蛛母:“你还没说,这乞孙针有何妙用?”

蛛母道:“经我妖界大能修改之后,这乞孙针的施术者变成受术者至亲之人,且这细针不必按照穴位扎刺,却需要阵阵见骨没入肉中。”十九想起当年针刺惨痛,目中恨意又生。

蛛母看在眼里,又道:“两岁之内的童婴灵气最足,受此磨难,定然怨气加身,修炼邪术事半功倍。我原想着待你修炼个千八百年,找个时机将你法力吸收,届时一跃登天。可没想到你天性良善,经此一难虽有怨意却并不够深,我只能另寻他途。”

“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我弟弟身上?”

蛛母嗤笑一声:“你弟弟?你真当怀里这小东西是你弟弟?这只是我分出的一缕灵气,原本是想在你母亲诞下孩儿之时,借你祖母之手弄死她,添你怨气。没成想这小东西福缘深厚,阴差阳错竟修成鬼胎。

他身上那些可不是什么细针,而是怨气化形,已具实体。小十九,你怕今日亡于我手,悄悄把灵气渡进它身上,可你向来聪慧,难道一直未曾察觉出异样么?”

十九闻言往怀中一看,怀中婴孩与一般孩子并无两样,一双眼珠漆黑,却不见眼白。她伸出手指去探他鼻息,脸色愈加惨白。

这孩子没有气息。

蛛母看着十九抬手,眼色也是遽变,黑雾翻涌,泥像手掌碎裂。十九落进蛛母变幻出的巨掌之内,蜷缩成一团,怀中男婴化成一股妖气,融进蛛母体内。虽说男婴已化成鬼胎,可他终究是蛛妖灵气生成,妖力微薄,终究还是被蛛母吸收殆尽。

十九身子慢慢展开,红袍湿湿嗒嗒渗出鲜血,被小蛛争相舔食。

蛛母仔细一看,发出如雷咆哮:“你竟敢把针拔出来?你不要命了?”

十九笑声轻不可闻:“你曾和我说,这针需要至亲之人才能拔除,否则疼痛欲死。原来只有后半句是实话,疼,真疼……”

十九眉头越皱越紧:“我早就死了,哪里还有什么要不要命?我娘死啦,祖母和爹爹也死了,原本我还怕你孤单,想着和弟弟一起,陪着你慢慢修炼。可没想到,弟弟是假的,而你……”十九不再言语。

蛛母恨声道:“你不怨我?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不怨我?”

十九声音越来越小:“怨,怎么不怨?可我若生了怨气,岂不正合你心意?佛面爷爷修成神仙,肯定是个仁慈善良的好神仙,可你不会。你这样的坏妖怪若是成了神仙,还会害人。”

蛛母还待再说什么,突然体内气息颤动,一口污血吐了出来。污血里银光闪闪,竟是一根根细针。

十九弱声道:“真是可惜,这一百零八根针竟只伤了你百年修为,看来你教我的时候还是藏私了。”

眼看登仙在即,又遭此劫,蛛母气极,无数小蛛争先恐后覆在十九身上,小小女童像是跌入黑色流沙之中,慢慢不见了身影。

二十年后,又有一对婆媳前来求子,泥像端坐神台,神情不辨悲喜。泥像后一个红袍女童看得嗔恨难平,咬牙切齿。待这对婆媳走后,泥像轻叹一声:“女廿,若你心中放不下那段仇怨,便去了断了罢!”

名唤女廿的小童呼啸而去,身上怨气升腾,黑雾四起。

朦胧之中,那佛像咧开了嘴,口器如钳,生出利齿。日头自破窗照进来,泥像影子落到地上,恰似一只蠢蠢欲动的蜘蛛。

编者注:

1.妖鬼纪系列都是完全独立的故事,大家不必往回翻,没有什么背景前情的。

2.有些地方的确有把女孩杀死,再求男孩的“风俗”。重男轻女不可怕,可怕的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那些人,社会的进步并不应该只是经济的发展,更应该是道德理念的成熟和完善。

愿天下所有的孩子,都能平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