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背上的凯勒

在机场的书报摊,凯勒买了本平装西部小说。封面非常典型,秀出一个标准版本的万宝路男人,身材修长,屁股上晃着把枪走下西部小镇尘土飞扬的街道。书名和作者的名字凯勒都没感觉。吸引他的是一行仿佛从封面跳出来的字。

“他骑了千里路,”凯勒念道:“去干掉一个从未谋面的人。”

凯勒付钱买下书,塞进随身行李。飞机升空时他把书挖出来看起封面,心想自己怎么会买。他不太看书,而且看的话也从来没选过西部小说。

也许他不该读这本。也许他该把书当成护身符就好。

就为了那句话才买的。骑马骑了一千英里,不管目的何在都很难想象,更别提是去干掉一个陌生人了。要花多久时间呢,骑上马背行路千里?纯种马跑一圈赛马场大槪两分钟,不过马儿可没法整天都以这个速度跑,就像人也不能一英里跑四分钟,把二十六个四分钟的里程串联起来是马拉松。

骑马的速度能多快,一天五十英里?两天一百英里,二十天一千英里?三个礼拜,就是说,到那时候任谁大概都会急冲冲地想杀人,陌生人或血亲没两样。

老马仔这一千英里有薪水拿吗?凯勒把书翻转过来,念起背面一段话。看来不乐观。故事述及亚利桑那一带某个浪人骑马闯荡江湖,要清算久远前南北战争跟人结下的梁子。

忘了吧,原谅人家,凯勒给他忠告。

凯勒——行经远远不只一千英里,虽然是搭飞机而非骑马——情况类似,也是要去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而且他也是要浪荡到西部完成此事,先去丹佛,然后到怀俄明州的卡斯帕,最后抵达一个叫马丁盖尔的小镇。买书光这原因就够,不过真要看它,理由够吗?

他试了一试。空服员推着饮料车踏上走道以前,他读了几页,啜饮他的蔬果汁吃起盐酥核果时他又读两页。后来他显然就打起瞌睡,因为接着他只知道空中小姐正在叫醒他,道歉说他点的水果餐没了。他告诉她没关系,他吃普通餐就好。

“还有盒印度餐在等着人光顾。”她说。

他的脑袋满是裹了那种橘红袍子的航空托盘的影像,盘子往外哀恳地伸展,祈求布施。他还是点了普通餐而且吃掉大半——除了那块不知是哪种动物的肉。之后他打起瞌睡直到他们要降落到斯泰普尔顿机场时才醒来。

早先,他把书塞进他前头的座椅口袋,打算干脆让它夹在晕机袋和印了紧急出门图表的塑料卡中间飞向夕阳算了。到了最后一刻他改变主意把书带在身上。

他在丹佛的陆地停了一个小时,飞往卡斯帕的空中又花一个小时。艾维思租车公司柜台那位笑眯眯的年轻人登录了一辆保留给戴尔·魏洛克的车。凯勒给他看了张康涅狄格州的驾照和一张美国运通卡,于是年轻人便递给他一串钥匙并且祝他今天一切顺利。

他租用一辆白色的雪佛兰Caprice(奇想)。在州际公路朝北驰骋时,凯勒觉得这车除了名字什么都好。他的任务毫无奇想成分在内。驱车上千英里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可不是一般人突发奇想就会去做的事。

他想的理想的情况是,跳上一辆Mustang,或者是一辆Bronco,甚至是Pinto汽车(以上三种车都是马的名称。)。驶上二线道的柏油路直冲而去,这样才跟戴尔·魏洛克这个骨瘦糙老的亡命之徒搭上调。

不过这辆车蛮舒服的,而且他喜欢车子跑起来的感觉。颜色也还可以,不过可别说是白色。对他而言,车子是巴洛米诺马(palomino,此马为奶油色,鬃及尾毛为银白色。。)。

花了大概一小时开到马丁盖尔——人口大约一万的小镇,位于25号州际公路上卡斯帕和谢里登镇中间。放眼一看,马上就知道你已经把东岸远远抛在后头。远处的山,头顶无垠的天空。而且就在你前面,看上去一如老牌演员伦道夫·斯考特影片里头当做假门面的木造建筑。一家饲料店、一家西部服装店、一家老旧的旅馆(里头你会以为可以瞧见狂人希科克在酒馆一张桌子前捧副好牌,或者霍利德医生在二楼的卧室咳得肺叶都要吐出来)。

当然也有几家超市和加油站,一家戏院和一家丰田汽车经销商,一家必胜客和一家墨西哥饼店,所以想要判定你身属哪个世纪倒也不是多大的难事。他看到一个男人走出墨西哥饼店,模样酷似年轻的伦道夫·斯考特——从他的马靴到他那顶牛仔帽——不过等他爬上一辆敞篷小卡车时幻象马上破灭。

引发希科克·霍利德幻象的旅馆叫做马丁盖尔,位于宽阔的主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凯勒假想自己走进去,往柜台啪地摔张信用卡。然后旅馆柜台——电影里演他的永远是亨利·琼斯——就会说他们不收卡。“或者纸——纸——纸钞,”他会说,眼珠子窜来窜去,枪战开始时得找个地方躲。

然后凯勒会往柜台上旋个银元。“我要在这儿待几天,”他会说道。“如果赚了外快,就给你自己买副新的吊裤带。”

然后亨利·琼斯便会低眼瞧瞧自己的吊裤带,看是哪里出了错。

他叹口气,摇摇头,然后把车开向靠近州际公路出口的假日旅馆。他们有很多房间,给了他想要的房间——三楼后头一间非吸烟房。柜台是个女人,很年轻,头发很金,自信活泼,一点也不会让人想到亨利·琼斯。她说:“希望你在我们这儿待得愉快,魏洛克先生。”没口吃,眼神坚定。

他打开行李,淋了浴,然后走到窗口看夕阳。是那种男主角会骑马奔向的夕阳,抛下一个苗条的金发女郎在他后头拼命忍住眼泪呼唤道:“希望你在我们这儿待得还算愉快,魏洛克先生。”

够了,他告诉自己。面对现实。你飞了几千英里来干掉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把事情办完,夕阳可以等。

他没见过那男人,不过他知道他的名字。虽然他不确定怎么念。

白原镇的男人交给凯勒一张手写的两行大写粗体字的索引卡。

“莱曼·克难德,”他念道,把“难”念成二声成了难得。“或者应该是克难德?”把难念成四声成了克难。

耸肩算是答复。

“怀俄明州马丁盖尔,”凯勒继续道:“怀俄明啊为什么(怀俄明州的缩写WY和为什么why发音一样。)?可除了怀俄明还会是哪里?有哪个地方离马丁盖尔比较近吗?”

他又一次耸肩,拿出一张照片,或者部分照片,显然是从大张照片剪下来的,照片上是一个看来大半时间都耗在户外的中年男子的上半身,而且个头很大。凯勒不确定自己怎么知道的。看不到男人的腿,而且照片里也没旁的什么可参照比例。不过不知怎么他就是看得出来。

“他做了什么?”

他又一次耸肩,不过这回凯勒得到了信息。要是男人不知道克难德做了什么,显然他做的事对象另有其人。这就表示白原镇的男人觉得事不关己,纯粹公事公办。

“客户的身份是?”

他摇摇头。他认为白原镇的男人不晓得谁要付钱,或者他虽晓得但无意透露?难讲。白原镇的男人是个不多说话而且不会说话的男人。

“时间范围呢?”

“时间范围,”白原镇的男人说,显然挺爱这个词。“不用怎么赶。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他往前倾身,拍拍凯勒的膝盖。“慢慢来,”他说,“好好儿玩吧。”

出外的路上他把索引卡拿给桃儿看。他说。“这个你会怎么念?‘克难’的难还是‘难得’的难?”

桃儿耸耸肩。

“天老爷,”他说:“你跟他一样糟。”

“谁也比不上他糟,”桃儿说。“凯勒,莱曼怎么念他的姓干你啥事?”

“我只是在纳闷。”

“呃,待到举行葬礼吧,”她建议道:“听听牧师怎么念。”

“你可真会帮忙。”凯勒说。

马丁盖尔的电话簿只列出一个克难德。莱曼·克难德,后头跟着电话但是没有地址。列出来的电话有三分之一都是这样的。凯勒心想不知原因何在。难不成这些人假设这种大小的镇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地址?或者他们都在马背上浪荡江湖,身携大哥大没有固定地址?

也许乡下都这样,住在城外哪个无名小路上,收信得到邮局,所以何必要把地址列在电话簿上?

好极了。他的猎物住在乡下的城镇的乡下,而凯勒连他的地址都没有。他有电话号码,可那又有什么用?他能怎样,打电话问路不成?“嗨,我叫戴尔·魏洛克啦,我们没见过面,不过我才跋涉千里——”

他开车四处晃,在闹市区一家叫单树的小馆子用餐。店子寄身在一栋历尽风霜的木造建筑里,跟马丁盖尔旅馆隔不远,在同一条街上。餐馆的名字用绳子钉写在垂直的护墙板上头。对凯勒来说,这名字唤来了广大草原正中单独一棵松树或者橡树的意象,是牧人的地标,是无情阳光下难得一见的丁点遮荫。

从菜单上,他得知“单树”是某种拿来拴住一匹或者一群马的用具。他不太清楚到底那是什么或者该当怎么弄,不过想必它不会在大草原正中伸展枝叶。

凯勒吃了特餐——炸鸡排和浸了肉汁的薯条。他饿得可以食不知味,来者不拒。

你可不想住这里,他告诉自己。

知道这点他真松了一口气。在马丁盖尔四处开车,凯勒发现自己又想起俄勒冈的玫瑰堡。玫瑰堡比较大,没有半丝马丁盖尔老西部的气息,不过两地同样都是凯勒绝少来到的那种西部小镇。在玫瑰堡时,凯勒曾经任凭想象驰骋一阵子,这回他不愿再犯。

话虽如此,跨过单树的门槛时,他还真真没法不想起玫瑰堡那家小墨西哥馆。如果此地的食物跟服务都在那个水平的话——

算了。他很安全。

餐后凯勒跨着大步穿过推门沿街走去又从对街走回来。他觉得自己走路的姿态好像有点什么挺特别,仿佛秀出才跨下马的人会走的步态。

凯勒这辈子上过一次马,不过他想不起下马以后他是怎么走路的。所以这会儿他走路的模样可不是从他自己的过去挪用来的。一定是他不自觉地从电影电视学来的玩意,是紫色鼠尾草骑士(20世纪30年代成立的乡村音乐合唱团。)和银幕上那些人的综合体。

无需担心自己渴想在此定居,他现在知道了。因为他幻想的对象不是移民而是过客,是浪荡江湖的骑马人,是枪手,是觑眯着眼办完事就走的独行侠。

这个幻想挺好,心怀这种幻想不会惹上麻烦。

回到房间里,凯勒拿了书再试一次,可是无法集中精神。他打开电视乱转台,用的是固定在床头柜上的遥控器。他决定看西部片,就跟警察和出租车一样,想找的时候永远找不到。感觉好像只要有线电视巡回过一轮,铁定都会撞上约翰·韦恩或者伦道夫·斯考特或者乔尔·麦克雷,或者碰上回放《枪烟》《牧场风云》或者由意大利公司出品找伊斯特伍德还是李·范克里夫主演的西部片。或者伟大的反派角色——杰克·伊拉姆、斯特罗瑟·马丁,以及《双虎屠龙》里年轻的李·马文。

你最喜欢的演员是杰克·伊拉姆,这也许有个什么含义在,凯勒想着。

他关掉电视查看莱曼·克难德的电话号码。他可以拨个号,有人拿起话筒说:“这里是克难德住处”时,他自然会晓得名字怎么念。“没事。”他可以说,挂上电话让他们有个事情想。

当然他不会这么说,他会咕哝个打错号码之类无害的什么,不过就算只是那样恐怕也不好。搞不好会让克难德起戒心。说来也许克难德早已起了戒心。蒙眼一头栽进来就是这点麻烦,目标物跟客户他都一无所知。

要是他从汽车旅馆打到克难德的家,搞不好会留下电话记录,成了莱曼·克难德连上戴尔·魏洛克的线索。对凯勒来说倒没什么,反正他一出城就要甩掉这身份,不过没必要给真正的戴尔·魏洛克搞出更多麻烦。

因为还真有那么个戴尔·魏洛克,而且凯勒就算没让他变成谋杀嫌疑犯也已经给他制造够多麻烦了。

白原镇的男人运作的方式挺狡猾。他认识的某名男子有台机器可以制造毫无瑕疵的美国运通卡。他认识另外一个人可以拿到如假包换的美国运通卡持有人的名字和账户号码。然后他就找人制造出基本上是现有卡片的复制品。你不用担心持卡人报失,因为卡片没失窃,还好好儿地放在他的皮夹里。你在别的地方刷卡刷得不亦乐乎,可他要等到消费出现在每月账单时才会恍然大悟。

驾照也是真的。呃,从技术层面来说是赝品,当然,而且上头的照片是凯勒,并非魏洛克。不过有人想了办法接上康涅狄格监理处的计算机,如此这般假驾照上的号码就跟魏洛克那张的号码一样,地址也相同。

老早时候,凯勒想着,事情可简单多了。你不需要驾照就能骑马,不需要信用卡也能租来一匹。你或买或偷,而且骑马进城时不会有人要看你的身份证。他们甚至有可能不会直接问你姓名,而且就算问了,他们也不会指望回答多详细。“叫我德仔好了”你会说,而你骑了马奔向夕阳时他们就会这么称呼。

“再会,德仔,”金发女郎会这么叫,“希望你在我们这儿待得还算愉快。”

楼下大厅原来是马丁盖尔顶热闹的地方。凯勒坐立不安,所以就下楼默默喝了杯酒。他走进一个灯光柔和,有套好音响并铺了厚地毯的房间,里头有十五到二十人左右,全都有了乐子或者正在找乐子。

凯勒在吧台点了杯Coors啤酒。点唱机上,巴巴拉·曼德尔在唱一首负心歌。她唱完后,他听不出是谁的双人组合唱起一首负心歌。然后是汉克·威廉斯唱的老歌《负心人》。

隐约有个模式开始浮现。

“我爱这首歌。”金发女郎说。

不同的金发女郎,不是柜台那位自信活泼的年轻小妞。这个女人较高、较老,而且体态比较丰满。她穿条裙子,搭了件滚边绣花的女牛仔衣之类。

“老汉克。”凯勒道,只是为了说个什么。

“我叫琼。”

“叫我德仔吧。”

“德仔!”她的笑声听上去像是吠出来。“有谁叫过你德仔吗,请教一下?”

“呃,没人叫过,”他承认道:“不过这可不表示永远不会有人叫。”

“你哪儿人啊,德仔?不成,抱歉,我没法儿这样叫你,卡在我喉咙好难过。如果你要我叫你德仔,你就得开始穿马靴才行。”

“你是看我的打扮知道我不是牛仔吧。”

“你的打扮,你的口音,你的发型。如果你不是东部人,那我就是处女。”

“我是康涅狄格人。”

“我就晓得。”

“我名叫戴尔。”

“嗳,名字留着吧。如果你打算当牛仔的话,我是说。你打扮讲话跟梳头的方法都得改,不过名字甭换了。这名字可有个姓来搭?”

一不做,二不休。“魏洛克。”他说。

“戴尔·魏洛克。哇塞,差不多十全十美喽。丢这么个名字给人家,店家准定赊账给你,连张表格都不用填。结婚了吗你,戴尔?”

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她自己戴了枚戒指,而点唱机这会儿又放起另一首负心歌。

“在马丁盖尔不算。”他说。

“噢,这我喜欢,”她说,眼睛发亮。“婚姻的点子我喜欢。我在马丁盖尔算是结了婚。不过我们不在马丁盖尔。镇界是前方街。”

“这么说来,”他道,“也许我可以请你喝一杯。”

“你们东部人哪,”她说,“动作可真快。”

一定有个陷阱。

凯勒的女人缘不算太差。偶尔他会走运。不过他的外貌可不会引人回望,而且他也没把勾引女人当成一生的职业。几年前他读过一本叫《如何泡妞》的书,里头满是保证有用的开场白。凯勒觉得那些话好蠢。他很愿意相信那种台词会有效,不过他没法相信自己用来会有效。

不过呢,这个女人在他有时间意识到她的存在以前就找上来。这种事情是会发生,尤其当你身处只放负心歌曲的酒吧,对付的又是已婚女人的时候。人人都很清楚旁人上这儿所为何来,而且没人有时间晃荡着慢慢来。所以这种事情是会发生,不过好像从来没发生到他身上,而且他也不相信这种事。

总会出个错。她会打电话回家,发现她小孩在发高烧。就在点唱机大放“你可真选对了时间离开我,露西”的时候,她的老公会走进门。她会良心发现,或者砰地被凯勒才请她喝的那杯酒灌得不省人事。

“照理我该说上我家还是你家,”她说:“不过咱俩都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房间几号?”凯勒跟她讲了。“你上去吧,”她说。“我马上到。可别自己先来哟。”

他刷了牙,洒点润肤水。她不会出现的,他告诉自己。要不就是得付钱给她,这一来的确有点美中不足。要不就是她老公会闯进门,两人铆足力演出某种版本的仙人跳。

要不就是她会烂醉如泥,或者他会不举,或者出个什么岔子。

“哇,”她说,“看来你根本用不着马靴哪。随你喜欢,要我叫你德仔瘦仔他妈什么都行,只要你随传随到就可以。你打算在城里待多久,戴尔?”

“不确定。几天吧。”

“公干喽,我看。你干什么营生的?”

“我帮一家大企业做事,”他说,“他们要我飞来这里查看状况。”

“听上去你不好多讲。”

“呃,我们牵涉到很多政府工作,”他说,“所以真的不该讲。”

“那就别再讲了,”她说,“噢,老天,瞧现在几点了!”

她淋浴的时候,他拿了平装小说重写广告词。他干掉一千里,他想着,去骑一个他从未谋面的女人。呃,有时候你运气好。幸运之星移到正确位置,主宰宇宙的力量决定你理当得个礼物。并非总得有个陷阱,对吧?

她关掉莲蓬头以后,他听到她唱的那首歌的最后一句。“西莉娅人在杰克逊公园旅馆嘿。”她唱道,没多久后她从浴室出来开始穿衣服。

“这是什么?”她问。“‘他骑了千里路,去干掉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你知道吗,挺好笑的,因为我刚往我粉嫩粉嫩的皮肤上头抹肥皂时,起了这么个他妈最最奇怪的念头。”

“什么?”

“我刚最后那句的意思是要提醒你这条裙子跟上衣底下藏了什么好东西。喔,我刚起的念头吗?呃,你说的那事,政府工作。我原想这人搞不好是中情局的人,搞不好是雇佣兵,搞不好他是眼下这个黄花闺女祷告的结果。”

“你什么意思?”

“只是想说今晚已经过得非常棒了,戴尔,不过如果你来马丁盖尔是要干掉我天杀的老公的话,那就更是美上加美乐得我要飞上天了。”

耶稣基督。她就是他的客户吗?楼下刚才钓他是让两人碰面的奇招吗?她有可能真会笨到在公共场合勾引她雇来杀她老公的男人?果真如此,她是怎么认出他的?只有桃儿跟白原镇的男人知道他用的名字。他们没漏口风。而她是在她知道他名字以前就采取行动了。她有办法认出他不成?看你打扮我就知道你是杀手之类的推算路数?

“亚内尔,”她在说,“霍巴特·李·亚内尔,他喜欢人家叫他巴特,可大家都叫他赫比。这就表示这人是啥德行了。”

这就表示他不是我来这儿要杀的男人,凯勒想着。想到这点叫人满放心,不过她还呆在那儿等答案。“这就表示他想干什么都很难如愿。”凯勒说。

她笑起来。“的确,”她说:“不过不是因为试得不够。你知道,我喜欢你,戴尔。你是好人,不过今晚如果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而我原以为是我的润肤水起了作用呢。”

“我看也是。不,我是因为婚姻出问题才常过来的。一年来我往那台点唱机丢了好多铜板。”

“而且点了好多负心歌?”

“而且干了挺多负心的勾当。不过其实没啥用,第二天醒来我还是那个狗杂种的老婆。”

“怎么不离开他?”

“这我想过。”

“然后呢?”

“我从小就被教导不要来这一套,”她说,“不过我看原因不在这。我从小也被教导了不要有外遇。”她皱皱眉。“钱是部分原因。”她承认道。“不拿细节烦你了,只是离婚的话我会失血很多。”

“是个问题。”

“也许吧,只不过我哪在乎什么钱不钱的?够用就好,而且我老爸银子一缸缸多得很。他可不会让我饿肚子。”

“呃,那——”

“不过他把赫比当个宝,”她说,怒眼瞪看凯勒好像错在他。“跟他一起猎杀麋鹿,跟他一起钓鳟鱼、鲑鱼,觉得他是他这辈子走来得到的最大恩赐。而且他连离婚(divorce)这个字眼都不想听。你知道泰咪·温妮特那首把divorce的字母一个个拼出来的歌吧?我发誓你还没唱完r他就会离开房间了。我敢说他的宝贝女儿如果搞到离婚的地步,莱曼·克难德八成会柔肠寸断。”

嗯,没错。如果你闭上嘴巴竖起耳朵静静等,还真能学到东西呢。他这会儿学到的是克难德的“难”发第二声。

再来呢?

她离开之后,他自个儿淋浴完毕之后,他来回踱步试图理出头绪。抵达马丁盖尔的几个小时以内,他已经跟个搞半天是他目标物的孝顺女儿兼——可能性甚高——他客户的不忠老婆睡了觉。

呃,也许不对。莱曼·克难德是富豪,住在城外北边一个他其实只是当兴趣来经营的偌大农场。他真正的财富来自石油,而且靠这方式可不会仅只小赚一笔。你不是破产,就是发财。富豪自有敌人,商场上得罪的人、能从他们死亡得利的人。

不过亚内尔是客户可也合情合理。这事儿有种诗一样的无可避免性。她在大厅钓了他,她是目标物的女儿还不够。她还得是客户的老婆。这一来就没缺角,拉拉杂杂的线头全都接上了好圆满。

眼下得做的事……呃,他知道眼下该做啥事。眼下就该睡几小时的觉然后精神奕奕起个早,骑马奔向旭日扭转事物通常的发展。搭上飞机,在纽约下机,然后把马丁盖尔当个快乐的小艳遇一笔勾销。毕竟,也有男人跋涉了这段路途就为了上马子。

他会说服白原镇的男人另外找人。有时候的确是不得已。老头不至于怪罪下来,只要你别养成习惯。可以推说因为身份曝光。

这话,说起来,还真不假(He was blown是双关语,意谓身份曝光,或给人吹了箫。),而且很专业的,事实上。

早上他起床打包随身行李。他会从机场打电话到白原镇,或者等回纽约再说。他不想从旅馆房间打过去。要是真正的戴尔·魏洛克大发脾气一通电话打到美国运通的话,他们会审査起假日旅馆之类的账单。给人留下线索没必要。

他想到琼,这段记忆让他玩心大发。他看看时间。八点钟,东岸要晚两小时,打电话还不至于不礼貌。

他打到魏洛克在康涅狄格罗威敦的家。他自称是某政治民调机构的代表,用了个她应该听过的名称。只得问她一些会引来冗长回答的问题,要让她留在电话机旁绝非难事。“呃,非常感谢,”最后他说。“祝你一天顺利。”

就让魏洛克跟美国运通解释这通电话的来由喽。他打包好,几乎就要跨出房门时,一眼瞥见那本平装西部小说。带走吗?留下给女仆?怎么做?

他拾掇起书,念了封面广告词,叹口气。伦道夫·斯考特会这么办吗?或者约翰·韦恩,或者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杰克·伊拉姆呢?

不,当然不会。

因为这一来就拍不出电影了。男人骑马进城,查看状况,碰上个女人,跟她勾搭上了,然后就打退堂鼓骑马走人?摆这么个玩意儿上银幕,连艺术电影院都没法放。

可话说回来,这不是电影。

可话说回来……

他瞧着这本书,很想狠狠甩出房间。不过他只是狠狠的叹口气。然后他便动手拆行李。

他正在城里喝咖啡时,一辆敞篷小卡车停在对街,两个男人下车来。其中一人是莱曼·克难德。另一个没他那么高,比他轻个二十磅而且要小二十岁。克难德的儿子,瞧他的长相。

结果才发现是他女婿。凯勒尾随两个男人走进一家店子,柜台后头的家伙打招呼叫的名字是莱曼和赫比。克难德有张好长的购物单,列出来的项目大半都是凯勒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用途的东西。

老板把东西一样样摆出来时,凯勒瞧了瞧展示的手工马靴。锐尖的鞋头跑到纽约可好用了,他想着,可以宰掉角落的蟑螂。后跟可以把他的身高拉长起码一英寸。他心想自己穿了马靴会不会很别扭,就像少女穿上第一双高跟鞋。莱曼跟赫比看来是挺惬意地踩着他们的马靴——锐尖的鞋头以及高挺的脚跟和展示柜上不管哪双都没两样——而且看来也是挺惬意地打着他们细条条的领带、戴顶十加仑重的帽子呢;凯勒很确定换成自己会觉得很可笑。

他们真是一对,他想着。长得像,讲话像,打扮像,而且好像还超乎寻常地欣赏对方呢。

回到房里,凯勒站在窗口俯看停车场,然后越过路面远眺两座山。几年前他的工作把他带到迈阿密,他在那儿碰到个古巴人要他千万小心可别住在二楼以上的旅馆房。“要是你得火速离开怎么办?”男人说。“地面那层,没问题。二楼,没问题。三楼,跌断你该死的腿。”

这话的逻辑让凯勒印象深刻,而且有那么一阵子他也把男人的忠告谨记在心。然后他刚巧得知古巴人不只避开旅馆的高楼层,他还拒坐电梯、拒搭飞机。原先像是入行的窍门,这下子感觉只是恐惧症。

凯勒想到,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被迫跳窗离开旅馆房,或者其他不管什么房。这倒也不表示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不过他打好主意这个风险他要担。他喜欢高楼层。也许他甚至喜欢担风险也不一定。

他拿起话筒,打个电话。她接听时他说:“我是德仔。信吗?我的生意约谈给取消了。这下子我整个下午都空出来了。”

“你还在我扔了你走掉的地方吗?”

“我一直没动。”

“嗳,这会儿可别动,”她说,“我马上过去。”

当晚九点左右凯勒想喝一杯酒,可是他不想在通奸人和他们最爱的音乐陪伴下喝酒。他开着他的银白奇想四处绕,直到他在镇沿找到了个前景看好的地方。此店芳名乔依馆。外观不起眼,里头闻来有发霉啤酒和随意凑合的管线的味道。灯光很暗,地板上有锯木屑,墙上有死掉动物的头。客人清一色是男性,所以凯勒迟疑了一下。纽约有些同性恋酒吧铆足了劲想要长成这个样,虽然凯勒很难想象原因何在。不过乔依馆,他领悟到,不是gay bar——不管把gay当什么意思都一样(gay有同性恋的意思,另意为快活。)。

他坐上一把摇晃晃的吧台椅点了杯啤酒。其他酒客并未打扰他,就像他们彼此互不相扰一个样。点唱机断续地在放音乐,男人无法忍受寂静时便会上前投个币。

这些歌,凯勒注意到,有固定模式。包括那种“一杯黄汤把那女人掼出我脑门”的歌,还有那种“要是没走歹运我也不会没运上门”的歌。没有唱到“西莉娅人在杰克逊公园旅馆嘿”的那种歌,没有天堂只隔一罪之遥的歌。

这些歌是要帮衬喝酒以及那种喝酒真真有够烂的感觉。

“又一个该死的日子。”凯勒肘边有个声音说。

他没扭头就知道是谁。他心想也许是认出这个声音吧,不过他觉得不是。不,比较像是认出整件事情的不可避免性。当然就是亚内尔——在这间没人交谈的房间找他谈。还会有谁?

“又一个该死的日子。”凯勒同意道。

“我想我可没在附近见过你。”

“我只是路过。”

“嗳,好主意,”亚内尔说。“在下巴特。”

一不做,二不休。“戴尔。”凯勒说。

“高兴认识你,戴尔。”

“彼此彼此,巴特。”

酒保罩在他们前方。“嗨,赫比,”他说,“点一样的吗?”

亚内尔点头。“帮咱们这儿的戴尔添瓶他喝的。”酒保倒下亚内尔的必点酒,原来是波本加水,然后为凯勒拔了瓶啤酒的盖子。有人情绪崩溃喂了点唱机两毛五铜板放起《杯子竖在那里》。

亚内尔说:“你听到他怎么叫我吗?”

“我没注意听。”

“叫我赫比,”亚内尔说。“大家都一样。你也会如法炮制,忍不住。”

“好烂的世界。”凯勒说。

“老天在上,这话再对不过,”亚内尔说。“再没人说得出更好的来。你结婚了吗,戴尔?”

“这会儿还没。”

“‘这会儿还没’。我发誓这话要我能说的话,剁掉我手都可以。”

“有麻烦?”

“娶了个女人,可却爱上另一个。可以说是麻烦吧,我看。”

“我看也是。”

“上帝创造过的最最甜蜜、温柔、可亲可爱的人儿,”亚内尔说,“她耳语一声‘巴特’的时候,全世界其他人大叫‘赫比’我也无所谓。”

“你讲的这位不是你老婆。”凯勒猜道。

“老天,不是!我老婆是个脚踝滚圆、性情阴狠、心肠死硬的贱妇。我恨我天杀的老婆,我爱我的女友。”

他们沉默了一下,整个房间也是。然后有人放起《寂寞两字的底部有个小小人》。

“大家都不再写这种歌了。”亚内尔说。

不写才怪。“我敢说我不是头一个这样建议你,”凯勒说:“你可想过——”

“离开琼,”亚内尔说,“跟伊迪丝远走高飞。办离婚。”

“之类。”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戴尔。晚上还有天杀的白天我都在想。我不只想,还喝酒想,可我什么都做得,就这件事做不得。”

“为什么?”

“有个男人,”亚内尔说:“对我来说是父亲兼挚友。我这辈子碰过最好的人,他这辈子唯一做错的就是生了个女儿,而我犯的头号错误就是娶了她。这个男人如果还信什么的话就是婚姻神圣。怎么,他觉得离婚是咱们语言里最最肮脏的字眼呢。”

所以亚内尔连他的婚姻是地狱都没法透露给丈人知道,更别提采取行动结束掉。他和伊迪丝的恋情只能在暗中进行。而他唯一能说话的人就只有伊迪丝,不过她已经出城要到下礼拜左右才回来,所以他才会寂寞得要死,抓到第一个陌生人就等不及要倾诉衷肠。这点他表示抱歉,但是……

“嗳,没关系,巴特,”凯勒说,“人可没法儿什么都闷在肚子里。”

“你叫我巴特,还真谢谢你。真的。连莱曼都叫我赫比,而且男人要找到比他还好的朋友可门儿都没有。妈的,他也没办法。大家迟早都要叫我赫比。”

“呃,”凯勒说。“我会尽量撑久点。”

独自一人时,凯勒思量起他的选择。

他可以宰掉莱曼·克难德。照原先发派的任务进行就好,不要把事情复杂化。这一来大家的问题都能解决。琼和赫比迫切想要离婚,这就可以办到。

坏处是,他俩都会失去各自认为是微波玉米花发明以来最棒的东西。

他可以扔个铜板决定是要宰掉琼或者她老公,借此身兼类似万不得已情况下的离婚法庭的职务。若是正面,琼下半辈子都可以耗来对鬼魂不忠;若是反面,亚内尔则可以与伊迪丝得兼。她停口叫他巴特,开始叫他赫比也只是迟早的问题,当然,所以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出现在假日旅馆,往投币口丢个铜板放起“三流罗曼史,廉价幽会处”。

凯勒想到,应该有个解决办法可以不必减少人口。不过他知道全世界就是他最不可能想得出。

如果身体有病痛,你能得到什么治疗全看你找谁诊断。你不会寄望外科医生帮你整脊,或者开草药、灌肠剂给你,或者跪下来同你一起祷告。不管毛病是什么,外科医生首先就是找个地方动刀。他接受的是这种训练,这是他看世界的方法,是他营生的方式。

凯勒,同理,也是偏爱以手术解决。其他人也许会大力推荐心理治疗或者参加十二步自救班,凯勒则会伸手拿起解剖刀。不过有时候很难看出该从哪里切入。

把他们全宰掉,他野蛮地想着,让上帝理出头绪。或者夹着尾巴骑马奔向夕阳吧。

大清早就要办。凯勒先开车到谢里登,然后搭机到盐湖城。机票他付现金,用的名字是约翰·理査德斯。在盐湖城的环球航空柜台他买了张到拉斯维加斯的机票而且再次付现,这回用的名字是艾伦·约翰森。

到了拉斯维加斯机场,他在长期停车场走来走去,仿佛在找他的车。搞了差不多五分钟后,一个穿了件翠绿格子呢猎装的秃头男子把一辆开了两年的普里茅斯汽车停下,从行李厢扛出几个大行李箱,固定在铝制行李推车上头。不管他是要上哪儿,他打包的东西的确多到可以待上一阵子。

他一出视线,凯勒便跪下一只膝盖,往底盘摸索直到他找着磁化隐藏钥匙。他破车而入以前一定都要看一看,五回中有一回他都会幸运找到。一如往常,他高兴极了。是个好征兆,找到钥匙。前景看好。

多年来凯勒常去赌城。他不喜欢那个地方,不过那儿他熟。他开到西泽宫,把借来的普里茅斯汽车留给小弟去停。他敲了扇八楼房间的门,直到房客抗议说她打算睡觉。

他说:“是马丁盖尔来的消息,博丁小姐。看在老天分上,开个门吧。”

她把门打开一条缝,但是门链还闩着。她大概是琼的年纪,不过看上去老些,黑发一团乱,惺忪发红的眼睛,脸孔还残留了昨天的妆。

“克难德死了。”他说。

凯勒可以想出好几样她有可能讲的话,从“怎么回事?”到“干我屁事?”这个女人一针见血。“你白痴啊,”她说,“跑这儿干吗?”

失误。

“让我进去。”他说,她照办。

再次失误。

小弟把凯勒的普里茅斯汽车开过来,凯勒给的小费他好像挺满意。到了机场,只见有人把一辆丰田停在秃头男人原先停放普里茅斯汽车的车位上,所以凯勒顶多也只能把车塞进隔了条走道相差十几个车位偏在侧边的那格去。他觉得车主可以找到,希望他不致担心自己得了早期老年痴呆症。

凯勒用理査德·希尔的名字飞到丹佛,用戴维·爱华斯的名字飞到谢里登。一路行去他想起伊迪丝·博丁,显然她是在西泽宫她房间的浴室踩上湿漉漉的瓷砖滑倒后脑壳碰上大浴缸的边沿撞碎了。门把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冷气调到最高,天晓得她能有多久时间免受打扰。

先前他想到客户肯定是她。不是琼,或者赫比,因为两人都把莱曼·克难德当成宇宙中心。这一来会是谁呢?克难德本人,暗中变得想自杀?哪个老敌人,哪个商场敌手?

不对,伊迪丝是最佳人选。客户通常会要跟凯勒碰面——不借助旁门左道,如亚内尔夫妇所为,而会事先安排好。要不客户则会刻意昭告世界般的在命案发生期间远离现场。所以才会有拉斯维加斯之旅。

原因呢?克难德的家财,当然。她搞得霍巴特·亚内尔为她痴狂,可是因为他担心克难德心碎所以不会离开琼,而且就算离了婚他也不会拿到半毛钱。找人杀掉琼也行不通,因为她本身没钱。不过如果老头死了,琼就能继承遗产,之后琼总可以出事吧。

总之,这是他的判断。如果他想知道伊迪丝心底的盘算,他就得问她才行,不过感觉那是浪费时间。更重要的是,全世界他最不想干的就是找机会认识她。这样只会把事情统统搞砸——一旦认识的话。

如果你打算骑马千里,去杀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一路上都当个金口不开的陌生人会是最佳选择。没必要跟人攀谈,不管是目标物,或者客户,或者任何其他人。如果你有话要讲,跟你的马儿耳语就好。

他在谢里登下的是当天第四班飞机,领了他的汽车奇想——随着时间流逝这个名称好像越来越适用——开回马丁盖尔。他一路都保持在限速上下,开到马丁盖尔城外五英里时才和众人一样慢下来。北上的车道有人在清除残局。照说这应该不致造成南下车流阻塞才对,不过当然并非如此;每个人都得放慢速度看看其他人放慢速度在看什么。

回到自己房间,他打包好行李才想到他哪儿也不能去。客户已死,不过一切并未改变;因为他无从得知她就是客户,或者她真的死了,所以他的任务还在。他可以打包回家承认自己无能完成工作,等着消息传来说已经没有工作待办。这一来他就能脱身了,不过他无法以英雄自居,而且也没钱可拿。客户应该已经付了工钱,而就算客户跟白原镇的男人之间有个中介,钱应该也已上手,不过白原镇的男人不太可能考虑把钱退给已死的客户——倒也不是说有谁会得提起。总之白原镇的男人不会为了凯勒没办成的案子付钱给他。白原镇的男人会把钱统统据为己有。

凯勒思量起来。感觉上,上策就是玩等待游戏。要等多久才会有个贼摸摸的小偷或者旅馆女仆撞见伊迪丝·博丁?要等多久她死掉的消息才会传到白原镇?

他想得越多,感觉所花的时间就要更久。如果其中牵涉到一大串中间人——偶尔是会发生——消息很可能永远不会传到加西亚耳中。

也许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宰掉克难德,一了百了。

不行,他想着。他才暗自行经——没错——不只一千里,花了自己的钱,目的就是不要杀掉这位大名鼎鼎从未谋面的男人。搞半天现在还要把他杀掉才真见鬼了。

无论如何他得等一阵子。现在他不想开车出门,而且他也无法忍受再看到什么飞机,更别提搭机了。

他躺在床上伸展四肢,闭上眼睛。

他做了个好可怕的梦。梦中他行走于夜晚的沙漠正中,迷了路,冷飕飕的独自一人好恐慌。然后一匹马不知从何处奔驰而来,背上坐了个惊世美女,头发宛如美鬃,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伸出一只手,凯勒便跳上马背骑在她后头。她全身赤裸。凯勒亦然——虽然原先不知怎么他没注意到。

他们坠入爱河。他们无声地彼此倾诉所有心事,相互了解如同孪生的灵魂。然后,深深看进她的眼里,凯勒悟到她是谁。她是伊迪丝·博丁,而且她已经死了,先前杀她时他不知道她会是他的梦中女郎。死去的人永远唤不回来,他的心于是在永恒里受苦。

凯勒打着抖醒来。他在房里踱步五分钟,挣扎着想理清梦境与现实的分际。他没睡多久。太阳将落,还是同一个没有止尽的日子。老天,梦中像是地狱里头走一遭。

电视他无法投入,书他也一个字都看不下。他放下书,拿起话筒,拨了琼的号码。

“是戴尔,”他说。“我刚就那么坐着然后——”

“噢,戴尔,”她插口道:“你打电话来真体贴。好可怕是吧?再没有这么恐怖的事了对吧?”

“呃,”他说。

“我现在没法讲话,”她说。“我连好好思考都做不到。这辈子没有这么激动过。谢谢你,戴尔,这么体贴。”

她挂上电话,留下他瞪着电话。除非她是超乎他想象之外的好演员,她听来还真丧气到极点。他很讶异,伊迪丝·博丁的死这么快就传到她那儿,不过更叫他惊讶的是,她会这么想不开。难道还有他没看到的一面?赫比的太太和情妇其实是知交?或者她们——老天——比好友还亲?

对伦道夫·斯考特来说,事情的确简单多了。

乔依餐厅是同一个酒保当班。“我看你的朋友赫比今晚不会来了,”他说。“你应该听到新闻了。”

“呃,”凯勒说。婚外情是秘密才怪,他想着,因为尸体还没冷掉整个城的人就赶着要安慰赫比。

“妈的好惨,”男人说。“真是镇上最大的损失。少了他马丁盖尔就不是马丁盖尔了。”

“这条新闻,”凯勒小心翼翼地说:“看来我是没听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从汽车旅馆的房间打电话给航空公司。下一班离开卡斯帕的飞机要到早上才起飞。当然,如果他想开车到丹佛的话——

他不想开车到丹佛。他订了隔早头一班飞机离开,用了魏洛克的名字和魏洛克的美国运通卡。

没必要待着不走,因为莱曼·克难德此刻已经瘫在某处,体内灌满了香油防腐。死在25号州际公路北上车道的车祸——就是凯勒从谢里登回来时慢下他车速的意外。

他不会留下来参加葬礼,但他该送花吗?显而易见他不该。不过,冲动是在。

他拨了I-800-FLOWERS的号码,送了一打玫瑰给罗威敦的戴尔·魏洛克太太,把账记在魏洛克美国运通的账户里。他要他们附张卡片写上“只因为我爱你——戴尔。”

他觉得至少他该做到这点。

两天以后他到了白原镇的汤顿广场,向上级报告。意外绝对好,男人告诉他。意外和自然死亡永远是最好的结果。噢,有时候你是需要制造引人注目的凶杀客户才会满意,不过大半时候还是意外夺冠。

“你能那样安排真不错。”男人说。

他妈还真得懂得安排呢,凯勒想着。首先你得安排好莱曼·克难德开着他的小敞篷卡车往北超速行进。然后你得把一名叫丹尼·维斯科的待业牧羊人灌得烂醉然后派他一路冲向马丁盖尔,飙着他自己那辆敞篷小卡车——老天,他们除了小卡车旁的都不开吗?到时速九十多,而且还是往南开在北上的车道。安排一些惊险场面,安排维斯科掠过校车然后擦撞到迷你厢型车,然后让他直冲冲地一头撞上克难德。

好个安排。

要是白原镇的男人知道客户已经死了,或者客户是谁的话,他可没跟凯勒透露半点迹象。出门的路上,桃儿问他克难德怎么念自己的名字。

“难过的难。”他说。

“我就知道你问得出来,”她说。“凯勒,你还好吗?你好像变了个人。”

“只是让命运的操弄给吓到了。”他说。

“呃,”她说,“难怪。”

搭火车回城的路上他想到命运的操弄。早先他一直告诉自己他暗中前往赌城是浪费时间金钱和人命。他只消等一天就好,让丹尼·维斯科把棋局清掉。其实不然。

他如果没去赌城,公路上就不会有那场车祸。唯有发生了这事,才能开条路让那事发生。他无法解释这点,无法搞清其中奥妙,不过不知怎么他知道的确就是这样。

万事全是依照命定过程发生的。在负心酒吧碰到琼,在疲惫酒吧撞见赫比。他无法避开这两次会面,就如同他无法阻止自己买下那本为其后所有事情定下基调的平装西部小说一样。

他希望魏洛克太太喜欢那些花。